第十六章 大結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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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大結局(下)
冰洞下三百米處,有些凌亂,一塊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跡,孟扶搖目光閃了閃,再次奔上。
她腳下飛舞著冰雪騰騰,像是跟隨了一條雪色長龍,然而在接近最巔峰處,長龍突然消失。
孟扶搖停了下來。
她仰頭望著絕巔峰頂,看著那奇特的對穿的洞,眼神裡一霎間疼痛無倫。
果然……是那個冰洞……
果然……有那個冰洞……
在沒有看見這冰峰之前,她還能夠自欺欺人騙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陣法中常有的幻術,未必當真,當她看見這冰峰之後,她還在自欺欺人騙自己也許只是相似,畢竟這極北之地的雪山都長得差不多。
然而當這個絕無僅有的對穿冰洞出現時,她的心,剎那間也被對穿。
鮮血淋漓。
不是幻覺……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內心的臆想和猜測雖然早已鮮明,卻依舊抵不過此刻證實時突然爆發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個踉蹌,站得好好的頂尖高手,竟然險些無緣無故的栽倒。
身後戰北野要扶她,她輕輕推開,仰頭看著那洞。
一步之遙,渾若萬里。
一霎間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見那最後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話在她面前真實上演,害怕當她千辛萬苦衝破四境,趕來救他,面對的卻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風中,飛散的長髮瞬間結了無數碎冰,簌簌招展細碎有聲,像是這一刻心亦在這般細碎的摩擦。
手指緊緊蜷進掌心,指甲掐入,無聲無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這天邊一線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搖最終動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飛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點僵硬,卻十分穩定,她必須先讓自己穩定下來,否則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緊張,會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鐘。
然後她看見了那冰洞。
看見冰洞中的刑架。
看見穿過冰洞的風,將刑架上的鎖鏈撞得叮噹作響,發著清冷的微音。
卻沒有看見,想看見又怕看見的人。
孟扶搖輕輕的走過去,剛剛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長空奔來的冰刀般對穿的風,擊得晃了晃。
剎那間她覺得那風穿過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細胞,把所有的熱血都換做寒冷,連心臟都被偷換,塞進了一把冰雪。
那凜冽至言語難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頂端的孟扶搖都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凍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著那風,心中比這一刻更冷的想著,這麼冷……這麼冷……
然後她目光一轉,又晃了晃。
她看見了刑架上穿過的洞,看見刑架背後的鎖鏈,看見刑架和鎖鏈上層層疊疊凝結成冰的新血舊血,看見那斑斑駁駁無處不在的刺眼的紅。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鎖鏈上,洞孔中,維持著滴落的姿態,亙古的凍結在那兒,似乎要用這樣的狀態,永久的留住一個人曾經受過的一切。
為她,受過的,一切。
孟扶搖久久的看著那血,看到面色蒼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這一顆心都碎做這隱去星辰漫天飛雪,在長青神山之巔飛去無痕。
良久,她伸出手,緩緩摸上了那紅色的冰。
手指一觸上那血冰,眼淚轟然一下流了滿臉。
手指上的溫度和淚水的灼熱,將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脫力般的慢慢跪下來。
她將臉貼在那寒鐵的殷殷鮮血之上,任眼淚無聲奔流。
無極……無極……
你說你師父寵愛,此去定可無虞。
你說你等我到來,定當備酒設席以待。
我現在來了,可你在哪?
九儀大殿微笑承諾我美酒以待遠客的主人在哪?
你騙我前路和熙,你騙我備酒設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卻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騙我……你騙我……
奔湧自心底的血和淚,滔滔,這一哭似要流盡她一生的所有淚水,將這一生裡所有的愛而不能,都化作無盡的湧流,摻著他的血,她的淚,流下臉頰,流過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飛鳥絕的皚皚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瘋狂,甚至不再出聲,然而這般慟至無聲的流淚,卻擁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肅,不敢驚動。
冰風呼嘯,弦月幽幽,照見絕巔之上的纖細女子,緊緊抱著那刑架,跪在滿地冰雪之中;照見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淚,淚水無休無止自緊閉的眼簾中瀉落,混著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間,結成粉色冰珠,無聲散落在天地間。
很久以後,孟扶搖緩緩起身。
起身時,手一抽,隱約聽得細微撕裂聲響,最先貼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層表皮。
鮮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搖漠然看著鮮血淋漓的手掌,不覺得疼痛——和這一刻內心裡波濤洶湧鋪天蓋地的劇痛比起來,什麼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結,在月下閃爍著微紅的光。
她的血從此留在這九天絕巔,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開。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開的血色殷然,色澤鮮亮,孟扶搖低頭看著,確定這是新鮮的鮮血。
換句話說,就在最近,他還在這裡。
那麼現在,他去了哪裡?
孟扶搖捏緊手掌,不敢讓自己去想他重傷鎖在這裡日日夜夜受冰風穿身的漫長時光,九個月……九個月……那二百七十餘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樣的徹骨痛苦而又徹骨漫長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現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來只有那個人了。
孟扶搖十分平靜的轉過身,十分平靜的不再回頭,十分平靜的,下山。
她過於恆靜的眼神裡,有種令人心驚的堅定和決絕,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戰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幫她包紮受傷的掌心,然而孟扶搖身子一側,遊魂一般掠過他,遊魂一般飄了下去。
她上山時雖然如風如電,但還注意著收斂身形,下山時卻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飄了下去。
她飄下接天峰,飄向長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無倫的城牆,伸手就要去敲門。
戰北野驚得電一般射過來,一把拉住她道:“扶搖,你——”
“孟扶搖求見長青殿主!”孟扶搖任他拉開,卻突然開口。
她一開口聲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氣的聲音悠悠長長的傳開去,震得整個長青山脈都在不住迴響。
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
這聲音如此巨集大,如此氣勢逼人,別說整個長青神殿,便是躲在長青神山下的一隻老鼠,都會被震醒。
戰北野嘆了口氣,到了這個地步,再攔著也沒用,孟扶搖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攔不住。
如果說在上接天峰之前她還步步小心,希望著能夠在不驚動長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長孫無極,現在長孫無極的失蹤,卻已經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這個世界上最為神祕也最為強大的男人。
孟扶搖心之所向,沒有畏懼。
她昂著頭,真力傳音遠遠傳開,從現在開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來長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闖過四境的闖關者,至於有沒有人要殺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長青神殿在天下最強女子的清亮聲音中沉默矗立,似被她無上勇氣震驚了一般毫無動靜,孟扶搖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腳,蹬在長青神殿雪白的城門上。
砰然一聲巨響,那特殊材質製成無堅不摧的大門,被孟扶搖生生踹出個深達數尺的腳印。
普天之下,數百年來,眾人膜拜的聖地,高貴俯凌眾生的長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門。
這一腳,大抵也等於蹬在了長青殿主的臉上。
沉默被打破,城內漸漸響起整齊腳步之聲,隨即高達數丈的大門轟然開啟。
星光漠漠垂宮闕,華閣千層次第開。
大門開處,亮起無數蒼青色的燈光,階梯一般懸浮在半空,照耀著一道長長的道路,潔白的雲石地面如同上天階的玉石長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雲端。
道路盡頭,巍峨大殿半掩雲中,蒼青色的殿宇龐大而壯麗,那些夾雜著淡淡雪氣的雲氣,落如六角梅花,而云氣深處,卻又隱約有繁花若錦,桐雲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絢爛的美麗著。
很難想象,一個地方是怎樣維持兩種不同的季節的,或者那些鮮花,只是擬態出的幻覺?
“殿主宣孟扶搖——”
長長的傳呼之聲從正中大殿傳下,聲音空靈飄渺不知從何發出。
孟扶搖卻只譏誚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擺得不錯。”
她目光在那大殿側,燈光的暗影裡瞄了一眼,隨即大步走了進去。
地面潔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搖一路過去,將她沾滿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氣的擦了個乾淨。
四面影影綽綽似有很多人,沉默在燈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蒼青色的肅殺沉雄的大陣,那麼多人,連呼吸都是整齊的,顯見訓練有素,然而孟扶搖連眼角都沒掃一眼。
戰北野也沒有,他只陪在孟扶搖身側,無論碧落黃泉,雖千萬人吾往矣。
如果沒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來者何事?”長階盡頭,飄出一個蒼青長袍的老者,以雍容空靈之姿,垂目下問。
孟扶搖昂著頭,腳下不停,淡淡道:“閣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執掌夜叉部長老第七。”
“沒聽過。”孟扶搖漠然以答,繼續向前。
“停住!”那七長老拂袖怒喝,臉色鐵青,“我神殿允你進門,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規矩,**我殿教宗大殿!”
