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的耳朵
低調為王張近東 危險關係:冷情首席神祕妻 豪門主母 邪女歸來:毒醫鬼妃 我的26歲女房客 陽光.華年 後宮天下 天南海北來相會 鐵血山河 冷刺
張楚的耳朵
1
唐見後來惟一記得的事是那天晚上田曉年曾在他的耳朵上吻過一下,或者說了句什麼。唐見當時在恍惚中以為那一縷飄渺恍惚的氣息是夢,因為田曉年幾乎不曾有過如此呵氣如蘭的時刻。而現在,他卻必須讓自己確定那一刻的存在。因為那是惟一的憑證,證明一切都曾經真實
發生過。
那天晚上,田曉年在浴缸裡切斷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絡。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她為這次自殺做了充分的準備。她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以便讓傷口無法凝血,也讓潮溼的水氣和厚膩的血氣充塞了整個浴室。她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事先用厚厚的浴巾將浴室的門縫塞得嚴嚴實實。唐見不知道她這麼做是為了不打擾他的睡眠,還是為了讓他在撞開浴室門的一剎那幾乎被撲鼻而來強烈的血腥氣味窒息而死。
自殺前的一整個月,田曉年都待在唐見的家裡,幫他收拾屋子、做飯、洗衣,陪他逛碟店、看電影、打網遊、喝酒、散步、**,如同每次她消失一段時間後回來時所做的那樣。晚上她坐在沙發上翻那本毛姆的《人性的枷鎖》。很多時候她的眼光遊離於書頁之上某個不明的
方,不發一言。那種沉靜一度為唐見所恐懼,現在想來,她一定是正鎮定
打發著自己最後的時光。她一定是知道一切都快要結束了,她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剩下的事就是耐心
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在此之前,她告訴自己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否則將會功虧一簣。
那段時間,她甚至一次也沒問過那句話: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這是一個很可笑的問題,唐見不知道這一類的問題有什麼價值。偏偏田曉年一次次固執
追問著。她的語氣中不帶有疑問,而是有一絲篤定的自嘲。唐見不知道這種自相矛盾意味著什麼,他只有把這當作一個玩笑。他不知道田曉年一遍遍不厭其煩的追問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以為他們都已經對彼此間的距離了然於胸並達成了默契,但現在,他卻沒有了把握。
那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田曉年每次離開,都去了哪裡?到底做了些什麼?她從什麼
方來?她和自己在一起是為了什麼,既然肯定不是為了愛?她從什麼時候起決定自殺?她在做周密的準備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一個你本以為無關緊要的人,你卻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對她一無所知,這算不算一個莫大的諷刺?更要命的是她現在已經完全消失掉了,成了一個沒有機會猜出的謎語。這不是能用悲傷去概括的事。
田曉年就這樣消失了,她留在唐見家裡的東西只有一個隨身的人造革挎包和一隻不大的旅行袋。挎包裡有一個空的錢夾、一個塑膠髮夾、一隻用盡的口紅。旅行袋裡是那條破舊的牛仔褲、一件寬大的純棉T恤、一雙塑膠拖鞋、幾條腰帶。沒有身份證,沒有手機、沒有記事本。那本《人性的枷鎖》是兩個月前在某個城市的圖書館借的,泛黃的書頁上浸透了濃重的汗味。
唐見知道自己失去了理解田曉年的所有機會。
其實田曉年一直沒有任何可資理解的東西。她如同一隻漂流瓶,被一陣浪頭打上了唐見的岸。她線條流暢優美,內中有著不著一物的純淨,或者空洞。後來唐見意識到,那不是純淨,也不是空洞,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對峙。他不知道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卻發現那是惟一支援她生活下去的力量,就像她始終緊繃的肩頭支撐著她微微弓著的背和誇張
仰起的頭一樣。
田曉年不是那種符合他口味的女孩子。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亂哄哄的歌舞廳,天花板上掛著不停旋轉的七彩球燈,周圍同時穿梭著徐娘半老的穿魚尾裙的婦女和日系打扮頭上頂著圓點圖案蝴蝶結的少女,空氣裡散發著甜膩的味道,不明顏色的飲料喝起來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這是一次同學會,在初中時的班長的別出心裁下,他們在堵了三個半小時的車之後來到了曾經的班主任居住的小鎮,找到這家鎮上最體面的娛樂場所,為老師慶祝六十三歲的生日。
說實話,唐見已經忘記了大多數同學的相貌和名字,甚至記不清那位班主任到底姓黃還是姓韓。他初三下學期轉到這個班,還沒等和這些同學一一熟悉就畢業了。但這並不妨礙他現在與他們稱兄道弟,熱情洋溢
寒暄毫無意義的廢話,,貌似關心
一遍一遍問同樣的問題:在哪裡高就?結婚了沒有?收入怎麼樣?哪裡哪裡,我混得不像樣,還是你好……
這黑暗渾濁的歌舞廳讓他獲得了難得的喘息之機。這一整天,一點一點在心中積聚起來的疲憊和不耐煩幾乎讓他要爆發,他甚至是懷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情緒在耐心應付那些面目模糊的老同學,一次次
逼近著自己的極限。
這不是他該做的事,不是他該來的
方,他早就知道。要不是為了躲避結局到來之前難捱的過程。
他喜歡設想只有開頭和結尾的生活,前者讓人興奮和充滿期待,後者讓人解脫和平靜,並再次充滿希望。於是分手對他來說成了一件令人絕望的事,不是對感情絕望,而是眼睜睜看著兩個人明明已經心灰意冷卻還進行著不明所以的搏鬥和廝殺卻無能為力,將過程無謂
延伸為一場夢厴,明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擺脫不掉的,還是要在窒息的恐懼中不顧一切
試圖挪動自己被封住的身體。
為了逃避熟悉的夢魘,唐見匆忙
決定參加這場註定乏味的同學會。他關掉手機,和那群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的幾乎陌生的面孔搭上了顛簸的長途客車。
眼下的黑暗是唐見最好的憩息之所,即使其中裹挾著一種令人不快的混雜的異味。唐見靠在劣質的皮沙發上,用黑暗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壁壘,靜靜
