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生涯盡處證鴛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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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生涯盡處證鴛盟
第十四回 生涯盡處證鴛盟
蔣靈騫早聽見有人進來,手裡扣了只簪子以防不測。與沈瑄一照面,怔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日方道:“出去!”
沈瑄這才意識到,蔣靈騫衣衫不整地躺在被子裡,自己未免太失禮。過了一會兒,蔣靈騫撩開珠簾出來,玄色的長衣已束上,頭髮卻未梳,亂紛紛披在肩上。
“她把你關在這裡?”沈瑄問道。蔣靈騫點點頭。
沈瑄呆了一會兒,躊躇道:“那日你受了傷,可好些了?”蔣靈騫又點點頭,仍是不語。
沈瑄不知如何是好,終於道:“離兒,你還在惱我麼?”蔣靈騫嘆了一聲,眼圈就紅了:“我知道爺爺的死不能怪你。別再提這件事了。”
沈瑄如釋重負,心情卻反而愧疚起來。離兒無父無母,蔣聽松雖然乖僻嚴厲,終歸是她在世上惟一的親人,這麼多年終歸是相依為命,祖孫情深。他突然橫死,離兒當然傷心欲絕。而沈瑄自己對於此事,也的確難逃嫌疑,無怪她大發脾氣,說出那樣的話來。自己拂袖而去,反而埋怨她絕情,實在是太不體諒她了。離兒若不是匆匆下山追趕自己,怎會被鏡湖派伏擊,又怎會落到吳越王妃手裡身陷囹圄?從前似乎總是他遷就離兒的時候多,其實離兒一直非常理解他。他想著想著,只是出神,竟忘了還要說什麼話了。
“怎麼你還是被捉進來了。那天不是有人救了你麼?”蔣靈騫問。沈瑄道:“我想進來救你。”“你覺得,救得了我麼?”蔣靈騫道。沈瑄笑道:“救不救得了,總要試一試。”
蔣靈騫抬頭瞟了他一眼,沈瑄覺得自己的心都被她看穿了:反正這樣一來,就算救不了,生死不離的約許,總是如願了。
“你倆好像很開心嘛!”吳越王妃從屏風後繞出。蔣靈騫本來已握住了沈瑄的手,這時急急甩開,退開半步。沈瑄卻又一把抓住。
吳越王妃笑道:“沈大夫,我沒虧待你的未婚妻吧?”沈瑄第一次聽人說蔣靈騫是“他的”未婚妻子,對吳越王妃不知該惱恨還是感激。
“蔣姑娘這樣冰雪似的人兒,”她續道,“我怎忍心讓她住在又冷又溼的地牢裡。這間屋子,是不是很不錯?”
蔣靈騫道:“你就是把你的寢宮讓給我住,我也不還給你地圖。”她始終沒有說地圖不在手中,防止吳越王妃狠下殺手。吳越王妃淡淡一笑:“你還以為我要的是地圖?那地圖在你手裡這麼久,你就是抄上一千份在江湖上散發也儘可以,我還要做什麼?再說,反正這地圖也是假的。”
“假的?”蔣靈騫和沈瑄同時驚呼。
吳越王妃面露得意之色,在一張花梨木海棠纏枝椅上坐了下來:“世人費盡心機,辛辛苦苦追尋來的,卻是一場空,世事多半如此。反正你倆也出不去了,我不妨告訴你們。我這地下宮殿沒有幾間屋子,也沒設許多機關。雖然有幾處佈置得講究了點,也並沒有埋下金銀財寶。試想,我若真的修建那麼一個巨集大複雜的迷宮,又弄得東海龍宮似的,那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錢家在吳越的江山,還坐不坐得穩?可那些江湖上的人聽見我有一個地宮,自然要想啦。吳越王妃嘛,驕奢**逸,用心險惡,這地宮當然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什麼迷宮,什麼財寶,那都是他們自己以訛傳訛弄出來的。哼,真有想像力!至於那些死在這裡的人,那全是因為他們來之前便走漏了訊息,被我親手解決掉了。”蔣靈騫和沈瑄聽得目瞪口呆。
吳越王妃道:“我弄了這麼一個隱祕的地方,不過一時心情所至,想讓這裡成為我最後的歸宿。所以也決不允許外人進來。”說到這裡,她的眼神迷離起來,“不料卻引來這些謠言。我就索性弄出了一張迷宮地圖,看看還能引出些什麼來!蔣姑娘,你來盜圖是將近三年前的事情吧,那時你才幾歲?你想,我若真有一個迷宮,為什麼還巴巴地畫一張地圖出來讓人知道?就算畫了圖,又怎麼會讓一個小姑娘輕易偷走?不過你也不用太抱屈,我說過,這裡本來沒什麼要緊的東西要隱瞞,所以那張假地圖也並不是全假,那是在原圖上憑空加了一些不存在的路徑,其實是殊途同歸。倘若有明眼人能去蕪存真,仍是一張地宮的正確路徑圖。只不過——”她微微一笑,“恐怕很少有人能不受旁路的干擾吧?”