“長青神殿百年規矩。”孟扶搖站在低他兩階的臺階上,昂著頭,目光如電,看起來倒像是她居高臨下,“凡過四境者,皆為你神殿貴賓,並得殿主一諾之助,難道因為這許多年沒有人過四境,貴殿便將這規矩忘記了嗎?或者說,難道這等態度,便是神殿迎接貴賓的禮儀?”
那七長老怒極,目光森然道:“你算什麼貴賓,你這妖——”
“七長老。”
突然傳來一道淡淡聲音,聽不出年齡,也聽不出情緒,更聽不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似乎近在耳側,也似乎遠在天邊。
那聲音並不高,也沒什麼威儀,七長老卻立即噤聲,彎身退了下去。
孟扶搖看著前方大殿,目光平靜,仰起的下頜堅定細緻,在蒼青色燈光的暗影裡,像一柄秀麗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巔,暗影之中,緩緩浮現金色長袍的身影,他出現得極為奇異,沒有身影閃掠沒有步伐移動,倒像從一開始便在那裡,然後當黑暗被剝落,便現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搖,此來何干?”
真是會裝傻啊,我都被你殺過很多次了,還問我此來何干?
孟扶搖笑容譏誚,琅琅道:“來求殿主履行諾言。”
整個神殿一片沉默,沉默中有肅殺微涼的氣氛,不知道哪裡,有隱約的細微聲響傳來,似乎還浮游飄蕩著美妙的音樂。
長青殿主的臉隱藏在暗影中,戴著眉目高古的黃金面具,金色鑲黑邊寬大長袍,目光比她還平靜,他久久的看著她,那眼神既不像看著仇人也不像看著陌生人,倒像是看見一個自己深自厭惡的東西,掙脫了重重圍困,不能甩脫的出現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後,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搖挑起了眉。
她賭對了。
老神棍果然還是很愛面子的。
她賭這些神棍向來以維持教宗尊嚴為第一要務,不會願意當眾破壞百年來的規矩,她坦然直入,當眾要求神殿履行諾言,老傢伙也只有先應著。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閃——神殿上方的暗影裡,長青殿主身後,突然冒出了個紅紅的禿頭,雞蛋皮一般圓潤光滑亮光閃閃,笑眯眯宛如看媳婦一般看著她,正是曾經在扶風想要**她,被她四兩撥千斤一一打回,最後和她結成革命搶劫友誼的雷動。
他身邊還有個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卻不似雷老頭子親切喜歡,倒是頗有幾分不滿。
這位倒是沒見過,但是憑感覺,她想這應該是宗越那位和雷動頗有交情的師父,醫仙谷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時呼吸一緊——他怎麼樣了?現在在哪?他師父既然也趕來了,他應該沒事吧?
不過谷一迭看她的眼光著實不友好,孟扶搖有點悽慘的想著,自己,其實就是個罪人吧。
雷動和谷一迭都和神殿有交往,兩人在五洲大陸也是極有威望的前輩耄宿,有他們在,公然賴賬的事,長青殿主是做不出來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儀大殿前浮沉,長青殿主立於玉階頂端,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看著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紅,雖然氣質風神和他想象中略有差異,更為光華明燦,但那風姿態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蓮花。
妖蓮。
創教祖師一生所愛近於痴迷,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終逆天改命將之練出人身的,掌心蓮花。
她還是回來了。
數百年前險些毀掉神殿的妖物,終究還是踏上了長青神聖的土地。
說什麼離開五洲,說什麼欲待迴歸,別說他不願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誰能保證她不會因為哪次契機再次回來?到那時,他已不在神殿,難道便任這妖物再次毀掉神殿,攪亂世間?
數百年前因為她,創教祖師險些自毀也險些毀掉整個神殿,接魂地宮一場大戰幾乎折損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師最後神力倒灌不足,也給歷代長青殿主留下了隱患,一場至今沒有消弭後患的大禍,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讓她再回到他身邊,顛倒綱常,蠱惑眾生?
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為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為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處,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脫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成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昇……什麼飛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處,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著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陰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為此日日推算,等待著那妖物返生之時,她果然回來。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她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物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她,必須。
她富有一國又如何,她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象,無論哪國的軍隊入侵,都必將受到穹蒼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籠罩在孟扶搖身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祕密,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她,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著他,竟讓他抽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她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處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著她,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曆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著汗灑著血斷著骨裂著心,一步一步,以鮮血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入絕望,那樣一身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為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跨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她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她沒有理由在終於碰觸到希望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動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顫抖。
她確實在顫抖著,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顫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身血脈都在簌簌作響,她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光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舊的童話……封面的小鴨子……撫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著身子,向著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伏於塵埃,臉貼著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塊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愛和成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了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血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著獨自一人無所掛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揹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血做線,縫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她伏在階上,短短几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光,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著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術。”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身,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色慘白,全身衣衫無風自動,雷動皺眉看著,谷一迭卻突然輕輕嘆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著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處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著她,這女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絲毫不能令她改顏,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該處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身後大殿某處突然光明一亮,現出杏黃絲幔,絲幔後一座金色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著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身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臺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著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光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光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透。
戰北野怒氣填胸,唰一聲掉轉劍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著他,金色衣袖一動,隱約間淡青色光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動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動一伸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色不變,“她若運氣好,便絲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處,雷動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望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為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望,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
他以為自己堅硬如此,經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間疼痛永無極限。
扶搖……
何須這一句?
你從未虧欠戰北野。
而戰北野真正害怕的,也從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樂,活得不夠福壽綿長。
孟扶搖掉開眼光,輕輕笑了笑,步伐輕快的拾階而上,在金色鼎前站定。
大殿中朦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龍寶鼎外,看不見任何景物,但隱約似有暗處的目光在看著她,可當她抬眼搜尋,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她想了想,問:“我要付出我的東西,但是你要如何讓我相信,你會履行諾言,不會讓我白白犧牲?”
“本座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長青殿主冷冷答。
“我從不相信神棍。”孟扶搖答話比他更冷。
長青殿主淡淡看著她……能讓她心甘情願的死,比動手殺戮要好,不然這種妖物臨死怨氣,也保不準會惹出禍患。
“本座以長青神殿存續及永恆尊榮立誓,”半晌他抬手,手指按在九儀大殿殿門前飛龍雙目上,“定當履行諾言,若有違背,身當萬殛之苦,永墮混沌地獄。”
“你本來就該在地獄裡。”孟扶搖淡淡道,轉頭看那大張著的龍口,手伸進去,被取出的會是什麼?她會失去眼睛?聲音?健康?還是……
目光瞟過長青殿主的臉,再對某個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譏誚的笑了笑。
不必去選了。
選項沒那麼溫柔的。
伸出去已經將要觸到金色八龍寶鼎的手緩緩收回,她道:“有什麼好選的?”
“嗯?”長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間青氣升起,一明一滅,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我能獻給你的,不過這一身熱血。”孟扶搖一巴掌將那寶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別的我都不給。”
“你怎可出爾反爾!”長青殿主眉毛一豎,“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轟!”
“砰!”
天地間突然燦開紅蓮若火!
大殿裡瀉出華光如蓋!
兩聲巨響同時響起,伴隨著兩道亮光剎那席捲大殿,剛才還朦朧一片的大殿瞬間大放光明,照見同時閃現的翩然人影。
一個是孟扶搖,一伸手扯裂絲幔,哧啦撕裂聲響裡抓著個沉重的寶鼎就對長青殿主砸過去,手掌間玉白微紅華光飛越,映得她眉目凜然生豔。
一個是帝非天,一掌轟掉九儀大殿,既凶神惡煞又風姿優雅的闖了進來,另一隻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讓他們走也不讓他們近身,口中猶自輕鬆笑道:“算你聰明,沒上了這廝惡當。”
他單手抵著一藍衣高冠男子,兩人似乎正在對掌,腦後長髮卻還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飄著,牽引著無數灰黑色的影子,纏繞著一群衣色各異的人們。
孟扶搖不認識這些人,雷動卻看得有些嫉妒,這個帝非天實在神異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纏戰了長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長老!
白虹貫越天際,凌厲得似乎要將整個大殿劈裂,孟扶搖含怒一擊殺氣凌空,長青殿主卻只冷笑一聲,手指一彈,清空錚然一聲,那砸過來的似乎要壓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為金粉消弭於天地間。
卻還有一截金光未滅,直襲孟扶搖胸臆間,孟扶搖大仰身倒飛避過,身姿飄然若無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條,柵欄般將她籠罩,孟扶搖手指一甩,五指若蓮紅光閃耀,將那金色柵欄彈滅,卻仍有其中一條,神出鬼沒擊上她左臂。
鮮血激射,飛越丈許,落在玉階之上,混合著那金粉之雨,夾在淡紫桐花之間色彩明豔。
滿殿的人都震了震,連帝非天都偏頭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於沒有進境,一路打過來,現在連個天機都能纏住他,竟沒有機會和這樣的神通一會,實在是倒退了。
人生裡不能和強敵一戰,該是多麼遺憾的事!
