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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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百二十九）
七月上旬的一天晚上，竹田修打電話回來，問千葉：“樹，在這個夏假裡，你有什麼打算？”
“整個七月我都會打工，這樣就可以存一點錢，到了八月上旬，我會去英國看你……修，你高不高興？”
“當然高興。不過，你也不要太辛苦了。”
“怎麼會？你知道的，我以前一直都有打工……再說了，我也不怕辛苦，我不想爸爸為我這次的旅行花太多的錢……修，你呢？這個夏假不能回來，是為了學業的事嗎？”
“是啊。既是學習，也是打工。而且，我想在留學期間，多參加幾個比較有影響的國際鋼琴比賽，爭取拿到好一點的名次，甚至是大獎……總之，要做的事情很多。――不過，等你到英國時，我一定會把所有的事情都放下來，就只陪你去找那幅油畫裡所繪的風景。”
“好的。――真是期待。”千葉對著電話微微一笑，“修，知道你這麼努力，我很高興……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應該更認真一點了。”
“是嗎？我倒是覺得，你一直都很努力……你別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我知道了。――修，到時再聯絡吧。”
“嗯，到時再聯絡。”
掛了電話之後，千葉站起身來，聽到洋子在一邊說：“阿樹，你真要打兩份工嗎？”
千葉點了點頭：“是啊。反正安排得過來，而且，又都和我的專業有關。”
洋子有些不安地看著她：“阿樹，是為了籌集去英國的旅行費用，你才這麼辛苦的吧？照理說，像你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到了夏天，應該穿得漂漂亮亮的，找個男朋友去拍拖才對。――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小修遇到你這個姐姐，實在是太幸運了。”
“也不全是。阿姨，你別想太多了。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去打工的話，不僅可以掙到錢，還可以多學點東西。”千葉頓了一下，“至於男朋友什麼的，那也不是我想找就會有的。”
“會有的。――說不定，早就已經出現了。”洋子笑看著她，神情肯定地說。
千葉看著她溫婉的笑臉，不知怎麼的，突然想到了多田俊。她想，和她打賭，如果將來他們沒能在一起，至少會恨她十年的多田俊，算不算是她的一個選擇呢？一個比她小四歲的、過不了多久就會遠離她生活的小男生，應該算不上吧？再者，他們將來在一起的可能性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她甚至不敢奢望他真的會恨她到那個時候……
然而，六月底的那天下午，多田俊對著她說“你最好記著，只要我依然喜歡你一天，我就會恨你一天……如果我一直都喜歡你，那我就會一直都恨你……直到死。”的神情，從那之後，卻一直都在她的腦中揮之不去。
她不想真的和多田俊打那個為期十年的賭，也不想把自己的後半生變成一個用來玩遊戲的遊樂場。畢竟，人生就是人生，有苦有樂，有悲有喜，絕對不是一場嘉年華。
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決定去看他的劍道比賽，從而，爭取在離別之前，把他們的相處，引到一條漸行漸遠的路上，而最終，當然是希望，多田俊會無痛無苦地把她扔在他少年的成長的路上……到了那時，她就算是功德圓滿了。
至於多年以後，當她已經是個老太婆時，如果他們偶然在什麼地方相遇了，就算他徹底把她忘了，就算他裝作他們不相識的樣子，她也不會怪他，更不會去提醒他：他曾經喜歡過她，曾經和她有一個定在最好年華的賭約……
即便是有過那樣的曾經，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喜歡對方勝過自己的生命，可多年以後，再次見面時，也仍能清醒地發現，到頭來，沒有什麼可以可貴過自己。因為，只有自己是自己的，不離不棄，冷暖相知，而自己之外的這世上的其他的人，就算當時再怎麼喜歡，再怎麼珍惜，走散之後，也依然逃不過時空相隔的殘酷檢驗……
感覺是這世上最玄妙的東西，消失之後，就是痛徹心扉，也找不回來了。
絕大多數人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愛很重要，但生活本身，顯然要更重要得多。再者，愛太抽象了，來去如風；而生活本身，卻具體而現實：你知道每天有幾個小時，甚至可以精確到有幾秒；等一天過完了，你也知道，在這一天裡，你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沒有了曾經的愛，你還可以繼續生活下去，甚至可以得到更好的幸福；而沒有了生活，你的愛，不管有多偉大，有多浪漫，將無處附著……所以，愛無論如何都重要不過生活。
既然如此，她又有什麼好覺得遺憾的呢？她只要記得他曾經喜歡過她，曾經想和時間對抗，以便把他對她的那種喜歡的感覺儲存得久一點……對她來說，那就足夠了——
