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八回 冰弦玉柱風入松

  第八回 冰弦玉柱風入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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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回 冰弦玉柱風入松

第八回 冰弦玉柱風入松

沈瑄獨自一人晃了大半個月,終於回到葫蘆灣。當小船靠在那從小看慣的湖岸邊,他只覺得恍如隔世。本來以為樂秀寧在等著他,不料連她也早已走了,只留下了一張字條釘在書桌上。她說她見沈瑄直到年尾都不歸家,很是牽掛,只好出門去打探訊息。

幾間草屋裡都是空蕩蕩的,淺淺地積著灰塵。沈瑄躺在**睡不著覺,一邊數著窗外的星星一邊想:“阿秀姐姐不在,離兒的那張地圖,卻不知道問誰了。”天一亮,他就爬起來,將草屋前前後後翻了一遍,一無所獲。又想,地圖也可能是遺落在了湖中,不如下水去找找。

其時早春二月,春寒料峭,湖水尚冷。不過沈瑄自幼水性極好,也不怎麼在乎。他將小船撐到從前蔣靈騫落水的地方,潛下水去。找了半日,將湖底摸了個遍,也只是水草小魚之類,羊皮地圖的影子都沒有。

如此在家盤桓了半個月,仍不見樂秀寧回來。桃紅柳綠、草長鶯飛的江南二月,葫蘆灣依舊空寂無人。沈瑄每夜在湖邊垂釣,對著月影星光發呆,發現故鄉已是留不住自己縹緲的心思。惦記著蔣靈騫的第二個心願,他決定再次出門。

一個月後,沈瑄登上了廬山。廬山北麓有東林、西林、大林三所禪院,始建於魏晉年間,為佛教淨土宗發祥之地。而廬山道教亦源遠流長,自晉朝名道陸靜修建簡寂觀,廬山山上住過無數的求仙修道的世外高人。唐天寶年間,司馬子徽的高弟丁澗橋駐錫簡寂觀。丁澗橋從呂純陽處習得一套劍法,教給觀中弟子,從此開創了武學的廬山一派。到了殘唐五代,簡寂觀廬山派成為南方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一時江南武林,曾出現過廬山、洞庭、天台三足鼎立之勢。只是如今天台派風流雲散,洞庭派又日趨式微,就只剩下廬山簡寂觀的盧澹心道長支撐著平撫江湖風波的重任。

沈瑄短衣草鞋,跟一群香客上了山。揹著那架“墨額琴”,劍卻藏在琴囊中。山川風物,亭臺殿宇匆匆看過,亦不曾上心。他找到一個樵夫,問明瞭去錦繡谷的路徑。那樵子卻笑道:“小哥兒,廬山這麼大,好看的地方多得很,幹什麼偏偏要去那個鬼地方。你可聽我一句,那個錦繡谷路徑險峻,錯綜複雜,多少人迷路死在裡面,萬萬去不得。”

沈瑄道:“我只問老伯要一些繩線。”

樵子在屋裡翻了翻,找出一卷繩子:“夠麼?”

沈瑄搖搖頭,卻看見院子角落裡還有一大堆乾草,遂道:“老伯,我想用這些草再搓一些繩子可以麼?”

樵子道:“隨你。”

沈瑄當晚就坐在樵子的小院裡,將那三尺高的一堆乾草分開,搓成一根根細細的草繩,又一段一段地連線起來。從黃昏到三更,如此多的乾草,將他的手磨得起滿了泡,然後水泡又一個個破掉,流出血來。沈瑄出神地望著自己鮮血淋淋的雙手,心中反而充斥了一種痛苦的快意。

第二日,沈瑄辭別樵子,迤邐進山。找到錦繡谷的入口,果然如樵子所言,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樹。沈瑄將長繩一端牢牢系在梧桐樹根上,提起長劍用輕功墜入深谷。他一路走,一路在羊腸小道上放下草繩,心裡清清楚楚,每逢岔路必先望右轉,一旦轉入死衚衕便即收回繩子退出來,用劍尖在石壁上刻上記號,以便下次不必誤入。這錦繡谷果然人跡不到,生滿了荒草荊棘,岩石間不時竄過一隻只山貓野狐之類。沈瑄一路披荊斬棘,好不麻煩。如此反反覆覆,走到日頭偏西,忽然飄來一陣沁人的馨香。

遠遠看去,山谷深處恍如一層白雪在悠然浮動。正是瑞香花開的地方!沈瑄吞了一粒醒腦丹藥,忙忙地向那邊走去。

那一株曾經懸掛過清絕寶劍的松樹仍在,樹下那一具白骨仍是靜靜躺著。沈瑄看出來,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死時大約二十來歲。他默默立了一會兒,向那白骨拜了幾拜,然後一根根地撿起來。他希望找到些遺物,或者巖壁上刻下的字句。然而遍尋一週,什麼也沒有。沈瑄將白骨用布裹好,沿著自己放下的長繩,安然出了谷。

沈瑄爬到一處山頂,選了塊風水好地埋下那白骨,找來大石刻成墓碑:“無名劍客之墓”,餘下的再也不知能寫些什麼。此時日薄西山,殘霞如血,山頂上罡風陣陣,長草搖曳。這個困死在錦繡谷中的俠客,不知家園何處,不知來歷淵源,或許親人還在倚閭相望,或許世上根本已沒有人記得他了。這些,沈瑄都無從知曉。他既然有一把清絕寶劍是稀世之珍,武功多半不俗,或者當初也是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一代英傑吧。又是為了什麼,落得在這廬山深處悽然逝世,連幾句遺言也來不及留下……

