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一百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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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百三十七）
快到星野家時，千葉下了車。
淺野翔也走出了車門，站在出租車的另一側，沉默了片刻：“千葉，你弟弟的事，就別太擔心了……你難得來倫敦一趟，應該到處去看看。”
“我知道了。”千葉點了點頭，隨即笑了起來，“老師，你有時還真是羅嗦。”
“是嗎？――我這麼說，是為了你好。”
“這我知道。”千葉突然想到了什麼，“老師，我不只是說說而已……明天我真的會去聽你的課。”
“想聽就去聽吧，你也不用這麼鄭重地強調……”淺野翔笑了笑，“看來，這世上羅嗦的人，也不只有我一個。”
千葉難得見他在人前流露出輕鬆活潑的一面，就好像之前在餐館裡彈奏《幽默曲》一樣，她當即也笑著回敬了一句：“但羅嗦是女人的專利。”
“誰說的……”淺野翔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在我看來，羅嗦的人，不論男女，都極面目可憎……所以，我覺得，第一個說羅嗦這種不良習慣是女人的專利的男人，不僅不夠聰明，還有點大男子主義作祟……而且，說不定他自己就是個羅嗦的人。”
“這很有可能……”千葉側頭之間，看到那個計程車司機似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於是說，“老師，我該進去了。――明天見。”
“嗯。――明天見。”
計程車開始開動時，淺野翔不由輕輕地呼了口氣。他看著窗外夜色闌珊的倫敦街路，一個問題突然掠過了他的腦海：今晚，他為什麼要把自己的過去告訴千葉？難道說，他真的僅僅只是想讓她知道，這世上有個人的過去比她的過去要慘痛得多，因而希望她能更堅強一點嗎？
多麼冠冕堂皇的藉口……他自己當然很清楚，他的目的絕對不只是如此：在這座遠離東京的城市裡，他強大至堅不可摧的理智突然有了一點鬆動，他突然很想讓千葉知道他有怎樣的過去，為什麼是現在這個樣子，將來又會怎樣……說穿了，也就是：他想要千葉幫他分擔一部分因過往的生活創傷而造成的精神苦痛。
他當然知道，千葉沒有義務分擔他的痛苦；他也知道，他這樣做，有些愧對他所獲得的心理學專家的頭銜，畢竟，千葉並不是他的心理醫生……而他之所以會這樣做，也許只是因為，他很明瞭千葉有怎樣的性格，在此之後，她必定會更加關心他、體貼他；還有就是，再過一兩年，他們就會相隔天涯，時間久了，看不到他，千葉也許就會把他的過去看成是一個悽慘的故事，那時，她暫做他的心理醫生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退一萬步來說，他對千葉的過去可謂瞭如直掌，也即是說，他也一直在分擔千葉的精神苦痛；而現在，他們只是扯平了而已……
等將來他們師生緣分盡了，天各一方時，他們便會在如流的時光裡相繼把對方忘掉，那樣，他們又可以在另一個層面上扯平了……
只是，將來分別了之後，就算千葉真的能把他徹底忘了，他是不是真的也能同樣做到呢？畢竟，千葉是這個世上第一個令他決定主動把自己藏得最深的傷疤展示給對方看的異性。
他這時突然想到了電影《天才瑞普利》裡的一段話，那是電影裡的男主人公瑞普利邊彈鋼琴邊作出的精彩人生概括：“你會把往事埋在地下室，把門關上，永遠不去開啟。然後，你會遇到一個你戀慕的人，所要做的，只是把鑰匙給他，說一句，把門開啟，就進去了。但是你不能和盤托出，因為裡面漆黑一片，鬼魅四伏。萬一讓人發現，多麼恐怖。我只是把祕密和回憶都流露出來，把門開啟，讓光線照進來，把一切照亮……”
瑞普利是對的，找一個自己戀慕的人，把通往過去的鑰匙交給他（她），讓陽光能夠照射將來，趕走黑暗，這是對於過往的生活創傷最好的療法。但現實並不是這樣的簡單。在那段話的最後，瑞普利其實還說了一句：“但願我有一塊巨型橡皮，抹擦一切，然後重新做人。”但他殺了人，因此，他說他說不下去了……
