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三幕 雨的模仿

第三幕 雨的模仿


幻想陳翔夫人 人鬼傳記 術殺 血刺青 非玉 三十九級臺階 九神變 我認罪——日本侵華戰犯口供實錄 宅門記 二戰

第三幕 雨的模仿

下雨了,下雨了。

我想去外面玩,沒有雨傘。

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

霧越邸的人都起得很早,用人們通常6點半起床,7點過後開始各自的工作。

負責屋內所有雜務的末永耕治,首先會去鍋爐室檢查鍋爐、調節中央暖氣,再去溫室檢查氣溫、溼度,還有替花草澆水。這天早上,他先去鍋爐室把暖氣調強,然後開啟自動灑水器,以除去屋頂上的雪,然後走向溫室。

還沒開啟門,他就聽到溫室內有類似淋浴的聲音。溫室內當然沒有淋浴的裝置,也不可能有那種會想在溫室內淋浴的怪人。

他疑惑地打開了門。

裡面的聲音,是澆水壺的聲音。

一根鐵絲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下面綁著溫室裡用的銅製澆水壺。壺裡塞著一條從水龍頭拉過來的藍色塑膠水管,水像一條條的絲線,從懸吊在大約他身高高度的澆水壺壺口灑落下來;下面躺著一個全身的男人。

1

這一天——11月17日星期一,單調的敲門聲揭開了我們在霧越邸的第一個早晨的序幕。

剛開始,我是在夢中聽到那不斷重複的聲響。在夢裡,那不是敲門聲,而是敲打玻璃牆的聲音。

有人在厚厚的透明玻璃牆的另一面,不斷敲打著玻璃。這個人的身體緊貼在玻璃牆上,緊握的拳頭不斷敲打著玻璃牆,嘴巴還在拼命喊著什麼,但是,聲音無法穿過牆壁傳到這邊來,只看到對方張開大大的嘴巴。堅硬的玻璃毫髮未損,而捶打玻璃的拳頭已經皮破血流,染紅了半面玻璃牆。

我的夢跟敲門聲重疊,感覺上好像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在現實的時間裡,卻只是幾秒鐘而已。

我怎麼都看不見玻璃牆對面那個人的臉,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但是,心中又好像很清楚那個人是誰。我也開始嘶吼,敲打牆壁迴應對方,結果,才敲了一拳,玻璃就劈哩劈哩龜裂了。我猛然醒過來,從**跳起來時,兩手還緊握著拳頭。

“來了!”我回應一聲,隨即抓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手錶,確認時間——將近上午8點半。昨天晚上跟槍中談到很晚,回到房間已經凌晨4點半左右,將近5點才朦朧入睡,所以,只睡了三小時多一點。我披上對襟毛衣,踩著蹣跚的步伐走向房門。

“對不起,打攪您休息了。”

敲門的是那個叫鳴瀨的管家,他穿著黑色背心,打著黑色領帶,稍白的頭髮梳得非常整齊。我一開門,他就用標本般的眼睛盯著我,神情還是那麼冷漠,對我行了一個禮。

“麻煩您馬上到樓下的正餐室集合。”

聽到這句話,我一時還會意不過來,揉著惺忪睡眼,不解地“啊”了一聲。

“從大廳走到中央走廊,再往前直走,右手邊的房間就是正餐室。”

“哦——請問有什麼事嗎?”

“總之,請您馬上下去。”

出了什麼事嗎?剛清醒過來的頭腦,立刻湧出這樣的想法。

因為從他缺乏抑揚頓挫的沙啞聲中,隱約可以感覺到激動的顫抖。

說完該說的話,鳴瀨又一鞠躬,然後快步從我房門前離去。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但是,會是什麼事呢?我匆匆梳洗完畢,走出房間。在走廊上碰到了其他同伴,他們好像也是被叫醒的,臉上還帶著睡意。

“喂,鈴藤,”槍中叫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突然……”

“我也不知道。”

“那個男人難得那麼驚慌呢。”

“是啊,我也覺得……”

“不過,真受不了,幾乎沒睡,你的眼睛也好紅。”

我們從昨天探險時走的樓梯,走到那個挑高的大廳。到了走廊,就看到鳴瀨所指示的“右邊房間”的門敞開著。

這個房間非常寬敞,比二樓中央比鄰相接的三個房間都大上兩倍左右;房間裡有四個人。其中兩個人——剛才見過的鳴瀨,以及戴著黑框眼鏡的女人的場,對昨天才踏進這棟房子的我們來說,他們兩個人算是“熟面孔”。

另外兩個人中的一個,也曾經見過。這個身穿白色運動服,體型高壯的年輕男人——應該還不到30歲——除了一頭看似堅硬的長鬈髮外,嘴邊也蓄著濃密的鬍子。在昨天的探險中,正要從大廳走到走廊時所看到的背影,就是這個男人的背影。

最後一個人,坐在房屋正中央的長長的大桌前端。這個穿著高階橄欖色長袍,看似50多歲的男人,背對著裡面那面牆上並排的窗戶。窗戶的藍色厚窗簾敞開著,一眼望去就是鏡子般清澈的霧越湖湖面。雪還是猛烈地下著。

“請坐!”那個男人坐著說。

他把褐色頭髮往後攏,五官輪廓很深,有點不像日本人,微黑臉上的茶褐色眼睛,直直盯著我們。線條優美的鼻子下方蓄著一小撮鬍鬚,鬍子下的嘴角泛著沉穩的微笑,眼神卻非常銳利。

“我是這個房子的主人白鬚賀秀一郎,你們好,請隨便坐吧。”聲音沉著而威嚴。

他就是這個家——霧越邸的主人;也是圖書室其中幾本書的作者。我們不敢發問也不敢說什麼,只是聽從他的指示坐下來。

稍後,深月、彩夏跟蘭三位女性也到了。

“鳴瀨,”白鬚賀秀一郎綻開嘴角的笑容,微微舉起右手,說,“好像都到齊了,準備咖啡。”

一直站在桌旁待命的黑衣管家,彎腰行禮後,立即走向房間角落的吧檯。

“對不起,白鬚賀先生,”坐在我旁邊的槍中惶恐地說,“還有一個人沒到。”

我這才發現,如果我們所有人都被叫來的話,應該有九個人,可是,現在桌邊只有八個人,還少一個人。

“他叫什麼名字?”

霧越邸的主人神色自若地詢問槍中,槍中一時反應不過來他的問題,只“啊”了一聲,沒有回答。

“那個沒來的人,叫什麼名字?”白鬚賀重複了他的問題。

“啊,他啊,”槍中環視過桌邊的每一個人,說,“他叫榊由高。”

“是嗎?”白鬚賀突然收起了嘴角的微笑說,“那麼,不管等多久,這位榊先生都不會來了,而且是永遠不會來了。”

“永遠?”槍中驚訝地反問,“這是什麼意思?”

“這位先生已經死了。”白鬚賀說。

2

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跟說出這句話的人的平靜表情,實在太不協調了。那一瞬間,一定沒有人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也不例外,甚至懷疑是不是剛才那場夢的延續。

“您說什麼?”

槍中的聲音,劃破了現場的沉默。霧越邸的主人眉也不皺一下地回答他:

“我是說那位先生已經死了。”

“胡說……”蘭用斷斷續續的顫抖聲說,“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那種玩笑的癖好。”白鬚賀的嘴角再度浮出微笑,看著臉色蒼白的蘭,說,“榊先生真的死了,在我家的溫室中。”

溫室?榊死在昨天去過的溫室中?

“胡說!”蘭嘶啞地喊著,“你騙人!”

“蘭!”槍中用尖銳的聲音說,“冷靜點,先聽他怎麼說。”

“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才請大家來這裡的,希望各位多多包涵。”

白鬚賀看著我們,語調非常從容。再度浮現的微笑,徹底隱藏了他內心的感情世界。

“末永!”

白鬚賀一聲呼喚,那個站在牆邊,留著鬍子的年輕男人,立刻應聲“是”,向前跨出一步。

“他是在這個家工作的末永耕治。”白鬚賀把他介紹給我們後,就對著他說:“把今天早上的事說給他們聽。”

“是!”用粗獷的聲音回答後,末永就站在原地,態度嚴謹地說起他在溫室發現榊由高屍體的經過:“……我維持現場的情況,立刻找來的場小姐。不過,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已經斷氣了。”

“的場小姐是這個家的主治醫生,非常優秀。”白鬚賀做了補充說明。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女人,用眼神向我們致意。

剛到這裡的那天晚上,忍冬醫生說過這個家有自己的醫生,原來就是這個女人。知道她是醫生後,就覺得她的確蠻有“女醫”的架勢。

“榊先生是昨天晚上死的,而且,”白鬚賀說,“是他殺。”

幾張椅子同時發出了“嘎噠”的聲響。站起來的是槍中、忍冬醫生還有蘭三個人。

“他殺?”蘭的聲音和臉都是扭曲的,“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白鬚賀平靜地回答她,“不是病死或意外身亡,而是被某人殺死的。”

“不可能,”蘭茫然地瞪大眼睛,“不會的……”喃喃自語的表情,從緊張到鬆弛,又驟然轉為激動。緊抓著桌子邊緣的雙手開始猛烈顫抖,張得斗大的眼睛閃著凶光,怒視坐在對面的名望奈志:“是你乾的吧!”

“你、你說什麼啊!”名望大吃一驚,拼命揮動雙手。

“你再裝也沒用的!”蘭用尖細高亢的聲音說。

“喂,你……”

“好角色都是由高的,你不爽,所以殺了他洩恨!”

“別胡說八道了!”

“不然還會有誰做這種事……”

“不要說了,蘭!”

槍中語氣尖銳地制止她。忍冬醫生也拍拍她的肩膀說:“好了好了。”蘭的雙手在褐色的鬈髮上亂抓一通,全身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

“不會的……不會的,由高怎麼可能被殺死,不可能的……”

蘭的聲音中斷了,她垂下頭來,黃色洋裝下的肩膀不停抖動著。

“對不起,讓您見笑了。”槍中坐回椅子上,用沉重的語氣說。他拼命想掩飾自己的不安,但是,還是可以從膝蓋附近緊握的雙手,看出他的不安。“您說他是被殺死的,您可以確定嗎?”

“很遺憾,那是不容置疑的事實。”

“——是嗎?”槍中喘不過氣來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面對白鬚賀的視線,說:“可以去現場看嗎?我想有必要確認屍體。”

“我就是請你們來認屍的。”白鬚賀緩緩點著頭說,“的場醫生,麻煩你帶他們去看。不過,女士們最好不要去看。”

深月、蘭跟彩夏留在餐廳,其他人都跟著黑框眼鏡的女醫生走向命案現場。

3

榊由高的屍體,在八角形溫室中央廣場的白圓桌前。像女人般的纖細屍體,仰躺在褐色瓷磚的地板上。

向來以美貌取勝的那張臉,發紫腫脹,醜陋扭曲地僵硬著,噁心得讓人想撇過臉去。雙脣像夜叉般往上吊;兩眼翻白凸出;的茶褐色頭髮凌亂不堪。

因為下顎高抬而一覽無遺的白皙脖子上,殘留著看似某種帶狀物勒過的泛黑痕跡。生平第一次這麼近看他殺屍體,我感到全身無力,用手按住快嘎噠嘎噠顫抖起來的膝蓋,看著這個慘不忍睹的屍體。

藍色牛仔褲包裹著修長的腿,上半身是鮮紅的毛衣。已經不能靠自己意識動作的雙手,交叉擺在心窩處。懸吊在屍體上方的銅製澆水壺,被綁在一根從天花板垂下來的鐵絲上。如剛才末永所描述的,裡面塞著一條藍色水管。水已經關掉了,可是,屍體還是的。

除了他穿在腳上的那雙黑色運動鞋之外,我還在他伸得筆直的雙腳邊,看到了另一雙陌生的鞋子——雙塗漆的紅色木屐。

“請問——”槍中看著站在屍體旁的的場說,“這雙木屐是這個家的東西吧?”