生涯盡處,只是蒼涼二字罷了。沈瑄向墳頭揖道:“前輩,雖不知你是什麼人,但你我總算有緣。今日晚輩不曾帶得香燭紙錢,聊以一曲為祭。”

墨額琴橫在膝上,他撫起一曲《青草連波》。自與蔣靈騫別後,這《五湖煙霞引》中的第一曲,他一向練得最多。此時他心中抑鬱糾結,情思百轉,縈縈於琴音之中,竟然將這深切奧妙的曲中蘊意,揮灑得蕩氣迴腸,淋漓盡致。分明就是:“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曲終指凝,暮靄沉沉,幾聲弦響還隨著山中歸鳥在空蕩蕩的天地間盤旋。過了一會兒,忽然聽見遠遠地傳來一陣笑聲:“好曲呀,好曲!”

沈瑄聽出那聲音來自遠處的山腳下,卻憑著一股雄渾深湛的內力送了上來,知道來人不凡。這時,山腳也響起琴聲來,一曲《碣石調幽蘭》。那人聽來也是琴中高手,雖不如沈瑄技藝精妙,但純熟老練,意境很高。沈瑄發現奏琴人是一個有道的老者,不覺傾心,就回了一段《廬山高》以示敬意。那人卻也一片謙誠地以一曲《廬山高》相答。沈瑄聽出老者曲中求見之意,於是抱著琴向山下走去。

山腳草亭中,一個白鬚老道士迎了出來,笑容可掬地朝沈瑄長揖下去。沈瑄慌忙道:“道長行此大禮,晚生擔當不起。”

老道士笑道:“荒山野人而已,什麼道長不道長的。老朽今日得聞公子雅奏,如聽仙樂,耳目一新。公子琴藝高超,老朽欽佩不已!”

沈瑄看他衣冠簡樸,無異於山民。但精神矍鑠,舉止大度,猜想他故意謙虛,只怕是廬山派的前輩。老道士問過沈瑄名姓,笑道:“老朽還想向公子請教。請公子到寒舍一敘如何?”

沈瑄還禮道:“請教不敢。卻要向道長叨擾了。”

沈瑄跟著老道士翻過幾座山,來到一處禪院,抬頭一看:“簡寂觀”,心道:果不其然!對威名赫赫的廬山派,沈瑄卻也十分好奇。一路上所遇幾個大小道士道童、雜役廚工,無一不對老道士畢恭畢敬,老道士領著他來到一間幽靜的廂房,彼此敘禮坐下。卻又有一人推開門,風風火火道:“師父……”是樓狄飛。沈瑄這才想到,老道士原來正是廬山派掌門盧澹心。

盧澹心板起臉道:“狄飛,你為何總是這樣沒有禮數?不見客人在此麼?”

樓狄飛也看見沈瑄了,一臉驚訝又不敢問,只道:“師父,來了個要緊的客人。”

盧澹心皺眉道:“什麼要緊,待會兒再來回。你先退下。”

樓狄飛忍氣退下。沈瑄簡直有點受寵若驚,盧澹心卻道:“這劣徒,出去門也不關好。敢煩公子替貧道把門掩上。”沈瑄去推那扇搖搖晃晃的門,薄薄的門板,竟然一動也不動不了。沈瑄回頭看看盧澹心,老道士端著茶碗喝茶,若無其事似的。沈瑄眼尖,卻也沒看出這門上有什麼機關,只是定在半路動不了。沈瑄遂道:“盧前輩,晚輩武功低微,可關不了這門。”

盧澹心果然是在暗暗的臨空發力,控制住了門板,以此考較沈瑄武功高下的,聽沈瑄如是說,便笑道:“沈公子,我看你目光瑩潤、英華內蘊,內功不錯啊。何必謙虛呢?”

沈瑄道:“內功雖有,武術卻學得甚少,所以不知何以運用。”

盧澹心看他言語誠懇,料是實情,心想這年輕人恐怕有奇遇,點點頭又笑道:“世間百技,武功不過其一。何須拘泥於此?英雄豪傑也不只是在刀劍上見分曉。”

“師父!”樓狄飛又衝了進來。

盧澹心把茶杯往桌上一蹾,道:“你怎麼越說越不聽!”

“實在事情緊急,”樓狄飛惶恐道,“師父要罵就罵,只是千萬請師父去看看,遲了就麻煩了。”

盧澹心無可奈何地一笑,對沈瑄道:“貧道只得失陪片刻,公子海涵!”

樓狄飛瞧著沈瑄,忽然道:“這位客人,能不能也去看看。”

盧澹心不解其意,但他顯然很信任這個小徒弟,遂朝沈瑄作了個邀請的手勢。

原來那位要緊的客人,竟然是湯慕龍!只見他躺倒在簡寂觀的前堂裡,昏迷不醒,牙關緊閉,顯然有性命之虞。照理說他此時新婚燕爾,應該在家裡逍遙自在才是,怎麼跑到廬山來,還病倒在這裡?

盧澹心搭著湯慕龍的脈,一邊皺起眉頭聽樓狄飛回話。

原來樓狄飛約了湯慕龍,今早在廬山含鄱口見面,不料沒見到。他心下狐疑,找到湯慕龍帶來的隨從,把前山後山搜尋了一遍,也沒有找到。結果回來,卻在簡寂觀的後門口,發現湯慕龍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觀中的幾位通曉醫術的道士都看過,一點辦法也沒有。

“慢著!”盧澹心道,“我知道你和湯慕龍是好友。不過這個時候,他怎麼會來廬山找你?”