待在裡面,點一支菸,這是他放鬆自己的好辦法。身旁的人忙活著擺生日蛋糕插蠟燭倒飲料的喧囂一時間倒彷彿離他很遠了。
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舞池邊的舞臺上,一個女孩正投入
唱著卡拉OK。她坐在一隻高腳凳上,臉上被面前的電視畫面映得閃著藍光,手裡的話筒不時發出一兩聲囂音。這類裝置是這種場合的必備之物,適合營造出四海之內皆兄弟的集體狂歡氣氛。
女孩唱的是齊秦的《花祭》:你是不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真心的花才開,你卻要隨候鳥飛走,留下來,留下來……歌聲透過劣質的話筒飄蕩在整個大廳。這首歌沒有絲毫的喜慶和狂歡意味,女孩穿著一條膝蓋通洞的牛仔褲,兩者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都是非常突兀的,唐見卻在這種突兀中隱約感到了某種令他興奮的東西,當然,也令他不安。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它的發生。
但唐見無法就此說服自己他其實是愛過田曉年的,那對他是一件太遙遠的事,遙遠得他只能將它留在夢裡。那麼,究竟是什麼將他和田曉年聯絡在一起?他們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從前他蔑視此類刨根問底的問題,實在不耐煩了他會對自己說兩個字:我X,然後用被子矇住頭。他必須時刻與自己保持距離,要麼嘲弄和咒罵,要麼用不相干的事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後睡去。
而現在,令人心悸的虛無感成了他和田曉年之間惟一的聯絡,成了一種氣若游絲的紀念,他無法停止。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他們”指的不是他和田曉年,而是參加同學聚會的人,當然也包括唐見。
他在粘稠的黑暗中頻頻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推杯換盞,說著掏心挖肝豪氣干雲的話,吞著味道怪異的**。與此同時,另一個唐見正輕盈
懸浮在一團烏煙瘴氣之中,一會兒扭頭看看那個如同在夢遊的他,一會兒側耳傾聽舞臺上傳過來的那把乾澀的聲音。她一直在唱齊秦的歌,從《原來的我》到《懸崖》,從《SOPHIA》到《夜夜夜夜》。
他能感覺到她一直在看著自己,就像他能夠感覺到自己也一直在看著她一樣,雖然他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正面對接過,雖然他們整晚沒有說過一句像樣的話。
她出現的方式和他們認識的方式,成為他們之間的某種隱喻:她始終處於他所不明瞭的黑暗的另一端;他們從未真正對接過;他們用一種隱晦的方式互相迴避,又互相關注,心照不宣,絕不挑明。
1
唐見後來惟一記得的事是那天晚上田曉年曾在他的耳朵上吻過一下,或者說了句什麼。唐見當時在恍惚中以為那一縷飄渺恍惚的氣息是夢,因為田曉年幾乎不曾有過如此呵氣如蘭的時刻。而現在,他卻必須讓自己確定那一刻的存在。因為那是惟一的憑證,證明一切都曾經真實
發生過。
那天晚上,田曉年在浴缸裡切斷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絡。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她為這次自殺做了充分的準備。她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以便讓傷口無法凝血,也讓潮溼的水氣和厚膩的血氣充塞了整個浴室。她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事先用厚厚的浴巾將浴室的門縫塞得嚴嚴實實。唐見不知道她這麼做是為了不打擾他的睡眠,還是為了讓他在撞開浴室門的一剎那幾乎被撲鼻而來強烈的血腥氣味窒息而死。
自殺前的一整個月,田曉年都待在唐見的家裡,幫他收拾屋子、做飯、洗衣,陪他逛碟店、看電影、打網遊、喝酒、散步、**,如同每次她消失一段時間後回來時所做的那樣。晚上她坐在沙發上翻那本毛姆的《人性的枷鎖》。很多時候她的眼光遊離於書頁之上某個不明的
方,不發一言。那種沉靜一度為唐見所恐懼,現在想來,她一定是正鎮定
打發著自己最後的時光。她一定是知道一切都快要結束了,她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剩下的事就是耐心
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在此之前,她告訴自己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否則將會功虧一簣。
那段時間,她甚至一次也沒問過那句話: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這是一個很可笑的問題,唐見不知道這一類的問題有什麼價值。偏偏田曉年一次次固執
追問著。她的語氣中不帶有疑問,而是有一絲篤定的自嘲。唐見不知道這種自相矛盾意味著什麼,他只有把這當作一個玩笑。他不知道田曉年一遍遍不厭其煩的追問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以為他們都已經對彼此間的距離了然於胸並達成了默契,但現在,他卻沒有了把握。
那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田曉年每次離開,都去了哪裡?到底做了些什麼?她從什麼
方來?她和自己在一起是為了什麼,既然肯定不是為了愛?她從什麼時候起決定自殺?她在做周密的準備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一個你本以為無關緊要的人,你卻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對她一無所知,這算不算一個莫大的諷刺?更要命的是她現在已經完全消失掉了,成了一個沒有機會猜出的謎語。這不是能用悲傷去概括的事。
田曉年就這樣消失了,她留在唐見家裡的東西只有一個隨身的人造革挎包和一隻不大的旅行袋。挎包裡有一個空的錢夾、一個塑膠髮夾、一隻用盡的口紅。旅行袋裡是那條破舊的牛仔褲、一件寬大的純棉T恤、一雙塑膠拖鞋、幾條腰帶。沒有身份證,沒有手機、沒有記事本。那本《人性的枷鎖》是兩個月前在某個城市的圖書館借的,泛黃的書頁上浸透了濃重的汗味。
唐見知道自己失去了理解田曉年的所有機會。
