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邁利的人馬_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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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邁利的人馬_10
10
自由波羅的海圖書館位於三樓,樓下是一家塵埃遍佈的古書店,專營聖靈書籍。圖書館小小的窗戶斜對著大英博物館的前院。史邁利踏上一道木頭回旋梯,穿過許多年代久遠、用圖釘釘著的手繪標誌和一大堆隔壁藥房的棕色化妝品箱,才到達圖書館。走到頭,他發現自己已經喘不過氣來,所以在按門鈴之前,很明智地歇息一會兒。他等候著,用沉思冥想來忘卻暫時的精疲力竭。他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一再拜訪相同的高樓:漢普斯特德的安全公寓,瓦拉狄米爾在西河苑的閣樓,現在是這幢曾是所謂“布魯斯貝利劣品”的五十年代遺風建築。他覺得很奇怪,這幾處都是單獨的處所,單獨的測試處所,用來測試尚未言明的價值。錯覺消失了,他按了門鈴,三短一長,心裡琢磨他們是否更改了記號;他仍擔心著偉林,或者絲黛拉,或者只是那個孩子。他聽見近處響起地板的噼啪聲,猜想自己正被僅一步遠的某人,從窺視孔裡觀察著。門很快開啟,他踏進陰鬱的玄關,一雙肌肉結實的臂膀擁抱著他。他聞到身體的熱氣、汗水和香菸的氣味,也感覺到那未刮鬍子的臉頰貼近自己的臉頰——左頰,右頰,好像在頒發獎牌——左頰又多了一次,代表特別的情感。
“麥斯!”米凱爾以安魂曲似的聲音低聲說道,“你來了。我很高興。我希望你來,但不敢抱太大期望。雖然如此,我還是等著你。我等了一整天。他愛你,麥斯。你是最好的。他總是這麼說。你啟發了他。他告訴我。他的模範。”
“我很難過,米凱爾。”史邁利說,“我真的很難過。”
“我們都是,麥斯。我們都是。傷心透頂。但我們是戰士。”
他短小精悍,背脊凹陷,儀表整潔,正符合他自己宣稱的前騎兵隊上校的身份。他的棕色眼睛因徹夜守候而泛紅,顯得有些下垂。他肩上披了一件色彩鮮豔的運動上衣,像披風似的;腳上的黑色靴子擦得鋥亮,隨時可以上馬賓士。他的灰色頭髮依軍人作風打理得很整齊,他的髭鬚稀疏,但精心修剪過。乍看之下,整張臉顯得很年輕,只有細看,才會看見蒼白的面板滿布細碎的三角洲,洩露了他的年齡。史邁利隨著他走進圖書館。圖書館與房子等寬,依消失的幾個國家——拉脫維亞、立陶宛,當然還有愛沙尼亞——分隔成三小間,每一間都有一張桌子,一面旗子,和幾張擺放棋盤等待賽局的桌子,但沒有人在下棋,也沒有人在看書;裡面沒有人,只有一個年約四十,穿著短裙、短襪的豐滿女人。她有一頭髮根呈暗色的黃頭髮,梳成簡單的髮髻。她閒適地坐在茶爐旁,正在讀一本介紹秋季樺樹林的旅遊雜誌。米凱爾與她四目交接,停頓了一下,似乎準備開口介紹,但看在史邁利眼裡,她的目光卻充滿了強烈、不容置疑的怒火。她看著他,輕蔑地癟起嘴,目光轉向雨滴飄落的窗戶。她的臉頰因落淚而閃著水光,低垂的眼瞼下,有著橄欖色的淤傷。
“艾薇拉也很愛他。”走出她的聽力範圍之後,米凱爾解釋說,“他是她的兄弟。他教導她。”
“艾薇拉?”
