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鬚髮皆白的愛情

鬚髮皆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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鬚髮皆白的愛情 

1、

時間就這麼神奇,不著痕不著跡,輕輕鬆鬆就改變了一切。人和村莊,全不在話下。莫莊還是莫莊,但決非從前的莫莊。跟攤大餅一樣,新起的鑲瓷大瓦房,全建在村東公路邊上,圖的車進車出方便,村裡面的房子,撐不住的就倒掉,有心人家平了種些菜蔬,無心人家便任其荒蕪,任黃鼬打洞,蛇鼠作窩。撐住的也像住在裡面的人似的,老得東倒西歪。莫莊像只蛻變的蛇,一半從先前的皮中鑽出來,後一半還留在皮裡。衚衕還是那條衚衕,院牆根兒卻鹼得酥了,一碰就簌簌地掉土。院門還是那個院門,門鼻子卻鏽得小了一圈,純粹成了擋君子不擋小人的擺設。棗樹還是那棵棗樹,幾十年了,卻不見長多粗,一年年,開滿高粱粒大小的黃花,結出繁繁密密的棗兒。鄰居還是鄰居,樹東娘和黑臉劉仍住偏對門。

莫莊人公認,全村所有老太太中,樹東娘最受看。頭髮白得雪一樣,從來梳得紋絲不亂,挽一個抓鬏,別上卡子,前看後看都順眼。衣服雖也是除了灰,就是青,或者藍,但乾淨,甚至見不到半點土星。走起來路來,腰板兒也直,不打晃,不用拐,哪像快七十的人呢!對照樹東娘年輕時人們的預言,大夥兒更有理由大發感嘆。那年頭兒裡,樹東娘說不起最邋遢,也是數得著的邋遢娘們兒,頭髮亂蓬蓬的像雞刨過,臉終日不洗,或者洗了,可還不如不洗,說話粗聲大氣,“活像個老爺們兒”。

與樹東娘越活越“倒青”相反,黑臉劉就不成了,越活越“抽抽”,除了臉黑,先前那個沉默的,周正的,大家熟悉的黑臉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愛叨叨,嘴角兩點兒白色的粘唾沫,一天到晚綴著,身上的衣裳,仨月倆月不見換,差不多一季一身,還抽菸,咳嗽,不留神,鼻涕和著痰就來了,不討人喜歡。

兩人也有相同的地方。那就是相差不到一年,各自的老伴兒撒手走了;差不多在一年,樹東結了婚,草草出了嫁。不過樹東考上大學,脫離了莊稼地,在幾百裡外的一座城市紮根,聽說娶了城裡媳婦;草草重複著多數莫莊女人的路,嫁到了十里地外的鎮上,依然背朝黃土背朝天。

不知何時起,老了的樹東娘愛趕集,五天一趟,從不拉。先前徒步走著;後來跟車,走到村頭隨便搭輛“嘣嘣嘣”三馬子;通了公交車,招手就停,方便。

“樹東娘,去趕集啊?”

“樹東娘,趕集回來了?”

樹東娘一律以微笑作答,腰板筆直,走得有勁兒,氣勢。樹東娘趕集,捨得花,買肉,揀後肘稱;買菜,挑新鮮的、稀罕的;買現成的衣裳,素而不花的那種。

樹東娘跟黑臉劉的過去,曾有許多“說法兒”,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說法兒”,莫莊人都感興趣的“說法兒”,少兒不宜的那種“說法兒”。這些“說法兒”,有的從小樹東嘴裡圈套揣測而來,有的捕風捉影演繹,但誰也沒有親見,自然全在背地裡嚼舌頭,當著面,最大膽兒的,也只閃閃躲躲地調笑幾句而已。