“嗯,是的。”女醫點點頭。

槍中把眉梢皺成銳角,說:“應該是收藏在一樓大廳裝飾架上的玻璃盒子裡吧?”

我大概是看那幅掛在裝飾架上方的肖像畫看得出神了,一點都不記得大廳的裝飾架上有那種盒子。

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想不通,為什麼那個東西會出現在這裡。應該是凶手留下來的,可是,在屍體腳下留下這種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讓我看看。”忍冬醫生小跑步靠過來。可能是以前有過多次經驗的關係吧,他短小矮胖的身體,毫不遲疑地蹲在屍體旁邊。

“嗯,死得好慘。”醫生用高亢的聲音說完後,蹲在原地抬頭看著同行的臉,說:“應該是被勒死的,你覺得呢?的場小姐。”

“沒錯,可是,”女醫微皺眉頭說,“請你看看他的腦勺。”

“啊?”忍冬醫生稍微抬起屍體的頭部,從側面觀察屍體的腦勺。

“啊,嗯。”醫生喃喃念著,“你是說腫起來的這一塊吧?可見是從後面打昏他,再把他勒死的。”說完,又抬頭看著女醫說:“你查得很仔細,這個家的主人說得沒錯,你的確很優秀。”

“不敢當。”

“那麼,依你看,他死後多久了?”

聽到老醫生提出的問題,女醫顯得有點猶豫。露出無奈的表情,把眼鏡扶正,聳動一下肩膀,回答說:

“我不太能確定。”

“你在大學沒修過法醫學嗎?”

“這……”

“目前暫時不能報警,我們最好在時間還沒經過太久之前,先做某個程度的判斷。”

“嗯,你說得沒錯。”

女醫回答得不是很有自信,但還是單膝著地,隔著屍體蹲在老醫生對面。她緊張地看著很不自然的僵硬屍體,說:

“好像已經出現死後僵硬現象。”

“沒錯,通常死亡三到四小時後才會開始僵硬。先從下顎開始,不久蔓延到手臂跟腳的大關節,再依序到手指、腳趾……也就是所謂的下行性僵硬。”說完,醫生把右手放在榊**歪斜的嘴巴邊,“下顎已經非常僵硬了。”接著,再把手移到纏繞著身體的手臂上,說:“這裡也非常僵硬了,腳那邊呢?”

的場小姐慢慢伸出手來,觸控屍體的腳,說:“已經開始僵硬了。”

“再來是手,”忍冬醫生抓住死者貼放在腰際間的手,“這裡還沒有僵硬,稍微使一點力就可以扳開來。也就是說……”

“我記得手指是死亡十個小時後才會開始僵硬。”女醫說。

忍冬醫生很滿意地點點頭,說:

“沒錯,而下顎跟四肢關節,大約是七到八小時後開始僵硬,大概就是這個時間吧。”

“屍斑呢?”女醫生問。

老醫生用力將屍體側翻,發現屍體的脖子後方面板已經浮現出紅紫色的斑點。

“——嗯,用手指一壓,就馬上消失了。通常,死後過久,這種斑點就會逐漸退色消失。”

“那麼,的確是死後七到八小時囉?”

“對,還不到十小時,這麼判斷應該不會錯。”忍冬醫生的手離開屍體,很快環視一遍綠意盎然的溫室,問道:“這問溫室的溫度是多少度?”

“啊,”女醫露出驚覺的神情,說:“25℃左右。”

“比常溫稍微高一點,不過,應該不會有太大的誤差。”

“圖書室裡有法醫學書,”槍中插嘴說,“何不等一下查檢視呢?”

“說得也是。”忍冬醫生皺起微微冒汗的圓鼻子,說,“目前,我們只能查到這個程度。其實,胃內的殘留物是最重要的關鍵,可是,總不能在這棟屋子裡進行解剖。總之,應該是死後七到八個小時,不對,最好把範圍拉到九個小時左右。更慎重考慮誤差的話,應該是六個半到九個半小時吧。”

我看看錶,現在是上午9:10。倒回去算的話,死亡推斷時間應該是在晚上11:40到凌晨2:40之間。

這個時間段,我正好……

“喂,”想到這裡,名望奈志的聲音突然從溫室入口處傳過來。“你們過來看!”

我們陸續離開廣場,往名望那裡走去。名望站在進門左手邊——沿溫室牆壁環繞一圈的通道轉彎處,看著鋪同樣褐色瓷磚的地板上的某一點。

“你們看這個。”

名望用手指著的地方,掉落著兩樣東西。一樣是附有金環扣的黑色皮帶,金環扣上雕刻著三條互咬尾巴的蛇。我看過這個名為“烏洛波洛斯之蛇”的設計;那是已經身亡的榊的東西。

另一樣東西。跟擺在屍體腳邊的紅色木屐一樣怪異;是厚厚一本裝在四六開紙盒裡的書。我彎下腰看那本書。白色紙盒的表面,沾著斑斑點點的黃漬,看起來很髒,上面印著幾個粗體字。

“這是……”我不由得叫出聲來,“這是白秋的書呢。”

跟“殺人現場”非常不協調的書名——《日本詩歌選集北原自秋》,就印在那個紙盒子上。

4

回到正餐室時,桌上已經擺著印花的“MINT0N”杯子,四處飄蕩著高階咖啡的香味,我們卻沒有心情享受。

坐在椅子上的深月、蘭、彩夏,同時用詢問的眼神看著我們。我們無言以對,慢吞吞地坐回原來的位置。房子的主人跟面無表情的管家,還待在原來的位置上,唯獨不見了末永耕治的身影。

穿著白色圍裙的矮小中年女人推著餐車,從左手邊牆壁的門進來。餐車上擺著一個裝滿了三明治的大盤子。

“我來介紹,”白鬚賀說,“她是負責廚房工作的井關悅子。”

白鬚賀的嘴角依然泛著微笑,女人停止推動餐車的動作,向我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

“各位,”白鬚賀喝了一口咖啡,坐在桌子的一頭看著我們,說,“我跟各位一點關係都沒有,各位是在前天偶然住進了我的房子。你們之中……”跟嘴角微笑非常不相稱的銳利眼神,瞬間落在深月身上。

他應該已經從用人口中得知,我們之中有一個女孩跟肖像畫中的女性——他已過世的夫人——長得一模一樣;也知道她們的名字恰巧都是“mitsuki”。可是,他的表情沒有出現明顯的變化,只是搖搖頭,繼續說著:

“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當然,我家的用人們也是一樣。你們說是不是?”

沒有人開口回答他。

“今天早上,你們之中的一個人死了;而且是那樣的死法。我想,你們該不會認為凶手是這個家裡的人吧?”

這句話在現場引起一陣**,話中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說可以由此判斷,殺死榊由高的凶手,當然是在我們八個訪客之中。

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著我們,問:“你們之中,有所謂代表人嗎?”

“應該是我吧。”槍中回答。

“請問貴姓?”

“我叫槍中秋清。”

“槍中先生嗎?”主人點點頭,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個“代表人”。

“好,那麼,槍中先生,我以這個房子主人的身份,來跟你這個代表人談談。”他非常冷靜地說,“事實上,你們已經嚴重影響到我們的生活。偏偏現在電話不通,雪又下個不停;即使停了,這場初冬的季節性積雪也很驚人,所以你們可能得繼續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可是,你們之中有個凶手。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根本不可能報警。說老實話,我很想現在就把你們趕出去,可是,我又不能這麼做。所以,槍中先生,”白鬚賀的眼睛眯得更細了,“我希望你負起責任,以最快速度找出你們之中的凶手。在無法報警的情況下,我要求你做這樣的努力,你應該不會有異議吧?”

他的語氣既平靜且紳士,卻也給人無法反駁的壓力。那種感覺,就像他高高在上俯視著我們。連槍中都有點招架不住,咬著下脣,一時接不上話。

“可以吧?槍中先生。”白鬚賀再度向他確認。

“知道了,”槍中沉默片刻,直視著白鬚賀,百般無奈地說,“我會接下這個偵探的職務。”

霧越邸的主人露出微笑,彷彿在對他說“當然應該這麼做”,隨即把雙手放在桌上,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請等一下,白鬚賀先生。”槍中叫住他。

“什麼事?”

“您要我接下偵探的工作,現在我接下來了,那麼,您是不是也會協助我呢?”

“這就很難說啦。”白鬚賀輕輕聳動肩膀,“也許我可以給你某種程度的協助。”

“那麼,我想先請教您兩件事。”

“你問吧。”

“第一,住在這個房子裡的人,只有您、的場小姐、鳴瀨先生、末永先生、井關小姐嗎?可不可以請他們集合一次?”

“他們之中絕對沒有凶手。”白鬚賀冷冷地說。

“可是……”

“第二個問題是什麼?”

在白鬚賀的催促下,槍中不滿地皺起眉頭,繼續說下去。

“請准許我們進出溫室,因為那裡是犯案現場。”

“我可以答應你。”

“啊,還有一件事。”槍中對正要站起來的白鬚賀說,“該怎麼處理種的屍體?把他丟在那裡,好像太可憐了。”

“搬到地下室去吧。”白鬚賀立刻答覆他,“把那種東西留在那裡,我們也會很困擾。這樣吧,先替他照相、素描存證,再搬到地下室去,如何?”

聽到對方毫不猶豫地把屍體說成“那種東西”,槍中的表情頓時僵硬,但是,隨即回過神來說“可以”,再對著低頭不語的蘭說:

“可以吧,蘭?”

蘭涼訝地抬起頭來,但是,很快又低下頭去,用絕望無力的聲音說:“隨便你們。”

5

白鬚賀離開後,的場也隨後離去。井關悅子消失在她剛才進來的那扇門後,鳴瀨管家也替幾個杯子加滿咖啡,再把大盤子放在餐桌上,就離開了正餐室。

槍中拿起冷掉的杯子,深深嘆了一口氣。名望奈志在一旁看著這樣的他,說:

“槍中,這樣好嗎?”

名望愁眉不展地露出前排牙齒,勉強擠出笑容,又接著說:

“把可憐的榊的屍體交給那些人,總覺得今天晚上他們就會把他的腳或哪個部位拿來配飯吃。我知道了,可能前菜是一人一根水煮指頭,主餐則是……”

“不要說了!”蘭掀起眼瞼,用沙啞的聲音喊著。

“榊看起來最好吃了,那些傢伙八成一開始就想把他殺來吃了。”

“我叫你不要說了啊!”等名望誇張地聳聳肩閉上嘴後,蘭單手啪地打在桌面上,說:“明明是你殺的!”