這也是沈瑄疑惑的。

樓狄飛苦笑道:“師父是不理這些俗事的。”

“到底怎麼啦?”盧澹心道。

樓狄飛道:“湯公子一心要娶天台山蔣聽松的孫女。不過那位小姐不買他的賬。”他忽然發現湯家的下人也在場,遂道:“古總管,這是你家的事,你來講講。”

那古總管畢恭畢敬道:“回盧真人,湯公子和蔣小姐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六,可是到了日子,蔣小姐卻沒有來羅浮山。原來她一直沒回天台山。蔣老前輩很生氣,就委託我家湯公子,到江湖上四處搜尋。不過,至今沒有音信,只聽說她似乎遊蕩到了廬山一帶。聽說樓少俠見過蔣小姐,所以來問問。”

樓狄飛趕快補充道:“那也是去年十二月裡的事了。”說著瞟了一眼沈瑄,心想你的訊息當比我多。

沈瑄卻像沒看見他這個眼神似的。他心裡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歡喜和焦急,原來她到底沒有出嫁,到底沒有……可她現在在哪裡呢?

盧澹心道:“這個蔣小姐,難道被人暗算了?”

古總管和樓狄飛相視一望,神情都有些尷尬。還是樓狄飛道:“大家都說,多半是逃婚。師父,這個女孩子是赤城老怪一手帶大的,十分難纏,江湖上都叫她小妖女。”

盧澹心微微一笑,旋即又皺緊了眉頭,道:“湯公子是中了毒,只是,這毒力說強不強,說弱不弱,雖不致死,卻看不出什麼門道來,脈象十分紊亂。我也……難、難!”

聽見盧真人都說難,古總管慌了:“這可怎麼好,公子出了事,怎麼向老爺交代?”一時廬山派的群道,也議論紛紛。

廬山大弟子公冶坡道:“是什麼人下的毒,查將出來,讓他拿出解藥!”

其餘弟子也附和道:“就是,居然敢上廬山來撒野,不能不教訓教訓!”

盧澹心擺手道:“你們嚷什麼!下毒之人既然選定廬山,可見胸有成竹、計謀過人,輕易也不會讓我們抓住。但湯公子卻耽擱不得了。”

一時間大家都靜了下來,樓狄飛忍不住又焦急地看了沈瑄一眼,似是希望他出手。

沈瑄看見了他的暗示,卻依然不動。他細細看過,也瞧不出湯慕龍中的什麼毒,沒有把握救他,不宜在一大群廬山道士面前強出頭。何況,範定風和錢世駿兩個人,已經讓他對這些名門公子反感之極。

門外悄然走來一個年輕女子,是周采薇。她看見這種情形,徑直走到沈瑄面前,客客氣氣問道:“沈公子不知有沒有辦法?”

沈瑄搖了搖頭。周采薇意味深長地瞧了他一眼。沈瑄被她一看,心中一凜。

他不由自主地走到湯慕龍身邊。摸了摸脈,似乎不止有一種脈象在裡面。他屏住氣,慢慢地摸索。

過了半炷香的功夫,他輕聲道:“三十一種。”

“中了三十一種毒?”樓狄飛驚詫道。

沈瑄道:“是一共有三十一種脈象。”

古總管沒聽懂,急忙道:“是哪三十一種毒藥,請先生診出來。每種毒藥如何解的,請先生告知。無論用什麼藥材,我們都能辦得到。”

沈瑄一聽這有錢人的話就來氣,放開湯慕龍的手腕,淡淡道:“在下哪有那個本事!”

眾人駭然,樓狄飛心裡一急,就想上去呵斥他,被周采薇一把拉住。他這個動作,又落到了沈瑄眼裡。

就在這時,周采薇又望了沈瑄一眼。忽然間,沈瑄心裡一驚:“我怎麼啦?”眼前的湯慕龍雖是他的對頭,更是一個病人。他從醫以來,人家一向贊他心地寬厚仁慈,但今天他為了一己私心,見死不救。難道善惡之間,真的只有一步之遙?

他心裡一陣慚愧,重又捏起了湯慕龍的寸關尺。眾人才舒了一口氣。

如果真是三十一種毒,相信也能慢慢摸出,但情況似乎又不那樣簡單。他放開湯慕龍的手,想了一會兒,道:“這是五種毒藥。”

盧澹心皺眉道:“貧道不解。公子可否解釋一二?”

沈瑄道:“五種毒藥,就有五種脈象;兩兩搭配,又有十種脈象;三三搭配,又有十種脈象;四四搭配,又有五種脈象;五種藥在一起,又是一種脈象。一共三十一種。”

眾人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盧澹心默默地瞧了一會兒沈瑄的臉,若有所思,然後道:“那麼是不是把這五種毒藥分別解了,湯公子就可痊癒?”

沈瑄道:“不錯。”

盧澹心道:“是哪五種毒,公子看出來了麼?”

沈瑄道:“鉛粉、蠍尾、蒼耳、眼鏡蛇、麝香。”

“麝香也是毒藥麼?”盧澹心問。

沈瑄道:“麝香不是毒藥。但用在這裡,卻能夠推波助瀾。並且麝香本身的藥力也增加了,足以亂性。所以你看他雖則昏迷,卻是滿頭大汗。”

盧澹心惱怒道:“可惡!”