“金剛還我!”他突然斷喝。
戰北野立即將一直縮在他肩頭的金剛給扔了出去。
五彩斑斕的鳥兒在半空劃過,所有人都躍起來搶,長青殿主也似乎想動手,卻猶豫了一下。
他臉上青氣連閃,變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時正是混戰一團,無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剛,立即有兩個老者躍起去搶,一人青面白髮,戴著修羅面具,露出來的容貌十分猙獰,另一人身寬體厚,衣袍盡飾大蛇,行動間沉悶有聲,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響。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對掌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務必殺之!”
他話音未落,兩條人影竄了出來,黑白兩道光影一閃,半空中鏗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羅王和摩呼羅迦王被震退,金剛已經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呼羅迦王聲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動,谷一迭,你們竟然助紂為虐!”
“我有出手麼?”雷動聲音比他更大,走近點直可被吵聾,“我突然覺得這塊地方涼快,想站在這裡而已。”
他站在那裡,門板一樣寬厚的身材,正好擋了路。
“我不喜歡以眾凌寡。”谷一迭卻不狡辯,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誰。”
帝非天眉毛一揚,和迦樓羅王一直抵著的手掌突然一動手指,隨即笑道:“爺給你玩個新鮮的。”
迦樓羅王感覺到掌心似有異物,趕緊縮手,正在歡喜這死纏了他很久的傢伙怎麼肯放開他了,一轉眼見帝非天衣袖一劃,在這四面為敵的大殿之上劃出一塊無人可進的疆域,笑道:“等下來教訓你。”
隨即抬眼看雷動和谷一迭,道:“喂,給爺護法。”
“俺怎麼繞來繞去,竟然去幫他呢?”雷動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過去轟然一站,“爺不給你護法,爺就站在這裡!”
谷一迭秀眉皺起,看雷動一眼,淡淡道:“你總是好的不學,學壞的。”
雷動望天,做沒聽見狀……
迦樓羅王皺眉看著準備和金剛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著該如何打算,殿主師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嘗不知道,如今聖主失勢,神殿八部和諸長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長老外,和天龍兩部之外,大多都已經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傷損實力,和帝非天等人戰個你死我活?
心中一動,又抬眼看了看長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間青氣閃現不休,離飛昇之期已經不遠了吧?得趕在他飛昇之前,將大位定下來,將來的長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麼必要為自己樹這許多敵人?
至於好戰的帝非天嘛……想辦法引他去纏戰師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後一步,向幾位大王使個眼色,幾人心領神會,似模似樣的繼續攻擊,卻是有風聲沒力度——反正雷動谷一迭名動天下,一時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動卻十分鬱悶的翻白眼——還以為有場大架要打,沒想到這麼陰陽怪氣,真是有生以來打過的最沒勁的架……
帝非天這邊架打得詭異,孟扶搖那邊卻步步危機。
且不論大殿底下黑壓壓的各部殿軍,單是一個長青殿主,便如巨山滄海,巍巍然橫在面前。
金鼎擲出被長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氣千條射傷她左臂時,孟扶搖便知道,她還是不是他對手,不僅她,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後或可一戰,但在帝非天合魂這段時間,她撐不撐得過去?
何況還有神殿八部,還有一直沒有出手的七長老。
也許,這條命還是要扔在這裡,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快意恩仇,嘯傲長青,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蹬過長青神殿的大門,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活過?
這個時節,大宛軍隊,想必已經踏上了穹蒼國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濺血一丈,我還你擴疆千里,橫屍萬計。
足矣!
只是這一刻,還是不能自己的想著,長孫無極在哪裡。
剛才她準備將手伸進那龍口之時,突然聽見極其細微的一聲聲響,那聲響雖然不是什麼言語,但是來得怪異,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緊,沒來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為是無極,但是無極看見她來了,怎麼會不出現?
他是因為重傷不能出現,還是別的原因?
孟扶搖的心揪著,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脈內到處遊走,游到哪裡哪裡便覺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強鎮定著心神,揚眉冷冷看著長青殿主。
長青殿主更冷的看著她。
事到如今,寧可放棄轉世祖師重興神殿的機會,也不能給神殿留下任何隱患!
他氣息鎖定孟扶搖,突然抬手一抓!
孟扶搖身側立起劈空之聲,四面空氣突然如薄紙一般被收緊,抓裂,發出噼啪之聲。
那團團收緊的真氣,似要將孟扶搖裹在其中,攥緊,捏死!
“呼!”
赤紅的長劍虹彩漫越,一劍橫挑!
“唰!”
玉白十指為微光搖曳,攔空一斬!
空氣微微震了震,連同整個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戰北野遞出的長劍突然轉了方向,變為橫拍向孟扶搖心口,孟扶搖攔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揚,抓向戰北野面門。
兩人都一驚,目光一對剎那大力扭身,錯身而過時各自一個踉蹌,退後三步。
一招間,退。
長青殿主卻露出驚異神色,他原以為這一招是可以讓那兩人立即送命的,不想僅僅讓他們退了三步,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實已經動用了先祖流轉的神術,撕裂空間剎那奪命,普天之下,他曾以為,除了自己的師弟,迦樓羅王、世人口中的十強第一天機之外,再無人可以接下。
這朵妖蓮,已經這麼強了麼?
那便更不能留了。
雖然驚異,但對於他來說,殺死這裡所有的人還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別,否則迦樓羅那麼野心勃勃,為何卻從來不敢直接對他下手?
他冷笑著,又是一彈指。
孟扶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擊中暈眩的黑,而是天地當真變黑,彷彿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擋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將這世間所有濃黑的物事提煉,一股腦的全部傾倒在她眼前。
不僅黑,還失去重量。
雲浮之境中的感覺重來,但云浮之境中自己還可以漂越,此刻卻覺得,身體裡的力量被抽空,頭頂雙肩卻壓上了無數座大山,那無與倫比的巨大力量壓得她五內俱焚眼冒金星,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血已經噴在地下。
她此刻什麼都看不見,心跳如擂鼓,在重壓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間便要裂體迸射而出,連肌膚都似變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微微發紅,那是皮下毛細血管被壓破,再往後,破的就會是動脈,和心臟。
長青神術:蒼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來自借天的力量,世間無人可以抵抗,孟扶搖顫抖著,手撐在地下,聽見血液不受控制四處竄流的聲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摳進雲石縫隙,一步,不退。
四面無比安靜卻又無比喧囂,安靜的是天地,喧囂的是心臟,孟扶搖於拼死抵抗之中,感覺到身側影子一晃,有人試圖去扶起她。
這一扶,重量一半頓時流了過去,孟扶搖身子微微一輕,爆血而亡的感覺略松,勉強一看,幫她分擔的果然是戰北野。
男子俊朗烏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這樣巨壓之下,一個扶她的姿勢做得艱難無比,卻絕不放手。
兩人扶持著,站定,不退。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剛要再次加壓,突然瞥見大殿深處黑白影子一閃。
兩團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廝打,一路打了過去,其中一隻惡狠狠咬了另一隻一口。
元寶和黑珍珠又打起來了……
長青殿主皺皺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轉間忽見黑珍珠一腳將元寶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長青殿主。
元寶大人在半空中悽慘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餅。
長青殿主再次皺眉,長青神獸百年一隻,歷來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徵意義的瑞獸,一旦沒了,於神殿顏面有損。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嗚嗚開哭,沒完沒了的表示內心裡巨大的感激。
長青殿主揮開它,看著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淚,嫌棄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搖突然衝了出來。
她壓力一鬆,立即毫不停息,風一般卷出來,半空中十指連彈,數十道紅芒四散飛越,攢射長青殿主!
紅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蓮,將長青殿主裹在正中。
長青殿主冷笑一聲,手掌往下一壓,那紅芒便瞬間被壓縮,削薄。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直直撞入長青殿主懷中!
長青殿主怒哼一聲,抬手要擲。
孟扶搖卻突然在他懷中打了個滾!
逼人的清鬱香氣襲體而來,女子頂在手中的額頭肌膚柔滑如緞,長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剎那間竟然一怔。
他自從得了上代殿主的神術,只需心念移動,抬手指掌之間便可取人命,天下間也無人敢於近他身,這許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應都已生疏,孟扶搖撞進他身,他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用什麼招式推開。
孟扶搖這一招如果用在天機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長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膽,卻是再正確不過。
一怔間,在他懷中打滾的孟扶搖突然咧嘴一笑。
她這一笑脣間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齒間,卻不知何時叼上了一枚極小的匕首!
隨即她順著這一滾猛然甩頭!
“哧!”