“我太太,麥斯。這麼多年之後,我們終於結婚了。我堅持的。這對我們的工作不見得有利。但我欠她一份保障。”
他們坐下來。在他們四周、沿牆掛著那些已被遺忘的行動中的犧牲者。這個是已經入獄了,透過鐵絲網拍到的。這個是已經死了——就像瓦拉狄米爾一樣——他們拉開罩布,露出他那張血淋淋的臉。第三個,笑嘻嘻的,戴著游擊隊的寬鬆帽子,扛著長槍身的來復槍。從這個房間裡,他們聽到一聲小小的爆炸聲,就緊接在一句嘹亮的俄文咒罵之後。艾薇拉,米凱爾的新娘,正在點茶爐。
“我很難過。”史邁利又說了一遍。
敵人我不怕,偉林,史邁利想,我最怕的是朋友。
他們坐在米凱爾的小隔間裡,米凱爾稱之為他的辦公室。一部老式的電話放在雷明頓立式打字機旁。這臺打字機和瓦拉狄米爾房裡的一樣。一定是有人同時買了好幾臺給他們,史邁利想。但這個小隔間的焦點是一張手工雕刻的高椅子,螺旋狀的椅腳別無裝飾,但椅背上卻精雕著帝王徽飾。米凱爾堂而皇之地在那張椅子上坐下,皮靴抵著膝,對這張王座而言,他是個太過嬌小的代理國王。他從底下拿出一根菸來,點亮。在他上方,籠罩著一片香菸雲霧,而那裡正是史邁利記憶所及之處。在廢紙簍裡,史邁利注意到有幾本丟棄的《運動生活》。
“他是領袖,麥斯,他是英雄。”米凱爾說,“我們必須從他的勇氣和典範中獲益。”他停頓了一下,好像是期待史邁利記下來好對外發表。“在這種情況裡,我們很自然地會問自己,如何能堅持下去。誰有分量能追隨他?誰有他的聲望,他的榮譽,他的使命感?很幸運的,我們的運動是一個延續不斷的過程。這比任何一個個人、任何一個團體都更偉大。”
聽著米凱爾琢磨得閃閃發亮的言辭,看著他擦得閃閃發亮的皮靴,史邁利不禁為這個男人的年齡感到驚歎。蘇聯在一九四〇年佔領愛沙尼亞,他回憶道。當時擔任騎兵隊軍官的米凱爾,現在至少六十歲了。他努力想拼湊出米凱爾顛沛流離的生平——經歷外國征戰與無法信賴的民族軍隊,一條漫漫長途,所有這些歷史章節,都寫在這一個小小的軀體裡。他也很好奇,這雙皮靴的年紀有多大?
“告訴我,他的最後一段日子,米凱爾。”史邁利建議,“他一直到最後都很活躍嗎?”
“絕對活躍,麥斯。在所有方面都很活躍。無論是身為愛國者、身為男人,還是身為領袖。”
表情依舊輕蔑的艾薇拉把茶放在他們兩人中間,當然還有兩個放了檸檬的杯子,和一小盤核桃脆片餅乾。她的動作隱隱有著暗諷意圖,無論是她擺動著的腰臀,還是怏怏不樂的挑釁。史邁利也努力回想她的背景,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或許他根本從來就不知道。他是她的兄弟,他想,他指導她。但從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從自己的生活中得到教訓,千萬別相信解釋,特別是有關愛情的。
“身為集團的一員呢?”史邁利等她離去之後問道,“也很活躍?”
“一直都是。”米凱爾嚴肅地說。
一陣沉默,兩人都很有禮貌地等對方先開口。
“你想是誰幹的,米凱爾?有人背叛他嗎?”