其實田曉年一直沒有任何可資理解的東西。她如同一隻漂流瓶,被一陣浪頭打上了唐見的岸。她線條流暢優美,內中有著不著一物的純淨,或者空洞。後來唐見意識到,那不是純淨,也不是空洞,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對峙。他不知道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卻發現那是惟一支援她生活下去的力量,就像她始終緊繃的肩頭支撐著她微微弓著的背和誇張
仰起的頭一樣。
田曉年不是那種符合他口味的女孩子。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亂哄哄的歌舞廳,天花板上掛著不停旋轉的七彩球燈,周圍同時穿梭著徐娘半老的穿魚尾裙的婦女和日系打扮頭上頂著圓點圖案蝴蝶結的少女,空氣裡散發著甜膩的味道,不明顏色的飲料喝起來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這是一次同學會,在初中時的班長的別出心裁下,他們在堵了三個半小時的車之後來到了曾經的班主任居住的小鎮,找到這家鎮上最體面的娛樂場所,為老師慶祝六十三歲的生日。
說實話,唐見已經忘記了大多數同學的相貌和名字,甚至記不清那位班主任到底姓黃還是姓韓。他初三下學期轉到這個班,還沒等和這些同學一一熟悉就畢業了。但這並不妨礙他現在與他們稱兄道弟,熱情洋溢
寒暄毫無意義的廢話,,貌似關心
一遍一遍問同樣的問題:在哪裡高就?結婚了沒有?收入怎麼樣?哪裡哪裡,我混得不像樣,還是你好……
這黑暗渾濁的歌舞廳讓他獲得了難得的喘息之機。這一整天,一點一點在心中積聚起來的疲憊和不耐煩幾乎讓他要爆發,他甚至是懷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情緒在耐心應付那些面目模糊的老同學,一次次
逼近著自己的極限。
這不是他該做的事,不是他該來的
方,他早就知道。要不是為了躲避結局到來之前難捱的過程。
他喜歡設想只有開頭和結尾的生活,前者讓人興奮和充滿期待,後者讓人解脫和平靜,並再次充滿希望。於是分手對他來說成了一件令人絕望的事,不是對感情絕望,而是眼睜睜看著兩個人明明已經心灰意冷卻還進行著不明所以的搏鬥和廝殺卻無能為力,將過程無謂
延伸為一場夢厴,明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擺脫不掉的,還是要在窒息的恐懼中不顧一切
試圖挪動自己被封住的身體。
為了逃避熟悉的夢魘,唐見匆忙
決定參加這場註定乏味的同學會。他關掉手機,和那群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的幾乎陌生的面孔搭上了顛簸的長途客車。
眼下的黑暗是唐見最好的憩息之所,即使其中裹挾著一種令人不快的混雜的異味。唐見靠在劣質的皮沙發上,用黑暗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壁壘,靜靜
待在裡面,點一支菸,這是他放鬆自己的好辦法。身旁的人忙活著擺生日蛋糕插蠟燭倒飲料的喧囂一時間倒彷彿離他很遠了。
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舞池邊的舞臺上,一個女孩正投入
唱著卡拉OK。她坐在一隻高腳凳上,臉上被面前的電視畫面映得閃著藍光,手裡的話筒不時發出一兩聲囂音。這類裝置是這種場合的必備之物,適合營造出四海之內皆兄弟的集體狂歡氣氛。
女孩唱的是齊秦的《花祭》:你是不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真心的花才開,你卻要隨候鳥飛走,留下來,留下來……歌聲透過劣質的話筒飄蕩在整個大廳。這首歌沒有絲毫的喜慶和狂歡意味,女孩穿著一條膝蓋通洞的牛仔褲,兩者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都是非常突兀的,唐見卻在這種突兀中隱約感到了某種令他興奮的東西,當然,也令他不安。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它的發生。
但唐見無法就此說服自己他其實是愛過田曉年的,那對他是一件太遙遠的事,遙遠得他只能將它留在夢裡。那麼,究竟是什麼將他和田曉年聯絡在一起?他們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從前他蔑視此類刨根問底的問題,實在不耐煩了他會對自己說兩個字:我X,然後用被子矇住頭。他必須時刻與自己保持距離,要麼嘲弄和咒罵,要麼用不相干的事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後睡去。
而現在,令人心悸的虛無感成了他和田曉年之間惟一的聯絡,成了一種氣若游絲的紀念,他無法停止。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他們”指的不是他和田曉年,而是參加同學聚會的人,當然也包括唐見。
他在粘稠的黑暗中頻頻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推杯換盞,說著掏心挖肝豪氣干雲的話,吞著味道怪異的**。與此同時,另一個唐見正輕盈
懸浮在一團烏煙瘴氣之中,一會兒扭頭看看那個如同在夢遊的他,一會兒側耳傾聽舞臺上傳過來的那把乾澀的聲音。她一直在唱齊秦的歌,從《原來的我》到《懸崖》,從《SOPHIA》到《夜夜夜夜》。
他能感覺到她一直在看著自己,就像他能夠感覺到自己也一直在看著她一樣,雖然他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正面對接過,雖然他們整晚沒有說過一句像樣的話。
她出現的方式和他們認識的方式,成為他們之間的某種隱喻:她始終處於他所不明瞭的黑暗的另一端;他們從未真正對接過;他們用一種隱晦的方式互相迴避,又互相關注,心照不宣,絕不挑明。
1
唐見後來惟一記得的事是那天晚上田曉年曾在他的耳朵上吻過一下,或者說了句什麼。唐見當時在恍惚中以為那一縷飄渺恍惚的氣息是夢,因為田曉年幾乎不曾有過如此呵氣如蘭的時刻。而現在,他卻必須讓自己確定那一刻的存在。因為那是惟一的憑證,證明一切都曾經真實
發生過。
那天晚上,田曉年在浴缸裡切斷了自己與這個世界所有的聯絡。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她為這次自殺做了充分的準備。她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以便讓傷口無法凝血,也讓潮溼的水氣和厚膩的血氣充塞了整個浴室。她早就料到了這一點,所以事先用厚厚的浴巾將浴室的門縫塞得嚴嚴實實。唐見不知道她這麼做是為了不打擾他的睡眠,還是為了讓他在撞開浴室門的一剎那幾乎被撲鼻而來強烈的血腥氣味窒息而死。
自殺前的一整個月,田曉年都待在唐見的家裡,幫他收拾屋子、做飯、洗衣,陪他逛碟店、看電影、打網遊、喝酒、散步、**,如同每次她消失一段時間後回來時所做的那樣。晚上她坐在沙發上翻那本毛姆的《人性的枷鎖》。很多時候她的眼光遊離於書頁之上某個不明的