幾十年瞬間過去,因為沒有新的素材,黑臉劉和樹東孃的緋聞,漸漸被莫莊人淡漠,最近再起波瀾,卻是因為劉東家。

劉東家在集上擺攤上賣小百貨,年歲不大,風吹日晒就顯老了,在村裡,她的輩份高得離譜,俗話說蘿蔔不大,長在輩兒(背)上了。人前人後說話就氣勢,就放肆,莫莊人常說,少哪種人也不成世界。劉東家屬於那種哪村都有,但哪村也不多見的“包打聽”,將探究和傳播各種小道訊息,當作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一旦她知曉了某事,等同於全村人知曉。比方,有一年,突然興起了一陣風,說閨女要給老人買桃罐頭,買二十個紅雞蛋,要避邪,這陣風迅速席捲莫莊,並向四下蔓延,還引起鄉里的重視,查下來,結果劉東家雖然不是始作俑者,但卻是最大的推波助瀾者。一般人看來,黑臉劉不愛趕集,跟愛趕集的樹東娘,在這件事上搭不上界,劉東家卻不這麼認為。“黑臉愛抽菸吧?他家草草供不起他抽菸卷,他只能抽菸葉,抽集上賣的散菸葉,他又從來不趕集,他的菸葉咋不斷呢?”人們面面相覷,是啊,為什麼呢?“我擺攤就靠著賣菸葉的,就算樹東娘也抽菸,就算她過日子細慣了,不買現成的菸捲,為嘛每集都要買菸葉,一買就買那麼些呢?”是啊,這又是為什麼呢?人們靜聽下文,劉東家卻不言語了,意味深長地擠擠眼。



2、

樹東娘趕完集回到家,連口水也沒喝,拿著菸葉和肉,氣呼呼地去找黑臉劉。衚衕裡瀰漫著午後慵懶的陽光,樹東娘踩著自己的影子,徑直走到黑臉劉門前,門虛掩著。

這是個初夏,暖洋洋的初夏,黑臉劉坐在院子裡,擺好小桌,沏了壺茶水,聽著戲匣子,心情舒暢地抽菸。樹東娘把菸葉和肉摔在桌上,說黑臉劉,往後你個人(自己——作者注)趕集去,別讓我買這買那的!黑臉劉慌忙扔掉手裡的煙,嘿嘿地笑笑,說怎麼著啦?上火啦?來來來,喝口水。說著他端壺倒茶水。樹東娘不喝,扭頭就走。別走哇,怎麼著,喝碗,新沏的,你到底怎麼著啦,有話說清楚再走!樹東娘早從院門消失了。黑臉劉有些失神,碗裡茶水溢位來,溢到桌上。

樹東娘午飯也沒吃,躺在炕上,生悶氣。在村頭,劉東家的那番話,像群蒼蠅,圍著耳朵嗡嗡地轉來轉去。劉東家說,樹東娘,你還能真能吃肉,真能抽菸,一集一買,夠兩個人吃的吧?一旁響起眾人擠眉弄眼的噓笑。劉東家得了鼓勵,鴨子似地嘎嘎地大笑,說要不要找個幫忙的?黑臉劉跟你住得近,幫起來方便呢!聽話聽音,樹東孃的臉霎時變了色,反擊的話卻卡在嗓子眼,吐不出來。不知是何原因,以往那個什麼話也敢接,也能接得上的樹東娘,老了反而變得不善言辭。她不作聲,提著包往家走,溜著牆根,等到發覺,已然走到家了。她悔得不行,沒偷雞沒摸狗,何必心虛嘛,應該挺胸抬頭走大路,走在路中間的!心裡一團火越燃越旺,終於熊熊而不可控了。

牆上,樹東爹,直直地瞅著樹東娘,嘴角掛著笑。“你就別笑了,人家笑話我,你也跟著傻笑。”樹東爹的遺像也頂眼了,她起身,翻開暗紅的板櫃,翻出塊乾淨的包袱皮布,將像罩住,“這下行啦,你看不見了吧。”青色的布,遮在四四方方的框上,如牆上掏了個窟窿。樹東爹嚥氣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她的眼前。

許多年,她不止一次在夢裡夢見,從夢裡驚醒。樹東爹臨死,拉著她的手,嘴裡囁嚅著,她知道,他有話說,她把耳朵緊貼在他的嘴上,仍然聽不清。他要說嘛呢?他要說的,是不是她最想聽的呢。

