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隻喜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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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隻喜鵲
一
那是一個很晴朗的日子。
娘說，那是個好日子，讓她進了皇宮後，一定要規規矩矩的。於是，她便別過許多的目光，乘著一頂並不華麗的轎子離開了家。
沒有張燈結綵，沒有鮮花紅毯，只有孃親的眼淚。
娘，你不能用眼淚來祝福我，你不是要我堅強嗎，我會的。
沒有人反對她進宮去，連她自己也沒有；只有鄰居的爺爺嘆了口氣。
她是沒有選擇的，明年哥要是再不娶小蘭的話，小蘭就要嫁給別人了；還有她妹妹，她必須備足夠多的嫁妝，否則嫁不了好人家。媽媽的病拖了很久了，不能再拖了。而這一切只要她進宮去，就都能解決了。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阿牛哥，在我走後，你會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而娶別的女人嗎？
今天的太陽真好，或許真是個好日子。
那便她帶著一顆十六歲的心離家而去的日子，一個很晴朗的日子。
二
當一個湖的湖面時時刻刻有風輕拂的話，你就不會認為波浪是個怪物。但如果一個一直處於平靜的湖突然泛起漣漪的話，那便是奇蹟。
而她便是被這莫明其妙的漣漪給送進了宮，送進了後宮那座與世隔絕的房子，那座以後裝著她命運的房子。沒有人告訴她，她以後的命運將會怎樣繼續。
連那房子也保持著沉默。
安靜，這裡除了安靜便再也沒有什麼了。
安靜，也許她該是這樣安靜的；但宿命可以變嗎？
下雨了，一片葉子落在了屋簷上，它不知道從此以後它的命運就這樣被確定了。
雨水在它的葉尖上慢慢地凝結，凝結成了一顆晶瑩的淚。淚在一點一點地漲大，它也許在傷心得哭著；但它的傷心在一瞬間便落下了。她急忙伸出手來，接住了。但淚還在她的指尖悄悄地流失了。
世界上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風也不會只吹一個方向。
愛情是多麼奇怪的東西，說來就來。像極了秋天的落葉，你明知道它會落，但你沒法預知它什麼時候調零；而就在你不經意的瞬間它逝落了，這便是突然。
第一次看見到他時，他引了一大群的妃子美人來賞她滿院子的花。她見到了他，他也見到了她。
他見到她時笑了，因為她滿臉的土灰。但他的笑如陽光般頃刻佔滿了她沒有提防的心。就這麼輕易她就愛上了他。但他走了，帶著他身邊的美人們走了。
蝴蝶不知道，當它輕吻花兒離去後；花兒就在那吻裡悄悄地愛上了它。它不知道它的吻**了花兒的愛。
三
院子的那棵相思樹長得真快，那時還一顆相思豆，現在卻高過屋子了。而且還在拼命的長著，枝繁葉茂的延伸著；世上也許沒有比它長得更快的樹了。
就這樣，她愛上了他；沒有理由，她也找不到理由。也許愛本來就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花兒愛上了蝴蝶，蝴蝶卻不知道。可明知道不可能，花兒卻仍痴痴地祈盼著蝴蝶的再次親吻。
這是一個不平衡的天枰。一頭重得壓著她透不過氣來，一頭卻輕得無人知曉。
她沒發現，其實天枰的另一頭什麼也沒有，他還沒跨上天枰。