方,不發一言。那種沉靜一度為唐見所恐懼,現在想來,她一定是正鎮定
打發著自己最後的時光。她一定是知道一切都快要結束了,她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剩下的事就是耐心
等待那一刻的到來,在此之前,她告訴自己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否則將會功虧一簣。
那段時間,她甚至一次也沒問過那句話: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你最愛的,是不是我。
這是一個很可笑的問題,唐見不知道這一類的問題有什麼價值。偏偏田曉年一次次固執
追問著。她的語氣中不帶有疑問,而是有一絲篤定的自嘲。唐見不知道這種自相矛盾意味著什麼,他只有把這當作一個玩笑。他不知道田曉年一遍遍不厭其煩的追問到底意味著什麼,他以為他們都已經對彼此間的距離了然於胸並達成了默契,但現在,他卻沒有了把握。
那個不需要答案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田曉年每次離開,都去了哪裡?到底做了些什麼?她從什麼
方來?她和自己在一起是為了什麼,既然肯定不是為了愛?她從什麼時候起決定自殺?她在做周密的準備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一個你本以為無關緊要的人,你卻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對她一無所知,這算不算一個莫大的諷刺?更要命的是她現在已經完全消失掉了,成了一個沒有機會猜出的謎語。這不是能用悲傷去概括的事。
田曉年就這樣消失了,她留在唐見家裡的東西只有一個隨身的人造革挎包和一隻不大的旅行袋。挎包裡有一個空的錢夾、一個塑膠髮夾、一隻用盡的口紅。旅行袋裡是那條破舊的牛仔褲、一件寬大的純棉T恤、一雙塑膠拖鞋、幾條腰帶。沒有身份證,沒有手機、沒有記事本。那本《人性的枷鎖》是兩個月前在某個城市的圖書館借的,泛黃的書頁上浸透了濃重的汗味。
唐見知道自己失去了理解田曉年的所有機會。
其實田曉年一直沒有任何可資理解的東西。她如同一隻漂流瓶,被一陣浪頭打上了唐見的岸。她線條流暢優美,內中有著不著一物的純淨,或者空洞。後來唐見意識到,那不是純淨,也不是空洞,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的對峙。他不知道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卻發現那是惟一支援她生活下去的力量,就像她始終緊繃的肩頭支撐著她微微弓著的背和誇張
仰起的頭一樣。
田曉年不是那種符合他口味的女孩子。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亂哄哄的歌舞廳,天花板上掛著不停旋轉的七彩球燈,周圍同時穿梭著徐娘半老的穿魚尾裙的婦女和日系打扮頭上頂著圓點圖案蝴蝶結的少女,空氣裡散發著甜膩的味道,不明顏色的飲料喝起來有一種黏糊糊的感覺。這是一次同學會,在初中時的班長的別出心裁下,他們在堵了三個半小時的車之後來到了曾經的班主任居住的小鎮,找到這家鎮上最體面的娛樂場所,為老師慶祝六十三歲的生日。
說實話,唐見已經忘記了大多數同學的相貌和名字,甚至記不清那位班主任到底姓黃還是姓韓。他初三下學期轉到這個班,還沒等和這些同學一一熟悉就畢業了。但這並不妨礙他現在與他們稱兄道弟,熱情洋溢
寒暄毫無意義的廢話,,貌似關心
一遍一遍問同樣的問題:在哪裡高就?結婚了沒有?收入怎麼樣?哪裡哪裡,我混得不像樣,還是你好……
這黑暗渾濁的歌舞廳讓他獲得了難得的喘息之機。這一整天,一點一點在心中積聚起來的疲憊和不耐煩幾乎讓他要爆發,他甚至是懷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情緒在耐心應付那些面目模糊的老同學,一次次
逼近著自己的極限。
這不是他該做的事,不是他該來的
方,他早就知道。要不是為了躲避結局到來之前難捱的過程。
他喜歡設想只有開頭和結尾的生活,前者讓人興奮和充滿期待,後者讓人解脫和平靜,並再次充滿希望。於是分手對他來說成了一件令人絕望的事,不是對感情絕望,而是眼睜睜看著兩個人明明已經心灰意冷卻還進行著不明所以的搏鬥和廝殺卻無能為力,將過程無謂
延伸為一場夢厴,明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擺脫不掉的,還是要在窒息的恐懼中不顧一切
試圖挪動自己被封住的身體。
為了逃避熟悉的夢魘,唐見匆忙
決定參加這場註定乏味的同學會。他關掉手機,和那群從四面八方聚攏來的幾乎陌生的面孔搭上了顛簸的長途客車。
眼下的黑暗是唐見最好的憩息之所,即使其中裹挾著一種令人不快的混雜的異味。唐見靠在劣質的皮沙發上,用黑暗在自己周圍築起一道壁壘,靜靜
待在裡面,點一支菸,這是他放鬆自己的好辦法。身旁的人忙活著擺生日蛋糕插蠟燭倒飲料的喧囂一時間倒彷彿離他很遠了。
這個時候他才注意到舞池邊的舞臺上,一個女孩正投入
唱著卡拉OK。她坐在一隻高腳凳上,臉上被面前的電視畫面映得閃著藍光,手裡的話筒不時發出一兩聲囂音。這類裝置是這種場合的必備之物,適合營造出四海之內皆兄弟的集體狂歡氣氛。
女孩唱的是齊秦的《花祭》:你是不是不願意留下來陪我,你是不是春天一過就要走開,真心的花才開,你卻要隨候鳥飛走,留下來,留下來……歌聲透過劣質的話筒飄蕩在整個大廳。這首歌沒有絲毫的喜慶和狂歡意味,女孩穿著一條膝蓋通洞的牛仔褲,兩者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都是非常突兀的,唐見卻在這種突兀中隱約感到了某種令他興奮的東西,當然,也令他不安。他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它的發生。
但唐見無法就此說服自己他其實是愛過田曉年的,那對他是一件太遙遠的事,遙遠得他只能將它留在夢裡。那麼,究竟是什麼將他和田曉年聯絡在一起?他們之間究竟是一種怎樣的關係?
從前他蔑視此類刨根問底的問題,實在不耐煩了他會對自己說兩個字:我X,然後用被子矇住頭。他必須時刻與自己保持距離,要麼嘲弄和咒罵,要麼用不相干的事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後睡去。
而現在,令人心悸的虛無感成了他和田曉年之間惟一的聯絡,成了一種氣若游絲的紀念,他無法停止。
那天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他們”指的不是他和田曉年,而是參加同學聚會的人,當然也包括唐見。
他在粘稠的黑暗中頻頻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推杯換盞,說著掏心挖肝豪氣干雲的話,吞著味道怪異的**。與此同時,另一個唐見正輕盈
