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八章

第八章


坐臥美人間 婚途末路:男人的反擊 天才雙寶:媽咪買一送二 混世少年闖江湖 百戰踏天錄 都市超能英雄 歡喜記 他是甜味道 血染大明 霧都孤兒

第八章

第八章

銀河經天,黃河行地。地球不停地轉動。紅色的大地上,一個運動接著一個運動,終日臉朝黃土背朝天修理地球的農民,理所當然也被運動著。

韓美麗在麥香村大隊革委會廣播室對著話筒熱情洋溢地廣播:“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最盛大的節日來到了,讓我們高舉起雙手,熱烈地歡呼,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大聯合,奪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權好得很!就是好得很!”

三瘋子一邊走著一邊喊:“革命……革命……**……”地裡仙搖頭:“這個三瘋子,才吃了幾天飽飯,又犯病了!唉!”

牛有草抱著四歲的女兒麥花走進廣播室。麥花望見韓美麗,一頭扎進娘懷裡哭了。韓美麗趕緊捂住話筒小聲說:“沒看我忙正事嗎?快把孩子抱走!”牛有草站著不動:“孩子感冒了,非要找娘。”

韓美麗皺眉:“孩子說要找我,你就帶她來找我啊?你這個爹怎麼當的?趕緊把孩子拉走,有事回家再說。”韓美麗說著推開麥花又要廣播。麥花大聲喊娘。韓美麗趕緊又捂上話筒說:“麥花,讓娘再講一句,就講一句,講完娘就陪你。”她對著話筒快速說著:“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奪資本主義道路當權的派!不是,是當權派的權!”

麥花哇的一聲哭了。韓美麗關掉話筒說:“唉!有你爺倆攪和,這工作沒法幹好!老牛,我以後的事多著呢。過兩天我要去大寨參觀學習,你得學會帶孩子。還有,你對**的態度要有一個徹底的改變,要在思想深處爆發革命。運動一開始你都幹了些什麼?帶領社員把挨批斗的周老虎搶來,藏在地裡仙家裡,一待就是一個多月。不是我上下活動,你不光小隊長當不成,早就挨批鬥了!地裡仙也老糊塗,蔥花大餅把個走資派養得白白胖胖。”

牛有草說:“不管他啥派,我就知道他是窮人的朋友,朋友有難我不能不管!”韓美麗大聲說:“你這叫和走資派同流合汙,這麼下去,早晚要栽大跟頭!”牛有草瞪了韓美麗一眼:“栽跟頭我願意,橫豎就這一塊,看著辦吧。”他說完抱著麥花走了。

黃河封凍,滴水成冰。牛有草帶領牛氏一族男人悄悄在地裡仙牛忠貴家聚會。牆上掛著“老影”。地裡仙讓大夥兒都看看老影,認清自己的輩分。他說:“這不是又搞運動了嘛,還以為折騰幾天就完了,看來剛點上洋蠟。有一條,不管運動咋搞,咱自己家門裡的人不許窩裡鬥,誰要是不遵族規,族人不容!”他看著牛有草,“有草,我要特別囑咐你一句,管好你家裡的,別讓她起么蛾子!”

牛有草點頭道:“二爺爺,我記下了。最近您可得注意點,風頭緊,別像去年鬥得最厲害的時候,為了藏周書記,您差點捱了打。”地裡仙一笑:“誰敢打我?敢動我一指頭,我就地躺倒,就當找到養老的地方了!”

小喇叭裡傳來《無產階級**就是好》的歌聲。牛有草扛著麥花走到家門口,他看見參觀大寨回來的韓美麗從拖拉機上跳下來,笑著上前打招呼。韓美麗沒搭理牛有草就要進家門。

牛有草喊:“哎,和你說話呢,沒聽見嗎?”韓美麗頭也不扭:“沒稱沒呼的,誰知道你叫誰呢?”牛有草只好喊著:“麥花她娘,我……”

韓美麗這才扭回頭很嚴肅地說:“你跟領導這麼說話嗎?我沒有革命職務嗎?叫韓主任!”韓美麗進了院子,牛有草跟著進院門喊:“老韓主任!咱倆的事兒咋說……”

韓美麗走進廚房,開啟鍋蓋一看,把鍋蓋摔了:“辛辛苦苦出差回來連口飯都沒有,你成天都幹嗎了?”牛有草倒是平靜:“我個老爺們兒咋說也是隊長,有我的活兒,還得伺候你啊?”韓美麗吼著:“沒我說話,你小隊長都當不上!”

牛有草數落著:“你個娘們兒家,不好好在家伺候男人、孩子過日子,撒開蹄子到處瞎跑,還怪我沒準備吃喝,這是過日子道兒嗎?”韓美麗怒視牛有草:“我這叫瞎跑嗎?我是麥香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還是麥香村大隊革委會主任,你這麼說是汙衊**,必須批判打倒!”

牛有草反而笑了:“我這個人還就不怕批判打倒。不過,你打倒我之前,我要先把你打倒了!”韓美麗神氣十足:“小樣兒吧,能打倒我的人還在娘腿肚子裡轉筋呢!我告訴你,咱們家我是腚坐鍋臺手把勺,給你一勺是一勺!什麼事兒我說了算!”二人吵著,麥花嚇哭了。

“文革”一開始,馬仁禮就不是隊長了,成了“黑五類”,監督改造的物件。閒著無聊,他就在院子裡擺弄百葉箱。兒子馬公社在一旁好奇地看著。

喬月對馬仁禮發牢騷,說她倒了黴,成黑五類家屬,不光老師當不成,就連她教過的學生都追著屁股罵她是地主婆。她還說,韓主任找她談話了,讓她在家裡負責馬仁禮的改造,要定期彙報改造的情況,馬仁禮得好好勞動,以後洗衣服做飯看孩子的活兒全歸馬仁禮。

馬仁禮捱整習慣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共產黨靠打土豪分田地坐了江山,地主羔子怎能有好日子呢?他不吭不哈夾著尾巴做人。

夜裡,韓美麗躺在炕上打呼嚕。牛有草把韓美麗捅醒:“喂,和你商量個事兒。”韓美麗睜開眼睛:“討厭!人家正夢見在天安門廣場等著檢閱呢,生叫你攪黃了!什麼事兒?”