“又說這種話了。”

“除了你之外,還會有誰!”

“你好像很討厭我,”名望抓著頭說,“可是,我其實並不是很討厭榊啊,我老愛數落他這個那個,也只是個性使然。”

“你現在再怎麼解釋都沒用了。”

“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我。”

“如果不是你,會是誰呢?”蘭把淡褐色的桌布扭成一團,咬著沒有顏色的乾枯嘴脣。那種表情就像被逼到了絕境,隨時會發出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知道了,是你!”

她把目標轉移到甲斐身上,正要喝一口咖啡的甲斐,驚訝地放下了杯子。

“為什麼是我?”

“你不是向由高借了錢嗎?借了好幾十萬,你還不起,所以就殺了他。”

“怎麼可能!”甲斐蒼白著臉,求救似的看著其他同伴。

“喂,你不要隨便瞎猜,把自己人都當成了凶手好不好?”名望奈志嬉皮笑臉地歪著嘴角,說,“不然,我也可以說,在我看來,最有嫌疑的人是你。”

“我?”

“你們是情侶關係啊,因為感情糾紛而萌生殺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而且,回想前天的事……”名望用舌頭舔溼嘴脣,“從巴士故障我們下車走路開始,一直到下大雪迷路為止,都是前串走在最前頭。”

“那又怎麼樣?”

“所以,你怪他害了你啊,你認為迷路回不了東京,都是他的錯。”

“我才沒那麼想。”

“真的嗎?難得的試鏡機會,你卻去不了。而且,這個機會還是你賣身給製作人才爭取來的呢。”

“不要說了!”蘭大叫一聲,隨即脫下一隻鞋子,奮力往名望奈志扔過去。不是很高階的紅色高跟鞋,從嚇得魂飛魄散的名望的太陽穴擦過。撞到背後的牆壁上,又猛地斜斜反彈回來,掉落在絨毯上翻滾著,正好滾到剛開啟門進來的的場小姐跟前。的場眼睛瞪得圓圓的,看著我們。

“啊,不好意思!”槍中慌忙趨向前去,撿起高跟鞋,“對不起,她是那個被殺的男人的女朋友。”

被高跟鞋打到的牆壁上,留下了很清楚的傷痕。槍中看著這個痕跡,滿懷歉意地說:

“可不可以請你不要跟她計較,她只是情緒太激動了。”

“我知道。”女醫說話的聲音出奇的柔和,“不過,還是讓她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看到她這麼沉靜的反應,槍中顯得有些詫異。因為他以為女醫一定會毫不講人情地斥責他們。

“我去拿藥來。”忍冬醫生站起身來這麼說時,女醫生輕輕搖搖頭,說:

“不用了,我想應該有人需要鎮靜劑,已經拿來了。”

槍中很不好意思地說:“麻煩你了,謝謝。”

“沒什麼好謝的。”

的場對掩不住疑惑的槍中微微一笑;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還有,我們老爺說會開放禮拜堂,你們隨時可以進去。”

“太感謝了。”槍中向她道謝後,轉過身來對我們所有人說:“我們失去了一個同伴,大家一起去禮拜堂為他祈禱吧。”

6

忍冬醫生陪蘭回二樓房間,其他人則在的場的帶領下,往禮拜堂走去。

禮拜堂在一樓大廳靠湖那一側;夾層二樓的正下方有幾階寬廣的樓梯,從那裡走下去就是禮拜堂的入口,形成半地下結構。

開啟藍色的雙開門,迎向我們的是一個比大廳微暗的靜謐空間。吐出來的氣息,微微凍結在沉澱的冷空氣中。

白色灰泥的天花板,是半球形的圓頂形狀。在相當高的位置,有好幾塊小彩色玻璃拼湊成的圖案。右手邊牆上,也有彩色玻璃構成的長方形圖案,大概是描繪聖經裡的某個故事。

正面的祭壇前,有前後兩排三人坐的坐位,隔著通道,分別固定在兩側。我們默默坐下來後,的場小姐說:

“彈首曲子吧?”

說著,她走向了放在祭壇旁的鋼琴。深紅褐色的紫檀側板上,雕刻著精緻的裝飾圖案。形狀類似三角鋼琴,只是體積小了一點。

“請大家默禱。”

響徹禮拜堂的琴聲,不是一般鋼琴的聲音,而是古式鋼琴的聲音。微帶幽暗的透明旋律,在沉靜的和絃伴奏中繚繞著;那是貝多芬《月光》中的第一樂章。沒想到這首鋼琴奏鳴曲,竟很適合古式鋼琴堅硬而哀慼的音色。

坐在前排最右邊的我,邊傾聽著在微暗圓頂天花板中迴響的音樂,邊觀察著坐在我旁邊的每一個人。

深月緊繃著美麗的臉龐;彩夏靜默地垂下頭來,雙手緊緊互握著;甲斐緊閉雙眼,垂落著肩膀;名望一直看著巧妙演奏古樂器的女醫;接下“偵探職務”的槍中,眉頭緊皺,抬頭看著右手邊的彩色玻璃圖案。稍晚才到的忍冬醫生,悄悄在我後面坐下來。

這些人之中,真的有殺死榊的凶手嗎?或是……

離開禮拜堂,在回二樓途中的走廊上,槍中戳戳走在前頭的我,說:

“你發現了嗎?鈴藤。”

我摸不著頭緒地看著他。

“你沒看到前面那個彩色玻璃的圖案嗎?”

“嗯,看到了啊。”

“你沒發現那是什麼圖案嗎?”

“沒有。”我實在不知道槍中想說什麼,“那個圖案怎麼了?”

“依我看,那個圖案的主題應該是‘創世紀’第四章的故事。”

“‘創世紀’是什麼故事?”

“圖案裡不是有兩個男人跪著嗎?一個男人的面前堆著穀物類的東西:另一個人的面前有一隻羊。那些東西都是奉獻給耶和華的。”

“那麼,那兩個人是該隱跟亞伯囉?”

“聖經上說‘該隱拿地裡的出產為供物獻給耶和華,亞伯也將他羊群中頭生的、和羊的脂油獻上’。沒錯,那是該隱跟亞伯。”槍中撫摸著中間有一條凹溝的下巴,說,“該隱(cain)跟甲斐(kai)的發音相似,這是第八個巧合了。”

7

大概是為了表示哀悼之意,的場換上了深灰色的背心。以女性的身材來說,她算是蠻高大的,體型也非常好;而且面板白皙、輪廓分明;摘下眼鏡,說不定也是個大美人。可是,第一次見到她時所產生的“男人婆”印象,還是很難抹滅。這樣的她,正把杯子分送到餐桌邊的每一個人面前。

“這是什麼?”

忍冬醫生把杯子拿到眼前,端詳著杯裡的**問。女醫放鬆淡妝的臉頰,說:“是蘇打紫蘇酒,如果合您的口味,可以再來一杯。”

現在是中午12點半,我們在二樓餐廳用餐。用餐時,的場一直在旁伺候。態度還是一樣淡淡的,可是,說話的口氣跟表情都比之前柔和多了,有時候還會露出沉穩的笑容。這樣的轉變,也許會讓某些人心裡發毛;不過,我認為應該是同情我們在那樣的狀態下,失去了一個同伴的關係。

午餐前,她在圖書室跟忍冬醫生聊了一個小時。老醫生好像很欣賞這個年紀比他小的同行,臉上堆著笑容,想到什麼就問她什麼.毫無顧忌。

“對了,的場小姐,你在大學讀的是醫學部吧,可是,技巧真不錯呢。”

“您是指哪方面?”

“剛才你在禮拜堂彈的古式鋼琴啊,實在彈得太好了。”

“不敢當。”

“不過,古式鋼琴很麻煩吧?我好像在哪本書上看過,調音非常困難。”

“調音由末永負責。”

“那個滿臉鬍子的年輕人嗎?”

“他以前好像學過樂器調音。”

“哦,看不出來呢,他幾歲了?”

“大概28歲吧。”回答問題的的場,並沒有顯現出不耐煩的樣子。

“對了,你的名字是什麼?”

“Ayumi。”

“漢字怎麼寫呢?”

“沒有漢字。”

“哦,真巧呢,”忍冬醫生用手拍打著光禿的額頭,說,“我老覺得你跟我小女兒的味道很像,沒想到連名字都一樣。”

連名字都一樣——對這句話**的人,當然不只我一個。

“說到名字,的場小姐,”果然槍中開口說話了,“有件事蠻奇怪的,我可以請教你嗎?”

“什麼事?”

“就是……”槍中把從來到這裡直到今天早上,在這個屋子裡發現的名字巧合,一一說給女醫聽。剛開始,女醫只是很詫異地聽著,可是,聽著聽著,就浮現出了緊張的表情。

“……就是這樣了,如果把這些都歸於單純的巧合,當然很好解決。可是,未免也太多了吧。”槍中偷偷看著女醫的表情,“你認為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她含混地帶過去。

“現在只剩下我的名字,槍中秋清,沒有發現任何巧合。怎麼樣?這個房子裡面,有沒有可以表現出我名字的東西?”

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槍中說:“一樓有一個房間,收藏了甲冑、頭盔等古代武具,其中一樣東西應該可以勉強扯上關係吧。”

“什麼東西?”

“槍,‘槍中’的槍。”

“嗯,”槍中點著頭,神情卻顯得有些落寞,“槍……的確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可是,跟其他人比起來,就沒有那麼明顯了……”

“你幹嗎這麼在意呢,這種事會隨著每個人的看法而有不同的意義啊。”

“嗯,你說得沒錯。”

槍中抱著手臂,好像很認真在思考這件事,不時地眨著眼睛。

“我現在要說的,與忍冬醫生的姓名學無關。名字這種東西,有時候不單單是這個人或事物的名稱,還具有更重要的意義。自古以來,世界各地的民族都會去觀察這個意義,以及其所蘊含的某種力量。”

槍中又接著說:

“在混沌未開的社會以及古代社會中,人的名字不只是一種記號,而是被當成一個實體,相當於一個人身體的一部分。例如,古埃及人認為,人類是由‘’等九種要索構成的,其中之一就是‘名字’。格陵蘭人與愛斯基摩人也認為,人類是由‘’、‘靈魂’、‘名字’三個要素構成的。

“所以,他們相信只要掌握一個人的名字,對它施咒,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這個名字的主人。因此,他們都不太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別人。即使知道別人的名字,也不會隨便喊;聽到別人喊自己的名字,也不會迴應。據說,非洲的某個部族,一個人有三個名字呢。一個是‘內名’或稱為‘存在之名’,是不可以告訴他人的祕密;第二個是透過儀式時所取的名字,代表一個人的年齡與身份;第三個是所謂通稱,與這個人的本質無關。”

槍中有點喃喃自語般繼續說著:

“在日本與中國,也有這種跟名字相關的禁忌習俗。例如,不可以直接稱呼長輩或偉人名字,就還存在於這個國家。”

“所謂的‘諱’嗎?”