最後的日子裡,樹東爹神志有時清醒,有時糊塗。清醒時,她就向他說,不停地說,她知道,說一句是一句,他聽一句是一句,也少一句了。

她說,“我是被你家騙到家來的。”

這話不是虛言,那時,雖然興了相看,但也就走過場的事兒,一搭眼,她心裡就老大不樂意,人算結實,可個頭兒矮,撐不起個門面來。再一瞧,屋裡擺著板櫃,那個飢餓年代,家庭條件在婚姻中起關鍵作用,家裡要有個板櫃,就是好戶兒,起碼能吃上飯吧?板櫃將不樂意抵消了,反正都是嫁,定了吧!誰成想,結完婚沒出滿月,親戚就來拉板櫃,——這板櫃居然是借來的!換句話說,樹東爹家裡除了四個牆角,嘛都沒有。她哭,她鬧,她不幹,她非要那個板櫃。親戚臉兒薄,再說強拉板櫃毀了這門親,那可是罪過。就這樣,板櫃還藉著吧,一借就是幾十年。

樹東爹眼裡閃過亮光。

她接著說,可我不怨你了,真不怨你。她能吃苦,男人頂不起來,她就頂起來。起早貪黑,風裡雨裡,潑潑辣辣,隊長記工分時,經常嘆息,說樹東娘,比個爺們兒還爺們兒!

“可你別怨我啊,我打你,耍脾氣,還打折你的腿,你別怨我啊。”因為能幹,就在他面前有了地位,有了資本,那個年代,窮讓莫莊人脾氣都大。兩口子幹仗,從家裡打到街上,掄拳頭踹腿那是常事。不過,通常是爺們兒打娘們兒,像她打他,打到腿折,少見。

他眼皮動了動,有兩滴濁淚,蚯蚓似的,從眼角蜿蜒而下,看樣子聽明白了。

她說了很多,最後,她思量了思量,說起了黑臉劉。

“我覺著他這個人是挺好,那幾年沒少幫咱,你不在家,幫我挑過水,你折了腿,人家幫我割自留地裡的麥子,是吧?做人得講良心吶!再說他的走線槍打了我,又不是成心的,是不是?”頓了頓,她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說,可我跟他沒有事兒,老東西,你聽清了,沒有,你信不信?”

他猛地攥緊她的手,頭想抬,卻抬不起來,嘴脣開始動,她湊近了,耳朵貼在他的嘴上,可沒用,只有出出進進的氣息,細細的,弱弱的,像將近油乾的燈,不知從那裡來的風,撲地吹滅了。沒有人們常說的迴光返照。

她大驚失色,他有話說,確定無疑。他信還是不信呢?她很後悔,先前說這麼多廢話幹嘛?先問這個多好。

這是個謎,她永遠的謎。她想,只能到了那邊,親自問他了。



3、

夜來了。

除了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的三馬車聲,偶爾響起,小屋裡全是靜,靜到耳朵裡能聽到莫名其妙,排山倒海般的轟鳴。黑臉劉還沒有來。炕上放著小黑桌,桌上,那108張紙牌(莫莊一帶流傳的牌,與麻將相彷彿,通常四個人玩,兩人亦可,印有水滸108將圖案)齊齊地,靜靜地臥著。樹東娘盯著那牌,發呆。她又隱隱覺著不落忍了,與黑臉劉何干?

跟往常一樣,院外還是響起了黑臉劉的咳嗽,溫暖的聲音活泛了樹東娘。她裝出平靜的模樣,就當白天的事根本沒發生,沒發過脾氣。黑臉劉手中託著兩個粘糕(由黍子或者粘高粱,配以乾紅棗蒸制,形如窩頭),走進屋,仍然嘿嘿地笑著,說草草過晌來了,捎來了幾個粘糕,我給你拿兩個嚐嚐,好吃著呢!