沈瑄刷刷刷寫好了藥方。原來這幾種毒藥,都極易化解,只是診斷起來頗費力氣。沈瑄不由得想,倘若我來配此毒藥,須另換幾味,使合藥時藥性改變,不那麼容易解毒才對。

立刻有人煎了藥,給湯慕龍灌下。沈瑄隨盧澹心退了出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不消半個時辰,湯慕龍便漸漸醒轉,神志清晰。

古總管興沖沖地跑過來,道:“我家公子想見見救命的醫生,請你過去,當面重謝。”

沈瑄淡淡道:“我不去,他也不必謝我。”

“這是幹什麼?”樓狄飛詫道,“湯公子對你一片好意……”

沈瑄道:“我說了我不去。”說罷轉身就走。

“你什麼意思?”樓狄飛怒道,就要出去追他。周采薇又拉住了他:“師兄,算了吧……”

“嗯?”樓狄飛摸不著頭腦。

周采薇望了一眼古總管,那人便很識相地退了出去。周采薇嘆道:“你太不體諒沈公子。”

盧澹心忽然道:“沈公子和湯公子之間,有什麼過節?”

周采薇道:“此事本不足為外人道。樓師兄,你在黃梅山莊待了半個月,沒有看出沈公子和蔣姑娘的關係非同一般?”

樓狄飛詫道:“蔣姑娘已有夫家,他怎敢這樣!”

周采薇道:“聽季表妹道,蔣姑娘曾經失憶,得沈公子相救治好。我想這兩人……卻因蔣姑娘已許與他人,不得不以兄妹相待。可湯公子對蔣姑娘來說,實在只是陌生人而已。”

樓狄飛恍然大悟,不覺道:“倘若換了我,我也沒法子。這沈瑄倒真是個好人。”他一向不喜歡沈瑄,直到這時,態度才有了大轉彎,“可惜他真是倒黴,偏偏喜歡別人的未婚妻——難道蔣姑娘逃婚,就是為了這個?”

周采薇道:“以我對蔣姑娘的觀察,一定是為了這個。她性情倔強,只怕將來這件事會越鬧越大。”

盧澹心一直皺著眉頭聽周采薇的話,這時道:“這卻不好。於禮於情,很難說得過去。沈公子心地雖好,未免糊塗。你們今天說的話,以後再不許提。”

樓狄飛咬了咬嘴脣。

盧澹心道:“湯慕龍雖然不錯,但他父親性情較暴烈。只怕此話傳到湯家人耳朵裡,會給沈公子引來殺身之禍。”

樓狄飛道:“那麼……師父出面勸勸沈瑄也好。”

說話間已有大弟子公冶坡進來回報:“師父,弟子和古總管已經查明瞭加害湯公子的人是誰。”

“什麼人?”

“是羅浮山湯家的一個要緊的人。古總管也很為難,說回去稟明瞭湯老爺再作理論。”

“他們自己家的人?”盧澹心駭然,停了停道,“如此說來,倒是人家的家事。咱們還是別插手了。好好地照顧湯公子,傷好了送他下山。”

“知道了。”

公冶坡出去之後,盧澹心沉吟良久,道:“你們把沈公子找來,我要單獨跟他談談。”

沈瑄看見盧澹心坐在太師椅上,正瞧著他,便向盧澹心拜道:“道長,適才晚輩失禮了。”

盧澹心微笑道:“不妨。沈公子,你的心事,貧道已知。這原怪你不得。”

沈瑄不禁滿面通紅,正待爭辯,聽盧澹心又道:“只是有些話,我卻不得不告訴你。我與你父親總算是舊交,你小的時候……呵呵,我也曾抱過你的。我倘若不管你,也對不起煙霞主人和洞庭醫仙兩代大俠對我廬山派的恩義。不必驚訝,你的絕妙琴藝和醫術,應是從令祖母若耶溪陳氏處一脈傳下,當世再無一家有此絕技,貧道早就猜出你的來歷。”

沈瑄看見盧澹心滿是皺紋的臉上全是慈愛之色,也就坐在他下首,恭恭敬敬聽著。盧澹心閉了一會兒眼,問道:“沈公子,令尊仙逝之時,你才七歲,還記得當時的情形麼?”

沈瑄一聽這話,眼前又閃出了那可怖的畫面,大廳裡父親頹然倒地,流出的血似乎比一個洞庭湖的水還多。這場噩夢,幾乎淹沒了他整個的童年。他木然地點了點頭。盧澹心道:“你知不知道,令尊究竟是為什麼而死?”

“家母一直不肯說。”沈瑄忽然想起了去年樂秀寧告訴他的話,“據說與天台派有關。”

盧澹心點點頭:“詳情知者寥寥,大家都隱諱不提。但這是你的殺父大仇,你須得知道。”

沈瑄忽然覺得心中冰冷,聽盧澹心緩緩道:“你祖父沈醉德高望重,威名蓋世,是南武林之泰山北斗。他晚年的時候,集畢生武學修為之大成,寫下了一部祕笈,書名叫做《江海不繫舟》。但這部書他卻一直沒有傳給任何一個弟子,直到他臨終之前才留下一句話,要將此書傳給天下劍術第一之人。”

沈瑄問道:“難道不留給洞庭弟子麼?”

盧澹心道:“是啊,此舉雖然豪邁,但也委屈了自己的兒孫。不過當時大家猜測,你祖父其實還是要把書留給洞庭弟子的。當年洞庭派門人中有四個弟子,最小的一個不獨得了你祖父真傳,並且還另有奇緣,學會一種神奇的劍法,一柄長劍打遍天下無敵手。你祖父說是傳給劍術第一的人,其實還是想傳給他的小徒兒。”

沈瑄道:“何不直說?”