“對,就是所謂的‘諱’,原意是‘不敢直稱其名’——‘諱名’。現在已經被當成天皇逝世後,懷著無限敬意封給天皇的稱號——‘諡’,其實,這本來是指偉人被視為祕密的真名。在中國,甚至有關於‘諱’的‘避諱學’這門學問。

“總之,名字跟事物之間,應該具有超越‘名字只是偶然的符號’這種說法的意義——也就是說,名字與本質,有一種內在的必然關係。”

槍中停頓一下,把視線轉回聽得一頭霧水的女醫,說:

“例如,你會有‘的場Ayumi’這個名字,一定是基於某種理由。在‘只是出生於的場家,而被冠上了這個名字’的思考之上,應該還有某種類似與人類本質相關的必然意義。”

“必然意義?”

“是的,如果是中世紀的歐洲,當然就會跟唯一絕對的‘神’的存在扯上關係。人、事物、語言,都是全能的神創造出來的。

所以,一樣東西跟表現這個東西的記號之間的必然關聯,是神的旨意。這樣的世界觀,是大家都認同的。

“我好像偏離主題了……啊,其實也不會啦。嗯,換句話說,就是名字跟命運之間有某種關聯的思想。”

槍中用手指推推眼鏡的金邊框架,說:

“有一種思考模式是:名字本身具有神祕的力量,會影響人的命運;另一種思考模式是,反過來把重點放在命運上,認為名字只是用來表現早已註定的命運的符號。不用說,姓名占卜學當然是衍生自前一種思考方式。其不在乎真名,只重視通稱的做法,引起了很多人的爭議,不過,就現在在場的藝人們來看,藝名都比真名更接近其人格核心,所以,在這裡,應該是那個做法比較正確吧。

“總之,這種對言語、文字、名字過於拘泥的表現——追根究底,就是所謂的‘言靈信仰’,在全世界都可以看得到,是非常普遍的現象。即使在現代,社會模式已經從咒術、宗教轉移到科學,還是繼續存在於我們心中,怎麼也擺脫不掉。

“所以呢——也許不能推斷出什麼理論來,可是,我就是無法不這麼想。當然,如果要從‘這個房子有我們的名字’這樣的偶然中,找出某種必然意義,就必須去否認我們平常的思考依據——我們所相信的——還原主義模式的科學精神。”

槍中把紫蘇酒的杯子移到嘴邊說:“好了,暫且不提這些吧。的場小姐,”槍中看著女醫的臉,“我想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什麼事?”

“這張十人坐的餐桌,只有九張椅子,還有一張哪裡去了?”

“啊,”女醫發出嘆息般的聲音,說,“斷了一根腳,放在倉庫裡了。”

“什麼時候斷掉的?”

“前天上午。”

“哦,是嗎?”槍中獨自緩緩點著頭,“昨天在溫室裡也發生了奇妙的事,就是天花板的玻璃突然龜裂了。”

“是的——”

“那時候你說這個家有點怪異,到底是什麼意思?”

的場猛然抖動了一下眉毛,垂下了視線。槍中緊咬不放地說:

“你還說,每當有客人來訪時,這個房子就會突然動起來,對吧?”

“這些事,”的場欲言又止,重新整理思緒後說:“不要去在意,就不會有什麼事。一般人是不會去注意這些的。”

“哦,”槍中低吟著,還眨了好幾次眼睛,“隔壁房間的煙具盒掉下來的事,我已經向你道過歉了。不過,仔細想想昨天那個盒子從桌子掉下來的狀況,也有些奇怪。”

“怎麼說?”

“沒有人碰到那個盒子,好像是那個盒子自己掉下來的。”

昨晚大家解散後,我在圖書室跟槍中談事情時,順便把我看到的情形告訴了槍中。當時,我們還是不得不把原因歸於“某種巧合”,畢竟還是有這種可能性。

“剛才我跟你提過,那個煙具盒上雕刻著源氏圖案‘賢木’。這個煙具盒昨晚壞掉,今天早上和它名字同音的榊就死了。”

槍中注視著女醫說,“難道這也是因為這個房子動起來了嗎?”

的場並沒有堅決拒絕回答的樣子,只是顯得有點為難,好像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算了,”槍中搖搖頭,很快接下去說,“其實我可以想像你那句話的意思。沒錯,一般人的確不會去注意這種事,可以說是全憑‘個人觀感’。既然你不想說,現在我就不再追問了,等改天再談……”

8

“對不起,請大家看這裡。”飯後,的場正給大家端上花茶時,槍中突然很緊張地開口說,“大家應該都冷靜下來了吧?蘭,你還好吧?”

“嗯——”

服下鎮靜劑,在房間裡休息了一會的蘭顯得更陰沉了,幾乎沒有吃半口東西。不過,其他人也差不了多少,食慾一如平常的只有忍冬醫生,以及用筷子取代刀叉的名望奈志。

“好,那麼,現在讓我們來討論一下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老實說,我也不想像警察辦案那樣詢問你們,可是,我一定得這麼做,希望你們都能回答我的問題。這麼做,不只是因為白鬚賀先生的要求,對我們來說也是必要的。”

槍中巡視過全桌的人後,回過頭看著站在餐車旁的的場醫生,說:“的場小姐,我也需要你的協助。”的場小姐老老實實地點點頭。槍中說:“謝謝你,請找個地方坐下來。”

“首先,”槍中看著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來的的場,說:“我想再度確認榊的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況,可以請你再說一次嗎?”

“好的,”她清楚地回答,“末永找我去溫室時,是上午7:40左右。才看第一眼,我就知道他已經斷了氣。當然,我還是依照程式檢查了他的脈搏、瞳孔;也是這時候發現了腦勺的腫塊。

“屍體被澆水壺裡的水淋得溼答答的。我只是先關了水龍頭,然後就那樣把他放著。所以,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況,大致上就是你們剛才看到的那樣。”

“然後,你就把我們都找來了?”

“嗯,我跟主人商量過後,就由我跟鳴瀨分頭去把你們找來。”

“那時候大約是8點半左右吧?”

“是的。”

“我們去現場看時,你跟忍冬醫生開始驗屍,那時候是大概是9:10吧?驗屍結果是窒息而死——被勒斃的。凶手從後頭部將他擊昏,再用皮帶狀的凶器勒住他的脖子;大約已經死亡六個半到九個半小時,所以,單純推算回去的話,這件凶殺案就是發生在昨晚11:40到凌晨2:40之間——是不是這樣呢,忍冬醫生?”

“沒錯。”老醫生嚴肅地點點頭,“剛才我又跟的場小姐討論過一次死亡時間,大致上應該就是那個時間段了。範圍已經設定得很寬了,如果有誤差,應該也就是加減十分鐘而已吧。當然啦,如果可以儘快解剖的話,就可以進一步縮小時間範圍了。”

“屍體被水浸泡過,不必考慮嗎?”

“溫室所使用的水來自湖水。”的場說,“你們知道霧越湖這個名字的由來嗎?”

“不知道,有什麼關係嗎?”

“因為這附近的霧很濃。那個湖是火山活動後產生的堰塞湖。湖底有好幾個地方噴著溫泉,水溫相當高,所以才會產生濃霧。”

“你是說水溫很高,所以不會對屍體造成太大的影響嗎?”

“是的,幾乎沒有水的冷卻效果,水量也沒那麼多。”

“原來如此,”槍中撫摸著高挺的鼻頭,“那麼,對於名望奈志發現的皮帶跟書,你有什麼看法呢?”

“末永找我去溫室時,我就發現那兩樣東西了。”

“是嗎?所以呢?”

“我認為那條皮帶應該是勒住死者脖子的凶器。”

“那麼,書呢?”

“原本應該是圖書室裡的書,你們也都看到了,那本裝在紙盒裡的書非常笨重,我想凶手應該是用那本書毆打了被害人的頭部。”

“對,我也這麼想。”槍中點了好幾次頭,“忍冬醫生,您的意見呢?”

“我也贊成。”老醫生回答說,“拿書當凶器是有點奇怪,不過,用書脊部分用力敲打的話,還是可以造成很大的傷害。榊的身體又那麼瘦弱,恐怕連女性都有可能把他打昏。”

聽到這句話,深月、彩夏跟蘭,隔著桌子彼此互看了一下。

三個人都顯得很詫異、驚慌,只是程度多少有些不同而已。

“還有那條皮帶,”忍冬醫生繼續說,“槍中先生,那是榊的吧?我並不是看過才這麼說的,而是看到他的褲子上沒有皮帶。”

“您說得沒錯,那的確是他的皮帶。”槍中深深點著頭,把手挽在胸前,“現在,我們可判斷那條皮帶跟書就是凶器,問題是,那兩樣東西為什麼會掉在溫室入口附近——距離屍體那麼遠的地方。”

“這個嘛,”的場陳述她的看法,“各位,你們都沒注意到嗎?皮帶跟書掉落的地方,有碎裂的盆栽以及掙扎過的凌亂痕跡。也就是說,榊是在那個地方被殺死的,而不是在中央廣場——我想我這樣的判斷應該是正確的。”

“你是說凶手行凶後,移動了屍體?”

“是的。”

“嗯,我們去看時,屍體的雙手纏繞在身體上,好像抱著腹部。一開始就是那樣嗎?”

“好像末永發現屍體時就是那樣了。”

“遭勒斃的屍體會呈現出那種姿態,實在太不自然了。”

“嗯,我想應該是死亡後,還沒開始僵硬之前,被弄成了那種姿勢。”

“你認為是凶手所做的?”槍中喝了一口紅茶,“還有,放在屍體腳下的那一雙紅色木屐,也是一開始就在那裡了吧?”

“是的。”

“唉,木屐、澆水壺、屍體的不自然姿勢,到底代表了什麼意義呢?”

槍中說得沒錯,奇怪的事實在太多了。從這些已知的事實,可以大約推測出凶手昨晚所採取的行動。就是以某種藉口,把榊帶到溫室;或騙他出來,趁他不注意時,用從圖書室帶出來的書毆打他的頭。等榊昏倒後,再抽出他的皮帶,用這條皮帶把他勒死。

問題是,凶手把屍體搬到中央廣場,弄成那種姿態,把從大廳拿來的木屐放在屍體腳下,還用鐵絲吊著澆水壺,把水管塞在澆水壺裡。凶手這一連串的奇怪舉動,究竟有什麼意圖?

“甲斐,你想說什麼嗎?”槍中發現在鴉雀無聲的一群人當中,甲斐好像有話要說,視線閃爍不定。

“也沒什麼啦。”他神經質地微微垂下單眼皮,點上了煙。

“你想到什麼都可以說啊。”

“好吧,”甲斐的視線依然朝下,微微點頭說,“我剛才想到了,那本書——就是掉落在那裡的那本書,是北原白秋的詩集吧。”

“嗯,沒錯,所以呢?”

“所以,”甲斐帶著不安的神色說,“我想可能是《雨》的模仿殺人?”