牛有草板著臉說:“這事兒我想了好幾天,我覺得我配不上你,咱離婚吧。”韓美麗教訓道:“革命正忙,沒時間和你扯這個。牛有草啊,你別心裡沒數兒,知道你為什麼提拔不上來嗎?就是因為你只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

牛有草問:“還看啥路?咱走的就是社會主義的金光大道,還用看嗎?”韓美麗嚴肅地說:“否!你錯就錯在這兒。大道前面有好多三岔口,你是放著陽關道不走,專門走黑衚衕。看看人家大寨,當家人領著老百姓三戰狼窩掌,修梯田,還割資本主義尾巴,割得可徹底了!”

牛有草笑了:“人家那邊是山地,不修梯田行嗎?資本主義是啥東西?還長尾巴了?”韓美麗搖頭:“你是不讀書不看報,吃飯幹活睡大覺,成天什麼都不知道,早晚要走修正主義的道兒!經濟作物就是資本主義尾巴,要一律砍掉!”

牛有草故意出怪調:“噢,這麼回事兒啊?了不得,這可是條粗尾巴!”韓美麗瞪眼:“我警告你牛有草,不許放毒!現在報紙上都是怎麼說的,不知道嗎?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階級鬥爭不能放鬆的,一抓就靈!”

牛有草嘻嘻笑著:“靈,特別靈!看看你現在,成天上躥下跳,給活猴不換。”

韓美麗一臉正氣:“不用和我嬉皮笑臉,告訴你吧,階級鬥爭是長期存在的!地富反壞右,包括馬仁禮,都是冬天的大蔥,葉黃根兒爛心不死!階級敵人時刻在陰溝裡伸腿撂胳膊練猴拳,我們切不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我們睡覺的時候也得睜著一隻眼,豎起一隻耳朵,時刻要聽到階級敵人的咬牙切齒聲!”

牛有草裝鬼臉:“哎喲,嚇死我了!睡覺還得睜一隻眼,豎一隻耳朵,這不成狗了嗎?”韓美麗拿牛有草沒辦法,只好說:“就你今晚說的這些放屁辣臊的話,句句都在綱上線上,哪一句都夠批判的!我看在兩口子的面子上不給你往外捅,要是捅出去,你哭都找不到墳頭!”

韓美麗告訴牛有草,馬仁禮是公社黑五類分子的典型,他必須老老實實接受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監督改造。公社革委會決定,今後他必須定期向她請示彙報,這可不像你們以前鬧著玩似的,要認真嚴肅地對待!

第二天,馬仁禮就開始向韓美麗請示彙報了。馬仁禮極其認真地彙報完之後說:“請韓主任指示,地主後代馬仁禮洗耳恭聽。”韓美麗“語重心長”地訓斥:“馬仁禮啊,你現在被定為黑五類了,以後必須老老實實接受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監督改造,不許亂說亂動,聽見了嗎?”

馬仁禮低著頭:“給我定什麼是你們的權力,接受思想改造我沒意見,可我不承認我是黑五類。家庭成分是地主我不否認,可我不是地主分子,不應當劃到黑五類裡,我是可以再教育好的子女。”

韓美麗講不出更多的道理,一拍桌子喊:“你不承認就不是黑五類了嗎?你要不是,咱們麥香村大隊不就沒有階級敵人了嗎?你這是階級鬥爭熄滅論!是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唱反調!你既然承認是地主的兒子,就得承認是黑五類。你沒聽說嗎?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你就是老鼠的兒子!”

馬仁禮看一眼韓美麗:“韓主任,您這說的是反動的血統論,報紙上早批判過了!您說這個,對不起,我不敢苟同。”韓美麗又拍桌子:“閉嘴!”

馬仁禮抬起頭來:“您得讓人講話,據我所知,有不少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也是地主出身,這有據可查。遠的不說,就說我救過的那位老將軍吧,他就是地主出身,您敢說他是老鼠的兒子嗎?”

韓美麗惱羞成怒地吼道:“老一輩革命家是誰?你是誰?你能和他們比嗎?真是膽大包天!你再敢胡說八道,我關你的牛棚!”馬仁禮屈服了:“好,我閉嘴,閉嘴。”

社員們拉碌碡壓冬小麥。該休息了,馬仁禮蹲在地頭上抽菸。牛有草走過來說:“挨訓了?別往心裡去,全當讓狗屁呲了。”馬仁禮搖頭:“唉!看來我這根兒是正不過來了,只要有運動,肯定落不下我,都要擼去一層皮。”

牛有草問:“跟我彙報和跟我家那口子彙報,感覺不一樣吧?”馬仁禮對著牛有草出氣:“還是跟你彙報舒服點。你瞅你家那口子,臉像驢屎蛋子被霜打了,黑一塊白一塊;眼像在煉丹爐裡煉了,通紅通紅;嘴像在糞坑裡漚過,又臊又臭。她一上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說個沒完沒了,好像我欠了她家幾條人命似的,那架勢,不殺我不解恨啊!”

牛有草拍著手:“到底是有文化,講得真好!就是那麼回事兒。”馬仁禮皺眉:“我真服你了!你和這個母夜叉,怎麼能一個被窩裡滾了這麼多年?比起你來,我在家裡舒坦多了。”

牛有草笑著:“趕上這個時候,沒辦法。人啊,沒爬過火焰山,不知道啥叫風涼;沒吃糠咽菜,不知道驢肉火燒是人間美味兒。哎,要不我去跟我家那口子商量商量,我代表她聽你彙報?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家那九個元寶在哪兒?”