沈瑄漸漸明白過來,蔣靈騫拿到那張地圖之後,一定細細研究過。聰明如她,也未能記住那些龐雜的路徑。但她對正確的路途也就印象最深。所以照著她畫的草圖,是大致可以在這地宮中穿行的。但若拿著地圖“真本”,可就不免麻煩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這就是江湖。最複雜的迷宮是造不出來的,那是在人的心裡。我在敵人心裡築了個迷宮,豈不比什麼磚瓦泥石更強?”吳越王妃微笑道。她見一對年輕人默默不語,顯然是被自己的高論震懾住了,又得意道,“我把這些都告訴了你,蔣姑娘,你還不明白我為什麼千辛萬苦要捉你麼?”
蔣靈騫道:“我心裡沒有迷宮,猜不出你的意思。”吳越王妃道:“早先我追捕你,確實因為氣惱你一個初出道的小女孩,竟然敢和我作對。不過呢,後來我知道你是蔣聽松晚年收的小弟子,就漸漸改了想法。我發誓殺盡天台弟子,那是因為當初他們七個人對我不住……”說到這裡,她眼中泛出憎恨悽怨的寒光,“卻與你無關。說起來你我還有香火之情,也許因為都是在天台山長大,性情也有相似之處……”
“呵,”蔣靈騫道,“要和你性情相似,算我倒黴!”
吳越王妃並不理會,續道:“你幾番幫著黃雲在、季秋谷這些人,我都放過了你。其實是因為,我希望你能到我這邊來。”這句話倒早在沈瑄和蔣靈騫的意料之中。
蔣靈騫冷笑道:“你覺得有可能麼?”吳越王妃笑道:“當然有可能!你離開錢世駿這不成器的傢伙時,我就覺得有可能!蔣姑娘,莫要忘了,我們天台派的人武功太好,又不聽話,所以在那些自許名門正派的人眼裡,始終是邪魔外道。你現在的處境不用我說,只要你和沈大夫再回到江湖,勢必被那些正人君子亂刀分屍。但我卻能保護你,讓你倆有情人終成眷屬。只要你們為我效力。嗯,沈大夫,你呢,只要為我配解藥,我也會幫你療傷,讓你好好活下去。”沈瑄道:“若是我倆不答應呢?”
吳越王妃道:“不用我再說吧?”沈瑄和蔣靈騫相視一笑,心領神會。蔣靈騫卻故意道:“可是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你?”
吳越王妃道:“蔣姑娘,我若不想收服你,怎麼到現在也不沒收你的兵刃,還讓你住在這樣好的地方?我若不愛惜你,又怎會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千里迢迢親自送解藥給你?當時雖說是為了邀請沈大夫,一半也是因為很不忍心看著你早早送命。”
“什麼解藥?”蔣靈騫皺眉道,“那‘飛煙散’的解藥金魁銀甲丸不是湯慕龍給的麼,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咦,”吳越王妃詫異地瞧了沈瑄一眼,“沈大夫還不曾對你說過藥是怎麼來的麼?他怎麼這麼死心眼!解藥是我的,所以他為了從我這裡拿到解藥救你,自己到這地宮來住了一個多月,受了一身內傷。他為你連性命都不要了呢!”蔣靈騫看看沈瑄的眼神,知道她所言不虛。
吳越王妃意味深長道:“我是可以救他,但他太不合作,寧死不給我配解藥。現在你合作不合作呢?他眼下這個樣子,你難道看不出來,沒有幾天可以活了?這樣有情有義的郎君,你忍心一天天看著他吐血,血盡而亡?”蔣靈騫傲然道:“我早就知道他要死!”沈瑄大吃一驚。蔣靈騫道,“你以為我怕麼?”
