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四十五章 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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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四十五章 四十歲

在舉杯之前/總覺得

還想再說一些什麼

也許是那次海上的航行

也許是/那好多個夏夜裡

我們曾一起仰望過的星群

新醅初釀的時光啊

竟然都已經是/那樣遙遠

那樣閃爍著的年代了嗎

而對著歲月擺下的筵席

我們樸素微笑殷勤勸酒

彷彿所有蛻下的愛戀與不捨

都收藏在語句的背後

在舉杯之前/或許

我們都已經明白/由此前去

再也沒有比手中這一杯

更醇更美的酒了

再也沒有/比此刻

更該一飲而盡的理由——

席慕容

中野楠沿著綜合大樓十層的走廊朝會議大廳的方向走去。從窗邊經過時，他不由側頭朝窗外看了一眼。這是五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如果是在更南的地方早已是初夏了，可在札幌，卻仍是一派春天初回大地欣欣向榮的景象……一切都顯得新鮮而美麗。

他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這時，他剛好接近了一個三岔口，看到有兩個人正從前面右邊的走廊裡走出來。走在靠近他這一邊的，是個男人。很快，他們就走出了他的視野。――很顯然，他們也是要去參加那個即將開始的學術討論會。

就在他們即將沒入左邊長廊的那一剎那，走在裡邊的那個女子剛好朝外微微側了一下頭。雖然只是個轉瞬即逝的動作，不知怎麼的，卻給了中野楠一種久違了的似曾相識之感。他的心當即猛地跳了一下，與此同時，加快了腳步。

終於趕上了走在前面的那兩個人之後，他有些不敢相信地問："葉山，是你嗎？"

聽了他的話，那個女子先是遲疑了一下，隨即停下了腳步，回過身站定。

沒錯，十四年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站在眼前的這個女子，也已經不是分別那時那個二十七歲的正當韶華的年輕女郎了，但中野楠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來……那就是葉山梓。

她這時和他一樣，是四十一歲，已經是個中年人了，歲月也毫不容情地在她的眼角眉間留下了刻痕，不過，不知為什麼，中野楠反而覺得現在的她比那時更美了……那是一種經過了歲月打磨的從容不迫、恬靜自如的美，令他一時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也正是在這一刻，他驀地明白了，一直以來，從少年到中年，不管他的生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葉山梓在他心中的形象卻始終是一樣的：溫暖、清新，就如同這時五月札幌明媚的春光——

清川梓有些猝不及防地望著眼前這個她所熟悉的、風度翩翩的男人，十四年不見，他也從青年步入了中年，顯得沉穩而成熟，但剛才看著他從後面有些氣喘地趕上來的模樣，又令她於恍惚之間，像是回到了少女時代的某個時刻……不過，她清楚地記得，在學術討論會的東京都區的來客名單上，並沒有中野楠的名字。――如果有的話，她肯定也不會參加。

像是明白了她在想什麼，中野楠微微一笑："我本來是沒想來的，不過，剛好決定來的那位同事臨時有事，我一時心血**，就決定代他來了，沒想到……"他頓了一下，"真是沒想到……"

清川梓正想說什麼，這時，走在她身邊的那個男人開口了："清川先生，我先進去了。"

"好的。――待會兒見。"清川梓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中野楠有些遲疑地看著她："清川……"

"是我丈夫的姓氏。"清川梓答道。

已經到了這個年紀，中野楠當然想過她應該早就結婚了，不過，此時親耳聽到她說起自己的丈夫，他心裡還是會有一些異樣……他突然想，如果有末清明知道，他找到了已為人婦的葉山梓，會怎麼想呢？是會欣喜若狂，還是會悵然若失？

"中野，一起走吧。"清川梓說。

"好的。"中野楠點了點頭。

並肩前行時，清川梓側頭看了他一眼："中野，這些年來……過得好嗎？"

"還好。"中野楠微微一笑，"我的獨生女兒已經十三歲了……你呢？"

"我有兩個孩子……"清川梓頓了一下，"兒子十四歲，女兒十一歲。――時間過得真快。"