馬仁禮忽地跳起來喊:“老牛,你這是落井下石敲詐啊!當年你倒黴的時候,還向我彙報過,我都沒怎麼為難你,你這是幹什麼?”牛有草拍屁股大笑:“我咋落井下石?再說,我就算敲詐,敲詐的也是黑五類分子。你看著辦吧。”

落霞橫飛,殘陽夕照。寒冬白天短,一眨眼就又到了黃昏時分。牆上的小喇叭正廣播小評論,說的是有個貧農出身的青年被一個階級敵人拉去吃吃喝喝。大家教育這個青年要和階級敵人劃清界限,他毫不在乎,認為吃吃喝喝是小事。錯了!筷子頭上有階級鬥爭。階級敵人是用糖衣炮彈進攻,妄圖復辟資本主義。

牛有草做了兩個菜放到桌子上說:“韓副主任,您吃啊。”韓美麗說:“就知道吃!你聽,筷子頭上有階級鬥爭,說的就是你。你做了這麼多好吃的,有什麼目的?心裡有鬼吧?”

牛有草搖頭:“我不做飯,你摔鍋摔碗的;我做了飯,你又弄出個階級鬥爭來,我看你乾脆和階級鬥爭過得了。”韓美麗正色道:“你要是再敢說這種放屁辣臊的話,別怪我不顧夫妻情面!”

牛有草瞪眼:“我就說了,咋了?我還不想過了呢!”韓美麗冷笑:“別拿這個嚇唬我,我韓美麗不是嚇唬大的,槍林彈雨裡,我給解放軍送過糧,治山治水,我掄過大鐵錘,見過世面!”

牛有草怒火中燒:“你見的世面再多也是我老婆!老人說得對,老婆不能慣,越慣毛病越多。你啥都不缺,就欠揍,今天老子要革你的命!”牛有草把棉被往韓美麗頭上一捂,騎在上面一頓胖揍,打得韓美麗殺豬似的號叫。麥花嚇得哇哇哭喊。牛有草和韓美麗從炕上打到地上,從地上打到灶臺,從灶臺打到院子裡。韓美麗抽出草叉子,照著牛有草叉去。牛有草一躲,叉子叉到牆上。

牛有草喊:“好啊,看來你是真動殺心了!”韓美麗號著:“你這個反革命!就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過了,散夥!”

牛有草和韓美麗坐在王萬春面前要鬧離婚。

牛有草先說理由,他說,首先我檢討自己,**一開始,我倆就不斷吵架,縣裡姓張的把周老虎書記打成走資派,奪了權,鄉親們和我一起跑到縣城把周書記接到村裡躲難,後來又被搶走了。我被打成保皇派,打那兒開始,屋裡的就和我徹底翻臉,天天訓我。我覺得自己跟不上她的腳步,她腳下踩的是風火輪,嗖嗖的,我脫了鞋也跟不上。這娘們兒章程太大了,人家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裡煉過,得了一雙火眼金睛,還會七十二變,就差筋斗入雲了。

韓美麗接著話茬子說,你這是誇獎我還是諷刺?拿我當孫猴子啊?我為什麼訓你?因為你拖我的革命後腿,你四條牛腿跑不快,還不讓我跑啊?你問問廣大革命群眾能答應嗎?你說我是縣革委會張主任的馬前卒、急先鋒,對了,我就是革命的馬前卒、反潮流的急先鋒!

牛有草有話接了,他立馬插言,你不說那個姓張的我不來氣,啥玩意兒,你以為我不知道他的底細啊?他爹是舊社會跳大神的,他娘是給人拉皮條的,他本人不學好,土改時候劃成分差點劃了二流子,憑著能說會道爬上去了,你偏偏跟著這樣的人走,能有個好嗎?

王萬春皺眉擺手:“好了,這兒不是吵架的地方。我看你們倆沒有根本性的矛盾,就是對**的態度有點不一致。沒有離婚的理由,我不同意你們離婚。你們要互相理解,團結一致,搞好**。”

韓美麗說:“離婚是他提出來的,我聽主任的。”王萬春問:“老牛,你呢?”牛有草淡然道:“你既然反對,我也不好說啥了。”

王萬春讓牛有草先走,他和韓副主任還要談工作。牛有草走後,王萬春給韓美

麗佈置任務,他說張主任來電話,要求各公社都得出樣板戲參加縣裡的調演。咱們公社數你們大隊文藝人才多,你們要代表咱們公社參加調演,你一定得把這個擔子挑起來。還有,破四舊、立四新,咱們麥香嶺得帶個頭,得抓典型,千萬不能走過場。

韓美麗站起來一拍胸脯:“王主任放心,既然領導這麼信任,就是孩子死了,日子不過了,我也要保質保量完成任務!”

關帝廟大變樣,一片紅海洋。韓美麗領著眾人排演革命樣板戲《紅燈記》,她讓大家討論一下怎麼安排角色。大家覺得喬月嗓子好,長相也好,又會唱戲,讓她演李鐵梅最合適。韓美麗認為不行,李鐵梅能嫁給地主子弟嗎?馬小轉是貧農的女兒,爹孃又為革命獻身,本人也經過火與血的考驗,她就是李鐵梅。吃不飽自薦演李玉和。馬小轉說:“那你不就是我爹了嗎?不行!”韓美麗解釋,這是演戲,李玉和與李鐵梅也不是親爺兒倆,沒事兒。牛金花自薦演李奶奶。

正面人物有了,誰來演壞蛋鳩山和王連舉呢?吃不飽說瞎老尹長得像王連舉,他演最合適。瞎老尹不願意演壞蛋。韓美麗說:“都是革命工作,不能挑肥揀瘦,瞎老尹演最合適。”牛有草找碴兒:“韓副主任,這麼說不合適吧?王連舉是幹革命的嗎?”

韓美麗擺手:“演戲嘛,這是兩碼事兒。”牛有草較真兒:“那你為啥說喬月演李鐵梅是李鐵梅嫁給了地主子弟?你是散佈反革命言論,必須批判!大夥兒說對不對啊?”牛有草暗笑著走了。

韓美麗只好說:“算我說錯了,收回。老尹,你不是幹革命工作,也不能挑肥揀瘦。”瞎老尹喊:“啊?我又不是幹革命工作了?那就是幹反革命啊?我不演!”韓美麗說:“不演不行,扣你的工分!”瞎老尹閉嘴了。韓美麗讓老幹棒演鳩山。老幹棒怕扣工分,不敢說不演,但是討價還價,說乾的是最埋汰的活兒,得給加工分。韓美麗答應可以加工分。

吃不飽聽說給“壞蛋”加工分,提出他和小轉兒演李玉和跟李鐵梅,乾的都是正兒八經的革命工作,掙的工分比鳩山和王連舉還少,哪兒說理去?不幹了!

