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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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縣委書記張德福和麥香嶺公社書記王萬春專程到地委見周老虎。張德福向周書記彙報了牛有草違反政策私自借地種的事之後說:“最可氣的是他們還仗著您的名惹事,這不是造謠生事嗎?”

周老虎揚眉道:“還提到我了?好啊!這說明農民跟咱們不外道,他們要是沒事就能提起咱們的名兒來,那咱們心裡也暖和不是?”張德福和王萬春愣住了。周老虎說,“同志啊,咱們領著農民走了這麼多年,農民到底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咱們心裡都清楚。別的不說,人活一輩子,連飯都吃不飽,換成你我能甘心嗎?要是不甘心,咱們是不是得想條路子,換個活法?”

王萬春問:“周書記您贊成這事?”周老虎說:“有幾個人出來搞點試驗也未嘗不是好事,試驗失敗了,咱們總結教訓,問問錯在哪裡;試驗成功了,咱們也得總結教訓,問問自己為什麼沒早一點成功。要是農民哪天樂和了,能給咱們拍巴掌叫好,咱們的工作就沒白乾。”

張德福提示:“周書記,這麼個幹法,可是跟中央政策對著來呀!”周老虎搖頭:“幾個人搞個小試驗,沒那麼嚴重。這些年咱們搞農村工作還沒弄明白嗎?農業的事兒,咱們不比農民高明,可總是替農民當家做主,出力不討好,淨捱罵了。我知道你們害怕,這事就放我身上,要是上面有了意見,大不了我向省委檢討,我的檢討書收拾起來有一麻袋,不差多幾張。”

張德福只好說:“周書記,那我們就聽您的。”周老虎笑著:“也別光聽我的,最近抽空咱們下去做個調研,聽聽農民的意見。萬春啊,既然你來了,那就選你們麥香嶺公社了。”

張德福和王萬春走出地委大院。不遠處,牛有草悄悄張望著。王萬春說:“周書記把話都講清楚了,我這心也放下了。”張德福挑撥:“周書記讓你跟著他一起掉腦袋,你也跟著嗎?他吃了官司,咱們也跑不了。你這個人別一根筋,得學著拐拐彎兒。聽我的話,跟著我好好幹吧,不光腦袋保得住,等我當上了地委書記,你可就是……對了,周書記說要到你那兒去調研,這事你得上心。”

王萬春說:“您就放心吧,我有數。”張德福搖頭:“不行,我回去安排安排工作,然後就去你那兒蹲點兒,這事我得親自抓。”

看見張德福和王萬春離開了地委大院,牛有草有些惴惴不安地來找周老虎,一見面就檢討:“周書記,我沒把住社員的嘴,把您抖了出來,我對不住您。可您放心,‘生死狀’我當著大家的面撕了,他們無憑無據,找不到您和鄉親們的麻煩。”周老虎拍了拍牛有草的肩膀問:“肩膀頭兒還硬實不?腰桿子還能挺起來不?氣兒還能提上來不?”

牛有草一笑:“一腔子血都備好,就等著倒了!”周老虎點頭:“大膽哪,我就喜歡你這硬氣勁兒。三十年前,我沒看錯你;三十年後,我還是沒看錯你。‘生死狀’算什麼,按個血手印又算什麼,這事你不用管,我給你擎著。”

牛有草再次表白:“周書記,這事是我挑的頭,要殺要剮都是我的事,掉腦袋也是我掉腦袋。”周老虎笑了:“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腦袋哪能說掉就掉,還差得遠呢,這事沒那麼嚴重,你別多想。大膽哪,最近我想帶地區各級領導下去做調研,聽聽農民的意見,這事就選在你們大隊。你回去準備準備,得讓所有人看到,讓所有人知道,咱農民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你明白嗎?”

