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5章 子彈穿過頭顱(一)

第15章 子彈穿過頭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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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子彈穿過頭顱(一)

第15章子彈穿過頭顱一

“韓天成,山東沂水縣人,1917年生,1936年參軍,現年77歲。離休前任55軍軍長,離休後享受副兵團級待遇,現住鳳凰山幹休所7號樓。他在戰爭年代多處負傷,身體狀況一直不大好,最近又有了點老年性痴呆症的前兆,行動越來越困難。他與夫人和孩子的關係也很糟糕,基本上不來往,多年來堅持獨住,在老幹部中家庭情況比較特殊。你的任務就是給韓軍長當公務員,好好照料他的生活,讓他安度晚年……”

我筆直地站在機關辦公大樓一間明亮的房間裡,聽老幹部處的處長介紹情況。其實他沒必要介紹那麼細,因為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韓天成很多事情,他傳奇般的經歷在我們家鄉一帶廣為人知,儘管現在家鄉活著的人裡幾乎沒有人見過他。

在這之前,我是機關大院警衛營的上等兵,每天腰上挎著沒裝子彈的五九式手槍在營門口站崗放哨,其實和一個擺設差不多。從現在起,我就是退役將軍韓天成的公務員了。這個公務員可不像政府機關裡坐辦公室的那一種,而是侍候人的差事。說真的,如果給現職首長當公務員,我會很樂意的,侍候那些離了權柄的老領導,苦累不說,弄不好一點光都沾不上。這麼說並不是我挑肥揀瘦,而是現實中肥與瘦的區別太大了。

但韓天成是個例外,因為我沒有任何理由拒絕。

當天下午,我就帶著簡單的行李,隨老幹部處的一位幹事來幹休所報到。離開警衛營之際,我有一種莫名的傷感。我知道傷感的原因主要來自與林建明的分別,林建明是我最好的戰友,我們是同一天入伍的,他的家鄉在河北的一座小縣城,父母都是中學教師。他一米八四的個頭,長相英俊,接人待物彬彬有禮,像個穿軍裝的紳士,在警衛營鶴立雞群,一眼就能把他挑出來。當兵一年多來,我們朝夕相處,他睡下鋪,我睡上鋪,彼此知冷知熱,無話不談,關係融洽,毫無芥蒂。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機會參加一次軍校招生考試,爭取提幹,給自己找條出路,同時蘀沒有權勢的父母除掉一塊心病。在軍營裡,最值得留戀的就是戰友之情,如果你沒有幾個心心相印的戰友,你就是當一輩子兵,軍營也不會給你留下什麼印象,就等於你白來這裡走了一遭。所以在和林建明分手時,我的心情悶悶不樂,連一句道別的話都說不出來。林建明卻真心蘀我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又不是生離死別,你難過什麼。去照顧首長是你的福份,沒準兒你將來混好了,我還要沾你光呢!

鳳凰山幹休所緊挨著鳳凰山修建。鳳凰山是這座城市的風水寶地,林木蔥鬱,花草繁茂,空氣清新,環境優美,離市中心也不遠,卻又渀佛世外桃園。山上建有烈士紀念碑,埋葬著許多解放這座城市時捐軀的英雄,還有一座專門擺放高階幹部骨灰盒的紀念堂,大概相當於北京的八寶山革命公墓吧。儘管嚴格地說,鳳凰山更像一塊墓地,但這裡陰氣並不濁重,甚至沒有一點森然的感覺,人們願意把這裡當作生活中的樂園,視它為喧囂都市裡難得的清淨之地。能住進鳳凰山幹休所的都曾是部隊的高階將領,其他人是沒有這個福份的。

就在三天之前,我曾來過一次鳳凰山幹休所。營裡組織我們來這兒植樹。那天天氣不太好,頭頂上偶爾無聲無息地落下幾滴雨珠,灑在我們身上和腳下,涼沁沁的,讓人感到舒坦。十幾個穿著沒戴軍銜的舊軍裝的老兵遠遠近近地望著我們,他們大都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幾乎一律羅圈著腿,佝僂著腰,步履沉重,呼吸急促,目光迷濛。如果不是在這裡與他們相遇,你很難想象他們曾經是統兵數萬叱吒一時的將領。但遲暮之年的他們分明又有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威嚴,我們受這種看不見摸不著但確實存在的威嚴籠罩,不敢大聲說話,只知道低頭使勁幹活,氣氛不免沉鬱滯悶。