“麥斯,你和我一樣,很清楚是誰幹的。我們全部都冒著危險。我們全部。任務隨時會來臨。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準備好。我自己是個戰士,我已有所準備,我已就緒。如果我走了,艾薇拉會有她的保障。就是這樣。對布林什維克來說,我們這些流亡人士,還是頭號敵人。被詛咒驅逐的人。只要他們可以,就會摧毀我們。現在依然如此。就像他們摧毀我們的教堂、我們的村莊、我們的學校、我們的文化一樣。他們是對的,麥斯。他們對我們心生恐懼是對的。因為有一天,我們會擊敗他們。”
“但他們為何特別挑這個時機呢?”在這篇行禮如儀的宣言之後,史邁利溫和地反駁,“他們在好幾年前就可以殺了瓦拉狄米爾。”
米凱爾拿出一個扁平的錫盒,上面有兩個捲軸,像是軋布機似的,以及一包粗糙的黃色煙紙。他舔了舔煙紙,放在捲軸上,然後鋪上黑色菸草。噼啪一聲,軋布機轉動,銀白色的表面上出現了一根肥碩、蓬鬆的香菸。他正要點燃,艾薇拉走了過來,把煙拿走。他又捲了一根,然後把錫盒放回口袋。
“除非瓦拉狄米爾正著手做某些事,我猜。”史邁利在這場演出結束之後繼續說,“除非他做了什麼激怒他們的事——他可能已經做了,你知道他的。”
“誰會知道?”米凱爾說,漫不經心地將更多煙霧吐到他們頭頂上的空氣裡。
“嗯,你可以,米凱爾,如果有人能知道的話。當然他會對你透露。二十多年來,你一直是他的心腹。起初在巴黎,然後在這裡。別告訴我說他不信任你。”史邁利率直地說。
“我們的領袖是個神神祕祕的人,麥斯。這是他的力量。他必須如此。這是軍事的需要。”
“但對你不會,對不對?”史邁利以極盡奉承的聲調堅稱,“他的巴黎副官,他的侍從武官,他的機要祕書?別這樣,你說話要憑良心。”
米凱爾從他的王座上前傾身體,把小小的手掌整整齊齊地放在心臟上。他沉重的音調變得更加深沉。
“麥斯,甚至是對我。到後來,甚至對米凱爾都是如此。這是為了保護我。不讓我知道危險的內情。他甚至對我說:‘米凱爾,如果你——即使是你——不知道我們拋棄了什麼樣的過往,可能會比較好。我懇求他,但沒有用。有一天晚上他來找我。這裡。我在樓上睡覺。他按了特殊的門鈴聲:‘米凱爾,我需要五十英鎊。’”
艾薇拉又走進來,這次拿了一個空的菸灰缸。當她把菸灰缸放到桌上時,史邁利頓時感覺到一陣緊張,如同藥效突然發作。他開車時曾有過相同的經驗,等待著並未發生的撞擊。他也在安恩身上體會過相同的經驗,看著她從某
些看似無害的約會中歸來,心中卻知道——只是單純地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他等艾薇拉離開後才問。
“十二天以前。上個星期一。從他的態度,我馬上看出來,這一定有關公事。他以前從來沒問我借錢。‘將軍,’我告訴他說,‘你有陰謀在進行。告訴我是什麼。’但他搖搖頭。‘聽著,’我對他說,‘如果是陰謀的話,那麼聽我的忠告,去找麥斯。’他拒絕了。‘米凱爾,’他對我說,‘麥斯是個好人,但他對我們的集團不再有信心。他甚至希望我們結束我們的奮鬥。但只要我如願抓起這條大魚,我就會去找麥斯,要求支付我們的費用,或許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但我事後才會這樣做,不是事前。同時,我總不能衣衫不整地去做事吧。借我五十英鎊。在我的一生裡,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任務。這追溯到我們久遠的過往。’他就是這樣說的。我皮夾裡有五十英鎊——很幸運的,我那天的投資很成功——我交給他。‘將軍,’我說,‘把我所有的錢都拿去吧。我的財產也是你的。拿去吧。’”米凱爾說,用力揮著他的黃色香菸,似要畫下句點,也或許是要強調確認。
透過他們頭頂上的髒汙窗戶,史邁利瞥見艾薇拉站在房間中央的倒影,她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米凱爾也看到她了,甚至皺起眉頭,但他似乎不願意——也許是無法——命令她走開。
“你人真好。”史邁利略作停頓之後說。
“麥斯,這是我的本分。真心誠意。這是我惟一的法則。”
她看不起我,因為我沒幫助那個老人,史邁利想。她與這件事脫不了干係,她知情,而現在,她看不起我,因為我沒有在老人需要幫忙的時刻助他一臂之力。他是她的兄弟,他記得。他指導她。
“他來找你——向你要求活動經費,”史邁利說,“是不是出乎意料?在這之前有沒有什麼事,讓你覺得他在著手作一些大計劃?”
米凱爾再次皺起眉頭,耗了許多時間,很顯然,米凱爾並沒有太在乎這些問題。
“幾個月前,也許是兩個月吧,他收到一封信。”他謹慎地說,“在這裡,這個地址。”
“他很少收到信嗎?”