而他自己呢？他本以為他的人生就這樣了，經歷了幸福的童年、慘痛的少年時期之後，在青年時期進入了相對平靜無波的狀態，把往事深埋在心底的那個祕密花園裡，重重上鎖，永遠不再開啟……可是，他沒想到，他回到他父母生長的國度之後，會遇到一個叫千葉樹的女生；而他，也會抑制不住內心久違的衝動，想把通往自己過去的那扇門的鑰匙交給她……可是，即便飄洋過海，繞過了半個地球，才機緣巧合偶然相遇，他們的緣分也不過淺薄如此：他是有婦之夫；而她，也早就有了自己喜歡的男生，哪怕那個男生已經離開了她……
不過，他還是很高興遇到了她：她有不遜於他母親和千惠的溫柔與善良，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女性特有的韌性之外，她還有不輸於男性的堅忍不拔……
她絕不是如千惠那樣的種在溫室裡的一朵花，她是長在人生荒原上的一棵樹：無須有人灌溉，她自己會把根伸展到大地深處汲取水分；也無須有人給她陽光，她自己的枝葉會努力地朝著陽光的方向生長，因此，每一個太陽昇起的早晨，她的每一片葉子總是會榮幸地得到陽光的第一個親吻……
他不是上帝，所以，他也不知道她將來會過得怎樣，不過，他確信，不管好壞，她的一生都會過得很有尊嚴，也很有生氣。――那是她旺盛的生命力賦予她的非同尋常的人生底色。
而從一開始，他就發現了一件事：他和千葉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千葉一直都生活在被人關愛的環境裡，她得到了很多的愛，也給了身邊的人很多的愛，也正因為如此，她對於愛，非常遲鈍，如果不是明顯和直接到對著她說“我愛你”的程度，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對方正愛著她……而他正好相反，他一直都缺少愛，也極少給別人愛，所以，對於別人的關愛就特別的**……
他想，這樣也好，他依然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愛她，完全不動聲色，還披著一件長者的外衣；而她呢，她也可以繼續懵懵懂懂地接受他的愛，卻沒想到，那其實已經超出了師生的情誼……
於是，在他們人生中短暫的交會時光裡，他依然可以風平浪靜地做別人的丈夫；而她，也依然可以繼續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尋覓那個將會和她共度一生的男人，然後，等分道揚鑣的那一天到來時，把全部歸零……在此之後，在這個星球的兩個角落裡，他依然可以更加風平浪靜地做別人的丈夫；而千葉，自然也可以踏上幸福的紅地毯，成為別人幸福的妻子……
他們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吧。
突然，那個司機開口說話了：“看來不管是西方人還是東方人，情侶分別時，總是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就好像擔心明天會見不到對方似的。”
淺野翔知道他誤會了，不過，他想，他也沒有必要對著一個陌生人解釋說，他和千葉只是一對師生：“你聽得懂日語？”
“聽不懂。不過，看你們說話的表情，聽你們說話的語氣，也就猜到了……那個女孩子很可愛，你們看起來也很相配。”
淺野翔側過臉，繼續看向窗外。他這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去年這個時候，千葉曾問過他一個問題：如果他的出生和成長地紐約對他來說，依然是個異鄉……而他又不覺得自己喜歡東京，那麼，對於這個世界的任何城市來說，他豈不都是異鄉人？
不過，緊接其後，她又為他做了美好的設想：這世上總會有一個地方，可以令他不再有身處異鄉的感覺……
千葉問的這個問題，乍聽之下，似乎有點無病呻吟，且顯得毫無意義，但他自己很清楚，事實絕非如此……這個問題，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當然，也從來沒有聽別人問過他，因此，當時當地，他心裡受了很大的震撼。