匕首在這一甩間烏光一亮,閃電般劃過長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線,隨匕首劃出深紅的弧。
那弧不大,那傷口不深,甚至在那剎匕首試圖進一步割裂肌膚時,來自長青殿主體內的神通之力,已經將當面打滾暗殺者孟扶搖給震了出去。
孟扶搖撞出去,被戰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緊手中匕首,冷笑。
而鮮血濺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發出驚呼,倒抽氣聲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響。
殿主竟然受傷!
神通天人,獨步天下,向來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濺血九儀大殿!
七長老臉色已經變了。
殿下這些低階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門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轉全身,看似堅不可摧,可是一旦受傷,那傷害也絕不僅僅是一個小小傷口那麼簡單,損傷的會是整個真元!
殿主不是已經修成金身?如何還會受傷?
長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陰沉。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清楚,就算孟扶搖撞進他身,他又豈是能為世間普通利器所傷之人?她手中握著的,明明就是傳說中創教祖師當年使用過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鐵,打造出世間僅有的無雙之匕,破世間一切真氣混元之體,中者必傷。
那和雲浮之紐一樣,是早已遺失,只在傳說中存在的東西。
她從哪裡來的?
他確定,在她上殿時,這東西還不在她手中,那麼……
長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階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後,唯一真正接觸過的東西,就是那隻金鼎!
有人……算準了他會讓孟扶搖去選那神祭之鼎,事先將那東西放在了鼎下!
一陣極度的憤怒從心中湧起,一剎那間心中殺意奔騰,他鐵青著臉,手掌緩緩抬起。
然而這麼一抬間,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閃了幾閃,他運氣一壓,竟然沒壓住。
他臉色變了變——以往每次這股魔火出現,他都用真力壓下,然而今天這個小小傷口,卻壞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動愈烈,似乎也將步入前代殿主後塵,歷代殿主在成魔之後都下落不明,那些沒有結局的結局讓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慄,他一直用真力壓制著那股魔火,等待著用重生的妖蓮之魂來治癒自己,如今身體受傷,真力外洩,一時竟然壓抑不住。
魔力爆發,他固然十分強大,但也十分失態,他決不能在這許多部屬弟子面前露出魔態,必須立即短暫閉關壓下這股魔火。
目光一閃,他招過七長老,低聲囑咐了幾句,又示意迦樓羅王過來。
“圍住他們,敢於逃脫者格殺勿論。”他淡淡看著迦樓羅王,“你不用猶豫,也不用再費盡心機籠絡各部,給我殺了孟扶搖,本座立即將殿主大位傳給緊那羅王。”
迦樓羅王大喜,又因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尷尬,長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爭大位沒什麼不對,不過,你真以為八部此刻都已歸附於你,本座身邊只有三長老七長老?哼……要不是看在你還不敢對本座有異心的份上,你以為,容得你玩弄把戲到現在?”
迦樓羅王渾身一顫凜然退後,趕緊躬身道:“屬下無知……殿主恕罪……”
“記住,殺了她。”長青殿主不再耽擱,衣袖一拂離開,“否則你知道後果。”
迦樓羅王連忙應是,目送他匆匆離開,忽覺身上已出了一層薄汗,想起長青殿主走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心中又是緊了緊,再也不敢有什麼別的想法,衣袖一揮,喝道:“來人!殺了他們!”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再次出手對雷動谷一迭攻擊。
一直旁觀的三長老五長老六長老飄了下來,立於大殿四側。
八部殿軍流水般湧進,團團圍住了殿中幾人。
孟扶搖和戰北野背靠背站著,一個長劍在手,傲然睨視,一個匕首一橫,冷笑四顧。
迦樓羅王冷冷看著,此刻長青神殿已是天羅地網,任她孟扶搖大羅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機。
天行者一脈,終於等到了雲開見月的那一天……迦樓羅王仰起頭,十分愜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為長青神殿太上皇的美夢裡。
隨即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臉色微微一變。
糟了,怎麼忘記了他!
長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過輝煌的九儀大殿,直奔他在宮殿中央,那座和華麗巨集偉殿宇氣派完全不同的獨門獨戶的院子。
自從他開始出現魔火,他便建造了這座小院獨自居住,只留了一個親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發覺不對,殿中人也沒什麼疑問——歷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為,這一代的,已經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雲流水般**,很快已經看見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樹叢。
長青神殿極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獨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塊極少見的火谷,四季溫暖,繁花若錦,他不愛花草,卻在自己院子前種了許多樹,以遮擋視線。
此時他心中魔火湧動愈烈,面上青氣一陣陣閃過,那些不斷拱動的燥熱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謹慎,直接穿越樹叢而過。
衣袖拂動樹叢,簌簌有聲,地面橫斜著長長短短的樹影,瘦而長。
他步伐匆匆。
頭頂突然傳來破空之聲!
那聲音來得極快,快得彷彿就在身側耳邊,聲音剛出,一團黑影子已經撲到他面門!
長青殿主揮手便推,眼光一掠卻看見那是好髒的一個大黑腳丫子,腳丫子看起來足足有三年沒洗,散發著燻人的臭氣,連豬圈的豬都比這腳丫子乾淨許多。
腳丫子大腳趾中,居然還夾著一枚更髒的牙籤!
這人便用自己三年沒洗的腳丫子,夾著根牙籤,去刺殺冠絕天下的長青殿主!
天生好潔的長青殿主哪裡受得了這個,更不肯用自己乾淨的手去碰,連衣袖都不想靠著。
他退,退起來也是一朵金色的雲,剎那間便要越出樹叢!
那腳丫子卻似乎猜得到他會退,半空裡一個漂亮流暢之極的翻轉,腳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東西卻又甩了出來,彎彎的很有彈性的繞一個圈,直射長青殿主背後。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捲起漫天碧葉,千萬柄小刀般向對方嗖嗖飛去,那些樹葉在他驅使下都成了堅剛的匕首,穿出凌厲的經緯,喳喳連響之中,一些較細的樹都被這輕薄的樹葉割斷!
然而卻沒能割斷那抹青色的東西。
那東西粘粘纏纏的在半空中一飛一轉,竟然神奇的貼著那些比刀還鋒利的樹葉,繼續襲向長青殿主背心。
長青殿主手指一彈,在那東西將要貼近背心的時刻將之彈飛,收回手指時卻覺得指尖粘而涼冷,仔細一看沾著一點青青黃黃的粘液狀東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經認了出來,一時卻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這個東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長青殿主將手狠狠一甩,寬大的衣袖剎那間帶倒了好幾棵樹木,樹木轟然倒下,那在樹上踹腳丫子擤鼻涕的猥瑣殺手終於無處藏身,騰的一下從一地灰塵之中竄起。
他竄起,半空中毫不停留,這人的身法靈動得早已毫無痕跡,就像是一縷風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裡便流到哪裡,沒有轉折沒有窒礙沒有停頓,十分的漂亮利落,當然,前提是不看那骯髒的衣裳和猥瑣的氣質。
不過這人靜下來是很難看,動起來卻著實好看,姿態甚至是聖潔優雅的,他起落蹁躚之間並不和長青殿主直接接觸,卻動作細密無處不在,長青殿主幾次下殺手,都被他時不時來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轉眼間鬥了近百招。
長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術,害怕引動魔火反噬越發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畢竟身上有了傷口,然而這般和這個無賴高手鬥下去,總要看見他噁心至極的鼻涕腳丫,令他本已躁動的魔火越發竄個不休,他眉宇間青氣一閃一閃,已經瀕臨爆發邊緣。
終於在猥瑣殺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濃痰妙招避過他一著殺著時,長青殿主終於被撩撥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間化為純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聲炸裂,那人身側的樹木剎那間齊齊爆裂,連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紛飛裡那些木塊瞬間堅硬如鐵,呼嘯裹向那人。
那些真氣交流飛射密織如網,溶入了長青殿主沛然莫御的無上真力,剎那間四面都被緊束成鐵桶一般堅實,無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將頭一抱,極其不雅的打了個滾,從那些交叉飛射的流光碎屑中滾過,只是那一滾雖然還靈活巧妙,地面卻突然多了斑斑點點的細碎血跡。
他還是在這一招半神術半武功的頂尖施為之下,受傷了。
他在地上滾來滾去,齜牙咧嘴不住哼哼,長青殿主冷笑一聲,覺得真氣有些浮動,正想跨前一步將這傢伙斃於掌下,忽覺腳底一痛。
他一低頭,便見腳下不知何時插了一道長針,已經穿過了他的腳底。
這長針原先也是沒有的,有也沒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剛才百招過後,心火湧動的他心浮氣躁,受了傷真氣下沉,落上了地面。
這人便是在這百招之中,利用他無比靈動的身形動作,將長針不動聲色的插下的。
他的堅實金身,練不到腳底,他也再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樣打架,明明是個高手,卻毫無高手風範。
腳底一痛,他頓時知道不好,剛才他的步子被這個無賴引著,正戳中了湧泉穴位置,本門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傷,這一針頓時引得真力狂湧,魔火大動,比孟扶搖那一刀還狠上幾分。
心知此刻絕不能再戀戰,再被拖延下去保不準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長針,再一跨已經跨出數丈之遠,直入小院,將那猥瑣殺手遠遠拋在身後。
那猥瑣殺手也沒有跟過去,站直身體,眼見四周的神殿守衛因為這一場動靜都撲了來,急忙一瘸一拐的逃開,一邊逃一邊擤鼻涕,喃喃:“丫頭……師父盡力了啊……師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來看你們的運氣啦……”
長青殿主一進入小院,立即道:“宣緊那羅王!”