韓美麗批評:“你這個同志覺悟太低了,現在有工分掙,當年他倆誰給工分了?”

馬小轉講理:“話不能這麼說,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讓革命同志吃虧,你心裡過得去嗎?”韓美麗被吵得頭疼死了,只好答應演正面角色的也給補償,不讓吃虧。喬月沒有分配到角色,擦著眼淚走了。

喬月不死心,夜晚在家裡練習《紅燈記》中李鐵梅的唱段。四歲的馬公社看娘唱戲,拍著小巴掌。馬仁禮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喬月邊唱邊走臺步,碰到水盆上,水濺了一鞋。她一腳踢翻水盆,水濺了馬仁禮一身。

馬仁禮火了:“我天天伺候你跟伺候奶奶似的,飯端上桌,菜喂進嘴,白天洗衣服,晚上焐被窩,半夜端尿壺,就差給你擦屁股了!你還不依不饒的,到底想幹什麼?”喬月滿腹委屈:“就因為你這個黑五類,我出門抬不起頭,大隊排演樣板戲,我沒資格參加。我瞎眼跟了你,一輩子都翻不過身來!我正考慮離婚的事,你早做準備吧。”

韓美麗排練一天戲,累得夠嗆,她晚上回家見到牛有草說:“牛小隊長,有件事要問你。”牛有草好笑地回敬:“麥香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麥香村大隊革委會主任韓美麗同志,您有啥事要問我呀?”

韓美麗說:“破四舊要抓典型,麥香村大隊誰是典型?誰看起來神神道道的?”牛有草一笑:“這還用問,眼前擺著呢!你呀!睡覺的時候都睜著一隻眼,豎起一隻耳朵,時刻要聽到階級敵人咬牙切齒聲,你說你神不神?”

韓美麗無奈道:“我這是階級鬥爭的需要,你根本不懂。死牛蹄子,你就和我對著幹吧,有你倒黴的時候!”

韓美麗和民兵連長研究找找“典型”。民兵連長先提出三瘋子,後提出馬小轉,再提出老幹棒和馬婆子,都被韓美麗否定了。民兵連長最後說到地裡仙。韓美麗一拍大腿:“對,就是地裡仙!那老傢伙整天眯著眼睛看人兒,動不動就拿柺杖在地上畫圈。我家老牛有事就往他家跑,逢年過節還拿供品去他家拜祖宗,好像還有什麼老影,那就是搞封建迷信,就拿他開刀!別看他可是我男人的親二爺,要徹底革命,親孃老子也不例外!走,看看去。”

韓美麗帶著民兵走到地裡仙家門口一揮手,民兵站住,她一個人走進去。地裡仙坐在炕頭閉著眼睛,身邊放著油黑鋥亮的柺杖。韓美麗進來打招呼,地裡仙不說話。韓美麗看著地裡仙家裡破舊的陳設,摸摸這兒,摸摸那兒,摸到了地裡仙的柺杖。

地裡仙突然問:“有草家裡的,您找啥啊?”韓美麗一愣:“你沒睡啊?沒睡怎麼不說話?”地裡仙挺威嚴:“就是少覺(教)啊!嘴長在我身上,我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你來幹啥?”韓美麗警惕著:“看看你啊。”

地裡仙閉著眼:“一把老骨頭,有啥可看的?”韓美麗誘導著:“我最近不順心,我家老牛滿嘴火藥味兒,動不動就跟我發脾氣,他是不是中邪了?我覺得不簡單,就尋思到你這兒拜拜祖宗,看看是不是我衝撞了祖宗。”

地裡仙眼看頂棚:“我這哪兒有祖宗啊,祖宗都在天上看著呢!”韓美麗繼續釣魚:“前些年逢年過節,我家老牛就拿著供品到你這兒來,說要拜拜,你拿出來,我也拜拜。你這兒還有沒有祖宗留下的東西?”

地裡仙一舉手裡的柺杖:“這根柺杖就是祖宗留下的東西,傳到我這有二百多年了。祖訓說,這柺杖不打天,不打地,專打小人!你信不信?”韓美麗有點害怕:“信,信,我走了。”

牛有草聽說韓美麗跑到地裡仙家裡找麻煩,他氣得不行,特地向地裡仙道歉。地裡仙告訴牛有草,他家裡的就是欠揍,該收拾就得收拾。地裡仙把他的柺杖遞給牛有草,並且教他一個“將計就計”的辦法。

這天晚上,韓美麗摸黑兒回來了,牛有草給她烙好油餅,燒好洗澡水,讓她邊洗澡邊吃油餅。韓美麗看著牛有草:“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呢?”牛有草說:“冷也不行,熱也不行,你說我該咋辦?”

韓美麗洗著澡說:“啊!忙了一天,洗個熱水澡真舒服!”牛有草站在旁邊說:“您這麼忙,以後馬仁禮的請示彙報還是交給我吧。”韓美麗痛快地答應了,她溫柔地望著牛有草:“我太忙,好久沒那個了,今晚早點睡吧。”

牛有草抱著麥花,麥花睡著了。韓美麗鑽進了被窩。牛有草說:“韓副主任,您可得注意身子,革命的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走完的。”韓美麗往牛有草身邊靠了靠:“那要看你用不用心,賣不賣力,一天等於二十年,大跨步前進就能走完!”

牛有草往後縮了縮:“您說得對。哎,韓副主任,我這幾天總做夢,夢見咱老祖宗來找我,說我不孝,說這麼多年都沒帶媳婦去見見他,老祖宗很生氣。”

韓美麗來了精神:“你媳婦不就在這兒擺著嗎?你可以帶我去見他呀!”

牛有草忙說:“這都怪我,咱們明天就去見老祖宗,到時候你跟著我走就是了。”韓美麗暗暗高興:“說好了,一言為定!”

第二天一早,韓美麗就對民兵連長說:“多叫點人,都準備好,到時候聽我的暗號,我喊,‘你要幹什麼!’你們就衝過去抓人!”