"是啊……"中野楠沉默了片刻，正想說什麼，清川梓突然說，"會議快開始了……中野，我們稍後再談吧。"

"嗯。"——

那天上午，在寬敞的會議大廳的人群中望著清川梓，尤其是在聽她發表自己的論文的時候，中野楠不由有些恍惚，總覺得眼前的一切不太可信……他想，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呢？他們的孩子，居然都快到他們認識那時的年齡了。

不過，看著知性美麗的清川梓，他還是會釋然地想，雖然這一生他和她緣份了了，但能遇到她，終究是一種幸運……哪怕她愛過的和嫁的男人，都不是他。

在失散了多年之後，居然還能再次找到她，簡直就是蒙天眷顧……他的確是不能再有奢求了——

那天中午，他們一起在醫大的一家餐廳裡吃中飯。等上餐時，中野楠笑著說："葉山，當年我就想，將來你一定會事業有成……果然，現在的你，已經是札幌最著名的腦外科醫生之一了。"

清川梓微笑著搖了搖頭："中野，別取笑我了……倒是你自己，這麼年輕，就做了一家大醫院的院長。"

"我說的是真心話。你和我不一樣，你有今天，全都憑你個人的努力……"中野楠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六年前，我曾來過醫大附屬醫院，還在這裡呆了好幾天……那時，怎麼都沒有看到你，也沒有聽人說起過你？"

葉山梓怔了一下："那個時候，我還沒進醫大……你當然看不到我了。"

中野楠緩緩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葉山，你能走到今天，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是啊，曾經差一點就放棄了……"清川梓沉默了片刻，"在生下了澈，也就是我的兒子之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援著我重回到荒廢了五年的職場的。"

"你之前好像說過，你的長子已經十四歲了……"中野楠躊躇了一下，"那麼，葉山，你和你先生……"

這時，服務生過來上餐，葉山梓邊接過自己那份套餐邊說："我和我先生，是在我到札幌的那一年結的婚。"

"這樣啊……"中野楠低聲說。他這時不可避免地覺得有些受傷，心想，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可以令葉山梓這麼快就答應和他在一起？在此之前，哪怕是優秀如他，在葉山梓面前都碰了好幾次的壁，"葉山，那個時候，你為什麼要突然離開名古屋？你知道嗎？這些年來，你母親和你妹妹都很掛念你……當然，也還有井上他們。"

不知為什麼，雖然這時已經想到了有末清明，但話說出口時，中野楠還是鬼使神差地把他的名字過濾掉了。

"真是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那個時候，我真的很想重新開始，所以……"清川梓頓了一下，"總之，非常抱歉。"

"那天晚上，我是覺得你有點不對勁，不過，還是怎麼也沒想到，你那時是故意回東京和我們作最後的告別……"中野楠輕輕嘆了口氣，"葉山，我不得不說，你有時候，的確是太不體諒別人的感受了。"

"所以，我剛才說，非常抱歉，不過……"清川梓猶豫了一下，"中野，能不能請你暫時幫我保密一下？我現在還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在這裡。"

"為什麼？"中野楠注視著她，"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太殘忍了嗎？"

"我有我的苦衷……"清川梓一臉懇求地看著他，"中野……"

"那好吧。"中野楠被她看得心軟了，只好點了點頭。

"謝謝你。"清川梓高興地說，"對了，中野，我想請你到我家作客，可以嗎？"

"好啊……"中野楠微笑著點了點頭，"我剛才還在想，如果你不邀請我，我就只好自己提出來了。"他的確是很想看看清川梓嫁了個怎樣的丈夫，有怎樣的兒女，這些年來，都過著怎樣的生活。

"明天晚上，怎麼樣？"清川梓問。

"沒問題。"

"那就這麼說定了。"——

當天晚上，清川梓回到家時，清川源正在書房裡忙著什麼，她於是敲門進去："源，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好啊，你說吧。"清川源抬起頭來看著她。

"今天，在學術討論會上，我遇到了高中時的同班同學中野君……"清川梓頓了一下，"我想明天晚上請他來我們家作客……你覺得怎麼樣？"