盧澹心猶豫道:“這個貧道也不太明白。只知道你祖父原也是很喜愛這小徒弟的,但這小徒弟的性情卻有些狷介,為人放浪不羈。那時他早已離開師門在江湖上游蕩。想來你祖父為他有才,要把書傳他,卻又不肯讓他得來太易,故此出了這難題,逼他去爭這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後來你父親繼任了洞庭掌門之位,就將這件事認真辦起來,要在你祖父下葬之前定出《不繫舟》的傳人。那年的端午節,在洞庭湖三醉宮外擺下擂臺,不論何門何派凡以劍術勝得天下人的,即得《不繫舟》一書。那時貧道也有幸觀禮。”

沈瑄默默想,父親就是在端午節後不久去世的。

盧澹心道:“那一天三醉宮倒真來了很多人,但都是看熱鬧的,上去比劍的寥寥無幾。大家都明白沈大俠的真實意願,何況別說沒有希望戰勝那小徒弟,三個大弟子也不是好相與的。武夷派、羅浮山有幾個人上去比了比,也都敗給了洞庭弟子。但奇怪的是,從早上一直比到下午,從下午一直比到黃昏,那小徒弟始終沒有來。”

沈瑄問道:“他是不是不知道呢?或者他並不想要那書?”

盧澹心搖頭道:“你祖父的遺言傳得比風還快。一時間江湖上議論紛紛的都是比劍奪書的事,他怎地不知?不想要那書,以他自負的脾氣倒也有可能,當時你的父親和幾個師兄弟也這麼猜測著。但就算他真的不要,也該回來比劍,好將書留在洞庭門中才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看比劍要結束了,那小徒弟還是沒有露面。”

沈瑄問道:“那麼這時誰是劍術第一?”

盧澹心道:“你父親和大弟子吳劍知、三弟子樂子有,一般的精研洞庭劍法,武功也是極高的。這時候尚未有人能勝過他們三個,書還是留在洞庭派了。若論誰是第一,應當是你父親。其實,你父親才是洞庭門中第一人。若論劍法神奇,不得不讓那小徒兒。但若加上內功拳腳,加上學問見識,加上琴棋書畫諸般技藝,加上為人氣度,加上聲名交遊,那可沒人比得上你父親了。他號稱‘洞庭醫仙’,回春妙手,澤被一方,君子之名,人人稱道。的確是德才過人的一代大俠。”

沈瑄看見盧澹心眼裡全是惋惜哀嘆之色,確乎為自己父親傷心,又問道:“後來呢?”

盧澹心道:“那時天色已晚,大家正商議結束擂臺,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要與洞庭弟子比劍。我們一看,就知這一場比賽怕是不容易了。”

沈瑄想了想道:“是蔣聽松麼?”

盧澹心道:“不錯。要知道赤城仙翁蔣聽松自創天台派,也是一代巨匠,劍法以詭奇著稱,獨步天南,一直是我們名門正派的勁敵。”

沈瑄問道:“那麼蔣聽松是邪派一流了。”

盧澹心沉吟道:“那也不是。只是他脾性古怪,亦正亦邪,平日特立獨行,既不屑與黑道為伍,更不把正派人物放在眼裡。在他看來,天下好人倒有九成九是偽君子。我們本來以為,他既然自視甚高,又與洞庭派向來有嫌隙,是不會來奪書的。”

沈瑄問:“什麼嫌隙?”

盧澹心道:“那個貧道也不太清楚了。聽你爺爺說,還是他們年輕時結下的冤仇。你爺爺說本是一場誤會,意思也有些歉然。這且不說,蔣聽松既來了,你爺爺的三大弟子少不得與他一見高低。先是你三師叔與他鬥了八十三個回合,敗下陣來。然後你大師伯,也就是你的舅舅——吳劍知與他比劍。吳劍知真是出了全力,堪堪鬥了兩百多個回合,兩人幾乎戰平,但劍知畢竟略遜於蔣聽松,最後還是敗了。最後便是你父親。你父親的劍術與蔣聽松不相上下,加之蔣聽松已戰了兩場,他卻是體力充沛,本來我們看著你父親是要勝了。不料蔣聽松此時突然變招,使出了一套我們從未見過的天台劍法。貧道至今想起來,那劍法大約是集天台劍法之大成,著實精妙之極,簡直就是……簡直就是你們洞庭劍法的剋星。”

沈瑄道:“《夢遊天姥吟留別》。”

盧澹心微微一笑:“你也知道。”

沈瑄默默無言:想不到蔣靈騫教他的劍法,竟是當年逼得父親慘敗的利刃,難怪她說,天台劍法勝過洞庭……

盧澹心續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徒弟始終沒有來,既然無人能勝蔣聽松,你父親只得讓他帶走《不繫舟》一書。你三師叔樂子有頗為不服,還要向前爭執,也被你父親攔住了。洞庭派遭此挫敗,臉上無光,那一夜大家毫無心緒。本來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到了第九日,你父親主持為你爺爺發喪,江湖上的朋友又來了許多。想不到蔣聽松又來了,說是找你父親算賬。他說洞庭派卑鄙無恥,手腳骯髒,陰謀將《不繫舟》從他那裡偷了回去。”