吳越王妃顯然一時理解不了,反問道:“你不在乎他?”沈瑄道:“她當然在乎我。只不過,就算天下人都容我們不得,我們也決不會曲意逢迎你的!”
吳越王妃臉色大變,一池芙蓉變成滿地秋霜,半晌方道:“我懂你們的意思了。可是我有辦法折磨你們,讓你們咫尺天涯,讓你們連死也別想在一處!”
蔣靈騫聽到這裡,不覺臉色微變。吳越王妃忽而一笑:“不過那又何必!我最恨棒打鴛鴦的事。今晚你倆就在一起,好好再商量一下吧!”
吳越王妃站起身來,緩緩向門外走去。那扇石門再次開啟。蔣靈騫向沈瑄丟了個眼色,一大把金針朝吳越王妃背後飛去。可吳越王妃一直小心提防,聽見身後微微風響,立即躍開,左袖一捲,將十幾枚繡骨金針盡數兜在袖裡。蔣靈騫和沈瑄立刻退開幾步,長劍出鞘。
“我善待你們,你們卻下這樣的辣手!”吳越王妃怒道,“居然用了這麼一大把金針,多謝饋贈啦!”蔣靈騫道:“拿去好了,反正你也不會用。我可不像你,不會使繡骨金針,就用敷了毒的鐵針來冒充!”她說這話,意在激怒吳越王妃。沈瑄聽了,卻不由得心裡一動。
吳越王妃面色鐵青,雙掌一翻,分別向兩人頭頂扣下。蔣靈騫迎上,劍刃沿著她的右臂斜劈。沈瑄認得這是一招“天姥連天向天橫”,遂依樣去劈吳越王妃左臂。吳越王妃既不能向左閃,也不能向右閃,只得雙臂一沉,反手去擒二人手腕。還未等她觸及衣袖,蔣靈騫早拉著沈瑄騰空而起,飛到石門之外。
就這樣逃了出來,未免太容易了。兩人都覺得頗為意外。吳越王妃返身衝出,雙掌作鷹爪狀,黝黑尖利,銳不可當。
蔣靈騫低聲道:“瑄哥哥,海客談瀛洲。”沈瑄心領神會,剛才兩人同時使出夢遊劍法,逼得吳越王妃撤招。這夢遊劍法雖然不像兩儀劍法一樣須雙人合使,但因其奇巧詭異,往往令人無法破解閃避,所以當兩個人同出一招時加倍地防不勝防。沈瑄得了主意,劍交左手,與蔣靈騫一左一右,將“夢遊劍法”一招連一招地使出。吳越王妃以前見蔣靈騫用過這天台派的頂級劍法,她的劍術造詣並不高超,仗著掌上有劇毒,可以打個平手。這時兩人同使,威力大增,她居然被逼得節節敗退,無影三尸掌的毒風連兩人的衣角都沒掃到。
沈瑄隨手拽過一片紗帳,劍尖一挑,朝吳越王妃兜頭罩下。吳越王妃急忙轉向右邊,忽然眼前一黑,卻是被蔣靈騫拋過來的一段紗帳矇住了臉。這時她已聽見金刃破風之聲,知道再往前走,勢必被兩人的劍招碰上。她來不及扯去臉上輕紗,急急往後一跳。只聽“砰”的一聲,那隻巨大的花瓶撞碎了,桃花紛紛揚揚地落了一地。
吳越王妃本當怒髮衝冠之時,反而哈哈笑了起來。忽然金光一抖,撤開三尺。沈瑄和蔣靈騫不得不立刻躍開,再一看,吳越王妃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金蛇鞭。這金蛇鞭原來也是吳越王妃自創的獨門武功,因為沒有無影三尸掌來得便捷毒辣,所以並不常用。但金蛇鞭也有它的長處,如非近身作戰,對付多個敵人,就比無影三尸掌有用。吳越王妃此時打的正是這個主意,她料想沈瑄武功較弱,金蛇的蛇尾先向他劈去。沈瑄將身旁的帷帳一扯,閃身而去。蛇尾掃在柔軟的帳子上,力道頓時緩了下來。忽然,白光又起,向金蛇滾滾捲了過來。
這是蔣靈騫放出了自己的飛雪白綾,與金蛇鞭纏鬥。沈瑄忽然聞到一股腥氣,不禁叫道:“當心,鞭上有毒!”吳越王妃冷笑一聲,使出幻影鞭法,成千上萬碧森森的金光如網織一般籠罩下來。蔣靈騫卻毫不在意,飛雪白綾在金光裡穿梭往來,竟似十分隨意。
金蛇鞭是用三成金三成銅打造而成,分九十九節,兼顧剛猛和柔韌,無往不利,十分霸道。相比之下,蔣靈騫的飛雪白綾未免柔弱不堪。但沈瑄看了,便知蔣靈騫敗不了。飛雪白綾看似柔軟飄逸,其實對使用者的內功運用要求極高,正是以柔克剛,後發制人。而駕御白綾裡暗藏的鐵鉤,挑、摘、刺、打,更是一門極盡機巧的功夫,金蛇鞭何以能比?