他那個僕人阿大恭謹的道:“緊那羅王先前便來了,已經候命很久。”
“她來這麼早做什麼?”長青殿主直直向裡行去,隨口一問。
阿大卻猶豫了一下,神情間似乎有難言之隱。
長青殿主立時明白,皺眉道:“這丫頭,太心急,心心念念要殺無極,這段日子明裡暗裡的,還不罷休!”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緩緩道,“大位虛懸,總不是個事兒……”
“她不用擔心了。”長青殿主走入內室,取下面具盤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經決定了。”
阿大肅然躬身,長青殿主卻不說話,他微微閉上眼,滿室淡青的煙氣裡他神色疲倦,明明臉上沒有皺紋,看起來卻突然蒼老許多。
一直以來,指望長孫無極解鈴繫鈴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見孟扶搖手中那個匕首的時候,已經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屢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時,他已經沒有選擇餘地。
悠悠長嘆一聲,他低低道:“終究……不能……”
話說到一半便即止住,長青殿主雙手擱在膝上,眼睛半開半閉:“我已決定將大位傳於緊那羅王。”
阿大躬身,長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長孫無極也帶出來吧。”
阿大走出門去,長青殿主在安靜的內室裡靜靜盤坐,他想調息,卻發現心潮湧動難以定神,渾身一陣燥熱一陣寒冷,幾乎坐立不安,無奈之下,乾脆不再調息,靜等那兩人到來。
阿大先將長孫無極帶了進來,早在前幾天,感應到天域被破之後,長青殿主便將他帶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裡的密室裡,大約知道他心意將定,緊那羅王時時前來試圖殺掉長孫無極,他總有些猶豫,都攔下了,如今看來,確實不能再留了。
阿大將長孫無極放在他面前,低聲道:“緊那羅王剛才受召去前殿了,馬上過來。”
長青殿主點點頭,低首看著自己的唯一愛徒,長孫無極始終沒有抬起頭,也不知道醒沒醒,長青殿主細細捕捉著他的呼吸,只覺得輕細微弱似有似無,明顯真元已盡,想來便是自己不下手處死他,他也命在頃刻了。
這孩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何苦來?
創教祖師轉世,從來在神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尊崇,本可以順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時他便是神殿中興之主,同時還是無極一國之君,一人而身兼兩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是何等的男兒榮耀?他卻甘願為了那朵妖蓮,拋棄一切,最後連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過那朵妖蓮,向來是妖氣沖天,邪得很,當初它還是一個死物的時候,創教祖師便對它神魂顛倒,不惜以精血神力餵養,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長老想要誅滅這妖物,祖師不惜為了那東西和整個神殿作對,並將那朵妖蓮藏了起來,再也無人能夠找得到。
現在才知道,祖師當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間,篡改天命軌跡,將那朵妖蓮送到了另一個塵世,接受輪迴,直到這一世重逢。
也許這便是命中註定,兜兜轉轉,創教祖師的靈魂總是逃不脫妖蓮的束縛。
長青殿主嘆了口氣,無奈的閉上眼——命定如此,長孫無極固然自尋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諸東流了。
耳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長青殿主掉開眼光,淡淡道:“進來。”
門開了,緊那羅王輕輕走進來,十分恭謹的躬身道:“殿主,屬下剛才去取魂,耽擱了一會,請恕罪。”
“取魂?”長青殿主眼睛一睜,“誰的魂?”
緊那羅王微帶得意的笑,將手掌一攤。
掌心一顆明珠發出淡淡的玉白微紅光芒,明珠中心隱約有淡淡人影,長青殿主仔細一看,喜動顏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長孫無極,似乎微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起身。
“迦樓羅王秉承殿主意旨,親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緊那羅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親為你也算費了許多心思。”長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過話雖如此,一旦成為一殿之主,當心在天下,因私廢公之事,非上位者所當為,你可明白……太妍?”
緊那羅王取下面罩,現出粉團團永遠不老的嬌小容顏,神采飛揚的微笑,目光裡不掩喜悅:“謝殿主親訓,太妍定當牢記!”
長青殿主接過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珠化為一團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掙扎想要逃脫,卻依舊不能抵抗他的強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撥出一口長氣,長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氣一陣飛速閃掠,漸漸消淡下去,光華燦爛的金卻升騰而起,照亮半間屋子,半晌他睜開眼,精神奕奕。
太妍歡喜的道:“賀喜殿主,隱患已除,您可以順利飛昇了!”嘴角一翹,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數百年來,真正飛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長青殿主微笑點頭,神色愉悅,太妍又一轉頭,看著地下長孫無極,她剛才還十分歡喜的神色立即變冷,森然抬腳踩上長孫無極的背,慢慢笑道:“殿主,這個叛徒……沒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處置吧。”長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揮手,“只是不要在這裡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長孫無極,微笑著便要出門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這個叛徒,聽說曼陀羅葉已經練到十九葉。”
“是的。”長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還多一葉,可惜了……”
“屬下聽說,曼陀羅葉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轉,笑容狡黠,“嗯……死了也就浪費了……”
“你這丫頭。”長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說話,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過來,我把他的曼陀羅葉轉給你,再將神術灌給你,你今日便接了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驚喜的張大眼睛,隨即又猶豫了一下,“何必這麼急,還是再等等吧。”
“傳位給你,我也好專心修煉進入飛昇之境。”長青殿主招招手,“來。”
太妍依言坐過去,長青殿主命阿大進來扶起長孫無極坐在另一邊,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長孫無極眉心一點,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長青殿主淡淡看著他。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轉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經被我練化了。”長青殿主平靜的道,“從此她將永鎮地宮之中,不得超生。”
長孫無極震一震,本已無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幾分,他抿了抿脣,目光在窗外不滅的春景上似乎留戀的流過,隨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麼就快點吧。”
長青殿主看著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取下腰間一方玉牌,那玉質透明,面上無雕刻,轉動時卻能在玉中看見長煙孤城,落雪如絮,在閃映的光芒中,若隱若現。
他將玉牌遞給太妍,道:“我們神殿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儀式將來你自己讓長老安排,我今日之後就閉關準備飛昇,沒什麼事不用來打擾我了。”
太妍大禮恭敬接過。
長青殿主笑笑,緩緩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頭頂。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關上門,遠遠走開,知道這關鍵大法,殿主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擾。
室內暗光流轉,長青殿主的手按上長孫無極心口的剎那,他身子顫了顫,蒼白的臉色突然湧上一陣奇異的紅,隨即又立即褪去,化為帶著死氣的霜白。
長青殿主的手指,扣緊了掌下兩個身體,這兩個人,一個曾經是他的繼承人,一個現在是他的繼承人,本來這位置永遠不會改變,然而造化弄人,現在,他要將自己原先繼承人的全部功力,轉移給新的繼承人。
同時進行這兩個大法,是很耗費精神的,並不適合他現在兩處受傷的情況,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悅,久久橫亙在心頭的陰霾瞬間驅散,體內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騰而回,他只覺得全身熱力充沛,飄然若飛,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難受。
他掌心金光明滅,左側,長青神殿內功凝化的曼陀羅葉,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長青神殿的高層人物,在修煉頂級內功時,都會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羅葉,這是長青神山之上獨有的凝氣聚神的寶物,對於內功修煉有事半功倍之效,那葉凝在丹田之內,真氣流轉全身,並在真氣滋養下抽葉成形,葉片越多功力越高,長青神殿都以曼陀羅葉數目來論資排輩,人人以修煉多葉為榮。
卻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羅葉促進凝氣的同時,也控制了全身真氣的依附,而這東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為這東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會明明已經武功蓋世勝券在握,卻還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擊敗。
很簡單,拔葉便可。
這本就是長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屬下的手段,自從第一代殿主作亂成魔之後,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測,特意弄出了這個曼陀羅葉。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見大王神勇蓋世,卻一招便被殿主擊敗,頓時更對殿主神威無比膜拜,神殿神祕,更上一層。
長青殿主微笑著,想十九片曼陀羅葉練來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頭頂,剎那間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太妍腦海裡的思緒也飛舞入他的視野,他在一片沸騰中微笑讀取,讀著那少女的出生……成長……初遇長孫無極……討厭他……爭強好勝練奼女功……沒完沒了的和長孫無極爭……
他讀著那熟悉的一切,有點好笑的想,怎麼全是長孫無極……
她下山……看見他和她……她一劍刺傷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語……她在冰洞中撫著他冰冷的身體……她在屋中蒙著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長青殿主臉色變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經遲了。
按住長孫無極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麼粘住一般,突然抽不開,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靜的魔火,剎那間轟然一聲燃燒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間逆流,自胸口腳底兩處傷口,噴濺而出。
天地剎那間血紅斑斕,光怪陸離橫衝直撞的向他噴來!