“怎麼可能!”沈瑄道。

“是啊,”盧澹心道,“他這話本來也沒有人相信。但蔣聽松當時言之鑿鑿,甚至還抓了一名洞庭派第三代的弟子做盜竊的人證。他發了很大的火,口口聲聲只要你父親還書來。兩邊鬧了很長時間,連你爺爺下葬的時辰也錯過了。你父親無論如何反駁不了蔣聽松,後來悲憤不已,就做出了自絕的事!”盧澹心停了停,又道,“你父親也許不必如此。但是,失了《不繫舟》一書,本來就難堪。這倒也罷了,說什麼偷盜,洞庭派的聲名豈容得這樣糟踐。你祖父屍骨未寒,門中就出了這樣的事,傳到江湖上,一世威名就全完了。蔣聽松逼之太甚,你父親無法辯白,只得用自己的血來洗刷冤屈,以一死來證明洞庭派的清白名譽。”

沈瑄面色蒼白,聲音顫抖:“那麼蔣聽松呢?他又怎麼說?”

盧澹心道:“你父親留下話,教師兄弟們放蔣聽松走。赤城老怪盯著你父親的屍體看了一會兒,瘋了似的哈哈大笑著就走了,以後再也沒有來過。這還沒完,蔣聽松迴天台山之後,作出了一件驚動武林的大事,將門中弟子盡數趕下山,解散了天台派,自己不衫不履地隱居起來,立誓退出江湖永不下山。《不繫舟》那本書的下落也就成了謎。我們猜測蔣聽松故佈疑陣,誣陷洞庭派,自己躲在天台山練習來著。可是這麼多年過去,蔣聽松的確隱居不出,武功荒疏,不像是練成神功的樣子。不管他怎樣,洞庭派是被他害慘了。你父親被逼自盡後,你三師叔樂子有也離開洞庭,流落江湖,只剩下吳劍知一人執掌門戶,獨立支撐。洞庭派的聲勢,也就不能與從前相比。至於那個小徒弟,卻是再也沒在江湖上露過面,至今下落不明。”

沈瑄道:“只怕蔣聽松為了奪取經書,早已害死了他吧?”

盧澹心道:“這個貧道卻不敢說。江湖上的事情撲朔迷離、似是而非、恩恩怨怨、糾葛不清,不可妄下斷言。貧道只是將自己所知道的盡數告知你,沈公子,你是個聰明人,關係到你家仇的事,應當怎麼做,不用我多說。何況,唉,誰都沒想到,十幾年過去,天台派竟然還有傳人出山,只怕《不繫舟》的事情要風波再起呢!”

沈瑄明白,盧澹心告訴自己這樁往事,是讓他知道,天台派與洞庭派是有著深仇大恨的,而蔣靈騫的爺爺就是他的殺父仇人。除了撒手相思,他不能再有別的選擇。而且盧澹心分明是暗示他,蔣靈騫與他來往,說不定也是別有用心,要找什麼武功祕笈。他只覺得心亂如麻,幾乎喘不過氣起來。沈瑄咬了咬牙,道:“多謝前輩指教,晚輩既然明白了,就絕不會做對不起先人的事情,請前輩放心。”

盧澹心滿意地點點頭。

忽然外面“撲”的一聲,院裡頓時鬧起來:“什麼人,站住!”又有“叮叮噹噹”的兵刃之聲。盧澹心推開門,沈瑄也跟了出去。卻見一群廬山派弟子排成八卦劍陣,團團圍住一個玄色衣衫的人。盧澹心笑道:“何方高人造訪?”

劍尖指處,那人長髮飄飄,卻不肯回過頭來,過了半天,才道:“晚輩天台蔣靈騫。”

盧澹心瞟了沈瑄一眼。他其實一點都不意外,他早就察覺蔣靈騫伏在樑上偷聽。這番話,他也是故意要蔣靈騫聽的。只是沈瑄不知道,聽完盧澹心的話後,正作沒理會處,不料就見到了蔣靈騫。一時百感交集,不知說什麼好。這時湯慕龍早衝了出來,急急道:“蔣小姐,你……”

蔣靈騫朝湯慕龍點了點頭道:“湯公子,我聽說你到了簡寂觀,特意找了過來。我不是來這裡尋事的。你替我求求盧真人,將劍陣撤了。”

不等湯慕龍開口,盧澹心就揮了揮手,一群廬山弟子就退了下去。蔣靈騫慢慢地朝湯慕龍走了過去,又慢慢地拜下。湯慕龍趕快扶住她,臉上幾乎掩飾不住衷心的喜悅。盧澹心瞧著他二人,呵呵笑道:“恭喜湯公子啊!”

第二日一早,沈瑄就下了廬山。樓狄飛見他心情不好,一路送他到山下,又贈了他一匹馬當作坐騎,他也恍恍惚惚的不甚搭理。眼前晃來晃去的,只是昨日情形。蔣靈騫自從在簡寂觀出現,直到與湯慕龍雙雙拜過盧澹心,直到隨湯慕龍離開,再也沒看過他一眼。她與湯慕龍騎著羅浮山的白馬,並轡而去,映著滿山火紅的夕陽……

“她是我家的仇人,又是別人的妻子。從今往後,我除了將她徹底忘掉,並沒有別的辦法……”盧澹心那一席話,已經如巨石一樣壓在他心上。

也不知道現在能上哪兒去,索性在江湖上任意漂流一番。日裡倒騎瘦馬,信步遊韁,到哪裡是哪裡。那架墨額琴背在身邊,勤練不輟。大抵人心中抑鬱之時,便能有佳作問世。這一路上,《五湖煙霞引》中前四曲,練得各盡其意,揮灑自如,還剩了最難的一曲《浩蕩洞庭》。