玩牌,是屬於他和她的快樂。論輸贏,每局一毛兩毛,一晚上下來,最多不過一兩塊錢。她和他玩得極認真,爭執,甚至吵起來,差不多每次,都是樹東娘讓步,她說,行了行了,你這個老傢伙別唸叨了,不怕嘴上磨起繭來!黑臉劉便高興,臉上的皺紋聚成一朵花,抹一把清鼻涕,說我要贏了。結果,他贏得次數卻少得可憐。她也起過疑,說你不是淨心(故意——作者注)吧?黑臉劉嘿嘿著,說哪能呢,錢的事有讓的?

這個晚上,他和她顯得心事重重。沒有爭執,也沒有吵。紙牌,一張,一張,輕輕地摸起,摩挲一番,再從手中,一張,一張,落到桌上,發出微小的,脆生生的“叭”、“叭”……他們玩得很平靜,也很乏味,像嚼了幾遍的窩頭,沒滋沒味。間或,她拿紙捲菸,她卷得煙,細而長,挺拔,比菸捲兒一點不差。他抽,一支接一支。青白的煙霧,大片大片地懸浮在半空,凝住一般。還是往常一樣,整八點,黑臉劉起身要走了,在屋門口收住腳,猶豫一下,頭也不回,說,草草讓我到她婆家住,你說我去不去呢?樹東孃的心猛地一緊,張了張嘴,想說,去不去全在你。可究竟說沒說出口,又不知所以了。

樹東娘褪去衣服。不再豐滿,失去光澤的**,彷彿失去水份,吊在草繩上的乾菜,往昔的飽滿,蓬勃,毫無蹤跡。癟癟地垂在胸前,彷彿知曉自己的多餘,坦在昏黃的燈下,害羞而倉皇無助。也許脫衣時帶起了風,牆上像框上的布,飄搖而下,露出樹東爹平靜的臉。“老東西,看了一輩子,你還沒看夠麼?再看,也不讓人稀罕了。”嘴上這樣說著,她的心卻突突地跳。

那個朝陽初露的清晨,活潑潑地,倏地跳將出來。淺黃的麥茬,如鐮刀鋒利的刃一樣,閃閃發光,廣袤的田野,到處瀰漫著馥郁清亮的麥香。她明瞭他的渴望,她被他的目光脫盡了薄薄的衣衫。他粗重的呼吸,步步緊逼,近在眼前。她的身上燃起了火,陷在他的呼吸裡,動彈不得。四周的高樹與灌木,仿若他們彼此,張狂得水洩不通。他扔掉鐮刀,撲過來,粗魯地抱住她,不由分說,捉住挺拔的**。她像暴風雨中的燕子草(當地一種野生植物,名草,實為野菜,作者注),癱軟得毫無筋骨,手摁住他的手,不是試圖挪開,而是鼓勵,是縱容,是推波助瀾。遠處,卻飄來小樹東那稚嫩的呼喊:娘——!這細小的聲音,如冰水冷雨,剎那,澆滅了所有的火。他和她,幾乎同時,跳開去……

樹東娘瞅了瞅樹東爹,說就一回,黑臉劉就摸過那一回,那天晚上,他給樹東送饅頭那晚上,他都沒摸成,真的,除了這個,再沒別的事兒了。思想片刻,她重又套上衣裳。從板櫃裡找出薄薄的黃紙,在屋內點燃,說我給你送倆錢花花吧,手頭兒可別緊著。火舌迅速舔噬著黃紙,令她駭然的是,燃著的黃紙,竟從地上飄搖而起,直到半空,才完全成為黑灰,那黑灰也不鬆散,仍如紙樣,悠悠忽忽,好大一會兒才落地。“他爹,你這是什麼意思喲?你不信我,你還記恨我?恨我打你,還是恨我讓人家摸了?”她重又點了幾頁黃紙,但再沒現出這景來。



4、

兩天後,草草來接黑臉劉。

三馬車停在院頭,骯髒的花被褥,破衣爛單,縮在車廂裡一頭,不到三分之一的模樣。草草的男人搬完東西,蹲在車邊,蔫著腦袋,抽菸。枯瘦的土炕,乾巴巴地**著,屋裡瀰漫刺鼻的灶灰味兒,草草急火火地打掃。