懸浮在一團烏煙瘴氣之中,一會兒扭頭看看那個如同在夢遊的他,一會兒側耳傾聽舞臺上傳過來的那把乾澀的聲音。她一直在唱齊秦的歌,從《原來的我》到《懸崖》,從《SOPHIA》到《夜夜夜夜》。
他能感覺到她一直在看著自己,就像他能夠感覺到自己也一直在看著她一樣,雖然他們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正面對接過,雖然他們整晚沒有說過一句像樣的話。
她出現的方式和他們認識的方式,成為他們之間的某種隱喻:她始終處於他所不明瞭的黑暗的另一端;他們從未真正對接過;他們用一種隱晦的方式互相迴避,又互相關注,心照不宣,絕不挑明。
那晚結束時,他們終於有了一次短暫的對話。
他們在歌舞廳門口寒暄,說著一些關於彼此的來處、家鄉之類的不著邊際的話。聚會的隊伍正在離他越來越遠,沒有人回過頭看他一眼,他在剎那間成了和那群醉鬼毫不相干的人,被他們無情
拋棄在狹窄冷清的小鎮街道上。也許本來就該是這樣,他早知道。
自稱田曉年的女孩看不出年齡,在汙穢的霓虹燈光下,她身上增添了某種破損和頹敗的氣質,這讓唐見感到微微的不適。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想要不客氣
轉身離去。他並非出於謹慎、懦弱或潔癖什麼的而懼怕莫名的豔遇,事實上,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將田曉年這樣的女孩子和豔遇這樣的字眼聯絡起來。他的不安源於這個混合了一些奇怪而迥異的氣質的女孩給他帶來的難以言明的難堪,無法掩飾自己時的難堪,它有時甚至會將他撕成碎片。
後來田曉年忽然說到了搖滾什麼的,一大串的名字從她的嘴裡蹦出來,都是唐見從未聽過的。平克?弗羅伊德、綠洲、竇唯、崔健、R。E。M。、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皇后、山羊皮、何勇、恐怖海峽、戰斧……中間夾雜著歌特金屬、搖滾精神、幻滅、憤怒之類的詞。
你聽不聽打口CD,田曉年在短暫的停頓之後說,我這裡有一些,就放在歌廳的吧檯下面,明天就到付旅館房費的時間了。
唐見的心在瞬間被一種出奇的冷靜所籠罩,他看見田曉年的嘴裡不時閃過一絲亮光,他定下神來細看,原來那是田曉年戴的矯正牙齒的金屬牙套在殘損的燈光下發出的。
一個陌生小鎮破敗的霓虹燈下,一個來歷不明、神色頹敗卻又散發著某種扭曲的熱情的女人正在笨拙
向他談論搖滾樂,結結巴巴、、虛張聲勢,刻意擺出一副彆扭的憤青姿態。就像那些根本不看足球卻為了討好男人而在他們面前討論越位的女人一樣。而她原來是為了推銷她的打口CD,抑或她自己。搖滾也好、CD也好、齊秦也好,都完全可以是藉口。
唐見不明白自己是怎麼進入到這一荒謬的佈景裡的,但他知道無法阻止的事必定會發生。為了讓自己打起精神,他心不在焉
提到了在雜誌上看過的魔巖三傑,他不聽搖滾,知道他們只不過因為他們在香港的紅館開過演唱會,其中的一個當晚還問候了四大天王,當然包括了他喜歡聽的張學友。
你的耳朵長得很像張楚,田曉年盯著他說。
唐見不知道張楚長什麼樣,但他認為也許耳朵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藉口,和搖滾、打口CD、旅店的房費一樣,無非是抵達結局之前可有可無的開頭和經過。並且必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下落不明,他從不在意這一類的事。
唐見回到了他的城市,回到了日復一日的工作,結局大同小異的戀愛,沒有味道的酒,徒然燃為灰燼的香菸,正喧囂著凝固的街道,緩慢升降的電梯。他只有在很偶然的時候才會去想想那個彆彆扭扭的田曉年,說不清楚的感覺,甚至連她臉部的輪廓都不清晰了。這種偶然持續了半年。
之後,田曉年如同一隻被不明的暗流衝到他身邊的漂流瓶般出現。
在小鎮上,唐見把那張寫著自己名字和聯絡方式的便箋遞給田曉年時,心中是有一絲得意的,彷彿自己手中握著的是指引田曉年通向某條新通道的密碼。
現在他才知道,那隻透明的漂流瓶裡裝的才是真正的密碼,因為空無一物,所以永遠無法解開。
三年來他斷斷續續
收留不定期到來的田曉年,給她提供熱水、乾淨的睡衣、舒適的床、半個月到一個月的安定生活。他下班後吃她做的蒜茸空心菜,和她一起散步,去圖書館借過期的電影雜誌給她,同她**,然後呼吸平穩
睡去,對她那個重複了無數次的假問題不置可否,在她走後把她留在房間裡的每根頭髮清掃乾淨。
但他仍然對她一無所知。
通常人們習慣基於職業、學業、過往、穿著打扮等因素來對別人作出判斷和定位。而這也許就是唐見始終無法對田曉年作出判斷的原因:
她沒有單位,沒有身份證、沒有畢業證、沒有手機、沒有情書和畢業紀念冊,沒有各種獎狀、資格證,也沒有記事本;
她永遠穿著那條膝蓋破了洞的牛仔褲,到後來它已經軟得像豆腐皮一樣了;
她說自己在旅途中會變換身上扎的腰帶,那會使她的面貌在瞬間煥然一新。
她自己會在所到的每個城市賣打口CD,攢夠錢之後再去下一站。
唐見從未見她系過腰帶,也從未在她的旅行袋裡見過任何一張CD。
可是他並不在意這些,就像他並不在意那個關於耳朵的藉口一樣。田曉年如同空瓶子一樣透明澄澈,如同空瓶子一樣無可瞭解、無從瞭解。這反而讓唐見覺得安心,那是一個人在知道可以與自己保持安全的距離時的安心。這種距離感曾經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安慰,現在卻使他永遠失去了進入這隻瓶子的機會,並演變為不斷齧咬著他的虛無和恐慌。
後來唐見想起田曉年曾說過他的耳朵像張楚,這似乎成了他們之間現在唯一的聯絡。他像抓救命稻草一般在各家音像店搜尋張楚的CD,想要看看這個比喻中究竟藏著什麼玄機。結果無一例外:在那些千篇一律籠罩在歌唱蝴蝶、愛人、狼和羊的愛情、受虐的愛的歌曲中的音像店,店員一次次
告訴他,沒有張楚,太老了,早賣完了,語氣中有如出一轍的費解和冷淡。
最後,他終於在一家音像店的門口看見一張被人們撥到紙箱外的處理CD。他在幾步外的距離站著,看見那張CD的封面上印著一個瘦弱的男人,肩膀旁邊是一行字:孤獨的人是可恥的。CD盒已經被磨花,他最終也沒看清楚張楚的耳朵到底長什麼樣。
後來他想起自己可以上網查張楚的圖片資料,可是他已經失去了這麼做的勇氣。
他們最終失去了所有的聯絡,也許壓根兒就不曾有過。
唐見並不知道會有這一天。他想起那句著名的電影臺詞:我猜著了開頭,卻沒有猜到這結尾。
事實上,他知道,自己甚至連開頭也不曾擁有過。更不用說中間的過程,那對他是完全的空白,完全的斷裂。明白了這一點之後,他發現自己如同那些拉了一集連續劇的中年婦女們一樣陷入了沒有盡頭的焦慮和失落,而他除了忍受之外別無選擇。
空洞的客廳裡,田曉年的旅行袋此刻正對唐見張著歪斜的嘴,如同一句有氣無力的“哦”。
他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結局,一句無可奈何的“哦”。