“這封信很特別。”米凱爾說,仍然小心謹慎。突然之間,史邁利瞭解到米凱爾是處在沙拉特審問技巧中所謂的“輸家的絕境”,因為他不知道——他只能靠猜測——小史邁利到底知道了多少。因此,米凱爾會對情報的提供戒慎恐懼,希望能趁機瞭解史邁利手上握有的優勢。
“誰寄來的?”
米凱爾,一如常態,回答的答案與問題有些不對應。
“是從巴黎寄來的,麥斯,一封長信,許多頁,手寫的。寄給將軍個人,不是米勒。給瓦拉狄米爾將軍,私人性質的。信封上寫著私人信函,法文。收到信後,我鎖在書桌裡;十一點鐘,他像往常一樣進來:‘米凱爾,我向你致敬。’有時候,相信我,我們甚至會彼此致敬。我把信交給他,他坐下來。”——他指向艾薇拉所在房間那端——“他坐下,很不在意地開啟,彷彿他對那封信毫無期待,但我發現他漸漸地凝神貫注。全心全意。我會說是完全被吸引住了。甚至是熱情洋溢。我對他說話。他沒回答。我又說了一遍——你是知道他的——他完全沒理我。他出去散步。‘我會回來。’他說。”
“帶著信?”
“當然。這是他的作風,當他有重要的事要考慮時,就會出去散步。他回來時,我注意到他非常激動。可以說是興奮。‘米凱爾。’你知道他說話的方式。所有人都必須服從。‘米凱爾,拿出影印機。替我放進幾張紙。我有一份檔案要影印。’我問他要印幾份。一份。我問他有幾頁。‘七張。我操作機器時,請站在五步的距離之外。’他對我說,‘我不能把你捲進這件事。’”
米凱爾再一次指出位置,好像要用以證明故事的正確無誤。黑色的影印機單獨放在一張桌上,像是一部老式的蒸汽發動機,有著捲軸,以及放進不同化學藥劑的孔洞。“將軍不太懂機器,麥斯,我替他設定好機器。然後,我站在這裡隔著整個房間,大吼大叫地教他操作。印完,等油墨幹了以後,他拿起副本,摺好放進口袋裡。”
“原件呢?”
“也放在他的口袋裡。”
“所以你沒看過信?”史邁利說,語氣中有些惋惜。
“沒有,麥斯,我很遺憾地告訴你,我沒看過。”
“但你看見信封了。他來到這裡的時候,你交給他。”
“我告訴你了,麥斯。那是從巴黎寄來的。”
“哪一區?”
又有些猶疑。“第十五區。”米凱爾說,“我相信是從第十五區寄來的。我們有很多人住在那一區。”
“日期呢?你能說得更精確嗎?你說大約是兩個月前。”
“九月初。我記得是九月初。不可能是八月底。大約六個星期,左右。”
“信封上的地址也是手寫的?”
“沒錯,麥斯,是手寫的。”
“信封是什麼顏色?”
“棕色的。”
“墨水呢?”
“我想是藍色的。”
“用什麼封起來?”
“什麼?”
“信封是用封箋臘或膠帶封起來的?或只是用普通的膠粘住?”
米凱爾聳聳肩,彷彿這種細節不勞他費心。
“但寄信的人把他的名字寫在信封上,不是嗎?”
即使米凱爾看見了,也不承認。
有那麼一會兒,史邁利的心思圍繞在寄存薩佛依飯店的棕色信封,以及信中需要幫助的殷切懇求上。今天早上,我有一種感覺,他們試圖要殺我。你不再派你那位神奇的朋友來了嗎?巴黎郵戳,他想。第十五區。在第一封信之後,瓦拉狄米爾把家裡的地址給對方,他想,就像他把家裡的電話給偉林一樣。在第一封信之後,瓦拉狄米爾確實找過米凱爾。
電話響起,米凱爾去接,只說了一聲“嗯?”就靜靜聆聽。
“那就每一個都給我押五吧!”他低聲說,然後以堂皇的威儀掛掉電話。
逐步趨近來造訪米凱爾的主要目的,史邁利非常謹慎地繼續進行。他記得米凱爾——在巴黎加入集團時,已見識過東歐大半審問中心的米凱爾——在面對測試時會想辦法放慢速度。當時他就靠著這種手法,把沙拉特的訊問人員搞得快瘋了。
“我可以問你一些事嗎,米凱爾?”史邁利小心地選擇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提出質問。
“請說。”
“他來找你借錢的那個晚上,有沒有逗留?你有沒有替他泡茶?下一盤棋,或許?你可以告訴我詳情嗎,拜託,關於那個晚上?”