牛有草聽著這掏心窩子的話,感動之餘,沉思良久。

秋夜,繁星滿天。牛有草坐在山樑上望著麥田。西坡地上,一個人影忽隱忽現。牛有草站起身,朝人影走去。

馬仁禮搖搖晃晃地拖著碌碡壓麥地,他拖不動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閉著眼睛嘟囔:“你看什麼看?眼氣了?這是我的地,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管不著!你不讓犁地,不讓播種,我就犁了,我就播了,你能把我怎麼樣?!等長出麥子,我還要割麥子,打麥子,攢足麥粒磨成粉,蒸一鍋精面大饅頭,我就在你眼前吃,我氣死你!我還要讓鄉親們吃上精面大饅頭,我讓你們看看,我馬仁禮也能做出帶響動的事兒來!”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你還要打我?你打我試試,你打我一巴掌,我就踹你一腳;你打我一拳,我就回你個沖天炮!我打,我打死你……”他晃晃悠悠,笑著,哭著,說著,一下倒在地上……

牛有草走過來,把滿嘴酒氣的馬仁禮背起來送回家。

馬仁禮在炕上睡一宿一天才醒。喬月告訴他,昨天夜裡牛有草把他揹回來扔到炕上,留下一把鐮刀,沒說話就走了。

天黑以後,“借地”的那夥人除了馬仁禮,都在牛有草屋裡商量事。牛有草說:“上面說要來咱們大隊做調研,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周書記說了,要讓他們看看,咱農民都過的啥日子?都吃啥喝啥?躺炕頭都夢點啥?”

吃不飽說:“我夢見滿炕的大饅頭,我就坐在饅頭堆兒裡,吃啊……”馬小轉笑著:“我夢見一隻小豬走進鍋裡,轉眼就變成一大鍋紅燒肉,那肉香的,嫩的,還沒嚼就化了!”

三猴兒咂吧咂吧嘴:“小轉兒,你咋夢到紅燒肉的?教教我唄,我回去也夢一回。”小轉兒說:“你要是讓我家‘小肉蛋’跟你家‘小光’睡兩宿,我就給你講講。”三猴兒說:“你先講,我夢一回試試,要是夢到了,我帶著我家‘小光’去你家倒插門。”小轉兒說:“夢那東西就你自己知道,我才不上當呢。”

牛有草喊:“都別東扯西拉的,說正事,大家看怎麼辦?要扯皮一個頂倆,要見章程全癟犢子了。”

瞎老尹說:“我們都是莊稼腦袋,能琢磨出個啥道道兒來?還是你說吧,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牛有草撓頭:“這得琢磨琢磨再說,哪能一拍腦袋就出來。時辰不早了,散會。”

眾人走出來。牛金花突然站住低聲說:“那兒有個人兒!”眾人朝院門口望,夜幕中,果然有個人背衝著眾人站在院門口。馬小轉悄聲說:“完了,準是上面派來的探子!”

楊燈兒抓起钁頭朝院門口走,她到跟前一看,原來是馬仁禮直挺挺地站在門口,手裡握著一把磨得鋥亮的鐮刀。馬仁禮看到楊燈兒,突然來個立正敬禮:“前方哨兵報告,經過仔細偵察,沒有敵情,請領導放心!”燈兒愣了一下,轉臉哈哈大笑,她喊:“是馬仁禮大隊長!”

吃不飽跑過來,一把奪過燈兒手裡的钁頭掄起:“我要你這個‘王連舉’的命!”眾人跑過來拉開吃不飽。吃不飽高喊:“姓馬的,咱們這賬沒完,你就是進了棺材裡,我也得把你刨出來!”眾人拽著吃不飽走了。

馬仁禮望著眾人的背影,摸著腦門擦著汗。他尋思片刻,朝屋裡走去。

牛有草閉著眼睛盤腿坐在炕頭上。馬仁禮喊:“屋裡有人嗎?”喊著就走進來坐在炕沿上,兩人隔著飯桌。馬仁禮低頭偷眼望著牛有草:“大膽哪,我……我沒當好哨兵,喝酒誤事,連累了鄉親們,我錯了,我……我不是人!我知道你憋著氣,你有話就說出來,有氣就撒出來,有火就放出來,憋久了傷身子。要是不解氣,鐮刀不是磨好了嗎,你是砍哪,是割呀,還是剜哪,我這一身肉不多,連帶著骨頭,你一招收了吧!”