他狂吼一聲,自己以為吼聲驚天動地,然而發出的卻只是極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帶著凶猛的野性和瘋狂的暴戾,一聲出,震得滿室都在瑟瑟顫抖。
嚎叫聲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霍然抬頭,而太妍欲待跳起。
“別動!”長孫無極厲喝,“他現在給我纏住了,你趕緊將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廢!”
他一向意態輕閒,難得如此疾言厲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動,乖乖坐著,眼睛卻緊緊盯著長孫無極,粉團團的臉上,一片焦急之色。
長孫無極卻已恢復鎮定,一抬手拔掉雙腕雙肩始終未去的弒神釘,鮮血飛濺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長青殿主心口!
巨釘刺落,準確刺在人身,卻發出如同金鐵交擊的清脆琳琅之聲,根本無法刺進!
長孫無極反應極快,一擊不成立即扔掉弒神釘,飄身而起,然而長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躍起,一閃身已經擋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長孫無極微笑,衣袍染血卻氣度雍容,居高臨下的淡淡道:“師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長青殿主身子一震,剎那間被這句自己最怕的話擊得腦海一亂,本就內憂外困瀕於混亂的意識頓時如狂潮洶湧,撞擊沖刷著他今日屢屢受創又剛剛有所耗損的內腑,他啊的一聲低吼,衣袖一捲,狠狠向長孫無極撲了過去。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迎上。
剎那間矮室之內,金色和淺紫人影糾纏成一團,一個渾然沉厚,一個輕靈流動,一個凶猛撕裂,一個無聲修補,金光和紫光一團團捉對成羽,在狹窄的空間之內不斷的接觸碰撞,但是卻不像一般高手那樣山搖地動,而是輕微卻凶險的,那些風聲所掠過的地方,牆面上連印痕都沒有,卻有無數的粉塵一層層拋開,那些粉塵,有些是帳幕的,有些是蒲團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那東西如何狀態如何堅硬,在那樣強大而渾然的真力擠壓之下,都瞬間無聲無息化為粉塵,地面之上很快積了一層層粉末,一層黃一層紫一層白一層綠……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東西。
天下最凶險的一場戰鬥,來自一對頂尖師徒,最無情的師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過了多久,在太妍閉目接納吸收神術的時間內,那一對纏戰的人,金色人影漸漸噴出血色,淺紫人影也步伐開始踉蹌,前者在眾人聯合多次算計下走火入魔,後者為了一個人的目標,忍辱負重步步為營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識已經出現混亂,只記得要殺了面前這人,這個人算計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後者一生裡卻只剩下最後一件事——纏住他,摧毀他,然後,成全她。
都是同歸於盡的心態,換一個慘烈碰撞的結果。
“轟。”
一聲悶響。
兩人身軀架在一起,長青殿主手掌按在長孫無極心口,長孫無極肘間頂在長青殿主咽喉。
兩人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都在試圖努力向對方要害一點點接近。
兩人的傷口都在噴血,各自濺在對方身上。
“你……你……”長青殿主滿腦子亂成一團,血脈都似乎變成了一團亂線,糾糾纏纏的糾結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斷扯不開,絞擰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劇烈的跳著,像在跑馬,直至跑出胸膛。
那樣的混亂裡,他依舊不死心的問:“你……你為什麼……”
“我的功力……已經恢復了……”長孫無極也在喘息,蒼白臉上卻依舊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麼放心……我去那裡?”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長孫無極笑,“你的……緊那羅王……早已被我關照過……”
“她不是你的……敵人……”
“從來……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師的……”
“長青……三術……”
長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失傳……失傳……”
“……那只是……你們相信而已……”長孫無極輕輕道,“曼陀羅葉……已經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個假的……你剛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還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長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噴出一口血,他心跳越來越急,滿室都似乎能聽見他劇烈奔騰的心跳之聲,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個暴戾而驕傲的夜叉大王的靈魂,用最凶猛的方式撞擊著這個屢次被暗算的傷痕累累的軀體,想要將他一起拖入永恆不得逃脫的煉獄。
那口血噴在長孫無極臉上,他沒讓,也沒有力氣再讓開,那口血罌粟花一般開放在他雪一般的頰上,鮮明至於驚心,長青殿主看著他,也像看著一朵罌粟,這個他一直愛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創教祖師轉世,長青神殿有史以來的天才,他一直以為自己瞭解他,可是如今看來,他遠遠不夠知道他!
那樣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佈下無間,多年來偽裝得騙過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麼太妍和他爭位?原來不過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難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說,太妍和他都會爆發矛盾,由此轉移他的注意力,正因為這許多年來太妍和他爭鬥不休,耗費了神殿上下無數精力,眾人忙於政爭,沒有時間再關注五洲大陸,以至於那個妖蓮日漸壯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長,等到她來了,他不惜以自己為餌,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太妍明為死敵實為盟友的保護下,上接天峰,得祖師遺留下的長青三術,將唯一能被他鉗制的曼陀羅葉消除,再步步為營,騙得他歡喜忘形之下誤收暴魂,同時面對他和太妍……好,好心計!
啊……沒這般驚人心計,如何動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沒有這般草灰蛇線多年佈局的心機,如何騙得過整個神殿,連迦樓羅王都為他人做了嫁衣!
這等心計,用在神殿大業,神殿早就更加興盛,他卻偏偏只為了那個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個局,只為了那個女人,甚至,只為了將她安全送走!
所以,還是蠢!
長青殿主迷亂的笑著,冷冷的笑著,在一懷瘋狂的灼熱和徹骨的冰冷裡,慢慢按下掌去。
長孫無極橫臂一抬,肘間剎那一抵!
“咔。”
安靜下來的室內隱約一聲驚心動魄的細微聲響,隨即,兩個抵在一起的身體霍然分開,沉重的砰然倒下。
長青殿主倒在地下,剎那間看見自己飛起,比往日更輕的懸浮在半空,俯視著地下的自己,也俯視著,慢慢閉上眼睛的長孫無極。
而四面五光十色,華彩流連。
是……飛昇了麼?
他滿意的一笑,在那樣的浮光掠影裡放開了自己。
放開了自己登臨絕頂數十年,寂寥而又執著的,人生。
我……永遠不輸。
※※※
“有人死了。”
在雷動和谷一迭護持下,終於在圍攻之前順利合魂的帝非天,一邊手揮目送,殺人如送別,一邊在激烈的戰鬥中,突然對孟扶搖說了這麼一句話。
孟扶搖怔一怔,手緩了一緩,愕然道:“死……誰死?”
這裡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說這個幹嘛。
“爺說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滿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搖一抬頭,便看見天際一道灰白的流星緩緩曳過。
“非凡之人死亡,上應天象。”帝非天難得這麼有耐心,“將來你死,大抵也會有一顆星星閃閃光的。”
孟扶搖卻已無心理會他的玩笑,她怔怔站著,連一個殿軍揮刀向她砍來都沒注意,還是帝非天一袖子甩過去將人揮開,十分不滿的睨視她,“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爺這麼費力氣,你好意思乾站著不幹活?”
孟扶搖卻只痴痴站著,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應天象……上應天象……現在長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這裡,除了……長青殿主和無極。
長青殿主那武功神術,已經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麼……那麼……
她突然拔足就奔,轉眼間已經撞開人群,向著剛才長青殿主離開的方向衝去。
迦樓羅王立即道:“攔住她!攔住!”
孟扶搖衝得極快,可是這裡人太多,八部殿軍層層疊疊擋住道路,幾大長老個個都是高手,她左衝右突一陣,幾次衝出幾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樣穿裂人潮,卻又一次次的被闊刀一般的人潮衝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紅光漫越,殺戮瘋狂。
誰都別攔我!
無極——無極。
※※※
長青殿主,我要殺了你!
※※※
小院內室,青煙淡淡繚繞,在地上兩人身上盤桓不去,而那兩人沉靜如死,或者,確實已死。
太妍從神術幻境中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驚呼一聲,立即撲了過去,抱起了長孫無極,喚:“師兄!師兄!”