“兩個小賊,當真不要命了麼?”吳越王妃大叫一聲,忽然跳到盆景上面,停手喝道。蔣靈騫見她肩頭滲血,知道她已為己所傷,不由大喜,白綾一卷,乘勝追擊。
吳越王妃把金蛇鞭一抖,盪開飛雪白綾,喝道:“你看看周圍再說!”
原來吳越王妃的侍衛已經在大廳四周滿滿圍了一圈,每個手裡都挽著張強弓,弓弦都已拉滿,箭在弦上,瞄準了兩人。蔣靈騫不禁怔住。
吳越王妃的眼神忽然飄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狡黠,沈瑄大驚,一把拉住蔣靈騫的腰帶,拽著她向後一躍。“嗖”的一聲,斜斜飛來一把飛刀,把蔣靈騫的腰帶生生割斷。就在這時,蔣靈騫腳下地板“嘩啦”一聲裂開,下面竟然是陷阱。
蔣靈騫飛身而起,忽然頭頂砸下一個黑沉沉的鐵柵欄。她毫無辦法,只得沉身墜進陷阱。沈瑄一蹲身,在鐵柵欄擋住陷阱口前的一瞬間,滾進陷阱。吳越王妃要拉也拉不住,只聽“砰”的一聲,陷阱口合上。
“好呀,好呀!”吳越王妃氣得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你倆是死活都要在一起啦!你們,你們還想不想上來?”她走到陷阱邊向下張望,卻見兩人手拉手站在一起,根本一眼都沒有往上瞧。
王照希這時從弓箭手後面出來,低聲道:“娘娘,要不然用機關吧?”她一咬牙,走到盆景後面,把水源上的機栝狠狠一扳,旋即大聲道:“底下兩個不知死活的小賊聽著:一炷香之內,那地牢就會灌滿水,你們出不來就只有淹死在裡面。好好想想吧,現在求饒還來得及。哼,我就不信,死在一起的滋味就那麼好麼!”