9

“雨的模仿殺人?”槍中緊緊皺起了眉頭。

甲斐鎮定地抽著煙,說:“是的,北原白秋的。”

“白秋的《雨》……”

一陣不安橫掃過,所有傾聽甲斐說話的人,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其中有不少人是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下雨了,下雨了。”忍冬醫生打破了沉默,像哄小孩子睡覺似的,開始唱起那首歌,“我想去玩,可是沒有傘,紅色木屐的夾腳帶也斷了。”

驚呼聲像波浪般,淹沒了整張餐桌。槍中眉梢挑起,輕輕咳了幾聲;名望奈志瞪大了凹陷的眼睛,輕輕吹了一聲口哨;蘭蒼白的臉頰,**般顫抖著;深月把手貼在白皙的額頭上,緩緩搖著頭;彩夏東張西望地看著大家。

“下雨了,下雨了”——就是從澆水壺噴出來的水;“紅色木屐”——就是紅色木屐。

“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邊在胸前口袋摸索著香菸,邊喃喃說著。

“模仿殺人嗎……”槍中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我的喃喃自語,他的食指按著太陽穴,神情複雜地嘆了一口氣,“沒錯,只能這麼想了。可是……”

“什麼叫模仿殺人?”彩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地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模仿殺人’……”槍中回答她,“就是模仿童謠的歌詞或小說的內容來殺人。你沒看過英國女作家克麗斯蒂寫的《最後一個人也不剩了》嗎?”

“沒有看過。”彩夏搖搖頭,隨即接著說:“我知道了,有部電影就是模仿小皮球歌的歌詞來殺人。”

“《罪惡的拍球歌》嗎?沒錯,那也是典型的模仿殺人。現在你懂了吧?凶手就是模仿忍冬醫生唱的那首歌的歌詞,把現場佈置成那樣子——用澆水壺的水來表示雨水,用紅色木屐來表示歌詞裡的紅色木屐。”

“原來是這樣啊,”彩夏老實地點著頭,“白秋的《雨》,就是那個房間裡的音樂盒的音樂吧?”

“音樂盒?啊,說得也是。”槍中把視線投向通往沙龍那扇門的方向,隨即用指甲彈一下杯子的邊緣,把視線轉回到大家身上,說:

“好了,這件事就說到這兒吧,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大家的行蹤,也就是所謂的不在場證明調查。

“昨天大家是在9點半左右回去房間,那之後尤其是11:40到凌晨2:40之間的行蹤,是最大的問題。我跟鈴藤在那之後,一直待在圖書室裡討論下一部戲劇。到凌晨4點半以前,我們兩個都在一起,所以,很幸運的,我們的不在場證明完全成立。對吧,鈴藤?”

“嗯,”我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用力地點著頭,“沒錯,槍中先回房間拿筆記,然後我們就一直討論到4點半。”

“這期間,各自上了一兩次廁所,不過,頂多兩三分鐘而已。

這麼短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做到凶手做的那些事。要做到那樣,以最短的時間來估計,也要二三十分鐘吧。”槍中吐了一口氣,看著大家,“我要一一詢問你們,也許那種感覺不是很好,可是,請儘量詳細地回答我。首先,從名望奈志開始吧,你昨天晚上有不在場證明嗎?”

“怎麼可能有,”名望奈志皺起骷髏般的臉,說,“我回到房間,倒頭就睡著啦。我這個人不管何時何地,都可以馬上熟睡。

在被那個大叔叫醒之前,一直都在夢中。順便告訴你我做了什麼夢吧?我夢到雪停了,我回到東京,追上正要去辦離婚的老婆……”

“好了,”槍中不悅地揮揮手,“下一個,彩夏呢?”

“我跟深月在一起。”彩夏回答說,“我擔心火山爆發的事,睡不著,就去了深月房裡。”

“深月,真的嗎?”

“嗯,”深月瞄了彩夏一眼,“不過,並不是一直在一起。”

“怎麼說呢?”

“彩夏到我房間來,是在12點左右。之後,我們東聊西聊了一陣子。2點左右,彩夏說她好像可以睡得著了,就回房去了。”

“不算是很完整的不在場證明。”

“是的,的確不完整。”

“好,下一個,”槍中把視線移到蘭的臉上,“你拿著忍冬醫給你的藥,第一個回到房間。那之後,你做了什麼事?”

“把藥吃了啊。”蘭輕聲說。

“哦,沒去榊的房間嗎?”

“哪有心情去啊。”

“藥很有效嗎?”

“嗯。”

“你一直睡到天亮嗎?”

“是啊,槍中,你不會是懷疑我吧?”蘭的神情變得僵硬。

槍中緩緩地搖搖頭說:“怎麼說呢,”話中夾帶著嘆息聲,“答應這個調查的工作,我也很為難。以前,我從來沒想過自己能不能當偵探;不過,基本上應該要去懷疑所有的人、事、物吧?”

“我沒有殺由高。”

“這句話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好過分!”

“蘭,你不是有一陣子很迷推理小說嗎?凶手通常都是那個最不可能的人。”

“不要跟小說扯在一起。”

“我也不想啊,可是,現在,在被風雪封閉的房子裡發生了模仿凶殺案,叫我怎麼分得清楚現實與小說之間的界限呢?”槍中半絕望地說,把視線從咬著嘴脣的蘭身上拉開,再度展開質詢,“所以呢,”接著把視線轉到忍冬醫生身上,“很抱歉,醫生,可以請你說明昨晚的行蹤嗎?”

“我跟名望、希美崎一樣,”老醫生撫摸著白鬍須,說,“回到房間沒多久後就睡著了,在早上被叫起來之前,沒有見到任何人。”

“是嗎?謝了。”槍中嘆了一口氣,“好了,就剩下甲斐了。”

槍中顯得非常疲憊,垂下肩膀來,視線先落在凝視著桌子正中央的甲斐身上,再移到我臉上,“甲斐也有不在場證明,我跟鈴藤是證人。”

我默默點著頭。沒錯,跟我和槍中一樣,甲斐也有不在場證明,昨天晚上的那個問題時間段,他跟我們一起待在圖書室裡。

“不過,還是請他本人來說吧。”

“好,”甲斐張開充血的眼睛,說,“我9點半回到房間後,怎麼樣都睡不著,就去了圖書室,想找本書看。結果,看到槍中跟鈴藤都在圖書室。”

“那時候大約10點半左右吧?”

“嗯,差不多是那個時間,然後我就一直待在那裡了。”

他說怕帶回房間裡,又不想看了,就坐在壁爐前的搖椅上看書。偶爾會聽我和槍中之間的談話,插一點意見進來。等他回房間時,已經凌晨3點多了。

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當時日光室的長箱形掛鐘正好響了起來。我也還清楚記得,當時他看著自己的手錶確認時間後說“已經這麼晚了啊”。

“好了,”確認完大家的不在場證明後,槍中挽起手說,“結果,只有三個人有不在場證明。深月跟彩夏的不在場證明不夠完整;名望、蘭跟忍冬醫生完全沒有不在場證明。單純來想,凶手就在這五個人之中。”槍中看著在一旁默默觀看“不在場證明調查”的女醫生,說:“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你可以回答我嗎,的場?”

“你在問我的不在場證明嗎?”她有點驚訝地眨著眼睛,但馬上恢復鎮定,淡淡地回答說,“因為要早起,所以我平常最晚也是10點就睡了。我一向很注意維持足夠的睡眠,昨天也是這樣,10點上床後,就睡著了。”

“其他人呢?”

“你認為我們之中有凶手嗎?”的場挑高眼角,反問槍中。

“雖然白鬚賀先生那麼說,可是,我還是不能漠視這個可能性,你能瞭解嗎?”

的場稍微思考過槍中所說的話後,點頭表示贊同。

“用人們每天早上7點就要開始做各自的工作,所以,不會有人熬夜。晚上通常是9點回到各自的房間,儘量早點睡覺。前天晚上因為各位突然來訪,所以晚了一點,不過,昨天晚上應該是跟平常一樣。”

“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沒有完整的不在場證明囉?”

“嗯,恐怕是吧。”

“為了參考,請告訴我你們的房間的位置。”

“我跟井關在三樓盡頭,鳴瀨跟末永在一樓盡頭。”

“白鬚賀先生的房間也在三樓嗎?還是一樓?”

“三樓。”

“他也很早就睡了嗎?”

“主人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跟平常一樣的話,應該也是很早就休息了吧。”

“哦,那麼其他人呢?”槍中像連珠炮般提出了一長串的問題。

我可以看出女醫白皙的臉頰微微顫抖著,眼鏡後的眼睛,也霎時浮現出防備的神色。

“這個家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嗎?”槍中又問了一句。

“沒有。”她冷冷地回答。

“是嗎?好,我知道了,謝謝你。”槍中一定是怕再逼問下去,她不但不會回答,恐怕連合作的態度都會改變,所以很乾脆地停止了詢問。“對了,還有,”槍中把視線拉回到大家身上,“昨天那個問題時間段內,或之前之後,有沒有人聽到可疑的聲響?或是注意到任何事?”

沒有人回答,大家都垂著眼瞼,避開彼此的視線。這之間,我一直看著坐在對面的深月。她的臉色跟蘭一樣不是很好。發生了殺人這種天大的事,當然會這樣,可是,一點都無損於她的美。

我還是無可救藥地對她著迷——對她的一切。要以“戀愛”這兩個字來形容也行,我無法否認。

也許,我不該在這種情況下想這種事——不,也許在這種情況下,才更應該用明確的字眼來確定我心中的感情。同時,我也想起了昨天晚上——不對,應該說是今天凌晨——槍中在圖書室對我說的那句話。我並不瞭解他那句話的真正意思,可是,對我來說,那也許是比榊由高的死還要重要的問題。

“如果不方便在太家面前說的話,等一下可以直接來告訴我。

不管是多小的事都行。”稍過片刻後槍中說,“對了,的場小姐,在現場的那雙木屐……”說到這裡,走廊的門被開啟來,打斷了槍中的話。

“的場醫生,”管家走進來,用嘶啞的聲音說,“對不起,可以來一下嗎?”

10

“現在,我們針對動機來討論吧。”的場被鳴瀨叫離坐位後,槍中轉向大家說,“不管凶手是誰,一定會有殺死榊由高的理由。雖然現在常有所謂‘無動機’的瘋狂殺人,可是,依我看,這裡並沒有那種精神異常者。

“我們之中有理由殺死榊的人,首先是名望,其次是蘭、甲斐。”

“槍中,怎麼連你都這麼說呢,你認為我恨榊嗎?”名望不服地撅起嘴巴。

“起碼在旁人眼裡,你不是很喜歡他。”

“那不只是對榊吧,我沒有喜歡男人的癖好。”

“還有,從你今天早上所說的話可以聽出來,你認為昨天我們會迷路,都該怪一直走在前頭的榊。因為他的關係,我們被困在這裡,破壞了你挽回婚姻的計劃,所以你恨他。”

“是、是,”名望賭氣似的舉起了雙手,“總之呢,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鬼怒川’了,以後只要說到這個姓又要被嘲笑。”

“至於蘭,就如名望剛才所說,為了愛的糾葛。還有,不能回東京參加試鏡,也可能讓你產生恨意。”

聽到槍中這麼說,蘭已經不想做任何反駁。她低下頭來,不斷嘆著氣。

“甲斐,你欠榊錢是事實吧?”

槍中的目光一轉到甲斐身上。甲斐就縮起了壯碩的身體,點了點頭。

“借了多少?”

“不是很大的金額,大約50萬。”

“嗯,你應該不會為這麼一點錢殺人吧。不過,也很難講,現在借你錢的人已經不能開口說話了,你也有可能借了更多的錢。他要你回去就還他,你有辦法嗎?”