一切安排妥當,韓美麗開始跟著牛有草去見祖宗,她身後隱蔽處跟著幾個民兵。他們來到一片樹林的空地上,一根油光鋥亮的柺杖立著。

韓美麗奇怪:“嗯?這不是地裡仙的柺杖嗎?怎麼在這裡?”牛有草極為認真地說:“韓副主任好記性啊,這根柺杖是我們牛家一族的傳家寶,二百多年了,我太爺用過,我老太爺用過,我太太爺用過。咱們給老祖宗磕頭吧!”

韓美麗瞪眼看著牛有草:“給柺杖磕頭,這算什麼拜祖宗!最起碼得弄個牌位,掛個老影什麼的,點上香,像模像樣地拜。地裡仙那兒沒有?全大隊姓牛的家裡都沒有?你不說清楚我可不拜。”牛有草神祕地說:“你不拜是嗎?好,我給你說說老牛家的家史,知道了你會拜的。你知道我們牛家老輩兒的祖宗是誰嗎?告訴你,牛魔王!”

韓美麗哈哈大笑:“你騙誰呀,牛魔王是神話裡的老牛精,不是人,叫你笑死人了!”牛有草一本正經道:“我說的牛魔王不是鐵扇公主的男人,是咱們牛家二百年前的老祖宗,人家給他起的外號叫牛魔王。他是響噹噹的貧農,因為窮得過不下去,帶領大夥兒上山豎大旗,絕對的造反派!咱老祖宗牛魔王使用的兵器就是這根柺杖!”

韓美麗問:“啊?就是這根柺杖?這東西能打死人嗎?”牛有草煞有介事:“老人家是大首領,打仗不用他動手,他拿著這根柺杖指揮就行了。老祖宗留下話,柺杖傳給誰,誰在族裡就有權對牛家不肖子孫處罰。老祖宗託夢給我,說了,有草啊,你的媳婦……就是說你,近來張狂得不行,太少教了!我給你下個指示,你用我的柺杖教訓教訓她,讓她別吃兩天飽飯就不知道姓啥了,今天運動這個,明天運動那個,早晚會叫人家把她運動了!你拿著我的柺杖,朝她腚上肉多的地方打,讓她長點記性!”

韓美麗一下跳出老遠:“怎麼,你想打我?”牛有草裝出無可奈何的樣子:“你是我媳婦,咋捨得打?我不想打,可老祖宗的話不能不聽啊!”他說著拔出柺杖,“你就當是老祖宗打你吧!”

韓美麗像被蠍子蜇住似的大叫:“牛有草,你要幹什麼?”隱藏著的民兵聽到暗號立即衝出來圍住牛有草。牛有草笑了:“韓副主任,當領導就是不一樣,跟自家男人出門,都有這麼多人護著啊!”

韓美麗帶領民兵們垂頭喪氣地走了。

神州大地,革命號角正在震天響;黃河兩岸,枯黃柳葉早已隨風飄。這是“史無前例的大革命”深入開展的第三個秋天了。社員們被運動席捲,秋莊稼長得越發瘦削。吃不飽牛有糧又在叫喊吃不飽了。

王萬春和韓美麗陪著縣革委會張主任審查節目。關帝廟戲臺上在演出呂劇版《紅燈記》。“演員們”唱得跑調走板,笑話百出。張主任皺著眉頭,大失所望。他只好讓調演往後拖,先抓緊眼下的大事,就是割資本主義的尾巴。

秋風瑟瑟,落葉遍地。韓美麗有些瘋瘋癲癲地領著一群民兵氣勢洶洶地走著,他們手裡扛著斧子,快馬子(兩個人拉的帶鋸),還有鐵鎬,要像秋風掃落葉那樣開始割資本主義的尾巴。

一夥人來到馬仁禮家的自留地邊,馬仁禮已經自己先動手拔地裡的農作物。

他看著韓美麗說:“我堅決擁護公社革委會的革命決定,堅決與資產階級劃清界限。”韓美麗走到雞窩旁問:“嗯?你家的雞呢?”馬仁禮回答很乾脆:“資本主義的雞,堅決不能留,我今早一棒子打死,扔進河裡了。”

韓美麗他們剛走沒多遠,聽見一聲雞叫。韓美麗一扭頭,見馬仁禮從筐底下抱起一隻老母雞跑了。韓美麗命令眾人追趕馬仁禮。馬仁禮跑著,遇到喬月。喬月說:“好不容易把雞養大,割了資本主義尾巴可惜了,你趕緊去找牛有草,韓主任不會連自己家人都割。”

韓美麗等人跑過來。喬月上前迎住韓美麗。韓美麗說馬仁禮夾著尾巴逃跑了。

喬月裝著不理解:“我們家老馬是狼嗎?我和他過了這麼多年,也沒發現他有尾巴啊!”韓美麗跺腳:“咳,不是用屁股夾的,胳膊夾的。”

喬月繼續打啞謎:“我越聽越糊塗,胳膊夾尾巴,那得多長的尾巴啊?沒聽說過。”韓美麗搖頭:“你腦子怎麼這麼笨,是夾著資本主義尾巴!”

喬月問:“韓主任,現在資本主義尾巴到處都是,我男人怎麼還能夾著逃跑呢?”韓美麗說:“馬仁禮剛剛夾著你家的雞跑了,你家的雞就是資本主義尾巴!”

喬月眨巴著大眼:“哦,明白了……哎,韓主任,你為什麼要割我家雞的尾巴?”韓美麗氣糊塗了:“不但要割你家雞的尾巴,還要割你男人的尾巴!啊,我是說你男人藏起來的資本主義尾巴。不跟你囉唆了,你男人去哪兒了?”

喬月用手往相反的方向一指。韓美麗正色道:“你男人是黑五類,你要是站在黑五類一邊,那就是無產階級革命的敵人!”喬月嚇壞了:“我堅決擁護割尾巴,不管什麼尾巴都不是好尾巴,堅決剁掉!馬仁禮去找牛有草了。”

牛有草在他家的老墳地搖晃著棗樹,棗子掉下來,他往布袋裡裝棗。馬仁禮抱著老母雞跑到牛有草跟前:“老牛啊,你家娘們兒要割我家老母雞尾巴了!咋辦?”牛有草說:“你趕緊去燈兒家,這娘們兒挺打怵燈兒的,去她那兒抓緊把老母雞燉了,不管咋的也得吃肚子裡才不虧。別忘了給我留只大腿!”