他沒想到，這世上居然有一個人，會如此細緻地關懷他生命中這個看來完全不值得在意的細節：他一直都生活在別處。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對千葉的感情超出了師生之情……當然，那個質的飛躍，來得突然，彷彿瞬間迸發，而且，所有可能會出賣他真實心情的言語舉止都很快便被他湮沒在了波瀾不興的外表之下，所以，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包括千葉。
車窗外，夏夜的倫敦顯得朦朧而美麗。
淺野翔不由想，至少在這短暫的三四天裡，倫敦對於他就是一座非常有親切感的城市……在這個遠離東京的大都會里，他認識的人不多，千惠也不在這裡，這樣，會令他覺得比較放鬆……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千葉也在這裡。
也正因為如此，他想，他也許會終生都愛這座城市——
晚上臨睡時，一直一言不發的Alice突然主動開口了：“你今天還是沒有見到你弟弟，卻見到了你的老師？”
“是啊。”雖然沒有見到竹田修很難受，但見到了淺野翔，千葉總算覺得好多了，“對了，Alice，我的老師說，明天他會到你們學校講學，你也有去聽的，是嗎？”
“是啊，明天上午……”Alice看著她，“你是不是也想去聽？”
千葉點了點頭：“我可以去聽嗎？”
“你既然是他的學生，應該可以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可以嗎？”
“也沒什麼不可以的。”Alice沉默了片刻，“在你心目中，你弟弟和你的老師，好像都比你媽來得更重要。”
千葉覺得她話中有話，不由遲疑了一下：“Alice，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來了四五天，卻整天只會牽掛著你弟弟，而對你已經兩年沒在一起的媽媽不聞不問。我還以為你真的是個十全十美的乖乖女呢，原來也不過如此……虧你媽媽還把你當寶貝，小心翼翼地捧著。――其實，就算到了今天，你也還沒有真正原諒你媽媽……我沒猜錯吧？”
千葉沉默了一會兒：“我也承認，我有時非常固執，雖然有很多人對我說，我應該原諒我媽媽，或者說，她其實也沒有錯，但我不知道，我這一生是不是能真的原諒她……當然，這並不表明我就不再愛她了。至於我弟弟，他十二歲時就沒了父親，一直都沒有得到特別多的愛……所以，我覺得，我們既然做了姐弟，我就有義務愛他。”
她這時突然想到了多田俊以及他們立下的那個為期十年的賭約，不由心中一抖。她想，難道說，在約期之前，如果她結了婚，生了孩子，也要不顧丈夫和孩子的感受，堅決地離開他們，和多田俊在一起嗎？那樣的她，和她媽媽又有什麼分別呢？
不……那時，她若是真的結了婚，有了孩子，就絕不能再走她母親的舊路，她不想也不能讓自己所愛的人再次經歷她和她父親一樣的痛苦了。
因此，那個十年之約，在她看來，既像是一盒甜美的巧克力，值得期許；又像是一枚埋在她可預知的人生前路上的地雷，極有可能會毀滅一切……然而，如多田俊所說的，現在想反悔，顯然已經太遲了：如果那是一盒巧克力，嗅覺靈敏的人，甚至已經聞到了它入口即融的芬芳；如果那是一枚地雷，那麼，她就已經踩在了引信上，只等著時辰一到，引爆她的生活……
“但不知，他是不是真的需要你這樣的愛呢？”
Alice的問話把千葉從無邊的思緒中拉了回來：“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多多少少，應該還是需要的。Alice，你媽媽她……”
Alice當即打斷了她的話：“我已經把她忘了。一個拋棄了丈夫和女兒的女人，不值得我記掛……不過，她也許根本就不在乎我恨她。所以，這樣看來，你媽還是幸福的。至少你不恨她，只是，也不如從前愛她了。”
“Alice，對於我媽媽那時的選擇，我現在有什麼想法，你基本上都猜到了，所以，我想，我也沒有資格勸你什麼……不過，我真的很希望，你和我媽媽能相處融洽，畢竟，你們現在是一家人了。――我媽媽雖然不是很溫柔，但絕對是個好人。”
“我也知道她是個好人。”
“Alice，謝謝你。”
千葉這時不由想，看來她母親說得對，Alice也不是那麼難說話的。
至於她母親，她這時也覺得，自己的確是太冷落了她……她想，從明天下午開始，她要多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而且，要對她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