“我們下了棋,但不太專心。他心裡想著別的事,麥斯。”
“他談到那條大魚嗎?”
“什麼,麥斯?”
“大魚。他說他正在計劃的行動。我在想,他有沒有再多談一些?”
“沒有,什麼都沒有,麥斯。他完全保守祕密。”
“你有沒有印象,那件事可能涉及其他國家?”
“他只提到說沒有護照。他深受傷害——麥斯,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他受到很大的傷害,因為圓場無法信任他擁有護照。在提供了這麼多服務,奉獻了這麼多心力之後——他真的受到很大的傷害。”
“這是為他好,米凱爾。”
“麥斯,我完全理解。我是個比較年輕的人,通達世故,很有彈性。而將軍有時很衝動,麥斯。必須採取一些步驟——即使是由很敬仰他的人動手——去控制他的精力。拜託,但對他自己來說,這是無法容忍的,是一種羞辱。”
史邁利聽到背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是艾薇拉傲然走回她的角落。
“所以,他想要派誰替他出國?”史邁利問,再次忽視她的存在。
“偉林。”米凱爾頗不以為然地說,“他沒告訴我詳情,但我相信他派了偉林去。這是我的印象。偉林會去的。瓦拉狄米爾將軍對偉林的年輕和榮譽大為讚賞。還有他的父親。他甚至還提到過去的歷史。他提到要引進新生代,去替老一輩雪恥復仇。他非常激動。”
“他派偉林去哪裡?瓦拉狄提到任何蛛絲馬跡嗎?”
“他沒告訴我。他只對我說:‘偉林有護照,他是個勇敢的孩子,一個優秀的波羅的海子民,非常沉穩,他可以旅行,但也必須保護他。’我沒再刺探,麥斯。我沒追根究底。這是我的作風,你是知道的。”
“但你仍然歸結出一個大概的輪廓,我想。”史邁利說,“一貫的作風。畢竟,偉林能自由出入的地方並不多。僅僅靠這五十英鎊。還有偉林的工作,對不對?更別提他的妻子。他不能一時興起就海闊天空到處去。”
米凱爾做了一個非常軍人作風的姿態。他用大拇指和食指靈巧地拉住鼻子,嘴脣外張,直到髭鬚幾乎都朝天豎起。“將軍也
問我要地圖。”最後他說,“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該告訴你。你是他的主教,麥斯。但你與我們的運動無關。但我信任你,我會告訴你。”
“哪裡的地圖?”
“街道地圖。”他一手朝書架輕揮著,好像命令它們靠近一些。“城市規劃。丹澤(波蘭北部港口)、漢堡、盧比克(德國北部城市)、赫爾辛基。北部沿海。我問他:‘將軍,長官。讓我幫你吧。’我對他說:‘拜託,我是你所有事情的助手。我有權利。瓦拉狄米爾,讓我幫你吧。’他拒絕了我。他希望全部自己來。”
莫斯科規則,史邁利再次想起。許多地圖,其中只有一份相關。而且,再一次的,他注意到,瓦拉狄米爾對自己最信任的巴黎副官,也採取了防範目的曝光的措施。
“在這之後,他就離開了?”史邁利問。
“沒錯。”
“大約幾點?”
“非常晚。”
“能告訴我有多晚嗎?”
“兩點,三點,甚至是四點。我不確定。”
此時,史邁利感覺到米凱爾的目光飄起,越過他的肩頭,停滯不動,史邁利出於他一向擁有的直覺,問道:“瓦拉狄米爾獨自一個人來嗎?”
“當然,麥斯。他會帶誰來?”