韓美麗帶人追來。牛有草擋住韓美麗眾人:“韓副主任,你這是鬧的啥子妖?”韓美麗讓民兵們去追馬仁禮,她對牛有草說:“你成天不學習不看報,連廣播都懶得聽,割資本主義尾巴了,你不知道嗎?”

牛有草笑著:“倒是聽說過,可尾巴在哪兒呢?沒看見,你給我說說,也讓我開開眼界。”韓美麗如數家珍:“這是一套活兒,叫割尾巴,砍耳朵,摘眼鏡。割尾巴,就是砍掉每家房後種的樹;砍耳朵,就是房子兩側不能種菜和經濟作物;摘眼鏡,就是家門前不能留自留地。”

牛有草搖頭:“還一套一套的!這是誰吃飽了撐的不去蹲茅房,跑這兒放臭屁?社員們辛辛苦苦幹一年,工分掙了不少,可一個工分才值八釐錢。好不容易打了點糧食,你們把收成說得那麼高,交了公糧和統購糧就沒剩啥口糧,飯都吃不飽,就靠在自留地弄點東西換點油鹽醬醋,現在你們連這點東西都不放過?讓不讓人活了?”“你腦子跟不上形勢,跟你說不明白,我得去割尾巴了,晚上回家再給你補課。”韓美麗轉身跑了。

老驢子在收拾蜂箱,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民兵闖進來告訴他:“我們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突擊隊的,你家的蜜蜂採了集體莊稼地裡的蜜,這是資本主義尾巴,我們要割尾巴,砸你的蜂箱!”

老驢子舉起

連枷說:“我看你們是活膩歪了,誰敢動我的蜂箱,我一連枷拍碎他的腦瓜殼。今天誰敢動我家的東西,我先送他去見閻王,不信就試試看!”他揮動連枷把地砸了一個坑。

眾民兵面面相覷。民兵連長一揮手:“鄉里鄉親的,抹不開面啊,走,去別的地方看看。”眾民兵走了。

民兵來到老幹棒家的一棵大樹下。民兵連長說:“樹蔭擋了集體地的光,這是資本主義尾巴,砍了!”民兵們正要砍樹。老幹棒頂著鍋跑過來喊:“小子們,砍我的樹就是砸我的鍋,就是不讓我吃飯了!那好,先把我的鍋砸了,然後咱們拼命!”民兵連長只好撤。

天上掛著一鉤新月。喬月一家和牛有草在楊燈兒家一起吃雞。燈兒說:“老馬,人家聽到風都把雞處理了,你咋還留著?膽子也太大了!”喬月接上:“我家的雞正是下蛋的時候,沒捨得。再說,老馬膽兒太小,不敢殺雞。”

韓美麗在公社革委會彙報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成績,說麥香村大隊基本上把資本主義尾巴剁掉了,耳朵割掉了,眼鏡摘去了。只是眼下還有些死角,家家的祖墳上都有一些棗樹啊什麼的,我們不會放過,堅決不留情!王萬春提醒她墳地上的樹就不要動了,以免惹起民憤。韓美麗亢奮極了,誓言“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要痛打落水狗!有些人對割資本主義尾巴有牴觸情緒,散佈奇談怪論,準備抓住典型,開展革命大批判,讓無產階級革命派揚眉吐氣!

夜晚,韓美麗勸牛有草帶頭割尾巴,把牛家祖墳上那三棵棗樹砍了,做個榜樣。牛有草說,那裡埋著咱家的人,樹砍了不陰涼,風吹日晒的老人家睡不安穩。這事不能幹,對不住祖宗。

韓美麗直接告訴牛有草,原則問題上她不能讓步,她要替他砍樹。

第二天上午,韓美麗趕著馬車,帶著民兵,拎著各種砍樹工具來到牛家三棵棗樹下。牛有草把自己綁在樹上喊著:“孫子們,這兒是我老牛家的祖墳,我的先人都睡在這裡,誰要敢動這樹,就把我和樹攔腰一塊兒砍了!”韓美麗放眼四望,周圍每個墳頭的樹上都捆著一個村民。民兵連長怕鬧出人命,不敢動手。

牛有草喊:“姓韓的你吃錯藥了?怎麼別的地方不砍,就盯著人家的屁股找尾巴?你還有點人味兒嗎?”韓美麗教訓牛有草:“今天我給你上一課,說說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偉大意義。革命導師列寧教導我們,小生產無時無刻不在滋生資本主義。自留地、自留樹,還有房前屋後的小園地,都是資本主義尾巴,尾巴不割,能進社會主義大門嗎?大門一關,尾巴就得夾斷,這麼淺的道理你不懂嗎?”

老幹棒跑來勸架,讓他們兩口子回家吵架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韓美麗說老幹棒來得正好,讓他給磨磨砍樹的傢伙。老幹棒說他的磨刀石不爭氣,磨不動。韓美麗說老幹棒存心想和革命過不去,他的磨刀石就是資本主義復辟的工具,成天磨刀霍霍,是在搞反革命串聯!韓美麗奪過老幹棒的磨刀石給砸斷了。老幹棒拿著斷成兩截的磨刀石,頓時呆住了。

牛有草火了:“姓韓的,你怎麼成瘋狗了,見誰咬誰?今天我把話說明白,你今天敢動一個鄉親,我和你拼命!”