這時,黑臉劉回來了,背後的竹筐裡,盛著麥秸。他愣愣怔怔地駐足,竹筐無力地滑落,麥秸散了一地,腿腳似乎瞬間利索了,奔到院子裡,一把奪過草草手中的掃帚,拼力慣出去,掃帚像只受驚的鳥兒,撞到牆上,頹唐地彈跳兩下,委屈地橫臥在那裡。黑臉劉衝進屋,氣鼓鼓地躺在空無一物的土炕上。

草草說,爹,早該接你過去的,來晚了,你別生氣啊。

草草說,爹,你先搬過去,屋裡的傢俱也不中用了,抽空賣給收破爛的就行了。

黑臉劉湧出口濃濃的痰,說我不走,我說要去你家來?我嘛時候說過這話?嗯?!

草草暗紅的臉上,滑下兩行眼淚,她坐在炕沿上,說爹,你要不走,我今兒個就不回去了。

咳!咳咳!黑臉劉揮揮幹樹枝樣的手,說你甭廢話!你有能耐就砸我的鍋,就扒我的炕,就把我給抬出去!你哪是孝順?你嫌我死得慢哩!我生是莫莊人,死是莫莊鬼!你要砸我鍋,扒我炕,我就到你婆家鬧!你不就想鬧個孝順名?眼見著兒一天天大了,好說媳婦?黑臉劉說,你有本事就把我抬出去!你要抬我,半道兒上我就嚥氣,讓你擔個罪名!

草草終於嚎啕起來,爹哎——親爹哎——

黑臉劉說,我還沒死呢,用不著嚎!

三馬車停在衚衕口時,樹東娘便藏身院門後了。透過門縫,悵悵然地看草草跟她男人,進進出出,搬東運西,他真要走了,這樣想著,心裡就驀地空起來,沒著沒落。待黑臉劉匆匆地趕來,耳邊響起爭吵,響起草草的哭聲,原本懸空的那塊石頭,又穩穩地放回原處。她開啟門,徑直走進偏對門。

你看看,你看看,樹東娘扎撒著手,說老傢伙,你真是老糊塗了,孩子是好心,你犯嘛犟勁呢?走吧,省得吃些半生不熟的飯哩。

見樹東娘進了院,草草止住了哭聲,擦把淚,憤然迎上前,粗糙的手指點著樹東孃的鼻尖,破口大罵:“我家的事兒你甭管!我接我爹,還不是因為你這個老玩意兒?!我尋思我不知道啊,嗯?你誆我爹的錢,買肉買菜買衣裳!你這個‘老來俏’,不要臉不顧腚的東西!”

如電閃雷鳴,樹東娘腦袋裡訇然作響,眼前瞬間升起一團青黑的霧,身子晃兩晃,差點沒栽倒。

黑臉劉躥出來,手上拿著布鞋,一鞋底子扇在草草的左臉上,“我沒你這個閨女,滾!”

凶神樣的爹嚇住了草草,轉而,她捂著臉,嚶嚶地哭著跑了出去。她男人,悶著頭,將東西重又搬進屋。衚衕口“嘣嘣嘣”幾聲響過,再次陷入平靜。

樹東娘頭重腳輕,黑臉劉過來扶,她甩開他的手,三步兩晃地回家,躺下,望著牆上的樹東爹,老淚再也忍耐不住,撲簌簌地滾下來。黑臉劉敲院門,敲了很久,她始終沒開。

5、

不用猜,樹東知曉這事,定是劉東家傳的口信兒。

事實的確如此,每月,劉東家要去一趟樹東所在的城市,去提貨。酒足飯飽,劉東家坐在寬大沙發裡,打著嗝,絲毫不在意樹東老婆的白眼,說這草草啊,真不嘛好東西,你想想,他爹佔了多大便宜?你娘替他趕集買東西,多大年紀了,給他跑腿,是不是?再說,他又不會做飯,老是讓你娘幫著做這個做那個,老鄰舊舍的,不說人情,總不能當著面——她壓低了聲音,說罵的那個難聽,我都說不出嘴呀!這口氣可不能不出,你娘還不窩屈出病來?再說,你在外邊混事兒,有頭有臉兒的,不能不管,對不對?