沈瑄朝四周望望,這陷阱其實是一間不小的石室,或者會有出路。此時所有石縫中都有大水衝洩而下,看不出機關在哪裡。蔣靈騫的清絕劍可以斬斷柵欄上的幾根鐵條,但是上去也只能被亂箭射死而已。水漲得很快,已經漫到她的肩膀。
“瑄哥哥,這間石室一定有出口。你水性好,閉了氣,慢慢去找,找到了就出去了。”
沈瑄心裡一驚,即使這水漫到頭頂,他閉了氣,仍可以支援兩三個時辰。但蔣靈騫可就沒有辦法了。冰涼的水已經到了她的前額,到了頭頂。她閉不住氣,連連嗆了幾口。沈瑄忙托起她的背,兩人一同浮起。蔣靈騫的口鼻露出水面,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側過臉來,朝沈瑄悽楚地一笑。
水面越升越高,逼向屋頂,只是片刻工夫。
“你們到底想明白沒有?”吳越王妃看見水已經從柵欄間漫了出來,遂叫道。可是他倆都聽不見了。
沈瑄這時再也沒有辦法讓蔣靈騫呼吸,只能緊緊捉住她的手。他們全身都漂在大水裡,沉沉浮浮,不著邊際。他睜開眼,看見離兒的面容在波光中影影綽綽,長髮隨水飄來蕩去,彷彿水中的柳條,而她面色青白,緩緩吐著氣,手也像柳條一般軟弱無力。
吳越王妃好奇地又走到鐵柵欄邊,想看看這兩人究竟會怎樣。
——在清亮寒冷的深水中,兩個影子悠悠盪盪,衣袂漂浮,人,卻緊緊擁在一起。這情景……吳越王妃忽然覺得心裡最隱祕的一角,針刺般的痛了起來。她俯下身來,呆呆瞪著那兩個人。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劇烈地擺手。
王照希不解。吳越王妃輕聲道:“我叫你們都退下。”侍衛們頓時撤得乾乾淨淨。
過了一會兒,沈瑄驚奇地發現,他們在一點一點地下降——水退下去了。他扶著蔣靈騫坐在地上,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蔣靈騫的裙子上。蔣靈騫只是靜靜瞧著。
鐵柵欄也撤了,陷阱口垂下一根長繩。吳越王妃的聲音從空蕩蕩的大廳裡傳來:“沈瑄,你帶她走。從你來的路走,別讓我再看到你們。”
腳步聲也漸漸消失在遠處。沈瑄和蔣靈騫相視一望,不敢相信是真的。沈瑄站起,拉拉那根長繩,頗為結實:“離兒,我們趕快走吧!”蔣靈騫搖搖頭:“你相信她麼?決不能從上面走!”沈瑄點點頭,把這間石室掃視一週,指著一個牆角:“你看那裡!”
那牆角正是剛才水流出的地方。大水衝過,地上的石磚似乎有些鬆動,顯得與別處不同。沈瑄奔過去,把劍插入石縫中。
那塊磚被撬了起來,底下露出一條窄窄的石階,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處。兩人大喜,相扶著走了下去。這條地道開鑿得十分簡陋,僅有一人高,黑暗無光。摸索著走過去,每一步都是在下臺階,巖壁也越來越溼,應當是在下玉皇山了。
蔣靈騫道:“瑄哥哥,你看我們在朝哪個方向走?”沈瑄想想道:“朝東。”這可不是那條沒有標出的出路麼?
蔣靈騫道:“那張地圖上東邊應有一條出路,但是路上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我也看不懂。”沈瑄道:“且走吧。”
又走了許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階越來越窄,幾乎是在山石的狹縫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卻一直沒有出現,石階卻是在往上攀升了。
“奇怪,難道這個出口在另一座山上嗎?”沈瑄道。他此時內力紊亂,講話時不禁氣喘吁吁。蔣靈騫輕聲道:“瑄哥哥,吳越王妃……真的可以治你的傷麼?”
沈瑄心想,是真是假,現在有什麼可慮的,忽然看見前面有隱隱的微光,不覺道:“小心了。”
這裡已是半山腰,又一間巨大的石室。四壁的長明燈如鬼火一般,眨著曖昧的眼睛。石室正中,赫然停了一口精緻的石棺。
“怪不得吳越王妃說,這迷宮會是她最後的歸宿,連棺材都備好了。也怪不得剛才那條路那樣隱蔽狹窄。她也料到自己將來恐怕不得好死,逃到這迷宮中的迷宮裡來,一塊大石就可以將通路阻斷。她的仇家也決計想不到她葬在這裡。不過瑄哥哥……”蔣靈騫聲音有些發顫,“這裡好像再沒有出路了。”
沈瑄一瞧,果然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只有他們來的那條通路。“既然是最後的歸宿,是不會再有出路了。”沈瑄沉吟道。
“不對!”蔣靈騫忽然奔過去,推開了石棺的蓋子,“吳越王妃那種人,怎麼會放棄呢?她肯定還有退路的。我看這石棺裡一定有鬼!”