殘陽西墜,亂雲泛起。老幹棒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當年果兒的兒子寄花生米的袋子,默默地看著,禁不住老淚湧出。他翻著袋子,找出一粒乾癟的花生米塞進嘴裡慢慢嚼著。他走出家門,挨家挨戶收鐮刀,收鋤頭,收了一筐。他用那半塊磨刀石磨了一宿傢什,直到天亮。他把磨好了的傢什擺得整整齊齊,然後蹣跚著來到黃河邊。他向西望,那滔滔河水自天邊無聲無息地湧來;向東望,血染的朝陽正從漫無際涯的河面上飄浮著升騰。老黃河啊,老幹棒一輩子生在你身邊,長在你身邊,卻不知道你的首尾在哪裡!幾十年來,老幹棒也不知道自己生命的首尾在哪裡,他要去尋找他的歸宿了!老幹棒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麥香村,然後撲進黃河的懷抱……

上午,韓美麗氣勢洶洶地來到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狀告牛有草帶頭阻撓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革命行動。民兵連長忽然跑進來報告,麥香村大隊的老幹棒牛有道跳黃河自殺了!王萬春怒斥韓美麗:“再怎麼折騰,不能鬧出人命來!你怎麼收場?這個屁股你得給我擦乾淨了!”

老幹棒的屍體躺在河邊。社員們圍著老幹棒,有人替他淨面。地裡仙拄著柺杖,秋風刮亂了他的頭髮,他的眼裡不斷流著淚水。牛有草把那兩塊斷了的磨刀石粘在一起,跟人一起埋了。他喊著:“有道大哥,你走好啊,我知道,這塊磨刀石就是你的指望,磨刀石我給你帶上了,到了那邊,你找個媳婦啊……”

韓美麗在大隊廣播室對著話筒廣播,牛有草走進來坐下眯起眼睛聽著,像是睡著了。韓美麗一邊廣播,一邊偷看牛有草,她廣播完關上麥克風。牛有草睜開眼走到麥克風前吹了吹,確信關上了,上去給韓美麗一個耳光。韓美麗捂著臉還沒有說話,牛有草脫下鞋暴打韓美麗,邊打邊吼:“你不給革命的男人做飯洗衣服,陰謀餓死革命男人,我打死你這個反革命!”

韓美麗跑出大隊廣播室呼喊:“革命的社員同志們,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革命派反撲了,快來幫忙啊!”鄉親們抱著膀子看熱鬧。吃不飽說:“韓副主任,漢子打老婆,天天吃餑餑;老婆打漢子,金銀滿罐子。打吧,越打日子越紅火。”

韓美麗讓民兵連長把牛有草抓起來。民兵連長想要攔阻牛有草。牛有草瞪眼:“兩口子打架,你摻和什麼?一邊待著去!”

民兵連長只好讓韓副主任趕快往公社跑。韓美麗狼狽地跑著,鞋都跑掉了。社員們哈哈大笑。

韓美麗跑到公社向王萬春哭訴,說她正在廣播大批判文章,牛有草突然像餓狼一樣撲來,抬手就是個耳光子,他這是完全代表資產階級向無產階級發起進攻!王萬春說:“別什麼都往階級鬥爭上扯,兩口子打架,外人不好干涉。”

農業學大寨,冬閒變冬忙。社員們扛著鎬頭、鐵鍬修梯田,修海綿田,嘹亮的學大寨的歌聲此起彼伏。

韓美麗拿著尺子到處量深淺,她來到吃不飽跟前量了一番,批評吃不飽和三猴兒弄虛作假,翻的地不夠七尺,要扣他倆今天一半兒的工分。馬小轉氣不過,就高喊:“牛隊長,你挖你家裡的地夠不夠尺寸?也扣工分嗎?”大夥兒都笑。

韓美麗陪著張德福和王萬春來檢查工作,她大聲喊:“社員們,縣革委會張主任百忙中抽出工夫下來視察,大家熱烈鼓掌歡迎!”

牛有草拄著鐵鎬說:“張主任,修海綿田,把生土翻上來,把熟土翻下去,這不是禍害地嗎?就是為學習大寨的梯田這麼搞?這是不懂種地!”

張主任嚴肅地說:“你懂種地,可是你懂政治嗎?牛有草,你這身刺兒該收收了!”王萬春忙說:“全國都在修,咱不修能行嗎?”

馬仁禮拽了一下牛有草。眾人走了。牛有草一把扔了鐵鎬,馬仁禮接住鐵鎬說:“牛隊長,別耍性子,人家嘴大,你嘴小,人家要是較起真兒來,你就得跟我一道早請示晚彙報了。”

晚上,牛有草來到馬仁禮家裡。馬仁禮說:“牛隊長,累了一天,我給你揉揉?”牛有草翻眼:“那我不是佔剝削階級的便宜了?”馬仁禮一笑:“貧下中農佔剝削階級的便宜,沒毛病。”

馬仁禮給牛有草揉肩膀,牛有草很舒服地眯縫著眼說:“老馬,我給你點個賺錢的道兒,咱們學《龍江頌》,來個堤內損失堤外補。這兩天我在老秋溝裡轉悠,看那個地方挺隱蔽的。開春咱找幾個人祕密開幾片地,種上黃煙。”馬仁禮連忙搖頭:“那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嗎?這叫頂煙兒上啊,殺的就是這個,你這是往槍口撞!”

牛有草說:“不這麼幹咋辦?家家窮得鍋都掉底了,吃不上穿不上,我看這是條道。你到底想不想幹?你跟我幹事,不會吃虧!”馬仁禮疑慮著:“收了黃煙上哪兒賣?就算你有地兒賣,誰也不敢買啊!出了事怎麼辦?”

牛有草一拍胸脯:“到時候我頂鍋蓋就是了!我是活豬,出了問題我擔著;你是死豬,留著吧。可你後肘子肉不多,頭不小,屁股太小,狼見了都掉淚。”

牛有草告訴馬仁禮,到時候祕密開會就到場院屋去,那兒僻靜,當年也有個躲避日本鬼子掃蕩的地窨子。馬仁禮終於同意跟牛有草幹了。

喬月來到大隊廣播室,拿出她寫的大批判稿請韓美麗“批評指正”。韓美麗問:“最近聽說牛有草他們好像在忙活什麼事,你知道嗎?”喬月說:“你們兩口子睡一個被窩,還來問我?”