“總會有辦法的。”

“哦——”把視線從甲斐身上移開後,槍中又用指甲彈一下已經空了的杯子,“其他人就沒有什麼動機了。”

“誰說的,”蘭抬起陰沉的臉,用沙啞的聲音說,“如果你懷疑我,也該懷疑彩夏跟深月啊。”

“哦,為什麼?”

“因為彩夏喜歡由高啊,由高那個人就是那種調調,來者不拒,所以,好像陪她玩了一陣子。”

“不要說了!”彩夏用激昂的聲音打斷蘭的話,“你沒資格這樣說我!”表情跟口吻不再那麼孩子氣,跟平常的她簡直判若兩人。她用憎惡的眼神瞪著蘭。

“他真的玩弄過你的感情嗎?”槍中問。

彩夏漲紅著臉,曖昧地搖著頭,說:“榊長得帥,身材又好,我的確是喜歡過他。可是,也不是真的愛上他啊,所以怎麼可能因為他玩弄過我的感情就恨他呢。”

“說得真好聽。”

蘭氣沖沖地反瞪彩夏一眼,彩夏也不甘示弱地反駁她:

“我看是你在忌妒我吧?”

“我忌妒你?你……”

“好了,別吵了。”槍中無奈地制止她們,“蘭,你說深月也有動機,為什麼?”

“因為,”蘭囁嚅地說:“榊最近騷擾過她。”

“真的嗎?”槍中看著深月。

深月的表情還是那麼沉靜,只是多了一點凝重,她緩緩地搖搖頭說:“事情沒那麼嚴重,他是約過我幾次,可是,我都沒答應過。”

“他強逼過你嗎?”

“怎麼可能。”

“喲喲,真是這樣的話,槍中一定也會很不高興吧?”名望一說,“槍中,你向來很寵愛深月,如果那傢伙敢動深月一根寒毛,你一定會很生氣吧?”

“開始反擊了?”槍中聳聳肩說,“這一點我不能完全否認,所以,也算是一種動機吧。”

說完,他用帶有某種意義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好像在對我說——如果他騷擾深月,你也有相同的動機。

“結果,只有忍冬醫生完全沒有動機。”

“槍中,這也未必吧?”

聽到名望這麼說,忍冬醫生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圓,說:

“我也有動機嗎?”

“有可能啊,譬如說,你的小女兒去東京的大學就讀時,在那裡認識了榊。”

“你是說她可能被榊**、玩弄過?”

“沒錯。”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巧啦。”老醫生搖晃著圓圓的身體笑著說,“真的太巧了。”

“對不起,說了這麼失禮的話。”槍中瞪了名望一眼。

“沒關係,這個房子本來就充滿了令人驚訝的巧合。”

“該懷疑的事還真多呢……”槍中喃喃自語地說,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這個房子的人也……”

這時候,被鳴瀨叫出去的的場回來了,時間大約是下午2點多。

“我有件事要告訴各位。”女醫一進來,就神色緊張地對我們說,“不過,在說之前,我要先確認死去的榊先生的本名是不是叫李家充?”槍中回答“是”,女醫又問:“他是李家企業社長的兒子嗎?”

“沒錯,怎麼了嗎?”

我一點都猜不出來她到底要跟我們說什麼,不過,從她的語氣,可以知道她帶來了非常重要的資訊。

“電視新聞裡出現了他的照片。”的場邊說邊坐回原來的位置。

“電視新聞有他的照片?”槍中驚訝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警察正在找他。”

“警察?”槍中更驚訝了,半躍起身子,說,“怎麼回事,他犯了什麼罪嗎?”

“嗯,”女醫點頭說,“他是8月在東京發生的那起強盜殺人案的重要嫌疑犯……”

11

那個案件發生在8月28日星期四深夜;有人闖入東京都目黑區李家產業會長李享助家中,殺了李家一名警衛後逃逸。

依現場狀況判斷,凶手是搜尋財物時被警衛發現,所以殺了警衛。不過,死因是後腦部撞擊引起的腦出血,所以,也可能是在纏鬥中發生的意外。凶手可能也嚇壞了,所以沒有帶走任何財物就跑了。

那個房子太大了,所以案發當時的聲響沒有吵醒任何人,被殺的警衛第二天早上才被發現。案發兩個月後,警察還是查不出一點線索,案情陷入膠著。一直到最近,才出現了有力的目擊者。

那個目擊者說,在推定的案發時間,有一輛可疑的車子停在李家附近的馬路上,他看到一個人影突然從李家衝出來鑽進車子裡,然後加速離去。目擊者根據記憶描述的車種、車號,正是榊由高——李家充的車子。

於是,警局便將榊由高視為重要嫌犯,開始通緝他。當然,在這之前一定做過更詳細的調查,只是我們正好被困在霧越邸,只能從電視得知大略的訊息。

“榊是那個案件的凶手嗎?”聽完的場的說明,槍中顯得非常震驚,“可是,他是李家會長的親孫子啊,怎麼可能……啊,對不起,這種事問你也沒有用。”

“不,槍中,這也是有可能的。”名望奈志插嘴說,“也許我不該批評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可是,榊是李家是最糟糕的一個,做事又不夠深思熟慮。他有可能因為錢不夠花,抱著好玩的心態闖入他熟悉的爺爺家偷錢。”

“抱著好玩的心態當小偷嗎?”

“可能是喝酒後的一時衝動吧,而且……他好像有嗑藥的習慣。”

“藥?”槍中沉重地皺起眉頭,“你是說他有服用毒品的習慣?”

“不是的,不是那麼不健康的東西,是比那種東西稍微健康一點的東西,像大麻啦,不然頂多就是LSD而已。”

“LSD是健康的藥嗎?”

“因為毒性比較低啊。”

“你也吃過嗎?”

“才沒有呢,我的體質不用靠藥物,也會自動興奮起來。”

“是嗎?對了,昨天榊好像也說過他需要某些開銷——蘭,你知道什麼嗎?”

“我不知道——”

蘭一臉蒼白,拼命搖著頭。看到蘭這樣的反應,槍中更眯起了眼睛嚴厲觀察她,但是,很快就把視線轉向了的場,問:“這則新聞是什麼時候播報的?”

“聽說第一次播報是在15日晚上。”

“前天嗎?”

昨天晚上我只聽到一半的新聞——“今年8月發生在東京都目黑區李家……”果然就是報導那個案件。如果那時候彩夏沒把收音機從桌上摔下來,我們當場就會知道,警察把榊當成嫌疑犯,正在到處找他。

警察恐怕也已經詢問過與劇團相關的人,掌握到我們13日前往信州的線索。說不定,前天我們離開後,就有警察去御馬原的旅館查詢過了。而應該在這一晚回到東京的榊又沒現身,所以,他的嫌疑就越來越重了。警察一定想不到我們還在信州,而且陷入了這種狀況中。

昨晚,這個榊又不知道被什麼人殺了,這兩個案件之間究竟有沒有什麼關聯?或只是單純的偶然而已?

“我有點疑惑,”甲斐平靜地說,“關於在這個事件——8月的事件中,死亡的警衛的姓。”

“姓?”槍中喃喃念著,眼睛驟然一亮。

“他好像是姓鳴瀨吧。”

“沒錯,的確是。”

我們面面相覷,心情難以形容。霧越邸那個剛邁入老年的管家的臉,跟“鳴瀨(naruse)”這個姓重疊在一起。剛來的那天晚上,深月說到“naruse”這個姓時,我立刻聯想到“鳴瀨”這兩個漢字,就是因為我看過8月那起案件的新聞,那個姓還殘留在記憶之中,所以很自然地浮現出來。

“的場,”槍中正言厲色地問,“他——這個家的鳴瀨先生,下面的名字是什麼?”

“孝——孝順父母的孝。”

“被殺死的警衛的名字是‘稔’,年約40多歲吧。”

“難道……”的場停頓半晌說,“你認為那個人是鳴瀨的弟弟或什麼人嗎?”

“不可能嗎?”

“我沒聽他說過。”

“可是,這個姓並不常見,即使不是弟弟,也可能有什麼血緣關係。如果真是這樣,他就有殺死槍中的強烈動機,你不認為嗎?”

女醫沉默不語,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緩緩地搖著頭;似乎是不否認也不贊同。

令人不舒服的沉默,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顆心彷彿被懸掛在即將坍塌的廢屋樑上。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複雜,眼神飄忽不定,時而看看走廊或天花板。寬敞的房間裡飄蕩著不信任、疑惑、混亂、不安、焦躁、恐懼……各種情緒,相互牽制著。

“槍中,”的場打破沉默說,“還有一件事,我想最好告訴你。”

“什麼事?”

“關於放在屍體腳下那雙木屐的事。”

“嗯,你說吧。”

“這件事是末永告訴我的,”她不露半絲情感的眼睛,朝上看著槍中,“你也知道那雙木屐是放在大廳裝飾架的玻璃箱中,箱子裡有一個裝了水的小杯子,末永每天都會補充杯子裡的水。”

“這樣漆才不會幹掉,對吧?”

“沒錯,昨天他去加水時,發現玻璃門微微開著。”

“那時候木屐還在玻璃箱中嗎?”

“嗯,可是位置好像跟原來不太一樣。”

“哦——也就是說,在那之前,曾經有人開啟玻璃把木屐拿出來?”

“這個房子裡的人都說沒碰過那個箱子。”

“你是說我們之中有人碰過嗎?”槍中緩緩撫摸著下顎,“末永先生是在昨天什麼時候發現的?”

“他說大約是傍晚6點。”

“我知道了。”槍中點點頭,用銳利的眼神掃視全桌的人,“昨天下午6點以前,有沒有人碰過木屐的玻璃箱子?這個人未必就是殺死榊的凶手,如果沒做什麼虧心事的話,應該可以坦然承認。”

沒有人迴應槍中的詢問。

“看來,”槍中推推眼鏡框,眼神嚴厲地說,“這個人是做了什麼‘不可以承認的事’,也就是說,昨天碰過箱子的人就是凶手,大家同意我這樣的判斷吧?”

12

這一天下午,雪還是不停地下著。

被外界孤立的“暴風雪山莊”——這是古今中外的偵探小說中經常用到的異常狀況。現在,就在這種狀況中,以霧越邸為舞臺,上演著一出殺人劇。而且,劇情還脫離現實甚遠;是偵探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模仿殺人”。

午餐後的“審問會”一結束,我就一個人來到樓下的禮拜堂。

我非常喜歡那個空間的幽靜和微暗,彷彿空氣的粒子就那樣靜止著、沉默著;光的粒子疏疏落落地飄蕩在其間。我會有一種“很懷念”的感覺,大概是因為小時候曾去過附近的教堂吧。總之,我現在只想一個人想些事情。

禮拜堂的門敞開著。

我在前排右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微弱的光線透過圓頂天花板的彩色玻璃,灑落在祭壇的十字架上,為十字架塗滿了微妙的色彩。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用虛無的眼神俯視著我。

只睡了三個多小時,當然會睡眠不足。我的眼睛浮腫,全身微微發熱,覺得很疲憊。可是,情緒卻非常亢奮,毫無睡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佔據我腦部一大半面積的,還是那個案件。

為什麼被殺?是誰殺了他?凶手毋庸置疑一定是這棟霧越邸裡的某一個人。可是,是如白鬚賀所判斷的,凶手是包括忍冬醫生在內的我們八個人之中的某人嗎?或是槍中所提到的“可能性”,凶手是居住在這棟屋子裡的人之一呢?在8月的案件中被殺死(被榊殺死)的警衛,真的可能跟鳴瀨管家有血緣關係嗎?