然而石棺裡並沒有鬼,這的的確確是一口棺材,不過特別大。蔣靈騫跳了進去,摸摸棺壁,發現是由一塊塊石板砌成,卻不像一般石棺那樣由整塊大石雕刻而成:“我敢說,吳越王妃絕對沒有真的打算死後睡在這裡。”
就在這時,山道深處遠遠傳來腳步聲。兩人一聽,不禁大驚失色。這條山道絕無人跡,寂靜得連塵埃落地都能引出回聲來。那是吳越王妃聽到他們的聲音,追趕過來了。
“我好心放你們走,你們竟敢跑到這裡來窺探我的祕密。我叫你們死無葬身之地!”吳越王妃憤怒的聲音在空谷中迴盪,腳步聲已到了山谷這一邊。
沈瑄別無藏身之處,一急之下,只得也跳進石棺之中。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剎那,石棺底部的一塊石板,“咯吱咯吱”的地開啟,底下又是層層石階,還露出微光來。
“瑄哥哥,”蔣靈騫壓低嗓子歡呼道,“你竟然一腳就踩著了機關!”沈瑄也喜道:“離兒你趕快下去,我馬上就來。”
沈瑄轉過身去,費力地將石棺蓋子合好,聽見吳越王妃的腳步聲已經不到十丈了。想到吳越王妃的輕功極好,不免心急。回頭一看,蔣靈騫蹲在那裡,還沒從地道出去!
“離兒,快走!”沈瑄急出了一身汗。“你先走!”蔣靈騫動也不動,白玉般的纖纖十指,竟然在沒命地摳著石棺底部的一塊青石板。那塊石板上赫然刻著五個字:“江海不繫舟”!
沈瑄叫道:“別管了,那東西有什麼用!”吳越王妃的腳步聲已經到了外面的石室,一步步急得像催戰的鼓點。沈瑄使勁拽著離兒的裙子:“離兒,走啊!”
蔣靈騫飛起一腳,將沈瑄踢進地道。沈瑄一頭栽下,半暈過去,又是一大口鮮血,灑在了石階上。
就在這時,蔣靈騫摳出了那塊石板,把手探進去。也就在這時,石棺的蓋子被擊飛,一隻羊脂玉般的手掌凝著重重的黑氣,向蔣靈騫亮出的背心狠狠擊下。
蔣靈騫也滾到了地道底部。沈瑄感覺她柔軟的身體倒在自己身上,頓時清醒過來,抱起她,拼命向前跑去。他本來早已沒了力氣,此時腳底的“踏莎行”,卻比任何時候都快。
可是這個地道的盡頭,還是一間石室!
沈瑄幾乎要絕望了。吳越王妃卻緊緊追了上來,在他身後不到兩丈遠。“不,我一定要把她帶出去!”忽然沈瑄瞥見,石室一邊似乎有一個香案,寫著牌位,供著花燭。也不知哪裡來的靈感,他忽然長劍出手,擲了過去,把那香案砸了個七零八落。
吳越王妃一聲慘叫,撲到香案那邊,居然沒有再爬起。這時懷裡的蔣靈騫猛烈地咳了兩聲,微黑的血噴在沈瑄臉上。沈瑄抬起迷離的眼,看見前面彷彿有一扇門,於是一頭撞了過去。
門“呀”地開了,沈瑄站立不住,栽倒在門外的一潭碧水之中。一股激流衝了過來,把他推入一條寬闊的山溪裡,順流而下。他掙扎著,撲騰著不讓自己被波浪擊沉,同時把暈厥的蔣靈騫緊緊抱住。
在這碧波無垠的東海上,已經漂流了兩天。兩天以來,沒有食物沒有水,只有一隻小小的破船隨波逐流,不知漂向何方。但這並不是沈瑄所焦急的。整整兩天了,蔣靈騫時而昏睡,時而醒來,卻一直沒有神志清醒的時候,只是軟綿綿地躺在沈瑄懷裡,面如死灰。沈瑄把身上所有的解毒藥丸全都嚼碎了給她喂下,卻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洞庭沈家的祕方,從來沒有這樣失靈過。
其實沈瑄自己也到了生死的邊緣。那天他在九溪中掙扎半日,終於被波浪衝入錢塘江。那裡已經接近錢塘江的入海口,波浪滾滾如萬馬奔騰。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樣在滔天的白浪中拼搏過來的,或者只是一種求生的本能吧。幸好蔣靈騫一直昏迷著,他只須將她死死抓住,不讓波浪把他們分開……總之最後,他終於攀上了一條破朽的小木船,幾乎再也爬不起來。
他那吐血的惡症,在吳越王妃的地道里就發作了。可是根本就顧不上,為了奔命,照樣得用盡全身內力。那些氣血奔撞、萬箭穿胸的疼痛,似乎都感覺不到了。只是這時,看看自己染遍了鮮血的衣衫,才想起來,他已經虛弱到了極點,只靠一口生氣維繫。現在每吐一回血,他都要昏迷半天,每次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就此死去。然而他死了,離兒怎麼辦?