這只是一座她自己的天平而已。
相思樹的花開了，落了；又開了，又落了。
她努力的想要想起他的樣子來，不，她不會忘記他的樣子的。
太陽正一點一點劃過窗邊，落著。
沒錯，他的樣子就像陽光，閉著眼睛，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溫暖。
天正一點一點地暗下來。她害怕了，她害怕日落，因為日落會帶走她的溫暖，而留給她一個漫長無眠的夜。
寂寞的人都害怕黑暗，但沒有人能拒絕黑暗，因為太陽很乖，總會按時回家。
夜是很安靜的，只有某些蟲子在咻咻地叫著。月光從窗戶上瀉進來。輕撫著她擱在床沿的胳膊，冰涼的。
此刻的他應該躺在一個美麗女子的懷裡安睡著，臉上掛著幸福吧。兩個人緊緊地靠在一起很暖活。
四周安靜極了。
小時候，夏天的太陽火辣辣的，連蟬也在拼命地叫著。河裡的水在緩緩流著，不驚不險。兩雙小腳丫在水裡泡著，偶爾擺動一下，濺起幾朵小水花來。伴隨著水花偶爾也會有幾聲咯咯的笑聲。
她不說話，阿牛哥也不說話，但他們靠得很近，她能隱隱約約感受到溫度從阿牛哥的身上傳來，使她的心慌亂的跳動著；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很甜，很甜……
但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恨迅速佔滿了她的心，她恨，恨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
但他在她心房裡，趕不走了。
她哭了。
她的右眼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灰色的痣，那是一顆淚痣；那是她的傷疤她的痛。鄰居的同齡人總笑她是個愛哭鬼，但她懂事以來就沒有哭過；她很堅強，真的，僅此這一次，僅此。
淚，原來她也是有淚的。淚一滴一滴地劃過臉頰，落在了枕頭上，打在了那隻鴛鴦上。那是一隻繡得很美的鴛鴦，旁邊還有一隻毛色灰灰的在默默地注視著它。不遠，就那麼一點的距離。但就那麼一點的距離，卻也只能永遠地注視，而無法靠近。
淚不甜不苦，卻很疼，很疼。
小時候，有一次她上山撿柴。
山上，漫山的梧桐花紛紛揚揚地落著，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曾經的美麗就在這紛紛揚揚裡消失了。她努力地想要避開它們，不願意再用她的雙腳賤踏它們。那曾經的美麗，該是它們永遠的痛吧。
她緊緊地閉著眼睛，小心翼翼的踮起腳尖……
但她還是聽到了花兒破碎的聲音，一點一點地；慢慢碎掉的尖叫聲，狠狠地撞在她心上。她想，這也許就是心痛吧；但她沒哭。
夜深了，月光安靜地睡在她床沿邊。她聽到了院子的那棵相思樹還在吱吱咋咋的生長著。
相思是個可怕的魔鬼，只要你沾上了，就再也擺脫不了了。
他忘卻她了，真真的忘卻了。或者根本就不知道有她的存在。
淚模糊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她的夢。
夢裡有人輕輕地拭去她的淚。一位穿著潔白衣裳的美麗女人，站在了她面前。那一定是個仙女，全身散發著的金色光輝，照亮了她的夢。
她看到那美麗女人的脣動了，那聲音便飄渺地從地底下飄上來，打在她耳膜上。
我是相思樹裡住著的一個精靈。由於你強烈的相思，使相思樹不斷生長，也使我的修煉得以突破，現在終於可以幻化成人型了。為此，我可以實現你一個願望，一個除了扭轉乾坤改變時間之外的任何願望。