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他臉上血漬未去,襯得越發神容如雪,那目光一開始有些動盪,似乎帶著迷離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隨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卻又立即掩去,輕輕的,對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淚便落了下來。
“委屈你了……”長孫無極輕輕嘆息,緩緩抬手替她擦去眼淚,“這麼多年……”
“沒。”太妍洶湧的流著眼淚,哽咽道,“我願意,我願意……”
長孫無極脣角笑意微微,轉開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嘆息一聲,隨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繼承……神力了。”長孫無極轉過眼,認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幫她……”
太妍閉上眼,眼淚順臉頰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臉上,她心被那般痠痛漲得滿滿,無法擠出任何成句的言語,半晌她才閉著眼,抽噎著“嗯”了一聲。
懷中沒有動靜,不知道哪裡飄出一點輕薄的氣息,淡淡涼涼,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緩緩睜眼,淚眼朦朧裡看見長孫無極安詳合目,脣角笑意淺淺,蒼白而透明。
太妍痴痴看著他,輕輕撫上他的臉,手指細細在他眉宇間勾勒,一點……一劃……半晌仰首低低嘆息:“你瘦了……”
她對著窗外景色出了一會神,那裡樹影浮動,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卻覺得,特別的美。
人生裡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終不能如這樹四季長青,如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隨即將手移向他頭頂。
手指移動的那一刻,她脣角浮起慘然而決斷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將掌心按在他百會穴。
隨即她閉上眼。
掌心微光流動,如顫顫細泉,瀉入垂死的軀體,修補受損經脈,溫暖充血內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帶著世代殿主傳下的大光明神術的細流,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流入她的身體,現在,她選擇,送給他。
他的慘白如雪的臉色,漸漸謝卻了那些死氣,雖然依舊是白,卻有了生命的光澤,一度消失的脈搏,輕微的跳動著,從無到有,振動著生命的細音。
太妍的臉色,卻漸漸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裡的最後一朵月季,初初粉豔明媚光彩流動,卻終耐不得那般嚴寒逼人,逐漸萎謝。
半個時辰後,她收回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邊,很長時間都掙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長青殿主和她神識互流發現她的祕密的那剎,立即對她下了殺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羅葉。
然而那神術因為長孫無極的牽制,終究還是傳給了她,只要她好好運用這神術,她還是可以做一個沒有真力但是有神術的殿主。
殿主神術已經足夠睥睨天下,本來就很少有用著武功的機會,然而當神術也不再有,她便再無生存之機。
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這樣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這樣任他離去,她要如何度過這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絕巔,那權欲巔峰,她從來都不想要,從來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師兄,能夠繼續強大而無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幫她吧……”她伏過去,伏在長孫無極身上,頭枕著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覺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聽著那心跳漸漸平穩,她臉上笑意迷離,彷彿在聆聽一首絃音美妙的樂曲,在經歷那般險些失去之後,這真是一首世間最美的音樂,但望他一直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為他戴著假面具,扮著雙面人,她在那樣的扮演裡常常迷失了自己,為做著他的敵人而撕心裂肺,然而無數次衝動即將失態的時候,她又立即告訴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祕密,她不應該覺得苦,因為除了這個,這一生裡她不會再有和他擁有同一個祕密的機會。
如今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所以上蒼安排她離開,從此後他在他的世界裡走向美滿,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涼。
“不過後來……我後悔了……”她將臉輕輕貼在他臉上,滾熱的淚水焐熱他微涼的肌膚,這一生他有人給他溫暖,她的溫暖他從不需要,這一生最近的距離便在此刻,從此後天人兩隔。
“這個奸細……太難太難……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夢……白天裡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對著你的傷口哭……回去後我咬著被褥,在**無聲的滾,九個月……九個月我撕爛了我所有的被褥……無極……無極……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才是人生真正的殘忍……”
愛而不得已經不是最痛的傷,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歡笑得意人後的沉沉苦痛心疼,時時將她撕裂,等到她終於可以擺脫,宿命也已走到盡頭。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盡,長太息。
熱淚橫流的臉頰,自他頰上微微滑下,她的脣輕輕下移,覆在他脣上。
齒間微動,光芒一現又隱,一朵潔白的十八瓣曼陀羅葉,哺入他口中。
我的師兄……我的愛。
從此後便是你立於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間滄桑變幻,但望你不覺得高處寂寞,但望長青神山永恆不變的森寒不曾涼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歸路,永不回頭。
這一生我愛著愛別人的你,這一生我為你做著虛幻的戲,將自己活成南轅北轍的疊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見,不要再遇見這般的苦。
群山中長青神殿四季如春,群山外穹蒼大地風雪連綿,從遙遠山脈中吹來的碎雪,連著五色斑斕的輕花,同時被風掠進窗櫺,那般的輕而涼,像是琉璃般薄脆的生命,隱約之中誰在滄海之上奏一曲琵琶,撥響踏破關山的蕭瑟歌吟。
太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如雲,飄在十萬丈寂寥軟紅,三千里長青神山落花飛絮,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桐花爛漫紫雲飄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輕雲,落在她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少女一生芳華。
她看見重雲殿暖閣春意深深,他執著她的手,俯下的容顏眉目如畫。
聽見他輕輕道:“太妍……謝謝你幫我。”
聽見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會是你的。”
無極,無極。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記憶裡的陳舊而新鮮的畫面漸漸褪色,只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面,淺筆描了當年五洲大陸最平靜而驚心的對話。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為誰而刻?”
“為生命裡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為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師兄。
你永遠也不知道。
但為你故,我亦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孟扶搖鏖戰未休。
九儀大殿濺滿鮮血一地哀吟,她踏著鮮血和肌骨前行,無論是誰,攔著她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這邊雖然人少,卻個個是天下頂級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對戰了所有長老,層出不窮的古怪巫術,逼得諸長老捉襟見肘狼狽萬端。
更妙的是,連最擅音樂的乾達婆部的樂陣,他都順手拿來篡改了,那些絲竹管絃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樂,被他用一根梆梆作響的空竹,牽引帶動得不成模樣,到得最後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爺最強的金剛,大殿之上亂得不可開交。
“龍部,陣法!”迦樓羅王一直奏著眉頭,終於忍不住冷聲指揮,作為八部之中最擅陣法的龍部,向來使陣冠絕天下,而長孫無極將長青神殿傳下的各類陣法改動精進,他的龍部使出的陣法,除了繼承神術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龍部殿軍卻未動,從戰鬥一開始他們就沒動過,聽見迦樓羅王指揮,龍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啟稟迦樓羅王,我部因為待罪,已經被殿主剝奪參戰之權,在殿主開釋之前,不得參與任何爭鬥。”
“混賬!”迦樓羅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權命令你們!”
龍部殿使看著他,欠欠身,道:“請出示殿主令牌,並請新任殿主頒下口諭。”
“你!”迦樓羅王臉色鐵青,正要轉首命令摩呼羅迦部將神殿從來沒動用過的精密床弩運出來,一輪箭雨射死這群混賬算完,忽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諭,都退下。”
迦樓羅王霍然轉身,便看見戴著金面具,著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靜的悠悠行來。
他步姿行雲流水,自三千玉階飄然而上,像一道渾金的光芒,反射滿地染血的碎玉亂瓊,熠熠裡有種別樣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樓羅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後張了張,“您傷沒事了?那個……緊那羅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顫,俯首看他,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他。
迦樓羅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為拂,指尖金光一閃,春風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虛虛一拂!
迦樓羅王突然便僵在了那裡。
全身的穴道剎那被封,連血液都似被凝結,他連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裡,背對大殿,怔怔的看著眼前人。
縱橫天下的十強之首,迦樓羅王天機,一招之間,被制。
雖然有毫無防備的成分在內,但是迦樓羅王剎那間也已經感應到了對方不是殿主厲雍,卻用的是殿主神術。
殿主呢?太妍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一聲厲喝突然自殿內傳出,黑色的纖細身影攜著玉白微紅的絢麗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發,驚虹渡越華光萬里,一線烈電般直射而出!
那烈電像一柄足可劈裂長空的刀,攜著無窮的殺意和無盡的仇恨,決絕而一往無前的奔來!
不能弒敵,寧可自碎!