如今的樹東,可不是早先的樹東了,肚腩突起,白白胖胖,像特大號的發麵饅頭。他笑眯眯地把玩著水杯,耐心地聽劉東家說的每句話,不置可否。

樹東回鄉,沒有直接回家,先去找了草草。

兒時的玩伴見面,自然客氣。那客氣裡透出的生分,也頗猙獰。草草正在和麵,手上沾滿了麵粉,見到油光滿面的樹東,心跳慌得沒了點數,忙招呼男人沏茶。樹東說不用不用,不渴,坐一會兒就走,車在外面等著呢。問了莊稼收成,問了孩子。接下來就是沉默,望著眼前這位兩手面粉,腰如水桶的中年婦女,樹東心裡頓然滄海桑田,這不是頭扎小辮的草草了,不是笑起來眼如月牙兒的小丫頭了。

想不到,對樹東的提議,草草沒有預想中的激烈反應,反倒透出幾分驚喜來。草草還再三向他保證,說你放心,到時候,兩位老人的事我們一定辦得風光些,能讓人家說住嘴。出門時,草草問樹東,聽說你要調到咱縣裡,有這個事兒嗎?似乎是無意的,樹東卻像吞了只蒼蠅,隨口答道:八字沒一撇兒的事呢。草草臉上浮起謙卑的笑,說我說呢,在市裡多好,到咱這破地方,窮得兔不拉屎,叫誰也不願意,可話說回來……樹東已經上車,下面的話,聽得不很分明瞭。

趕到莫莊,正值晌午。兒子的唐突出現,讓樹東娘感到很意外。樹東忙,她也知道,在城裡混事兒,沒根兒沒底兒,四下裡全靠個人忙活,一年到頭,回家看看,也就有數的那幾個節日。人見得少,綠色的匯款單,月月倒準的,這也是許多莫莊人鼓勵孩子發奮的話題。這就行了,知足了,養兒圖嗎呢?樹東娘想得開,天天守著的多了,日子過得沒著沒落的也多了,不頂用。人前人後說起來,有個在外混事兒的兒子,那份驕傲與想念,也能抵個七七八八。

樹東娘忙到小鋪裡買來小魚,燉了,又烙了千層餅,熱氣騰騰。樹東娘自然不曉得,這種小魚,城裡只配作貓食了。但樹東仍吃得鼻尖冒汗。飯罷,沏上樹東帶來的上等龍井,娘倆相對而坐。

樹東瞅瞅牆上的爹,說我爹走了十年了,娘,你不容易哩。

娘不作聲,不明白兒子為何要提起這個。

樹東又說,我今兒個找了草草,那天的事兒她覺得對不住,又抹不開面子過來。

娘搖搖頭,說我沒怪她,沒怪她。

樹東說,劉叔人挺好,對咱家有恩,是不?他對娘好,這我也知道,今兒個草草她也提了這層意思……

樹東,娘攔住他的話頭,說樹東,你說話咋顛三倒四的,你到底要說嘛?

樹東說,當著爹的面,我挑明瞭說吧,我覺得大家夥兒都這麼說,你就乾脆跟劉叔過算了,草草應了,聽她的意思,估計劉叔沒意見,草草還說了,要給你們操辦操辦的。

娘滿臉驚駭,接下來,撩起衣角,抹眼淚,說樹東啊,我聽明白了,你這是嫌娘累贅啦?樹東忙拉過孃的手,說不不不,不是那個意思。

娘唉一聲,說你打聽打聽,十里八村,有兒給娘找主兒的嗎?

娘,都嘛年代了,你還……再說,我接你去進城,你咋不應呢?還不是因為劉叔?

因為黑臉劉?