一陣陶器的鏗鏘聲打斷他們,是房間另一端的艾薇拉笨手笨腳地處理家務。此時方有勇氣直視米凱爾的史邁利,發現米凱爾的目光緊隨艾薇拉,臉上露出一種史邁利能認得出來、卻有一瞬間難以形容的表情:融合著絕望與愛戀,在依賴與厭惡之間煎熬。史邁利發現自己以近乎病態的同情看著那張臉,彷彿看見自己的臉孔,那熟悉的表情,像米凱爾似的紅眼睛,映在美麗金箔雕飾的鏡子裡,在水濱街家中安恩的鏡子裡。
“所以,如果他不讓你幫他,你怎麼做?”史邁利仍舊假裝不經心地問,“坐下來,看書,與艾薇拉下棋?”
米凱爾的棕眼睛凝望他良久,然後轉開,最後又回到他身上。
“不,麥斯。”他彬彬有禮地說,“我給他地圖。他希望自己處理那些地圖。我祝他晚安。他離開的時候,我已經很困了。”
但艾薇拉不困,很顯然的,史邁利想。她跟在這位兄長後面,等候指示。身為愛國者,身為男人,身為領袖,他都很活躍,史邁利又重新想起。在所有方面都很活躍。
“在那之後,你與他有過聯絡嗎?”史邁利問。米凱爾跳到昨天。一直到昨天才再聯絡,米凱爾說。
“昨天下午,他打電話給我。麥斯,我可以向你保證,這麼多年來,我頭一次看見他這麼興奮。很快樂,可以說是欣喜若狂。‘米凱爾!米凱爾!’麥斯,他真的很愉快。他晚上會來找我。昨晚。可能會很晚,但他會還我五十英鎊。‘將軍,’我對他說,‘什麼五十英鎊?你還好嗎?你安全嗎?告訴我。’‘米凱爾,我已經完成了,我很高興。別睡著。’他對我說,‘我會在十一點來找你,十一點多一點。我會帶錢來。我當然還要和你下棋,大勝一場,來穩定我的情緒。’我沒睡,泡了茶,等著他。一直等著。麥斯,我是個軍人,我自己並不害怕。但對將軍——這麼一個老人,麥斯,我很害怕。我打電話到圓場去,緊急狀況。他們卻掛掉我的電話。為什麼?麥斯,為什麼你們會這樣做?”
“我沒當班。”史邁利說,現在他極盡所能地凝神注視米凱爾。“告訴我,米凱爾。”他說。
“麥斯。”
“你想,瓦拉狄米爾打電話告訴你好訊息之後——來這裡還你五十英鎊之前——打算去做什麼?”
米凱爾毫不遲疑。“理所當然的,我猜他會去找麥斯。”他說,“他抓到了他的那條大魚。現在他會去找麥斯,要求支付他的費用,奉上他的大好訊息。理所當然的。”他又重複了一次,眼光直直地盯著史邁利。
理所當然,史邁利想;而你知道他離開公寓的時間,也知道他到漢普斯特德公寓所走路徑的距離。
“所以,他沒出現,你打電話給圓場,我們幫不上忙。”史邁利重新確認,“我很抱歉。你接下來怎麼做的?”
“我打電話給偉林。首先是要確定這個年輕人是不是還好,然後也要問他,我們的領袖在哪裡?他那個英國老婆叫罵著把我的電話掛了。最後,我到他的公寓去。我不喜歡這樣,這是一種侵擾——他的私生活是他自己的——但我去了。我按了鈴。他沒應門。我就回家。今天早上,十一點鐘,朱利打電話來。我沒讀第一版出刊的晚報。我對英國報紙沒興趣。朱利看了報。瓦拉狄米爾,我們的領袖,死了。”他結束了故事。
艾薇拉就在他旁邊。她端來一個托盤,放了兩杯伏特加。
“請用。”米凱爾說。史邁利拿起一杯,米凱爾拿起另一杯。
“敬生命!”米凱爾大聲地說,喝了一口,淚水開始湧出眼眶。
“敬生命!”史邁利跟著說。艾薇拉看著他們。
她與他一起去的,史邁利想。她強迫米凱爾到老人的公寓去,她拉著他到門口。
“你告訴過其他人嗎,米凱爾?”史邁利等她再次走開之後問。
“我不信任朱利。”米凱爾抽著鼻子說。
“你對朱利提到過偉林嗎?”