七月中旬的一個週六下午，千葉離開地鐵站，走進舉行全國高中生劍道大賽的賽場。她進去時，剛好就要進行決賽。因為是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一場比賽，場上的氣氛顯得既熱烈又凝重。她擠進人群中，看到兩個穿著一黑一白劍道服的全副武裝的少年正站在場地中央的兩邊。也許是因為她看過他穿劍道服的樣子，也許是因為她對他的身形太熟悉了，所以，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她還是認定了那個穿著黑衣的選手就是多田俊。
那個穿著黑衣的選手這時隔著面罩朝她看了過來，目光清亮迫人。她果然沒有猜錯，那的確是多田俊的目光。毫無疑問，在她認出了他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她。
這場決賽，因為對陣的雙方水平都極高，因此，可以說是爭奪得異常激烈。千葉雖然對劍道沒什麼研究，但競技體育總是有相通的地方，所以，她很快就看出來了，是多田俊佔了上風。然而，有一陣，對方一直頻頻進攻，有一刻，甚至似乎還斬到了多田俊的左臂……千葉在一邊看著，不由緊張得一身冷汗。
在那之後，多田俊也開始了他排山倒海般凌厲而緊迫的進攻，不給對方一點點的喘息機會，很快便把對方逼得毫無招架之功，終於勝敗已分。當裁判宣佈勝者是早川高的多田俊時，場上觀戰的許多人都歡呼了起來。
多田俊這時摘下了面罩，露出了清俊的臉孔。他的頭髮幾乎都溼透了，可見剛才比賽的辛苦。千葉這時也被場上的熱烈氣氛感染了，何況，她還由衷地為多田俊的勝利而感到高興。
比賽結束後，千葉看到早川高的老師和同學們把多田俊圍了起來。她不由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去和他打個招呼。但已經被他看到了，如果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實在是說不過去，而且，還顯得有點曖昧不明……
她一時打不定主意，只好呆呆地站在那裡。
不過，對於多田俊來說，她的到來，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雖然看到她時，正是他就要進行緊張的決賽的時刻，然而，在那一剎那，他還是在面罩後面笑了，他想，真是太好了，她終於做出了決定，決定從今天開始，和他一起踏上為期十年的冒險的人生旅程。
的確是太好了，他果然沒有看錯她……
多田俊終於擺脫了老師、學長和同學們的重重包圍，走到千葉面前，笑著說：“千葉。”
千葉看著他，他這時的表情很自然，好像他們不曾鬧過矛盾，好像那天，他沒有對她說過“你最好記著，只要我依然喜歡你一天，我就會恨你一天……如果我一直都喜歡你，那我就會一直都恨你……直到死。”之類的決絕的話。她想，這樣也好，他如果不再提那天的事了，她就當自己也忘了。
“我下了班，剛好路過這裡，就隨便進來看看。――恭喜你。”
“沒什麼可恭喜的……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比賽。”多田俊淡淡地說。
千葉知道他說的是事實，雖然今天決賽的對手實力很強，但若說對方也有機會勝過他，恐怕就有點牽強了；頂多只能說，對方曾經有機會給他造成一些麻煩而已……
所以，雖然，對別人來說，這完全可以算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成就，對於他，卻未必。
她這時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啊，對了，剛才比賽的時候，對方唯一的那一次，是不是斬到你的手臂了？”千葉這麼說時，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的左臂。
多田俊怔了一下：“那個啊……是差一點就斬到了。”
“是嗎？太好了，我還以為你被斬到了呢。”
多田俊不以為然地說：“就算真的被斬到了，那對於練習劍道的人來說，也算不了什麼。”
“沒有受傷就好。”千葉笑了笑，“那麼，我先走了。”
“千葉，你等一下……”多田俊當即叫住了她，“那天的話，我們還沒說完呢。”
千葉遲疑了一下：“什麼話？”
“當然是關於那個為期十年的賭約……”多田俊微微一笑，“賭注都還沒下呢。”
千葉看著他，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居然會以為多田俊那時是在開玩笑，不，他是認真的。他和他哥哥一樣，善於捉住她話中的漏洞，然後，逼著她參與一場她完全沒有勝算的賭博……不，因為他是個天才，而她只是個普通人，所以，那樣的對弈，本身就存在著先天性的不平等。
她都不記得高中時代，打賭時，自己到底輸給多田信幾次了。唯一的一次不算輸的，是二年級那場馬拉松接力賽，他們戰成了平手。不過，那個好不容易贏得的平手戰局，對於她，其實一點益處也沒有。
多田俊注視著她：“怎麼，是你自己先說要打個賭的……你現在，不會是想賴帳了吧？”
千葉一怔，看著他。在多田俊的眼裡，她又看到了那種她所熟悉的略帶著嘲弄和激將的神情，不由一陣恍惚。她想，她不能就這樣認輸了，於是點了點頭：“好吧。――我在外面等你。”
多田俊笑了：“這樣才像是千葉樹。”
千葉聽了他的話，不由想，怎樣才像是千葉樹呢？難道是總喜歡不自量力地和天才打賭，才像是千葉樹？難道她甚至於連做出其他選擇的智慧都沒有？比如，假裝自己從來沒有說過“我們不妨打個賭”這樣的話，反正死無對證，他也拿她沒辦法……不過，她知道自己做不出來。她知道自己要為自己所說的話、所做的事付出代價――不管代價是什麼。