但我也要提醒你，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和我做交易是要付出代價的。你要實現的願望有多美好，那你要付出的代價就有多沉重。
她毫不猶豫的答應了，沒有什麼比她現在更痛苦了；即使是要她現在去死，她也是願意的。
那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嘴角邊泛起了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笑。
那美麗女人的脣又動了。
那好，我給你十二塊願望手帕，你必須在上面繡上一幅寒梅喜鵲圖。但每塊只能繡上十二隻喜鵲……
哪天，如果手帕上出現第十三隻喜鵲的話，那便是你實現願望的時候了。不過，你要切記，第十三隻喜鵲是不能隨便繡的，該出現的時候自然就會出現了。
而當你的願望就要實現時，也就是你結束相思的時候，相思樹也會隨之死亡。那時，我也就會離開。但如果相思樹花落盡的時候，十二塊手帕還沒繡完，那你也就會隨著相思樹一起死去。
最後一句話都還沒說完，那美麗的女人就消失了。但最後一句話還是一字一字的從屋樑上飄下來，打在她心上，是那麼的有力。
她驚了一下，醒了。
這不是一個夢，因為她的枕邊真多了十二塊潔白的手帕。
神在憐憫她嗎？
四
當陽光再灑進窗戶來的時候，她隨風聞到了一陣濃郁的花香。相思樹在一夜之間開花了，一朵朵爬滿了枝頭，笑著，散發著一陣陣的香味。她從沒發現相思樹的花可以開得這麼放肆，開得這麼燦爛。
美麗的女人沒有騙她。
她開始在潔白的手帕上繡她的夢，編織她神聖的幸福了。一針一針地，伴隨著日升月落。
當相思樹落下第一瓣花瓣時，她的第一塊手帕繡完了。
但她無暇欣賞，她得趕在相思花落盡的時候繡完十二塊手帕。
她不眠不休的繡著。
於是，手帕便伴隨著飄飛的花瓣一塊一塊地繡完了，很美很美；但美麗的東西容易引來嫉妒的目光。很快，她繡的手帕便被別的妃子看上拿走了，也可以說是被搶走了，流落到後宮的各個角落去了，分散了她的幸福，她的夢。
現在她只剩下最後一塊手帕了，相思樹的花也開始紛紛揚揚的飄飛了，似乎想要在一夜之間落盡一般。
風輕輕地帶著花瓣拍打在她的臉上，風沒有停下來，走了，卻留下了花瓣；於是，花瓣便安安靜靜地躺在她手心上了，訴說著有關他的訊息。
五
他的愛妃們為他生了十二位公主，卻沒有人為他誕下龍子。
國師告訴皇太后，問題就出現在那些手帕上；手帕上的十二隻喜鵲預兆著皇上的十二位公主，只有繡手帕的人才能給皇上帶來皇子。
……
六
他來了，踏著滿地的相思花來了。那洋溢著如陽光般的笑臉，踏著落花的痛，來到了她的身邊。
他吻了她，滾燙的，融掉了她的心。
他那溫暖的手，輕輕的撫著她的秀髮，密密的吻在她耳邊呢喃著，直透到她心裡去了。她就像一個誤入森林的孩子，迷失了。
時間流逝在她的幸福裡。
那一夜之後，相思樹的花在一夜之間落光了，在她沉浸於愛河時紛飛了……
她的腳踩在厚厚的花瓣上，於是，花瓣在破碎，在尖叫，在死亡。
她不再憐惜它們了，她要追求她的幸福，而她的幸福只能建立在它們的死亡之上。
腳輕輕地放下去了，軟軟的，柔柔的；這就是幸福的感覺，她想。
她告訴他，她要為他繡上第十三隻喜鵲，要為他生個兒子。
於是，院子裡，在落花的墳上便留下了他頻繁的影子。
他在她懷裡安睡著，像個吃飽奶的嬰兒，幸福而滿足。他有了她才幸福，或許是她有了他才會幸福。
相思樹死掉了，在黑夜裡悄悄地死掉了；在她小心翼翼的繡著第十三隻喜鵲編織她的幸福時死掉了；它是在用生命來換取她的幸福嗎?