這一路走過來,不知不覺,到了湖南境內。山嶽漸漸平緩,雲水瀟湘,湖澤遍地。那時湖南是馬殷父子的勢力範圍,稱楚國,也算是沈瑄的桑梓之地,可是闊別多年,連楚地方言也講不出一句了。

這日黃昏路過衡陽回雁峰下。忽然空中傳來一聲呼哨,那馬長嘶一聲,揚起前蹄,幾乎要把沈瑄掀下去。沈瑄輕輕騰起身來,臨空翻了個筋斗,又穩穩地落在馬背上,卻是正騎著。不想再拉拉韁繩,馬卻不肯走了。沈瑄有些奇怪,使勁拉了幾下,那馬也只踱幾碎步,萬不肯再向前的。

抬頭一看,路邊正有一家小小的客棧,不如今夜就住在這裡吧。進店坐下,吩咐小二準備飯菜,還特意囑咐了一句菜中少放辣椒。原來湖南人嗜辣,每餐必是紅彤彤的幾大盤,無辣不歡。沈瑄在江南長大,哪裡吃得消這些。領教過幾回後,每次吃飯總要叮囑過,人家看他是外鄉人,自然也明白。

不過廚子好像還不很明白,那一碟炒青菜中,依然夾了五六粒鮮紅的幹辣椒。沈瑄只夾了一箸,就覺得舌頭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疼起來。只得少許吃一點,就端起飯碗來。忽然,小二端上一隻花瓷海碗:“剁椒魚頭,窗下那位客官給您叫的。”

那魚頭還未到面前,沈瑄就覺得一股麻辣香氣熱烘烘撲鼻而來,幾乎嗆死。瞥了一眼,只見一碗紅得發黑的油湯晃來晃去,看了就發暈。沈瑄朝窗下那邊望去,一個三十歲上下,虎背熊腰的風塵俠士笑眯眯地瞧著他,面前也擺了同樣一碗剁椒魚頭。那俠士朝他拱了拱手,就徑自把筷子伸到碗裡,竟是吃得津津有味。沈瑄明白了,那人笑自己不敢吃辣椒。

究竟是少年氣盛,看見那人得意洋洋的吃相,沈瑄的心不免高了起來。不就是吃一隻魚頭,又能如何?

當下就把那海碗端到面前來。吃了第一口,才知道那炒青菜真的不算什麼。他不敢細品滋味,只吞下去拉倒。剛咽時還不覺什麼,但只一會兒,熊熊大火就從咽喉燒了上來,雙脣燙得不敢碰一碰筷子。這哪裡是吃飯,簡直是受罪。但沈瑄是個不肯低頭的人。既然吃了第一口,就一定要吃完。他氣聚丹田,神形歸一,一心一意對付起那魚頭來。拼了一回,居然就消滅完了。只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兩個太陽穴都脹了起來。舌頭早是辣得沒了知覺。看見茶壺在桌上,忙忙地倒了一大杯漱口。再看那俠士,也吃完了魚,竟然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紅紅的魚湯喝,還滿臉笑嘻嘻怡然自得的樣子。沈瑄知道這場比拼還沒完,也不找湯勺了,索性端起碗來喝那魚湯。這魚湯比起魚頭來,何止又辣了十倍。沈瑄閉上眼咕嚕咕嚕喝完,回過頭,連肚腸都要抽搐起來。他拼命的想有什麼藥可以止辣的,無如腦子都被辣得麻木了,轉也轉不動。只得又倒茶喝,卻發現茶也喝淨了,遂大聲叫道:“小二,倒茶呀!”

那俠士聽見,端著一隻酒壺就踱了過來:“小兄弟,茶水可不解辣,除非是這個。”就向沈瑄的空茶杯了倒了滿滿一杯白酒。沈瑄向來很少喝酒,更別說這樣大一杯了。可此時辣得幾乎神志不清,舌頭也轉不過來了,於是一言不發,接過酒一氣喝了個乾淨。這烈酒一般是火辣,從胃裡暖烘烘地逼上來,與辣椒不差什麼。可是酒勁過去,的確覺得神清氣爽,痛快淋漓。他不由得衝那俠士笑了起來。

那俠士哈哈大笑,就在沈瑄對面坐下,招呼道:“小二,添酒!再來兩碗剁椒魚頭!”

從日落到上燈,從上燈到二更,沈瑄與俠士比賽吃辣椒,消滅了七八碗魚湯,後來索性叫小二將一串一串的幹辣椒將來下酒。沈瑄吃一口辣椒,就喝一大碗烈酒,越是辣得不行,越是放不下,覺得平生從未這樣暢快刺激過,什麼憂愁煩惱,離情別緒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那俠士看他喝酒豪爽,也興致勃勃,一杯一杯的相陪。沈瑄第一次放量,也不曉得什麼時候是不勝酒力,只知酒中意氣,酣暢胸襟。然而終於漸漸不支起來。

沈瑄醒來時,仍是夜晚。自己卻躺在一間客房的**,墨額琴擺在身邊。

“小兄弟,醒了就起來喝口茶。”

沈瑄一看,那個俠士獨自坐在屋角,面對牆壁不知做什麼,這時轉身走過來,又笑道:“你可醉了整整一天啦。”

沈瑄喝著茶,不覺不好意思起來,卻看見窗外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俠士道:“不過你的酒量也真不小,我走南闖北倒很少碰見可以與我喝上十斗酒的人。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沈瑄遂說了,又問俠士的名諱,那人一笑:“我叫葉清塵。清塵濁水的清塵。本是姑蘇人氏。”

沈瑄道:“我還以為葉兄不是湖南人就是四川人呢!”