剎那間,那個夏日的清晨閃電樣滑過,那個冬日的黑夜浮浮沉沉。那個冬夜,村裡放著電影,老的少的,幾乎全去了小學校。樹東先去佔地方,樹東娘收拾停當,正想走,黑臉劉進了門,手裡提個布兜。他告訴她,這是走親戚回過來的,給樹東解解饞吧。放下布兜,他沒有走的意思,坐在炕頭,東一句西一句地拉。油燈昏黃,照得屋子朦朦朧朧,彷彿有看不見的磁力,兩人都無法抗拒,距離越來越近,終於,他和她,能聽到彼此的呼吸了,她能聞到,他身上的煙味,他能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青草香。她的頭偎在他的肩上,她和他不再言語。忽然間,門外響起樹東的叫門聲。他慌里慌張地翻牆而走……

見娘愣神,樹東說娘,我看就這麼辦了吧。

娘卻擺擺手,說你用不著再說了,這話就當你沒說,就當你爹沒聽見,土都埋到我脖子了,用不了幾年就得去找你爹,到了那邊,你得讓我跟你爹說話吧?

娘!樹東著急了,說你這是到底為嘛呢?我爹要能說話,他也應這事兒!

樹東娘抬頭,瞅瞅牆上的樹東爹,嘆了口氣,說可他到底是不會說話了……

臨走時,樹東猶豫了一陣,最後囁嚅著說,娘,你要同意,咱就大大方方地辦了,要是不同意,我不勉強,可不能不明不白地跟人家……我在外面混事兒,也得要個臉面。

樹東娘腳下沒踩穩,晃三晃,扶住了門框。一綹白髮滑下,搭在額前,看上去,整個人便憔悴了。

6、

夏天倏然而過,棗兒收了,葉子跟著一天天黃下去。

黑臉劉敲過幾次門的,樹東娘卻從未開啟,聽著那聲響,不再執著,終於消失,她的眼淚一串串地掉。後來,那敲門聲便再沒響起過。

窄窄的,不足兩米的衚衕,宛如一條無邊無岸的大河,隔開他和她。她總是算著碰不到他的時候才出門,而他,似乎也是如此。惟有趕集,在人流中,在顛簸的公交車上,她和他,可以大大方方相望,他腰越來越彎,咳嗽聲越來越響了,她的頭髮越來越像雪,掉得越來越厲害了……

似乎是最後一片棗葉跌落的那天,黑臉劉走了。確切的時辰,沒人能夠曉得了。那幾天,樹東娘總覺得坐不是,站不是。看這裡不妥貼,那裡礙眼。忽然想起,兩集沒看到他了,尋思良久,才趕了過去。聽到門響,一隻野貓倉惶地逃跑了。炕上躺著黑臉劉,她喊他,不應,腦子裡立刻有了那個不祥的念頭,上前一摸,果然,沒了呼吸,人早僵硬了。

後來,料理黑臉劉喪事的人說,死了差不多七八天了,多虧天氣轉了涼,要不,早就臭得聞不得了。

不久,第一場雪就來了。迷迷茫茫,漫天彌地,大塊大塊的冷雪,下得讓人絕望。

樹東娘開始病入膏肓,有時清醒,有時糊塗,說話也困難了。樹東天天守在身邊,端屎端尿,伺候得到邊兒到沿兒。莫莊人都說,樹東娘有福啊,攤上了個孝順兒,到老錢也不缺,人還守在身邊,比起草草,要強得多啦!其實,樹東從心眼兒裡還得感謝草草,黑臉劉的死給他提了醒,所以花錢給娘安了電話,早晚報平安,雖然如此,娘開始發病還是沒告訴他,病得厲害了,樹東才知道,才匆匆趕回來。

最後那晚上,樹東孃的手伸向炕外,想要什麼東西。樹東拿了水,娘擺手;樹東拿了蘋果,娘還是擺手。樹東沿孃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牆上的照片,摘爹的照片下來,遞過去,娘一手抓了,另一隻手仍然張著。這又是要嗎呢?樹東翻騰了好一陣兒,當把那捆紮好的108張紙牌遞到手上,娘才長長吁了口氣。

樹東娘沒有迎來黎明。她拼盡最後的所有氣力,說了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老東西,我對得起你了,你該信啦……照片和紙牌,她始終沒有鬆手,抓得緊緊的,入殮時,人們也沒法取出來。

最後那句話,樹東百思不得其解。**感觸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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