澆水壺的水、紅色木屐——這些特地為屍體準備的道具,究竟有什麼意義?雖然已經知道是模仿北原白秋的《雨》,可是……

被當成凶器之一的那本書,暗示著凶手確實是依照白秋的詩《雨》來佈置殺人現場,可是,凶手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模仿呢?

還有,屍體那種不自然的姿態,應該也是凶手做出來的,凶手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也是一個疑問。雙手環抱身體般的姿態,跟《雨》的內容完全扯不上關係,凶手做這麼奇怪的事,難道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我東想西想,就是找不出答案。腦中一片混亂,漫無目的地空轉著。只有時間在外面狂吹的暴風雪的聲聲催促下,匆匆與倦怠的身體擦身而過。

除了那個案件之外,還有一片黑雲盤踞在我心中。那就是今天早上回房睡覺之前,槍中在圖書室裡對我說的話……

昨晚,從9:40左右開始,我們一直在討論下一次的公演內容。槍中表現出最近難得一見的熱情,發表他對新戲的意見和方針,還不時把中途進來看書的甲斐拉進來討論。就在凌晨3點多鐘,甲斐離開圖書室之後,槍中突然問我:“喂,鈴藤,你對深月知道多少?”

昨天,在同一個房間裡,他也問過我相同的話。那時候,我也是毫無心理準備,像個初戀的國中生,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你為什麼會喜歡深月呢?簡單來說,就是因為她很漂亮;她很漂亮,所以深深吸引了你——這樣的說法既簡單又明瞭。當然,絕對不單純只是這個原因,不過,我覺得即使是也無妨;甚至覺得這樣的感情更純真。

“我也很喜歡所有看起來漂亮的東西;不論是人、物或觀念。

可是,深月這個女孩又是這之中最特別的一個。她真的是太完美了,她的存在具備了藝術之美——啊,你不必這麼擔心地看我,我從來沒想過要以男人的身份來佔有她,甚至覺得那麼做對她是一種冒瀆。不過,你放心,我也不會因此否定你對她的感情。”

我聽得出來,槍中的話絕對沒有挖苦或調侃我的意思。

“鈴藤,你知道她為什麼那麼美嗎?”槍中問,“——你不知道也無所謂。我想是因為她心中存在著‘捨棄’的情感;一種平靜的‘捨棄’。”

“捨棄?”我不解地重複這句話。

“你不懂嗎?”槍中微微嘆了一口氣,“‘捨棄’觀是她現在的心態,她已經捨棄了一切;不是絕望或老年人的那種覺悟,而是無可奈何地捨棄未來,平靜地過著現在的生活,所以才會那麼……”

“為什麼?”我無法忍受地打斷了槍中的話,“那是什麼意思?”

可是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默默搖著頭,彷彿在告訴我總有一天我會明白的,然後緩緩站起身來,不再理睬我。

他所說的“捨棄”到底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她必須捨棄?

她——深月究竟有什麼我不知道的祕密?

想到這裡,突然聽到背後有微微的聲響,是某種硬物發出的“叩咚”聲。我嚇一大跳,站起來轉過頭去。門還是敞開著,我好像看到一個身影霎時消失在藍色門的陰影中。

“誰?”我的叫聲在冰冷而微暗的禮拜堂內,捲起小小的旋渦迴響著。

“是誰?”

沒有人迴應。

我疑惑地走向大門,又喊了一聲“是誰”,然後探頭往門外看。可是,門口一個人都沒有。難道剛才的聲音是我聽錯了;剛才的人影也是我的錯覺?——不,不可能,即使因為睡眠不足而疲憊不堪,也不可能。

的確有人站在那裡,這個人本來要進禮拜堂,卻因為看到我在,又退回去了。聽到我叫他也不迴應,匆匆離開了現場。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那樣落荒而逃呢?

當我從禮拜堂離去時,腦中紛雜凌亂的疑問,又添了一個。

13

走出禮拜堂,我看到旁邊牆壁上有很大的裝飾櫃。裡面收藏著日本古代人形(人偶),還有一個區域並排著各種能面(能劇面具)。

人形的種類有御所人形、加茂人形、嵯峨人形、衣裳人形……之中又以御所人形的數量最多。人形的肌膚修飾得十分白皙,肢體豐盈,三頭身的頭部簡單畫著天真的眼鼻。據說,人形是從嬰兒形狀的“除魔人形”——“婢子”發展出來的。其樣式多彩多姿,有趴著的、站著的;穿著能衣裳的仿人物人形、戴著能面具的機械操控式人形;還有腳部三處彎曲的“三折”精密人形。

看完各種姿態、衣裳、表情的人形後,我不由得發出了感嘆聲。我雖然不太清楚他們在古董上的價值,但是,還懂得如何欣賞他們不可思議的美。一直盯著他們看,就會產生錯覺,彷彿聽到他們的呼吸聲和說話聲,令人毛骨悚然。那種詭異的感覺,正好跟四周都是石砌牆壁的微暗大廳的氣氛非常契合。

我想起槍中用來形容這個房子的幾句話——純西洋建築的房子裡,洋溢著日本情趣、混沌與調和、走鋼絲般的平衡感……沒錯,也許真是這樣吧。

可是,現在我最強烈感受到的是:漂盪在這整棟屋子裡的某種“情感”般的東西;但是那東西非常模糊,只能憑我的直覺去感受,無法做明確的分析。如果硬要用言語來形容的話,應該就是“祈禱”吧——這個房子在祈禱。

建築物的每一個部分以及數量龐大的收集品,渾然成為一體,同時各自祈禱著;默默地專注地向某種東西祈禱著……(到底是向什麼祈禱呢?)

離開人形櫥櫃後,我穿越大廳,站在壁爐前。那個收藏木屐的玻璃箱子,還留在裝飾架上。為了防止乾燥,裡面深藍色臺子的一角,放著一個裝了水的小杯子。這個箱子高30釐米,寬度、深度都是50釐米,前面是雙拉門。這個門,昨天傍晚時刻微微開著。

抬頭往上看,就是那幅鑲金邊框的肖像畫—名叫“Mitsuki”的已故白鬚賀夫人。那沉寂的微笑,與蘆野深月的臉重疊著。

我又想起了槍中說的“捨棄”……

“鈴藤。”

突然聽到叫我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剎那間還以為是畫裡的人開口了。

“可以跟你談談嗎?”

聲音的主人正是深月本人,我驚慌地回過頭去,看到她正從正面樓梯緩緩地走下來。

“什麼事?”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熱起來了。平常她找我說話,我並不會如此臉紅心跳。到了這個年紀,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戀愛經驗。會有這種反應,只是“時機”問題——因為她出現時,我正好邊看著畫邊想著她的事。啊,不,我不應該找這種藉口。對我而言,深月跟我以前愛過的幾個女孩完全不一樣,她是很特別。

跟她認識三年多了,我卻從未向她吐露過半點。

“我想跟你談談。”剛開始深月有些吞吞吐吐的,好像猶豫著該不該說,“關於8月的事。”

“8月的事?你是說李家會長家發生的案件?”

“嗯。”

“你有什麼線索嗎?”

“嗯,其實,案發當天晚上快12點時,榊曾經打電話到我住的地方。”

“真的嗎?他有什麼事?”

“他說他住的地方有個舞會,問我要不要去。”

“那麼晚突然找你去?”

“是啊,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他好像不太對勁。”

“怎麼說?”

“說話口齒不清,又很輕浮,我本來以為他喝醉了,可是又好像不是。”

“那是怎麼了?”

“剛才名望奈志說,”深月眯起細長的眼睛,神情有些哀傷,“榊好像有嗑藥的習慣,所以,我想那時候他說不定是……”

“我懂了。那麼,你拒絕他了嗎?”

“嗯。”

“也就是說——”我開始敘述從深月話中可以很容易聯想到的事,“那一晚,榊在自己房間舉辦吸大麻或是LSD之類的舞會。案發時間是深夜2點到3點左右,所以,如果他是凶手,恐怕就是在他打電話給你,被你拒絕後,在藥物的作祟下,犯下了那件案子。

“啊,可是你說他辦了一個舞會,那麼,他打電話給你的時候,應該不是一個人吧?還有其他人在嗎?”

“沒錯,”深月點點頭,“我聽到蘭的笑聲,在電話的另一端。”

“你是說她也有可能一起吸大麻?”

那麼,蘭很可能知道那之後發生的事。我想起剛才槍中詢問她時,她的反應是——臉色更加蒼白,而且很不尋常地用力搖著頭。

“電話那一端,只有希美崎嗎?”

“這……”深月又哀怨地眯起了眼睛,“我不敢如此斷言,因為我覺得好像還有一個人在。”

“除了她之外嗎?”

“嗯,我並沒有清楚聽到那個人的聲音,榊也沒有說出任何人的名字,可是,從他說話的樣子可以感覺出來。”

“會是誰呢?”

她欲言又止,猶豫了好長一段時間。

在這段沉默中,我瞬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除了我跟深月之外,還有一個人在這間大廳的某處。這個人一直屏住氣息,偷聽著我跟深月的談話。

我不由自主地看看四周,可是,沒有半個人影,只看到通往走廊的那一扇雙開門,稍微打開了一點縫隙。到底是誰在那一扇門後面呢?當我正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深月開口了。

“我還是想不出所以然來,”她的手指滑過髮絲,囁嚅地說著,視線停留在我腳下附近,“也無法確定是不是真的有人,所以還是不要隨便亂說吧。”

“可是,這件事說不定跟那起案件很有關係呢。”

“所以就更不能亂說了,”深月輕輕搖著頭說,“如果搞錯了,會很嚴重的。”

“可是……”說到一半,我就停下來了,因為我無法強迫她說出她不想說的事;也不可以那麼做。“這件事你跟槍中提起了嗎?”

“不,還沒有。”

“還是跟他說比較好吧?”

“嗯。”

她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可見,她心中猜測的那個“問題人物”,應該不是槍中。

可是,既然如此,她為什麼先把這件事告訴我,而不是槍中?因為她下樓來正好碰到了我嗎?還是……哎呀,不要想那麼多了,就當她多少有些信任我,才告訴了我吧。

我把思緒複雜的頭朝下,視線朝上,偷偷注視著深月。她身穿黑色窄裙、黑色毛衣,毛衣領口露出了白襯衫的領子。她的視線也是微微朝下,好像在尋找下一個話題。

她的臉,突然出現在我今天早上所做的夢的記憶中,讓我一陣驚愕。今天早上,鳴瀨叫醒我之前,我正夢到有一個人在玻璃牆的另一邊,握緊拳頭猛敲著玻璃。那個怎麼看都看不出來是誰的——這個人的臉,居然跟深月的臉重疊在一起。

難道那就是深月嗎?如果是的話,那個夢究竟象徵著什麼?

其實,再怎麼想都是枉然,因為即使找出了象徵意義,也只是摸索出我自己內心的某種情感而已。

可是,我感到忐忑不安,心情起伏不已——這就是隱藏在那場夢底下的情感。我想都不用想,就直覺地這麼認為。瞬間,我下定決心問她,關於今天早上槍中在圖書室所說的那個字眼——“捨棄”。

“我不要!”