葉清塵搖著頭笑道:“我平生漂泊放浪,好酒嗜辣,難怪你覺得我不像姑蘇人。沈兄弟,休怪我說你,酒逢知己,千杯猶少;酒入愁腸,徒損心力。再不可如此了。”

葉清塵立在窗下,雙目炯炯。沈瑄看他灰布衣衫,披髮散亂,全是風霜之色,但臉上威武英華,說話誠懇磊落,遂道:“葉兄說的是。小弟前日借酒澆愁,未免太頹喪了。不過既見葉兄,也算酒逢知己,是以平生第一回喝了這許多呢!”

葉清塵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又何必事事上心?良辰美景,當須一盡豪情歡謔。我此時倒要請沈兄弟弄一回你的七絃琴,你可有興致?”

沈瑄這時心裡光風霽月的,遂洋洋灑灑地撥了一曲《河頌》。葉清塵凝神聽畢,笑道:“你今日果然心情好,大沒有前些日子楚囚相泣之音。”

沈瑄道:“這還是葉兄美酒辣椒的功勞。”忽然覺得不對,“你怎麼知道我……”

葉清塵哈哈一笑,道:“實不相瞞,我為了聽你的琴曲,可跟蹤你十幾天了!”

沈瑄雖然沒多少江湖經驗,心思卻也細緻。倘若有人真的跟了他十幾天,他不會無知無覺,當下有些詫異。葉清塵見他不信,遂道:“初二那日夜裡,你先彈的一曲《猗蘭操》,然後就把一曲我也不知甚名的曲子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四更天。最後卻是一曲《離鴻操》結尾,情狀甚是哀怨。你那不知名的曲子,練到第四日上已十分精熟,於是你又練另一首曲子,夜夜如是。這個曲子與前一首似是同屬一套大麴,但盡你推敲琢磨,意境卻有了一些變化,前一曲壯士悲歌,猶如燕趙之士易水擊節,血濺千里,後一曲堂皇激越,好似海潮一來,洶湧澎湃,山鳴谷應。有時我聽你練習另一曲,又是哀綿宛轉,錚錚俠骨偏裹了一團兒女柔腸。直到你練到第四曲,忽然又變成了淡泊隱逸,寧靜致遠,像是煙水山嵐間漁樵問答一般。”

沈瑄聽他說得不錯,哀婉的是《青草連波》,慷慨的是《丹陽碧水》,激越的是《彭蠡回籟》,淡泊的是《太湖漁隱》。葉清塵又道:“那天夜裡我在鄱陽湖畔聽見你彈琴,覺得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音樂。尤其是那不知名的曲子,彷彿吟詠山川湖澤,然而寄意深遠,蕩氣迴腸,非常人所為。我本來是要去洞庭湖訪友的,聽了你的琴曲卻欲罷不能,只好一路跟了過來。”

沈瑄聽著笑了:“小弟眼拙,從未發現過葉兄。我一向只彈琴給自己聽,想不到葉兄卻是知音之人,千里相隨,厚意難當。葉兄也是此道中人麼?”

葉清塵道:“呵呵,我沒有練過幾天琴,只是愛聽。”

沈瑄將墨額琴遞了過去,葉清塵也不推辭,錚錚琮琮彈了一段。雖然技藝不甚精巧,但胸臆寬廣,豪氣干雲。沈瑄聽著,此時英雄意氣,覺得說不盡的投合,高聲道:“如此豪情,當有酒添興!”

葉清塵也喝道:“好!”

兩人倒盡桌上殘酒,各滿飲了一大杯,相視而笑。葉清塵道:“沈兄弟,你我雖是初識,難得以琴為由,這等投緣。我與你拜作金蘭兄弟如何?”

沈瑄此時熱血沸騰,豈有不願的?當下兩人敘了年齒,葉清塵比沈瑄大了七歲,自然是大哥。兩人也不備什麼香燭酒禮,只對著一天明月拜了八拜,就是生死之交了。葉清塵從懷中取出一物,道:“我浪跡江湖,也只這個鬼臉木雕陪伴,如今便送給你吧。”

那晚兩人就不曾再睡,只是月下長談。沈瑄本來沒有什麼朋友兄弟,那錢丹又終究是少年脾性,如今竟然平白得了一個大哥,簡直是喜不自勝。便將自己的經歷一一說出,只除蔣靈騫不提。葉清塵聽過,道:“原來你竟然是當年煙霞主人沈大俠的孫子,難怪不凡。只是你漂泊江湖,終究不是長計。我這幾日看你根骨雖好,內功也不錯,但功夫亟待長進。你何不回三醉宮去,請吳劍知吳掌門指點你正宗的洞庭武功呢?吳掌門端方和善,人品極好,你又是他外甥,他一定會好好教你的。”

沈瑄道:“我早有此意,只是……”

“只是什麼?”葉清塵眯眼道,“近鄉情怯?”

“也許吧。”沈瑄道。他小時對吳劍知的印象很淡薄,依稀記得是個嚴肅方正的人,對自己並不親厚。後來隱居葫蘆灣,母親也很少提及這個兄長。不過一路上留心一些江湖傳言,吳劍知的口碑是很不錯的,人稱“洞庭書仙”,是君山上第一個君子。

葉清塵“呵呵”地笑了一陣子,正色道:“那麼我帶你去。正好,我也要上門拜訪吳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