韓美麗冷著臉:“自從牛有草打了我,我們就在**劃清界限了。”喬月笑著:“那你受得了?”韓美麗正色道:“別嬉皮笑臉的。你好好打聽一下,看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要是打聽到重要情報,你就立了大功,我一定向領導反映。最近公社要成立通訊報道組,到時候我推薦你當通訊員。”

馬仁禮一家三口吃飯,喬月給馬仁禮燙了一壺酒端上炕桌說:“我忽然想起咱倆這些年的日子,你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真不容易,做媳婦的我慢待你了。”馬仁禮奇怪地看著喬月:“你沒事吧?”

喬月給馬仁禮倒酒:“你看你,人家說的都是真心話。”馬仁禮喝了酒:“喬月,有你這句話我就滿足了。做男人嘛,都不容易,尤其是我這樣的男人,更不容易,可再不容易也過來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能躲過一次次運動,沒受大的傷害嗎?因為我脖子後有觀音菩薩給的三根救命毛。”

喬月摸馬仁禮的脖子:“在哪兒?沒有啊?”馬仁禮笑了:“我這是個比喻,我是說我有三條對付運動的錦囊妙計。第一條,是我爹告訴我的,多看少說。第二條,話到嘴邊留七分。第三條就是裝孫子……”馬仁禮說到這兒眼淚掉下來了。

喬月話鋒一轉:“他爹,你天天跟牛有草請示彙報,知道他最近忙什麼嗎?”馬仁禮搖頭:“那個人你還不知道,嘴緊心眼多,我哪知道他忙什麼。”

喬月開始動員:“你這輩子跟著牛有草幹,肯定翻不了身。韓美麗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還是麥香村大隊革委會主任,你跟著她幹,不但能翻身,搞得好還能弄個官噹噹。”馬仁禮裝蒜:“可是她不搭理我這黑五類啊!”

喬月趁熱打鐵:“那得看你能不能立功了。你打聽打聽,最近牛有草在忙什麼?”馬仁禮忙說:“行,我這輩子就信你的話。”

社員們在修大寨田。牛有草對馬仁禮說:“得抓緊開個會了,通知的都是跟了我多年的鄉親。”馬仁禮悄悄說:“這事可得謹慎點,我家那口子讓我打聽你最近在忙活什麼呢!她知道了,肯定給韓美麗彙報。”牛有草一笑:“沒事,你就跟她說,牛有草正忙著聯絡族人拜祖宗!”

冬夜,小風颳著,挺冷。吃不飽騎在樹上悄悄瞭望著。場院屋外,三猴兒敲三下門說:“土豆。”門開了,三猴兒和牛金花閃身進來。裡面坐著牛有草和馬仁禮等人。三猴兒夫妻剛坐定,又傳來三下敲門聲,外面說:“茄子。”瞎老尹進來了。不斷有人進來,報著各種蔬菜名。

昏暗的油燈下坐著十幾個人。牛有草小聲說:“眾位鄉親,去年咱們麥香嶺地區又受了災,家家的糧食都不夠吃,工分也不值錢,咱們不能這麼窮下去。我打算帶領大家種黃煙賣錢,你們都是自願加入的,一旦進了這個門,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都聽明白了?”三猴兒說:“隊長放心,我們都下決心跟你走到底了。”瞎老尹說:“我算窮怕了,再不抓撓點錢,日子沒法過。”

外面傳來吃不飽“平安無事哦”的聲音。牛有草一擺手,油燈熄滅,眾人默不出聲。牛有草說:“這是暗號,平安無事就是有事。”過了一會兒,一下敲門聲傳來。牛有草說:“警報解除,點燈。”油燈亮起,繼續開會。

牛有草接著說:“別的少說,咱們不但要過日子,還要過好日子。眼下到處割尾巴,種黃煙是條又粗又長的尾巴,一不小心就露出來了,大家都得擎著點精神頭,千萬別露尾巴!”眾人都表示,精神頭足著呢,保證不會露尾巴!

牛有草掏出一張紙讓大家簽名,簽上名誰也跑不了。不會寫字摁手印。瞎老尹一聽還得摁手印,不想幹了。牛有草正色道:“祕密你全知道了,現在想撤腿,沒門兒!”三猴兒說:“排樣板戲他演王連舉學壞了,說不定要當叛徒!”幾個人強行讓瞎老尹摁了手印。瞎老尹無奈道:“你們這不是把我當楊白勞了嗎?”

忽然,“平安無事哦”的吆喝聲又傳來,油燈熄滅。一會兒,油燈又亮起。就這麼折騰了好幾次。

牛金花說:“我的親孃,嚇得我尿褲子了!”馬小轉笑道:“我說咋這麼臊,原來是你啊!”瞎老尹感嘆著:“有草,你膽子真大啊!”牛有草說:“膽小就得餓肚子,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老馬,你把紙上的字給大夥兒念一遍聽聽。”

馬仁禮拿起大夥兒簽了字的紙念道:“紅旗飄飄迎風揚,戰天鬥地人正忙。平原掘地七尺整,農民又要餓肚腸。學習龍江好精神,自力更生不慌忙。堤內損失堤外補,老秋溝裡找口糧。黃煙種上一大片,這條尾巴有點長。對燈盟誓不反悔,出事大家一起當。下邊是簽字人。唸完了。”

馬小轉誇讚道:“老馬,你真有水平!”馬仁禮急忙擺手:“不不不,這是牛隊長編的,不信問問他。”牛有草看了一眼馬仁禮:“就是我編的。”

“平安無事哦”的喊聲又傳來了,油燈再次熄滅。馬仁禮出去看看怎麼回事。他走出場院屋,看到喬月正向這邊窺探。馬仁禮走過去,在喬月的後背拍了一下。

喬月嚇了一跳,回頭喊:“哎呀,是你呀?嚇死我了!”馬仁禮問:“這麼黑的天,你跑這兒幹什麼?”

喬月掩飾著:“你出門沒和我打招呼,不放心,出來找你。你跑這兒幹什麼來了?”馬仁禮說:“我剛才回家,看兒子哭著找你,鄰居家找不到你,出來看看,沒想到你在這兒。”喬月說:“我怎麼聽到場院屋裡好像有動靜?”“場院屋裡老鼠多,不奇怪,回家吧。”馬仁禮拉著喬月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