小船在大海中漫無目的地漂浮,天邊幾朵鉛色的流雲。
“瑄哥哥……”蔣靈騫緩緩叫道。沈瑄挨近了她,卻聽見她道,“我有話對你說。”
沈瑄見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似是有所好轉。想起她的傷勢,急忙道:“我先問你,吳越王妃是不是打了你一掌,功力如何?”蔣靈騫閉了閉眼:“她沒打著我。”忽然道,“那不是陸地了?”
果然不遠的海面上浮出一座綠盈盈的小島,島上似乎還有人煙。沈瑄大喜,使勁把小船向那邊劃去。到了陸地上,終會有更多辦法,離兒可以得救了。
蔣靈騫扶著沈瑄的肩膀下了船,才走出幾步,就軟軟倒在沙灘上。沈瑄急道:“離兒,那邊有一間寺院,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叫人來。”
蔣靈騫用眼神表示拒絕,沈瑄又道:“那麼我揹你過去。”“不,”蔣靈騫道,“我還有話對你說,很重要的。你聽我說完了,再去找人……”
沈瑄看見她臉上泛著浮動的容光,眉目間卻是一片青紫。他的心頓時抽緊:這樣的情狀,見過無數回了。這不是好轉,是迴光返照。
沈瑄將離兒扶了起來,把她的衣衫解開,露出脊背。她的背心膚若白雪,沒有半點傷痕。正如梅雪坪當年所說,無影三尸掌的功力到極致時,根本看不出任何掌印,傷者身上完好無損,但其實已身中劇毒,無可解救了。
那隻刻著碧桃花和生辰八字的紅色臂環,在陽光下閃閃奪目,刺得沈瑄的淚水奪眶而出。
“瑄哥哥,”蔣靈騫道,“你別難過了,好好聽我說話。我這一口氣吊了幾天,不肯就死,是因為這些話不能不告訴你。那本書呢?”
剛才,她的衣裳裡掉出了一個油紙包裹。蔣靈騫顫抖著手指扯開油紙,裡面掉出一本黃皮冊子來。她欣慰地一笑:“果然……”
——果然就是失蹤多年的洞庭派武學祕笈——《江海不繫舟》。
“瑄哥哥,這原是你家的東西,被爺爺拿了去,又給了他的女兒,她女兒藏在那樣見不得人的地方。現在,我拿來了,還給你。”
“離兒!”沈瑄道,“這東西與我們何干,值得你用性命去換麼?”
“我沒用性命去換。”蔣靈騫微微一笑,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紫色藥丸。沈瑄大驚,這“飛煙散”的解藥金魁銀甲丸她竟然沒有服過。“瑄哥哥,你別怪我任性。你上天台山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看出你活不長了——你想瞞過我,怎麼可能?我可也不想比你活得更久。”沈瑄訝然無語。
“不過現在你不會死了,吳越王妃說能夠救你,多半是因為她有這本書。就算不是,爺爺說過,你們洞庭派的內功是玄門正宗,你照著這書練練,內傷一定會好。”沈瑄道:“我如何能夠練它!”
蔣靈騫急了:“我拼了性命換來的東西,你不珍惜麼?”