這樣，才能提醒她，下一次，在說出對自己不利的話之前，最好三思而後行。
之後，他們來到一家快餐店。坐下後，多田俊看著她笑了笑：“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我以為，你會怕了我。”
“我說過了，我碰巧路過，所以，就進去看看……沒想到你真的進入了決賽，還拿了冠軍。――不愧是天才。”
“千葉，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突然加入劍道部，又為什麼決定參加今天這場比賽嗎？”多田俊突然問。
千葉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我曾聽你一個同學說，你國中時就是個罕有匹敵的劍道高手，而且，劍道部的主將春上學長也很看好你。”
“沒錯，我的確一直都比較擅長劍道，不過，在運動方面，我擅長得實在是太多了……所以，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至於比賽，如果我不想參加，春上學長他們也拿我沒辦法。我只是想，如果今天我贏了，我就會在去美國之前告訴你一些事……一些和我也和你有關的事。”多田俊看著她微微一笑，“不過，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你都已經知道了。”
千葉不由心中一動。對於多田俊來說，贏得今天的比賽，就算不是穩操勝券，至少也是十拿九穩，也就是說，不論那天他們沒有把話說破，在這個夏天，她都一定會知道，他一直喜歡著她……
雖然在他就要去美國留學六七年的前夕，才知道這件事，未免顯得有點滑稽。不過，她還是很感激他――畢竟，雖說她並不是完全沒有權利得到他的喜歡，但她也不是很有資格說，她理所當然應該得到他的喜歡。
“昨天晚上，臨睡前，我曾想過，如果你今天能來，那麼，就算將來我們真的走到了非愛即恨的地步，我也會考慮，對你的報復更溫柔、更不那麼殘酷一點……當然，如果你今天不來，後果有多嚴重，你應該也能猜得到。還好，你果然來了。所以，對於你之前說過的那些傷我的話，我就不再計較了。你會那樣說，那可能是你性格的一部分；就好像，我說我可能會恨你，是我性格的一部分一樣。”多田俊湊上前一些，近距離地凝視著她，“還有，我那些話，並不只是說說而已。你千萬別抱著這種想法看我。否則，將來，你會措手不及的。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丟開你就是證明……據說，每個天才都會有一種很奇怪的嗜好，我的嗜好可能就是會死死地拽住某個人，讓她沒有機會徹底地離開我的生活……哪怕她將來和別人結了婚，甚至生了孩子。”
“對於你這種嗜好……老實說，我可真是不敢恭維。”
多田俊笑了：“你應該也不是第一次發現我是個惡劣的人。”
千葉針鋒相對地說：“你高興什麼？我可沒在誇獎你。”
“你知道就好了。我也沒想要你誇獎我。――對了，我們言歸正傳吧。現在也該好好談談我們那個賭約了。”
千葉故作漫不經心地說：“也沒什麼好談的。――我只能說，如果你真的能恨我那麼久，我會佩服你，甚至是崇拜你。”
“我不要你佩服我，更不要你崇拜我……被比我大四歲的人崇拜，我怕自己會折壽。我只要你下注，然後遵守賭約。”多田俊笑看著她，“千葉樹，雖然你不是男人，不過，你也算有點膽量和氣魄；再者，如果你一點冒險精神都沒有，就沒辦法保持今天這個樣子……人生固然沒有一場遊戲那麼簡單，但不妨給我們的生活加一點遊戲的精神，那樣，我們的將來才不至於會變得日漸乏味……你說呢？”
“哈，你一個十七歲的小男生，居然也敢在我面前大談人生和將來……多田俊，人生沒那麼簡單的；至於將來，你理解的，和我理解的，也完全不一樣。”千葉沒有迴避地迎著他的目光，“我之所以不想和你確立那個賭約，不是因為我怕了你，僅僅只是因為，我不想在十年之後，讓你多一個機會知道生活究竟殘酷到什麼程度。畢竟，你是個天才，是上帝對人類的額外饋贈，值得普通人加倍珍愛你……你知道嗎？你現在特別在意的某個人或某件東西，到了那時，在你眼裡，恐怕已經一錢不值了。多田俊，你猜，這樣的情況，會不會真的出現？我猜會。”
多田俊咬了咬嘴脣，神情不悅地說：“你好像又要祭出為了我好之類的話了。你也不過大我四歲，最好別在我面前擺出一副世事洞明的模樣，也不要尋找諸多借口來搪塞我……你怕什麼呢？我又沒要你等我十年八年。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證明一件事而已。你只要說，你敢還是不敢就行了。當然，就算你不敢和我確立那個賭約，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此外，你若連這點勇氣都沒有，我承認，我會對你很失望；還有，你若覺得我不值得你冒這樣的險，那麼，我想，十年之後，我應該會比現在想像得更恨你。千葉樹，這些，你都不在意嗎？”
“好的，好的。”千葉神情無奈地點了點頭，“多田俊，我怕了你了。我承認我在意，我回答我敢，你滿意了嗎？”話雖這麼說，她心裡卻並非這樣想。她想，現在就是應承了他，又有何妨？反正，過了今天，或者過了今年，要不，再過得一年兩年，十七歲的少年多田俊就肯定會在更加精彩的新生活裡把她忘得乾乾淨淨……她只要能安撫現在的他，就接近了自己的目標。至於將來……他們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