“什麼?”
“你對他提到過偉林嗎?你是不是對朱利提到,偉林可能和瓦拉狄米爾的事有關?”
很顯然,米凱爾不曾犯下這種罪行。
“在這種情況下,你不能信賴任何人。”史邁利以更為正式的語調說,他已準備離開了。“即使警察也一樣。這是命令。警方不必知道瓦拉狄米爾遇害時所從事的行動。這攸關安全。你們的安全與我們的安全。他沒給你其他資訊?沒有給麥斯的話,例如?”
告訴麥斯,這是有關睡魔的事,他想。
米凱爾很抱歉地笑一笑。
“瓦拉狄米爾最近提到過赫克特嗎,米凱爾?”
“赫克特對他不好。”
“瓦拉狄米爾這樣說?”
“拜託,麥斯。我個人對赫克特沒有任何成見。赫克特是赫克特,他不是個紳士,但在我們的工作裡,我們必須用到各形各色的人。這是將軍說的。我們的領袖是個老人。‘赫克特,’瓦拉狄米爾對我說,‘赫克特不好。我們的好郵差赫克特就像城裡的銀行。他們說,一下雨,銀行就要收走你的傘。我們的郵差赫克特也一樣。’拜託,這是瓦拉狄米爾說的。不是米凱爾。‘赫克特不好。’”
“他什麼時候說的?”
“他說了好幾次。”
“最近?”
“對。”
“多久以前?”
“可能有兩個月了。或許不到。”
“在他接到巴黎的來信之後還是之前?”
“之後,毫無疑問。”
米凱爾陪他走到門邊,像個紳士,儘管託比·伊斯特哈斯並不是。艾薇拉在她原來的位置,坐在茶爐旁,抽著煙,看著相同的樺樹林照片。史邁利走過她身邊時,聽到一陣嘶嘶聲,不知是從她的鼻子或嘴裡發出來,或者口鼻都有,似乎是她輕蔑之情的最終宣告。
“你現在要怎麼做?”他像慰問死者家屬一樣問米凱爾。在眼角的余光中,他瞥見她因這個問題而抬起頭來,她的手指滑過書頁。
他突然又興起一個想法:“你不認得那個筆跡嗎?”史邁利問。
“什麼筆跡,麥斯?”
“在巴黎那封來信的信封?”
頓時,他沒有時間等待回答;頓時,他已為爾虞我詐感到噁心。
“再見,米凱爾。”
“好走,麥斯。”
艾薇拉的頭又沒入樺樹林中。
我不會知道的,史邁利想,快步走下木製樓梯。我們所有人都不會知道的。米凱爾是不是叛徒?他是不是因老人染指他的女人而心生怨恨,同時也渴望著那頂覬覦已久的冠冕?或者,米凱爾是個毫不自私的軍官與紳士,米凱爾是個絕對忠誠的僕人?或者,就像許多忠誠的僕人一樣,他兩者兼具?
他想起米凱爾的騎兵驕傲,像其他英雄氣概那般脆弱得驚人。他以身為將軍的監護人而自豪,他以身為他的總督而自豪。他絕不容許有受傷的感覺。他的驕傲——能因千百種原因而崩裂。但是,到什麼樣的程度呢?例如,到以伺候好每一個主子而自豪?各位,我一直對你們雙方都提供很好的服務,一個完美的雙面間諜在性命危在旦夕之時說。而且,是很自豪地說,史邁利想,他知道有不少這樣的人。
他想起巴黎寄來的那封七頁信。他想起第二項證據。他很納悶,影印本到誰那裡去了——也許是伊斯特哈斯?他也納悶,原件在哪裡。那麼,誰到巴黎去了?他覺得很奇怪。如果偉林是到漢堡去,誰是那個小魔術師?他覺得很疲累。他的疲累像病毒般突然襲擊而來。他感覺到它,在膝蓋,在臀部,在整個下沉的身體裡。但他繼續走著,因為他的心拒絕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