深紅劍光在她身前綻開,直逼敵人前心,她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無論如何也要將長青殿主捅一個對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驚鴻烈羽一般掠下來,自三千玉階之上**,四面漂浮的桐花為那騰騰殺氣和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地一揚,剎那間天地間彷彿鋪開了紫色的煙錦。
而裹著煙錦衝下的女子,黑髮如墨,眼神嫣紅,頰上卻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盞之中決然潑開了胭脂汁,嘩啦啦鋪開清豔的烈。
階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風捲動,輕輕仰首看著她自雲端卷下,捲過這慢慢征途風煙萬里,帶著火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卷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變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悅……感慨……慶幸……哀傷……塵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階之上,不滅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
對著掣劍而來的孟扶搖,空門大張,展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扶搖。”
“嚓。”
無可控制的前衝之勢,劍光剎那及體。
孟扶搖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著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複雜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間風華無限,看他雍容璀璨,從來只深深凝注於她身的綿邈眼神。
而他身側,淡淡阿修羅蓮異香飄散,如流雲變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巔的長青神殿,反射華光閃耀的孤城玉階,玉階之上,那一對相愛的男女,終於在衝破重重藩籬,跨越無數生死後,相遇,對視。
風靜,落花悠悠。
孟扶搖手一鬆。
身子一軟。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來。
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像一隻高飛的鳥,帶血自長空劃過,奔向宿命裡的迴歸,在最疼痛最驚豔的那剎,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懷中。
※※※
塵埃,落定。
長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術為承繼,不管是怎樣得到殿主大位的,擁有神術者,便是穹蒼之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術光芒和曼陀羅葉的威脅之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場大戰因為殿主之位的詭異相替而瞬間消弭,八部罷手,長老停戰,迦樓羅王暫時軟禁,看在太妍面上,長孫無極絕不會再對他下手,關上一段日子再說。
帝非天為此十分不滿——他沒有對手了。
他要求把迦樓羅王放出來和他決戰,長孫無極淡淡道:“人家新喪愛女,心神浮動,巫神大人確定要去乘人之危?”
驕傲的帝非天立即放棄,卻瞪著他半晌,道:“爺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爺還要上山來,教訓你。”
長孫無極微笑:“隨時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搖,從他看見她在大殿中出現開始,他就沒興趣壓倒她了,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爺不要!
長孫無極對於帝大人的驕傲十分滿意,客氣的親自將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這事中出了好大力,沒有他一路衝上長青神殿,牽扯了長青殿主和迦樓羅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計劃和孟扶搖的闖關都有可能難度更大,大殿一戰,高手雲集,他要全力對付殿主,沒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龍部殿軍最後會按他事先囑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搖周全。
長青殿主太過強大,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他神識籠罩整個長青神殿,他無法得到一絲助力,只能孤軍奮戰,哪怕他從多年前就為扶搖做了準備,依舊很難保證一切順利,這其中有太多變數,需要依靠太多機遇,失之毫釐,而全盤皆輸。
他曾想過,真要輸了,也沒什麼好怨尤的,但如果連博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費了這一生。
好在,沒有人想得到,他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偽造了一個敵人。
沒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搖,懷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個妖女開始,他便請太妍,做了自己的敵人。
這才是留在最後的翻盤之手,苦心籌謀,十年一日,只為在將來,她對上神殿之時,攫住那一點生機。
如今好歹……是闖過來了。
只是可惜了太妍。
太妍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將殿主之位補償給她。
然而最後她的選擇,讓他一生都欠了她。
長孫無極輕輕摩挲著那玉牌,仰首望向雲天之外,隱約間聽見她道:“師兄,遇見你,雖有幸,亦福薄。”
太妍。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下輩子,做你自己。
長風撲進胸臆,他體內三十七葉曼陀羅浮沉旋轉,那是那個女子留給他的永恆印記,這一生永難揮去。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他籲出一口長氣。
後心突然一暖,有人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
一雙溫暖光滑的手靠過來,滑進了他的掌心。
他沒回頭,含笑將那手握住,在掌心細細摩挲,感覺身後女子身軀微顫,靠在他後背的臉,隔著衣服也能覺著冰涼。
“他們……走了?”
是問句,卻也是肯定的語氣。
孟扶搖點點頭,臉貼著他的背,似乎努力的想多汲取一些溫暖,以抵擋內心深處愧疚的悲涼。
就在剛才,她送走了戰北野他們。
大瀚皇帝自長孫無極出現後,始終一言未發,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卻是平靜的。
她掠下玉階準備刺殺長青殿主時,用的是他的劍,臨別時她將長劍遞還,他凝望著那劍,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劍,向來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將一生尊榮地位相送。
然而對她,三次遞劍,三次交回。
她永遠是他這一生的例外,也永遠是他這一生不可即的天涯。
一心所繫,一路追逐,宣告著她是自己的,卻一路看著她漸行漸遠。
大瀚皇帝仰首,看著晶瑩雪山之前的孟扶搖,她比雪山更晶瑩,她本就是生於雪山土壤之中的絕世之蓮,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進,只為最終的迴歸。
而他,在天意的撰寫中,註定做了她一生裡濃墨重彩,卻停在半途的一筆。
他看著她,良久,笑了。
黑衣紅袍的男子,在風中,朗朗然颯颯然一拂衣袖,拂去這一路的血火塵埃,大笑。
曠朗渾厚的笑聲遠遠的在神殿之巔,在連綿雪山之中傳了開去,引得茫茫群山齊齊共鳴,新下了一場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後他接劍,鏗然入鞘,再不回首,灑然離去。
閃耀著紅色圖騰的黑袍在雪地裡鮮明的亮著,如細碎墨跡染上這盡白大地,行出幾十裡依然看得清晰,屬於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蒼茫大地之上,永不磨滅。
一生裡和你有這一場相遇,足矣!
悵然看著他遠去,孟扶搖又有點不安的去看雷動和谷一迭。
雷動倒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苦笑搖頭,將通紅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對於孟扶搖的道謝,他大手一揮:“算了!謝了又怎麼樣?你要是嫁給野兒做感謝,我便收了這謝意!”
孟扶搖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問雷動:“老爺子,我聽說有個雷動訣,是不是您老創出的武功?”
“嗄?”雷動摸摸光腦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動訣?”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閒的無聊想出的一套內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樣架子,根本沒有我本門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搖默然,想起為雷動訣丟掉自己,甚至最終丟掉性命的燕驚塵,他汲汲營營耗費一生幸福追求的,到頭來竟不過是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人生,諷刺如此。
嘆口氣,她又看向谷一迭,關於宗越的下落,她想問很久了,大殿一戰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看著中年女子冷淡美麗的眼眸,膽大包天的孟扶搖竟然問不出口。
“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最後還是谷一迭先開口。
孟扶搖張了張口。
“我不高興幫你,”谷一迭冷冷道,“不過是看在越兒面上。”
孟扶搖神色一喜,宗越沒事!
“這個傻孩子……”谷一迭輕輕嘆息,“……本來就沒有多久壽命,這下又……算了,但盡人事吧。”
孟扶搖笑容凝固,怔怔看著她,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越兒有不足之症嗎?”谷一迭淡淡道,“他為了報仇,和扶風巫女做交易,藉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軒轅上古奇術換顏大法,那本來就是折壽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禍心,趁機對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過四十歲。”
孟扶搖退後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欄杆,漢白玉欄杆觸手冰冷,更涼的卻是心。
“以我和他的醫術,如果好好調養,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轉身,不再看她,“他耗損太過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頭,一片柳葉般的飄下九重宮闕,孟扶搖伸出手,欲待挽留卻又覺得無顏挽留,欲待挽留卻又覺得不知道能挽留什麼,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的永不可重複,再回頭折轉一次,也許依舊還是這般愴然的結局。
她久久的伸著手,卻只接著神殿之巔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腳一處隱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著他憔悴容顏,隱約聽見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點一點,隨著光陰奢侈的流逝,而漸漸折斷。
他卻只看著長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風箏,放得再遠,也始終維繫著她掌心的方向。
“那麼留戀,為什麼不去見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讓她見到自己這個樣子?何必惹她傷心,便讓她心中,永遠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讓她對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後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讓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溫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為你流了淚。”
他依舊不語,良久才道:“她的眼淚不值錢。”
谷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淚花,半晌道:“要不是這一滴淚,我一定煽她耳光。”
“現在回頭去煽也來得及。”
谷一迭轉頭看他,斂了笑容,嘆息一聲:“痴兒,你和我一樣,嘴硬心軟……我們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頭留戀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此生裡,大抵是最後一次了……
“都是命。”
※※※
“大軍不知道有沒有折返,戰北野那裡,相信遲早也會退兵。”孟扶搖輕輕貼著長孫無極的背,低低道,“我現在又希望,紀羽沒給穹蒼造成太大的傷害。”
“帝王之怒,血流飄杵。”長孫無極握緊她的手,“所以我們從此要修心養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說師父在神殿,但是我卻沒有看見他。”
“聖靈大人已經離開了。”長孫無極道,“他說他看見你會不高興,因為你已經比他強了,為了避免師父不如弟子情形出現,以後你都不用再見他。”
孟扶搖罵一聲:“老混賬,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為什麼會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長孫無極道,“他在神殿時我不在,也許他就是為了你才去的,殿主腳下那一根針,實在是很厲害的一著,不然我未必能支撐那麼久。我懷疑你師父,是當年神殿第一代神僕一脈。”
“神僕?”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僕,”長孫無極想起在殿主死後自戕的阿大,嘆息一聲,“只有創教祖師的神僕,在他飛昇之後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