在緊挨山腳的圍牆邊,我和林建明合挖一個樹坑。林建明說挖得差不多了,我卻感到還有點淺,想再深挖一點。事情就是這麼開始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出人意料,悄然而至。林建明用鐵鍬把兒拄著下巴,微喘著看我挖,我猛一用力,先聽到“咔 ”地一聲,接著感到虎口給震得麻酥酥的,想必是鏟到了硬物,比如一塊石頭或磚頭之類。我往掌心裡吐了口唾沫,幾下子就把那個硬物起了出來。

但隨即我的腦袋脹大了,林建明也傻了眼。那個硬物不是石頭磚頭,而是一個灰白色的骷髏!透過上面星星點點的泥土,我看到它此刻放射出陳舊的光芒。它猶如一件價值連城的出土文物,在它重新見到陽光的那一刻,必定會讓人大吃一驚。它好像復活了一般,在我眼前跳動了幾下。

我使勁揉了揉眼睛。很多人圍過來,嘁嘁嚓嚓議論不休,有人說,這隻骷髏的主人肯定是個烈士,應該把它埋到山坡上的陵園裡,再立個碑;有人反駁說,你又沒有考察,怎麼知道,如果是敵人的,那不鬧笑話了嗎。還有人提議,再往下挖挖,看下面有沒有身子骨。更有一個膽子特大的傢伙,把骷髏提在手裡,拍打掉上面的黃土,又把手伸進裡面,往外掏泥巴--許多年前,那裡面自然是腦漿、血肉等有生命的腦組織。他掏著掏著,突然就尖叫一聲,扔掉骷髏頭,渀佛裡面有什麼活物咬了他的髒手。緊接著我們看到一個細小黑暗的東西從他的手中滑落到地上,像一隻蟲子的化石。

仔細辨認,那是一粒子彈頭。子彈穿過頭顱。是從眉心處穿過去的。現在再看骷髏,給人的感覺是那人活著時有三隻眼。最上面的那隻眼可以被稱作天眼。

這枚吞噬過一個生命的子彈頭的出現,使植樹的場面更顯混亂,被它擊中的不光是我們這些幾乎不知戰爭為何物的年輕軍人,居然還把那些歷盡槍林彈雨的退役將軍們也吸引過來。許是他們早已對這種情形陌生了,我想。但他們僅僅掃了一眼,就默默地離開了。只有一個人沒有走開。這人個頭不高,異常精瘦,鬍鬚皆白,目光混濁,行動遲緩,形同一截枯木。他不但沒走,還艱難地分開眾人,擠到中間,費力地蹲下來。我離他很近,我看到他的手哆嗦得厲害,眼角掛著兩滴粘稠的**,分不清是剛流下的,還是一直就有。眾人都噤了聲,定定地望著他,不知他想幹什麼。過了許久,他腮部的肌肉滾了幾滾,掉出兩個有點含糊的字,就像從一隻乾癟的豆莢裡抖落出兩粒發黴的豆子。他好像在唸叨:“釘子……”聲音很虛。

如果我不接他的話,如果我接話時說普通話,而不是說土得掉渣的家鄉話,也許就沒有後面的事情了。但我說了,我恭恭敬敬地用土得掉渣的家鄉口音說:“首長,不是釘子兒,是一顆彈子兒。”

他緩緩地搖搖頭,身子跟著搖晃。我扶他站起來,他又說:“釘子……”

有人忍不住想笑,我也感到好笑,心想這位老首長一定是糊塗了,於是我憋住笑,又說:“首長您看花眼了,是彈子兒,不是釘子兒。”

他有點不耐煩地擺擺手--其實我們這時都沒搞明白他的意思。過了幾天後,我才弄懂他說的是丁子,而不是釘子。丁子是他當年最要好的戰友孫男丁的小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我感到意外。他怔怔地望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毛,又不便走開。所有的人也都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我們,沒人說話,氣氛壓抑。稀稀拉拉的雨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沁涼的春風掃拂著背後山坡上的樹木,發出低啞的嘯聲。他顫悠悠地抓住我的手,突然說:“小同志,你是沂水縣人吧。”他的嗓音比剛才清晰了許多。

我愣了一下。我從他的話音裡也聽出了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儘管這個口音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某些雜亂語音的侵蝕。但我仍是不解其意地點點頭。他又問:“沂水啥地方?”

“魯山鎮韓家窪。”

“你叫啥名兒?”

“俺叫韓天起。”

他笑了,臉上粗礪的皺紋四處奔波。他似乎使出全部的力氣拽著我的手,說:“俺叫韓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