唐見感到自己受到了傷害,那傷害綿密而柔韌,讓他無從逃避,無法衝破。他只有拿過床頭櫃上的酒猛灌了一口,然後用被子矇住了頭,他需要安慰。但窒息的感覺和酒意一道奔湧過來,田曉年漫不經心的笑臉又在他的視網膜上浮現出來,她繃著肩頭,不抱任何希望
問他,你最愛的,到底是不是我。
他在巨大的難堪中睡了過去。
2
鍾硯最後一次看見田曉年,是在菜市場門口。
田曉年面前放著一隻不大的紙箱,裡面的東西鍾硯不用看也知道是打口CD。她還是穿著那條膝蓋破洞的牛仔褲,嘴裡戴著從鍾硯第一次見她起就沒看她取下過的金屬牙套。
田曉年身後是一個賣活雞的攤點,離她的紙箱子不遠處就是鬧哄哄的雞籠,不時有飄飛的雞毛輕盈
落到她的肩膀上、頭髮上,和紙箱裡。
鍾硯不知道田曉年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
方來賣她的打口CD,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裡拿到的這些CD。打口CD在這個年頭似乎是已經絕跡的東西,現在什麼樣的音樂都能在網上搜到,相比之下,那些殘缺的CD所能提供的就很有限了。
所以,即使是在過去生意很紅火的大學附近,也已經幾乎找不到這樣的攤點了。CD店裡千篇一律
放著網上流傳的口水歌或者人聲低音炮之類。偶爾會有幾個學生模樣的人在吵鬧的音樂中炫耀般
向老闆詢問歌特金屬的碟,但話題很快就與此無關了。竇唯們的CD以令人咋舌的高價在架子上睥睨眾生,人們麻木
在它們面前穿來穿去,
奇蹟般
,一切就那麼過去了,消失得乾乾淨淨,如同從未發生過一般。
那些曾經唱搖滾的人,有的轉做抒情小甜點了,有的瘋了,或者成仙了。還有的則乾脆下落不明,比如張楚。
不是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的那個張楚,而是曾經在大學裡組過樂隊、在酒吧跑過場、打過架、泡過女生、補過考、作過弊、後來自稱聾掉了的那個張楚。
張楚是鍾硯的舍友。鍾硯跟著張楚的“吸菸的機器人”樂隊去過同城的幾所高校巡演,跟張楚一起打過架,一起在午夜之後的小攤上吃過三塊錢一盤的炒麵,陪著酒精中毒的張楚輸過液,但最後,他對自己和張楚之間關係的定位,仍然是舍友。
就像他和田曉年互相擁抱過,在一張**睡過,難過的時候靠著她大腿上的抱枕偷偷
哭泣過,但最終,他還是選擇站在幾十米開外的距離像一個陌生人一樣
看著她蹲在那裡,不時用手趕開飄過來的雞毛。
張楚會和田曉年在一起是個異數。
某段時間裡張楚身邊並不缺姑娘。他的樂隊參加全城高校音樂節的時候,曾經有過臺下幾百名女生跟著他一同高喊“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裡都是情侶的味道孤獨的人是可恥的”的盛況。樂隊主唱對那時的女生們來說還是一個極具**力的頭銜,不像現在,姑娘們冷漠的神經只有在觸控到具體的數字或可感的物質實體時才輕微
動一下。
一直到後來,“吸菸的機器人”解散之後,張楚還是有辦法藉助教吉他的名義輕易
把女生們帶到他的某個隱祕的“排練場所”(他自己的用詞)。
那都是些長腿細腰、妝容精緻、高興時也會唱幾句的女生。
而田曉年只是相貌普通的物理系大二女生,高等數學能考九十多分,嗓子卻是嘶啞的。她從進校起就追看了張楚的每一場演出,每次都在後臺等他,等他經過自己身邊,等他不看自己一眼,等他對自己笑一下或者皺皺眉,等他向自己點點頭。最後,當那些長腿細腰的姑娘們都一個個離去之後,當張楚成為了待在記憶角落的人的時候,田曉年成了張楚的第某任女友。當然,這些都是鍾硯後來聽到的傳說,他不曾向田曉年證實過,也無意證實這些。
其實張楚的吉他彈得不怎麼樣,但是在樂隊的主音吉他手去了南方的一所城市實習、貝斯手和鼓手也因為種種原因離開之後,張楚只好自彈自唱。他一個人坐在狹窄的舞臺上,笨拙
自彈自唱,不夠熟練的技巧影響到了他的演唱狀態,有很多次他的換氣顯得很不自然,氣聲的
方甚至可能被他唱成雞聲。
更多的時候他得退到一旁,將舞臺中央的位置讓給那些出錢點唱的客人,他抱著吉他在一邊為他們伴奏,失魂落魄,如同那個著名的季節。
從五月份開始,整個校園就散發著一股強烈的兵荒馬亂的氣味,很多人成天萎靡不振,逃課、通宵網遊、通宵TVB,麻將撲克,校園附近的小館子每晚都爆滿,男生女生身上都瀰漫著劣質白酒的味兒。晚上有人從樓上往下扔搪瓷臉盆和口缸,被子和鋪蓋晾在操場上,下大雨的時候也沒有人去收。
目光呆滯的大四男生和臉色蠟黃的大四女生,好像約好了般從不知名的
方齊刷刷冒出來,充斥了整個校園。
鍾硯和張楚都搬出了學校的宿舍。鍾硯在一家玻璃工藝品公司實習,張楚在外面租了房子,每天晚上在一家小酒吧演出,唱一些當時流行的口水歌,或者歐美抒情老歌,《everybreathyoutake》什麼的。
鍾硯有時候會去聽張楚唱歌。那家酒吧很難找,單從外表看,就籠罩著一股心灰意冷、頹喪不堪的的氛圍,和當時的張楚倒是有幾分相似。
張楚剪掉了齊肩的長髮,理了個乾脆利落的平頭。屬於他的開場半小時總是很快過去,之後,他便開始面無表情
為那些花了十五塊錢點唱費的客人伴奏,彈很多並不適合吉他的曲子,比如《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敖包相會》、《一千個傷心的理由》。
演出一般會持續到午夜一點,客人都散去後,張楚會帶著鍾硯去後臺找一直等在那裡的田曉年,三個人一起在夜市攤吃三塊錢一盤的炒麵,有時候田曉年會叫一盤炒田螺,吃完夜宵後他們互相道別,張楚和田曉年回他們的出租屋,鍾硯回公司安排的六人間集體宿舍。田曉年和鍾硯輪流付帳。
張楚很少說話。那段時間他們都很少說話,只有田曉年一個人滔滔不絕,不熟練
背誦著她從雜誌書刊上看來的關於搖滾的知識,搖滾的歷史和發展、搖滾精神、最偉大的搖滾樂隊、搖滾的流派……神情與一個蹩腳的文學青年虛張聲勢
談論存在主義時別無二致。乖戾的滑稽感。她的金屬牙套在夜市攤昏黃的燈光下不時閃動,鍾硯看著她想張楚和她接吻時會不會咯到牙齒。
張楚為什麼選了田曉年,鍾硯不得而知。可以因為張楚那時還有七門功課需要補考,也可以因為田曉年追看了張楚的每一場演出,不管是學校裡的還是酒吧裡的;可以因為張楚在酒吧沒有遇上任何一家唱片公司的企宣,也可以因為田曉年付了炒麵的錢;可以因為那些姑娘都以驚人的速度迅速遺忘掉了張楚,也可以因為田曉年的牙套;可以因為一切緩慢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卻又似乎馬上就要戛然而止,也可以因為物理系的大二女生田曉年對此一無所知……像張楚這類人,似乎總免不了有需要靠女人吃飯的時候,即便對方只是大二女生,即便吃的只是三塊錢的炒麵。不如此似乎便無以成為張楚,鍾硯想。
也許真正一無所知的是鍾硯自己。從一開始他就是一個隔岸觀火的旁觀者,以為自己對一切有著清楚而冷靜的洞察,而事實上,他明白,這很可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他看著田曉年蹲在菜市場門口,穿著一樣的牛仔褲,戴著一樣的牙套,一樣彆扭的表情,一樣
有種乖戾的滑稽感縈繞著她。可是,他究竟知道些什麼呢?