我還來不及問,就聽到激動高亢的女性聲音響徹挑高的大廳。我跟深月都驚訝地抬起頭來,往聲音出處——環繞石牆的迴廊方向望去。

“不要!我不要!”

我看到鮮豔的黃色洋裝,彷彿被隱形人的手玩弄般,在咖啡色扶手欄杆前飄飛旋轉,並以缺乏秩序的不規則且不穩定的腳步,在迴廊移動著。

“蘭!”深月驚叫一聲,“你怎麼了?”

“不要,不要說了!不要過來!”蘭不理會深月的呼喚,用**般的叫聲嘶吼著,語氣慌亂,聲音裡充滿了恐懼。

我跟深月發現情況不對,趕緊衝上樓梯。

“不要說了,我求求你!”

根本沒有別人,蘭卻用雙手捂住耳朵,用力甩著頭。鬈髮被用力甩著,肩膀像得了瘧疾般抖動著,已經脫落一隻鞋子的雙腳蹣跚地亂踩著,使蘭的背部用力撞在牆壁上,又彈起來衝向欄杆。

“希美崎!”我趕緊衝上去,抱住她差點飛出欄杆的上半身,“好危險,你清醒一點,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聽到了!”她看著我,夢囈般喃喃說著。那雙眼睛飄忽不定,沒有焦點;放大的瞳孔充滿了強烈的恐懼。“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你聽到了什麼?”

“我聽到了,啊……”蘭雙手捂住耳朵,搖著頭,“到處都喃喃說著話,牆壁在說;天花板、窗戶、絨毯也都在說,連圖畫、人形都是活的!”

她說得很認真,不像是開玩笑或演戲。如果這是演戲的話,我就得對她身為演員的才能刮目相看了。

“你聽,你聽呀,聽到了吧?!”

“那是幻覺,”我萬般無奈地對她說,“冷靜點,牆壁和天花板怎麼可能說話呢?”

“不!”蘭驚聲尖叫,揮開了我的手,“它們會說話、它們會說話,到處都是說話聲,揮也揮不去,向我衝過來了……”

“希美崎!”

“蘭!”深月在我背後叫著她,“你清醒一點,到底怎麼了?”

“他們說下一個是我。”

她好像真的聽到牆壁、天花板在說話,難道是視聽錯覺?可是,為什麼會……

“我會被殺、我會被殺!”她鬆開捂住耳朵的雙手,開始拼命撥弄自己的身體;像個在恍惚狀態下跳著滑稽舞蹈的未開化民族。

“啊,你們看,我的身體已經癱了。”她瘋狂地訴說著,“我的骨頭癱軟了,哇,溶化了,一點一點溶化了,他們開始殺我了,我就快死了,我、我已經……”

“你清醒一點啊,希美崎!”不管我的語氣多麼強烈,都得不到令人滿意的迴應。

“我什麼事都沒做啊!”蘭把亂舞的雙手貼靠在臉頰兩側,對著我說,“我什麼事都沒做,我只是在車子裡等而已,我還說不能那麼做,可是……”

她的臉不斷靠近我,好像要把我吞噬,紅色脣膏脫落的斑駁嘴脣脣角冒著白色泡沫。

“蘆野!”我先用力按住蘭的肩膀,以防她又把身體探出欄杆外,再回過頭去對深月說,“快去叫槍中來,還有忍冬醫生,麻煩你了!”

14

蘭精神錯亂的情況相當嚴重。火速趕到的槍中、忍冬醫生,和我三個人好不容易才把她帶回房間裡。可是,她還是不斷說著莫名其妙的夢話,又拼命想掙脫,醫生只好讓她再服下鎮靜劑。

這場**平息後沒多久後,我跟槍中為了實踐“現場百遍”的基本偵探法,再度探訪溫室。時間是下午5點多,太陽已經落山了。

“她好像瞌藥了。”走在開著壁燈的大廳迴廊上,槍中以沉重的聲音說,“忍冬醫生也說,她大概服用了什麼強烈的迷幻藥。”

“應該是吧,不然那個樣子,只能說她真的是瘋了。”

“蘭房間裡的桌子上,不是有看似那種藥物的東西嗎?”

“好像是有藥片盒吧?”

“沒錯,裡面有幾顆藥,體積非常小,是一邊大約只有兩毫米的錐形白色顆粒。”

“是LSD嗎?”

“大概是。”槍中苦澀地嘆了一口氣,“麥角酸二乙醯胺(LSD)的幻覺作用比大麻還要強,不過,不像迷幻藥或古柯鹼那麼容易上癮。大概是因為這樣,名望才說那是‘健康的藥’吧。”

“那麼榊果然瞌那種藥囉?”

“嗯,他跟蘭兩個人。在這趟旅行中,也瞞著我們吃那東西。其實,我也不會怎麼去苛責這種事。”

我這才想起來,昨天過中午時,一起走進餐廳的榊跟蘭,腳步都有點奇怪——好像喝醉了般搖搖晃晃——這或許也是前一天晚上瞌藥的後遺症吧。

“蘭這傢伙,榊死後受到打擊,想逃避這個事實,結果不但逃避不了,還引起了幻覺。”槍中皺眉咂嘴,大概是想到警察介入時的狀況,正在頭痛吧。

“槍中,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告訴他剛才深月說的8月28日晚上的事。

“唉,那就更糟了。”槍中在迴廊的轉角處——掛著霧越邸那幅畫的地方——停下腳步,右手掌貼放在額頭上,說:“也就是說,除了榊之外,蘭也可能涉及8月的那個案件。”

“剛才她一直喊著‘我什麼事也沒做,我只是在車子裡等著而已’。”

“沒錯,原來是那個意思啊,”槍中的手還是貼在額頭上,用力地閉了一下眼睛,“當她知道凶手可能是鳴瀨,為了替警衛報仇才殺死榊時,她開始慌張起來,怕跟8月那個案件有關的自己也會遭到殺害。”

“我有個疑問。”

“什麼疑問?”

“服用大麻、LSD之後,還有氣力去殺人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那種迷幻藥不是會讓人全身無力、對什麼事都沒興趣、什麼都不想做嗎?”

“一般是這麼說的,你服用過嗎?”

“一次而已。”

“聽你的口氣,大概不是很興奮吧?”

“聽得出來嗎?”

大學畢業後,有過一次那種機會。在此,沒有必要說明是在怎麼樣的場所,不過,當時服用的是“哈吸(印度大麻)”。的確如槍中所說的,對我而言不是—個很好的經驗。

“那種藥是一種神經擴張劑,會產生什麼效果,跟服用者的精神狀態及所處環境有很大的關係。

“例如,對音樂有興趣的人,聽覺會變得異常敏銳,連平常聽不到的微小音波都可以聽得到;甚至還會有‘看聲音’、‘觸控聲音’的感覺。喜歡繪畫的人,也會在色彩上出現同樣的感覺;如果是在充滿的氣氛中服用,就會讓那種氣氛更加高漲。至於你,”槍中看著我說,“大概是感覺和體認如排山倒海般,不斷往你體內啃食;或是陷入不斷讓自己的思想變成思考物件的狀態中吧?”

他說得沒錯,我記得當時的我可以感覺並思考我所感覺到的事、我所想的事,然後再置身事外去感覺、去思考……陷入那樣的無限狀態中。

“這是常發生在你這種人身上的案例,我年輕時第一次服用時,情形也跟你一樣,真的很疲憊。”槍中斜嘴微笑,“所以,服用那種藥物,還是有可能引起暴力或犯罪的衝動。例如拋開了不安,變得異常樂觀等等。不過,也可能像蘭剛才那樣,侵襲大腦的恐懼感反而越來越劇烈,被拖入瘋狂的噩夢中。”

想起剛才她在這個地方的狂態,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過,我一直在想,深月所說的‘另—個人’到底是誰呢?會是我們劇團的人嗎?”

“我覺得好像是。可是,她說不能確定所以不想說。”

“她就是這樣的人。”槍中又開始往前走,邊低聲說,“稍後我再問她吧。”

我們從大廳走到一樓的中央走廊,轉入側廊,走到盡頭,開啟那扇緊連著走道的藍色門。玻璃牆壁外,雪還是在平臺外燈照亮的黑暗中狂亂飛舞著。霎時,一股寒氣竄入領口,吐出來的氣也凍結了。遍及全屋子的暖氣沒有延伸到這裡,冷得讓人全身顫抖。

溫室裡的燈開著;一進去,溫度急速上升。一屋子的綠、濃郁的花香、鳥在籠子裡歌唱的聲音,讓今天早上看到的榊的屍體,又活生生地浮現在我腦海裡,於是,我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走進溫室後,我們先往左邊通道走去。被當成凶器的書跟皮帶散落處——褐色瓷磚地板上現在還看得出失禁的痕跡。大概是考慮到警察來時的狀況,所以一直放著沒打掃吧。皮帶跟書不在那裡,今天早上的場小姐說過,已經用塑膠袋密封起來,跟屍體一起搬到地下室去了。

“凶手在這裡殺了榊,”槍中兩手插在牛仔褲褲袋中,像說給自己聽似的喃喃自語著,“然後,把兩個凶器都留在現場,只把屍體搬到中央廣場。”

“忍冬醫生說女性也可能做得到。你認為呢?”

“我贊成,要把他抱起來可能很困難,可是拖就容易了。”

“如果是拖,應該有痕跡吧?”

“這是瓷磚地板,所以不易留下痕跡。”槍中稍微彎下腰來看看腳下,搖了搖頭。接著,我們又折回去,走向從入口延伸到中央的通道。

“嗯?”他突然在圓形廣場前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對我說:

“鈴藤,你看,”他指著前面那一帶,“這些花是怎麼了?”

“好慘哪。”我瞪大眼睛,“完全枯萎了。”

那裡是嘉德麗蘭盆栽並排的區域。昨天到溫室來時,槍中說“很像蘭”的大朵黃色嘉德麗蘭,昨天還鮮豔地盛開著,現在卻完全枯萎了。

“今天早上是這樣的嗎?”槍中問。

我搖搖頭,說:“不記得,那時候哪有心情注意這種事。聽說這種花很脆弱,可是,會在一天之內就枯萎嗎?”

“不知道,”槍中撫摸著下顎說,“如果要追究原因,應該是水吧。”

“水?”

“嗯,就是從澆水壺流出來,灑在屍體上的‘雨’,害花朵吸收了過多的水而枯萎,這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就算是也未免太……”

我的視線從花朵上移開,往上方移動。視線先是落在交錯成幾何圖案的黑色鐵骨以及鑲嵌其中的玻璃上,再移動到中央廣場的正上方,隨即捕捉到玻璃上的龜裂痕跡。

成十字型交叉的兩條裂痕、昨天裂痕產生後的場所說的謎一般的臺詞、這個房子裡到處都是我們的名字、摔壞的“賢木”煙具盒……”

“誰!”

槍中突然對著某個方向大叫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怎麼了?”

“好像有人在那根柱子後面。”槍中走到廣場的圓桌旁。

“誰在那裡?”他對著溫室深處喊,可是,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任何聲響。

“真的有人嗎?"我慢慢走到他身邊,問,“你有看到人影嗎?”

“好像有看到,”他疑惑地皺起眉頭,更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