"你既然已經請了人家，我能說不好嗎？"清川源沉默了片刻，"你高中時的同學……那麼，也有十幾年沒有見了吧？"

"是啊，自從我來札幌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清川梓頓了一下，"源，對不起，之前，我沒和你商量，就先請了中野君。"

"我沒這麼小氣……"清川源微笑著看她，"再說了，我一直都難得有機會招待你以前的朋友，現在總算有人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呢。"

"源，謝謝你。――那麼，不打擾你，我先出去了。"清川梓說。

她轉身正要離開，突然聽到清川源在身後說："他……是那個男人嗎？"

清川梓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回過身看著丈夫，緩慢而肯定地搖了搖頭，然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經過兒子的房間外面時，清川梓還是停了下來："澈，你睡了嗎？"

"還沒有。――媽，你有事嗎？"清川澈在裡面答道。

"有一點事。"

"進來吧。"

清川梓輕輕推開虛掩著的門，進了兒子的房間，見他這時正在燈下看書，於是走到書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澈，升上了二年級之後，還習慣嗎？"

"還行。"清川澈低聲說。

"澈，你好像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清川梓有些不安地看著他，"這些年來，媽媽一直都忙於工作，沒能好好地照顧你和寧子，真是對不起。"

"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用不著你忙前忙後地照顧……"清川澈頓了一下，"媽，你剛才不是說有事嗎？"

"是這樣的，明天晚上，媽媽高中時的一個同學會來我們家作客……我想先和你說一聲。"清川梓說。

清川澈揚了揚眉："是男同學嗎？"

"嗯，是男同學。"

"是你以前的追求者？"清川澈問。

"不是。除了是同班同學之外，媽媽和他，就只是很好的朋友而已……"清川梓笑了笑，"小孩子別胡思亂想了。"

"什麼胡思亂想……"清川澈不以為然地說，"媽，你已經跟不上時代了。現在，就連幼稚園裡拖著兩條鼻涕的小鬼都懂得交男女朋友了。"

"不會吧？看來媽媽的確是老了……"清川梓遲疑了一下，一臉關切地注視著兒子，"那麼，澈，你有和女生交往過嗎？"

"沒有，或者說，我還沒有遇到合適的女生……"清川澈搖了搖頭，"對於這件事，我和其他男生的想法不太一樣，總之，我是寧缺勿爛。"

清川梓有些感慨地說："看來我真是老了，居然已經到和自己的孩子談論什麼是愛情的年齡了……"

"媽……"清川澈突然說。

"什麼？"

"在和爸爸結婚之前，你有愛過其他男人嗎？"

聽了兒子的話，清川梓當即愣住了。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的確是有的。不過……"

"不過什麼？"清川澈問。

燈光下，清川梓在兒子清俊的臉上看到了一種早熟的、深刻的表情，她不由有些不安，生怕自己一時說錯了話，會影響到兒子的健康成長。她躊躇了片刻："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不問起，媽媽也已經忘了。"

"是嗎？曾經真正愛過某個人的話，會因為自己已經和別人結了婚，就忘了對方嗎？"清川澈有些懷疑地問。

"當然……"清川梓肯定地說。她笑了笑，"澈，你還太小，等你長大了，會明白的。每個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會遇到很多的人，並且會愛上其中的某些人，但最終，只可能和其中的某個人長時間地廝守在一起。"

"是因為愛嗎？"清川澈不依不饒地問。

"嗯，的確是因為愛，當然，也還因為生活本身……"說到這裡，清川梓低頭看了看錶，"時間不早了，你也該休息了。這種事情，我們還是以後再聊吧。――澈，媽媽出去了。"

清川澈點了點頭："好的。――媽，晚安。"

"晚安。"清川梓說著走了出去。當走到門外，掩上門的那一刻，她不由有些疲倦地閉了一下眼睛。她想，終有一天，她最心愛的兒子會明白，有些事情，有些道理，是要等到自己在生活中有了切身體會之後，才能慢慢理解和漸漸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