六月是漫長的季節,整個城市不分晝夜
浸泡在滂沱的雨水中,讓人分不出今夕何夕,長得讓人幾乎要以為自己遇上了《百年孤獨》裡馬貢多小鎮那場綿延經年的暴雨。離別的惆悵就在這樣的季節中被無限拉長、稀釋,直至令人厭煩。這個時候,張楚的出現為這種既戀戀不捨又無限厭煩的狀態畫了一個醒目的休止符。
不知是誰最先想起了曾經得過全城高校音樂巡演第三名的“吸菸的機器人”樂隊,學校的吉他社邀請張楚在六月的第三個星期六晚上在學生活動中心做一場小型的專場演出。
演出當晚,燈光幽暗,聽眾圍坐在小小的場
周圍,張楚坐在中央自彈自唱,類似小劇場話劇的方式。
一開始,學生們見到久別重逢的張楚都有點激動,畢竟這是曾伴隨在他們或許是最濃墨重彩的人生記憶中的面孔和聲音。他長得不算英俊,甚至細看起來,還有那麼一股子不管不顧的糙味,他掛在脖子上的假子彈殼在他們眼中已經多少成了可笑的裝束。他的嗓子其實很一般,不知道以前大家為什麼有那麼大的熱情在臺下跟著他大吼。他吉他彈得還是不熟練,他的眼神已然黯淡,一如他們的。
張楚那天晚上的狀態很不好,在鍾硯看來,似乎還比不上在酒吧的時候。這是他近一個月來惟一一次見到張楚。斷斷續續中,他聽到關於張楚的不少傳說:和酒吧的客人打架被辭退了,去唱片公司的面試無果而終,公務員考試沒有上線,給系主任送的兩條煙被退了回來,認識了一個長腿的女生,長相一般……觀眾席上有一把椅子空著,像缺了一顆牙齒,雖然那不是專門為田曉年留的位子,但鍾硯知道,她沒有來。
張楚沒精打采
唱了幾首歌,都是一些當時市井流行的情歌,他唱得矯情而沾沾自喜,和那些在酒吧的小舞臺上自我陶醉的客人如出一轍。但大家還是賣力
一邊互相聊著天一邊機械
鼓著掌,邊拍手邊笑罵著“你丫唱的什麼亂七八糟的”。也許這樣的時刻本身就不是為音樂而存在,只要有一個發洩情緒的出口,大家便會蜂擁而上。
終於,張楚似乎決定唱一首以前樂隊表演時經常唱的歌,他安靜下來,開始耐心
撥弄吉他弦,想要定調。也許是很久沒彈那首曲子的緣故,調子幾次都定不下來,不論張楚如何努力摸索,出來的都只是一小串生澀、扭曲的音符。
只有鍾硯聽得出來,那是另一個張楚的那首《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張楚想要用吉他彈出那段優美的小提琴前奏,這在以前只有樂隊的主音吉他手才能做到。就在他笨拙
一次次嘗試著彈出他心目中的那段旋律的時候,一個興奮的聲音從人群的說笑聲中直直
鑽出來:“這傻B彈的什麼狗屎啊?”說話的男生根本沒看張楚,或許也一直沒好好聽他唱歌,他在這樣的情景下以這樣近乎本能的方式發洩著自己不明的情緒,卻沒有注意到張楚的手指突然僵住了。
沒有人注意到。那個時候,整個演出其實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大家伴隨著張楚的歌聲或噪聲激烈而昂揚
談論著各自的話題,幾乎沒有人去真正留意坐在臺中央的張楚。
直到那個男生捂著額角在吉他音箱空洞的“嗡”聲中跌在
上,人們才如夢初醒般
將張楚緊緊圍在了中間,這成了那個晚上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
燈光大亮,鍾硯這天晚上頭一次看清:手握斷絃的吉他的張楚滿眼鮮紅的血絲,重新長起來的頭髮凌亂
堆在額前,像煞了一隻死不甘心的厲鬼。鍾硯還看見,田曉年安靜
站在遠離人群的一個角落裡,默然
看著眼前的一切,彷彿什麼都與她無關。也許本來就無關。
不止一個人躍躍欲試
要向張楚伸出自己的拳頭,這對他們是求之不得的良機。而張楚卻似乎在剎那間失去了自己所有的知覺,他呆呆
站在那裡,臉色一點點
委頓下去,直至灰敗如死。
鍾硯上前去,將拳頭伸得最長的那個人猛
往後一推,人群中一陣死灰復燃的**,但,又忽然歸於安靜。
窗外下起了瓢潑大雨,也許已經下了很長時間。散場時特有的那種虛無和失落的氣氛如瘟疫般迅速散播開來,終於沒有人再試圖去延續什麼了。他們似乎突然明白過來,青春,就這樣散場了。竟然就這樣散場了。
張楚走過田曉年身邊的時候,連頭都沒有偏一下,似乎正在經過的是一成不變的透明的時間和空氣。
連落寞的氣氛和感傷的空氣竟也無法長久停留,鍾硯站在空了的場
中央想。青春在某場具有隱喻意味的儀式中尷尬
散場了,而此時正抱著他的田曉年則好像是這一散場儀式中的一個手勢。雖然鍾硯不明白這個手勢究竟意味著什麼,但這的確是田曉年留給他最清晰、最可資記憶或憑弔的東西了。
我剛好經過,就進來看看。這是田曉年單獨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她終究沒有落下張楚的最後一場演出。
田曉年的擁抱另有所指,這注定了它是沒有溫度的,模糊不清的,距離遙遠的。張楚在那一刻已經成為了餘緒,藕斷絲連繞樑三日餘味無窮的那種。而他鐘硯呢,或許從一開始就已經是餘緒了,甚至連餘緒都算不上,也許連他們的場都沒有進入過。
對張楚的處理被推後了,考慮到一個星期之後他還要參加大學階段最後的補考,系裡決定等考試結束再宣佈對他的處分決定。延期畢業的規定在檔案裡寫得很清楚,卻從來沒有真正實施過,人格破產的大四學生是學校管理的重大隱患,沒有一個系願意背這種負擔。
一個星期後,張楚在畢業補考中作弊被抓。是那科他從大一考到大四都沒能透過的高等數學,紙條是一個叫田曉年的物理系大二女生從窗外扔給他的。田曉年的期末考試已經全部結束,她和張楚約好考試時她躲在考場外的牆角,由張楚把不會做的題打手勢告訴她,她在一張白紙上做好後再從窗外扔給張楚。他們事先約定了一些表示符號和數字的手勢,但是因為張楚的高數實在太差,田曉年無法透過手勢就讓他明白解題步驟和答案,所以只能冒險寫在白紙上讓他抄。
這些都是田曉年的說法,而張楚自從被抓住後就未發一言,用死寂般的沉默將自己封得嚴嚴實實。
畢業補考作弊這樣的事,只有唱搖滾唱瘋了的檔案系大四男生才做得出來,誰不知道那不過是個過場?只要把卷面空白處填滿就可以透過考試,然後順利畢業,這是這所三流
方大學延續數年的傳統。這樣的作弊方法,也只有做實驗做出毛病來的物理系大二女生才想得出來,在抽屜裡抄書可以被理解為畢業心切為學校減輕負擔從而得到監考老師的諒解,從視窗扔紙條進來就完全是侮辱老師的智商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鍾硯不理解為什麼田曉年不明白。
按照校規,作弊學生一經發現,立即開除學籍。校方能以這樣的方式把問題重重的搖滾青年清理出去,雖然比不得正式畢業那麼光明正大,但也找不出什麼破綻,反正打人的事至少也得是一個嚴重警告處分。田曉年這邊,物理系考慮出面保她,只要她承認作弊的事完全是張楚主導,他們不是談過戀愛嗎?這個年紀的女生,頭腦一發昏什麼都會做的。清醒過來,教育好了,還是好學生嘛。
期末考的成績已經下來了,田曉年的基礎物理考了九十五分。