“我珍惜的,”沈瑄無法,只得安慰她,“我一定練。”
“瑄哥哥,”蔣靈騫長嘆一聲,徐徐道,“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盼望你能活下去,長命百歲地活下去……可是從前,我知道你要死了,心裡反而有些高興。”
蔣靈騫閉了一會兒眼:“你若不是命在旦夕,怎會不顧一切地上天台山來找我?怎會對我許下白首之約?”沈瑄立刻道:“不是的,離兒。那都是我真心的願望,並不是因為要死才對你說說。”
“我知道那是你真心的願望。”她甜甜地一笑,似乎在回想那個夜晚的美妙情形,“所以,雖然明知實現不了,我也很滿意。能和你在一起,有一年的時間,就是奢侈了。人往往只是到了生死關頭,才能這樣做、這樣說。瑄哥哥,我不是不知道的。其實,倘若不是因為你我沒有多少時間,我不會要你留在天台山陪我,不會的。本來我們就不該在一起,那太為難你,我不是不知道……”
沈瑄猛然省悟:“離兒,你拼命拿到這本書,究竟是為了什麼?”蔣靈騫看見他終於領會了自己的用意,不由得淡淡一笑:“瑄哥哥,我一直希望,能夠真正做你的妻子。可就是因為這本書,使得我們兩家結了仇。你爹爹的死,我的爺爺總也脫不了干係。就算你喜歡我,這些事總無法改變。你若要娶我,又如何面對這些冤仇和矛盾……不能,換了是我,是你與我有殺父之仇,我也不能夠嫁你啊!”沈瑄心裡茫然:“為什麼不能呢?”
蔣靈騫續道:“爺爺已經死了,現在我為你取回了這本書。你將來練成書上的功夫,從前的那些仇恨,是不是可以化解一些?這樣一來,你是不是可以當我是你的,是你的……”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竟然接不上來,倒在沈瑄的臂彎中細細喘息。沈瑄將她緊緊摟住,害怕她的生命真會從指間滑落:“離兒,我永遠當你是我的愛妻。”蔣靈騫又是微微一笑,氣若游絲:“那麼你再答應我三件事。”沈瑄道:“我答應你,什麼都答應你。”
蔣靈騫卻又閉上眼休息,她實在太累了。
沈瑄忽然想起那年在太湖,她也說過三件事:“從前你就說有三件事不曾辦得,那第三件事還沒告訴我。”
“傻子!”蔣靈騫道,“那第三件事,就是我遇見了你……那時我希望能夠一生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做不到,別有婚約。後來,後來又出了很多事情……本來以為,你我註定無緣了。但今天,我臨死的時候,你能守在一旁,這不是天大的幸福麼?”
沈瑄再次聽見她說死,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離兒,我怎麼能夠離開你!”蔣靈騫嘆道:“答應我,第一件,你一定要練好武功,為我報仇。瑄哥哥,你將來一定能成為武學宗師,和你的爺爺一樣。不過,在此之前,沒有必勝的把握,千萬,千萬不要急著去找吳越王妃。第二件,我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只有你,你一定要記著我,每年為我燒紙錢,至少,至少燒五十年……”
沈瑄就算是傻子也聽得出來,她費盡心思,只是要他活下去啊。
他心中熱血激盪,幾欲碎裂,只能反反覆覆說著:“離兒,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然而蔣靈騫卻是連說出第三件事的力氣也沒有了,閉目不語,只有出氣沒有入氣。沈瑄瞧著她,心急如焚,忽然想到,用自己的殘存內力替她吊一口氣,那麼她還能清醒一會兒,再有片刻的相聚。他立刻把手按在她的天樞穴上。
忽然,眉間一針冰涼,早就神魂不支的沈瑄,終於暈倒了。蔣靈騫顫抖著手,卻拔不出那枚繡骨金針:“你要救我,自己還會有命麼?”她抬眼望去,發現不遠處叢林之中,有一處小小的庵院。
“我不能讓他看見我死。”蔣靈騫已經站不起來了,她把飛雪白綾的一頭系在沈瑄腰間,一頭挎在自己肩上,就這樣緩緩爬到那座名為“水月”的庵院門前。
“出家人慈悲為懷,千萬救救我的瑄哥哥。”她把那本《江海不繫舟》塞入沈瑄懷裡,解下飛雪白綾,慢慢向海邊的懸崖爬去。
微涼的海風吹動著她的秀髮,如朝雲漠漠,如暮雨瀟瀟。只是她的生命,再不會目睹這樣的朝飛暮捲了。恍惚中,似乎又聽見一聲長長的呼喚——“離兒”。她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可是沈瑄此時猶在昏迷中,哪裡會喚她呢?她靜靜坐在懸崖邊,等待死的來臨。眼前的大海上,似乎吉光一閃,越過一個雪白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