當潔白的手帕上正一點一點地浮現出第十三隻喜鵲時，她突然暈倒了。
他們愛的結晶來了。
太醫診斷是喜脈，並且她懷的是個皇子，可喜可賀。
一些都那麼完美，就像神安排得那樣，實現了她守候了許久的願望。只是，人總喜歡忽略和忘卻，她再也想不起來，和那美麗的女人做交易是要付出代價的。
幸福仍在繼續著。
她仍在繡著。她要把屬於他和她的喜鵲繡地最美最好。
她手中的針還舞動著。香爐裡冒著嫋嫋的氣霧，盈繞在她身邊，飄著淡淡的梧桐花的香味。
有人偷偷地把那美麗的畫面定格了。畫面上，她的肚子在一點一點的長大；而第十三隻喜鵲也在手帕上一點一點地浮現出來，那是一隻正要展翅高飛的喜鵲，是她寄予的無限希望的騰飛。
就要完成了，而就在她最後一針要繡下去時；他們愛的結晶成熟了。
整個皇宮沸騰了。他來了，緊張地雙手合十，默默地在祈禱著，他是很愛她的。太醫來了，守著，寸步不移；接生婆來了，小心翼翼的侍候著……
窗外的月牙兒也探進半個頭來湊著熱鬧，連滿天的星星都在努力閃爍著，似乎要讓整個夜空也熱鬧起來。
夜空上，看到沒有，那有很多星星聚集在一起，像河流一樣的，便是銀河了。霸道地橫跨在天空之上，把諾大的天空分成了兩半。
看，銀河的那邊有一顆很亮的星星，看到了沒，那便是織女了。還有銀河的另一邊，那顆很亮的，兩邊還有兩顆很小的星星緊緊的挨著，就像一個人挑著擔子一樣。沒錯，那便是牛郎擔著他們的子女尋織女來了。
只可惜，中間被王母娘娘用銀釵狠狠地劃了道銀河，硬是隔開了他們，只允許他們在每年的七月七相會一次。
就在織女和牛郎遙遙相望時，星空下，門外的他正焦急地踱來踱去。
突然一陣疾風吹來，掛在門外的燈籠嗖聲滅了。
門吱的一聲開了，一個小宮女探出身來，小心翼翼的問著。難產了，保大人還是保小孩。
風停了，夜是很安靜的，只有某些蟲子在咻咻地叫著。
他愣住了。一片不知名的葉子輕輕地打在他臉上，月牙兒看到他的脣動了一下……
保小……
他也許沒發現，滿天的星星突然暗淡了許多，連月牙兒也躲到樹梢後面了。
許久許久，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伴隨著所有人的希望劃破星空。
這是一件喜事，皇宮將會大擺宴席，每個人的臉上都將會掛滿笑容，他也是。
只有孩子仍在啼哭著，他是在替他母親哭泣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去理會。只有天邊的月牙兒悄悄掩面去了。
七
一個荒蕪了很久的院子。
院子的中央有一顆枯死了很久的樹，光禿禿的已經沒法辨認是什麼樹了，乾癟的枝枝丫丫寂寞地指向天空，像在述說著什麼。
牆角邊長滿了雜草，雜草順著牆角在拚命地往外爬著；就像籠中的鳥兒般，渴望著自由。
兩個小宮女輕輕的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側身閃了進來。
兩雙充滿好奇的眼睛在院子裡轉悠著，時不時還吱吱喳喳地聊一下。
這裡很久沒人來過了吧，陰森森的，好可怕啊，走吧。
來了就看看吧，說不定有什麼發現。
我聽易嬤嬤說，這裡死過人；一到晚上就有人在哭，像是冤死的。
皇宮那麼複雜，這可說不定；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誰知道啊。
屋子裡面和別的屋子也沒什麼區別，只是那些擺設像很古老了似的，上面的灰塵鋪了一層又一層。偶爾打翻了什麼，那上面的灰塵便直撲上來，嗆得她們猛在咳著，於是，急急忙忙掩面跑出去了。
屋子裡立刻又安靜下來了。
一陣風順著被她們開啟的門跑了進來。
一塊手帕順著風在被打翻的簍子裡飄了出來，在地上慢慢地鋪了開來。映出了一幅寒梅喜鵲圖來。手帕上繡了十三隻喜鵲，其中一隻欲展翅高飛得分外醒目。
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裡守候了多久。
為了愛，她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繡上了第十三隻喜鵲的最後一針；為了愛，從此她便成了手帕上的第十三隻喜鵲了；為了愛，沒有了眼淚，沒有了自由。
風仍在輕輕的吹著，輕輕的撫過她的臉，柔柔的。
她喜歡這種感覺，這是一種久違了的感覺。
她不想呆在這裡，她要出去，她要去看她的愛人，她的孩子。
她不知道，在她日夜不分地想著這些事時。外面的世界早已日新月異，不知換了多少個年代了。
當所有人的歲月都在慢慢地流逝時，只有她仍在寂寞的守候著，不知晝夜。
**感觸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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