檔案下來的前一天,檔案系的輔導員找張楚談話,向他宣佈學校的處理決定。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張楚面無表情
坐在系辦公室那張已經陷下去的沙發裡。終於,他對著輔導員的耳朵大吼:“我聾了,聽不見你說的!”起初輔導員以為他又在耍搖滾青年的脾氣,於是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又一個四十五分鐘過去後,張楚盯著輔導員不斷翻動的嘴脣,開始落淚。輔導員以為自己的話終於感動了他,他卻從辦公桌上拉過一張信箋,顫抖著在上面歪歪斜斜
寫:“我只看到你的嘴在動,卻什麼都聽不見,我聾了,真的,聾了。”
輔導員叫來了系主任,張楚表現如故。最後,他索性豎起了自己牛仔衣的領子,遮住了耳朵,不再動彈。
他失去了對這個世界所有的反應。
從常理上說,這並非沒有可能。張楚長期生活在喧鬧的環境中,以前樂隊每週在學生活動中心排練的時候,架子鼓和電聲吉他的聲音連旁邊食堂的人都受不了,要用鐵鏟狠命敲大鍋作為回擊,後來在酒吧,經常有酒醉的客人大聲喧譁,為了不影響演出效果,只能把功放開大。在這種情況下,聽力受影響是正常的,失聰也不是沒有可能。張楚成了殘疾人。
沒有人見過那份宣佈開除張楚的檔案,七月份的時候,他得到了一張畢業證。證件上的照片是他大一時照的,長髮紮在腦後,臉上稜角粗糙,眼中光芒跳動。
田曉年堅持自己是張楚的合謀而非從犯,並請求校方以主動退學而不是開除來處理她。
這件事在很久之後還是師弟師妹們議論的話題。張楚的耳朵,擺設,他們以這樣的文字遊戲來炫耀他們的機巧和幽默。
再後來,有人發揮了新的版本:田曉年在她和張楚的出租屋遇到了一個長腿女生,她決定和張楚分手,可是,她有把柄落在張楚手裡。所以,作為分手的條件,她必須幫助張楚透過高等數學的畢業補考,反正這對她來說並非難事。可是,到底是什麼樣的把柄,讓高數成績優異的田曉年服從了那樣一個愚蠢的作弊計劃?始終沒有人對這個問題作出合理的解釋。
還有一件事是隻有鍾硯知道的,田曉年請求退學的前一天,她和鍾硯在校園裡遇到張楚。他們迎面走過去,張楚看著他們,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嘲笑的神色。田曉年走過去,對張楚說:“你最愛的,是不是我?”語氣自然而熟練,彷彿已經在心裡演練過千百遍。儘管想讓這句話儘量不帶什麼強烈的感情,田曉年的眼中還是流露出不由自主的緊張和期盼,彷彿將要出口的答案將成為她終其一生的支撐。
你最愛的,是不是我。一個可笑的假問題,如果是鍾硯,他會說,我還沒走到人生的盡頭,怎麼知道“最”愛的到底是誰。但是張楚當然不會回答,他已經聾了,不管是怎麼聾掉的,反正作為一個聾子,他必須時常保持對別人的話聽而不聞,甚至表情也不能有。
再再後來,鍾硯如願進了他實習的那家玻璃工藝品公司做工藝流程設計師,田曉年搬進了他租的房子。
她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挎包和一隻人造革的旅行包;她睡覺的姿勢是少女式的,側過身把自己蜷縮起來,形成一道堅實的壁壘;她喜歡洗澡,每天都耐心
等待那臺老掉牙的熱水器燒熱一桶水;她沒有出去找工作,也沒有重新複習準備高考,她只是每天在他出門之後到一些他不知道的
方,做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或許是賣打口碟,或許是其它的;她無聊的時候會趴在桌子上一道道
解大學高數課本上的習題,她沒有再談論過搖滾;她很少用錢,她沒有用過他的錢……
那個女生是他從後臺撿的。她從進校起,就跟看了他的每場演出,每次,她都會坐在一片狼藉的後臺等他。每次散場之後,他都能看到他。
他討厭散場。他喜歡的是燈光初亮,每個人都還興致昂揚、翹首企盼的開場。只有在開場,人們目光的聚焦才是最集中的,只有在開場,對即將到來的**的美好的希望才最讓人血液沸騰、陶醉無比。相比之下,散場則成了難以忍受的時刻,人們臉上的光暗下去,光線也灰下去,一切都是疲憊、空虛、沮喪、落寞的。而她則總是伴隨散場的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氣氛出現在他眼前。
他怎麼可能對這樣的姑娘產生興趣呢?更何況她打扮普通,還戴著牙套。她幾次笨拙
試圖向他談論搖滾,他一聽就知道她根本對此一無所知。天知道她這麼跟著他是為什麼。
他只喜歡開頭,她卻總是在結尾等著他。
那個被無限延長的散場,她一直陪著他,一直到盡頭。這一次,她先於他消失了。
她完全知道那次作弊有多麼愚蠢,她完全可以不答應幫他,她完全可以把責任都推到他頭上,反正他已經無可救藥,而她是成績優秀的大二女生。
也許只是因為他選擇了那樣的方式面對這件事,近乎無賴卻又讓人無可奈何。他永遠不擅長面對結束,連最起碼的勇氣都蕩然無存。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讓她徹底絕望了。而在他對著她冷笑的時候,在他用她的餐巾紙擦著嘴等著她付炒麵錢的時候,在他在小酒吧裡被客人打出鼻血的時候,在他的屋子裡躺著長腿女生的時候,她都沒有絕望過。她要求他的,不過是以起碼的體面接受散場,而他沒有做到。他能最光彩四射的方式開場,卻只能以最怯懦、無恥的方式結束——他選擇面無表情,聽而不聞。當然也再聽不到她的訊息。
阿健花了很大工夫才把手上的口香糖完全搓掉。這時候已經是三點差一刻了,影院門口的路燈有氣無力
亮著。現在,散場是他每天都要重複經歷的事,他好像已經完全無所謂了,不論是開場還是散場都已經與他全然無關。有時候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聾了,不只是耳朵,還有心。
他走出去幾步的時候,似乎聽到有人叫他,嘶啞的聲音似曾相識。她叫他,張楚。這個名字讓他微微一顫,但他終於沒有回過頭去。他現在好像真的出現了聽力減退的跡象,也許和長期被影廳中的環繞低音立體聲轟炸有關係。他保持先前的姿勢,一邊搓著手一邊往前走去。
回到家時,羅芬又在打麻將,不出所料那個什麼小林也在。兩個人現在雖然還只停留在出牌時擠擠眼睛、洗牌時碰一下手的程度,看那架勢卻大有星星之火必將燎原的趨勢。
阿健卻懶得理這些,他向牌桌上的四個人含糊
打了聲招呼之後,就徑直走進臥室,關門上床。在外面模糊的洗牌聲中,他想起剛才在背後叫他的聲音好像是田曉年的。這是他今天晚上頭一次如此清晰
想到這個名字。
一陣強烈的難堪和屈辱湧上來,他狠狠
用枕頭捂住自己的臉,好像決心將自己殺死。**感觸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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