牛有草長嘆口氣:“這軟和話說的我心頭肉都揪揪著。可話說得再多再好聽頂個屁用啊!你這一身老皮老肉老骨頭不值錢,我收了賣不出去,放屋裡還嫌鬧眼睛。”馬仁禮連連點頭:“說的是,那就給我留著吧。這事讓我一輩子糟心,自己拉的屎自己擦腚,不擦乾淨我一輩子抬不起頭,活著什麼勁兒啊!我明白,你給我留把鐮刀,是想讓我自己了斷,大膽哪,這事還是你來吧,我自己下不去手啊!”

牛有草掏心窩子說:“馬仁禮,你聰明一輩子,咋說糊塗就糊塗了?剛出事的時候,我一刀宰了你都不解恨,我還想把你馬家的祖墳刨了,讓你死了都沒地方去!後來燈兒來了,講了你的事,講了你一籮筐好話。她說人這輩子深一腳淺一腳,誰能不犯個錯,你喝酒誤事有錯,可錯不要命啊!後來在西坡地你喝醉大吵大鬧講一通胡話,我聽著是實心話。這事就算忘了,回去吧。”

馬仁禮擺手:“算了不行!我今兒個來就得把事兒弄明白。大膽哪,自打出事後,他們滿身拼命的架勢,嚷著要找我出氣,你怎麼沒動靜呢?”

牛有草沉默了一會兒說:“咱是半輩子的兄弟,泡了幾十年的老酒,我怕腦袋一熱打翻了罈子,酒灑了,味兒跑了,心涼了。仁禮啊,咱爺們兒遇到坎兒,就當拐了彎,摔了個跟頭,不能趴著不起來。回手來一下,弄不好就能站起來,把這事給解了,你說是這個理兒不?”馬仁禮感動得熱淚盈眶:“大膽哪,我這條命是你的,你說怎麼幹咱爺們兒就怎麼幹!”

牛有草把上面要來人調研的事講了,他強調:“這事特別重要,咱一定要讓上頭來的人看到真實情況,仁禮啊,你一定得想出個好點子!”馬仁禮在屋裡轉悠幾圈問:“上面什麼時候來人?”

牛有草說:“周書記講,咱們準備好他們就下來。”馬仁禮拍拍腦門子:“你給我兩天空日子,這事得好好琢磨琢磨,我一定將功補過!”

西坡地的麥苗露出了頭,一片鬱鬱蔥蔥,長勢喜人,牛有草撫摸著麥苗,心中五味俱全。一地麥苗,一地心血,全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誰知道會是個啥結果呢!?

武裝部長髮現麥苗露頭了,急匆匆向王萬春書記報告,還說:“牛有草私下借地種糧的事社員們都知道了,他們說咱們吃軟怕硬,見到軟麵條就橫眉瞪眼,見到槓子頭就低眉順氣。”王萬春望著坐在椅子上看著報紙的張德福。張德福看著報紙說:“還講這些幹什麼,趕緊派人去把麥苗鏟了!”

王萬春猶豫著:“張書記,周書記說搞點試驗是好事,咱們這麼做,是不是得罪周書記?”張德福把報紙甩到桌子上:“我讓你鏟你就鏟,這事就得往大了鬧,鬧得越大越有意思!”王萬春望著武裝部長:“還愣著幹什麼,去鏟呀!”

牛有草走著,馬小轉跑過來喊:“牛隊長,不好了!我看見武裝部長帶著兩車人拿著鋤頭、钁頭朝西坡地去了!”

兩臺拖拉機拉著兩拖斗人開到西坡地頭,拖斗上下來十幾個人,他們手裡拎著鋤頭、钁頭、鐵鍬擁向地裡。武裝部長催促著:“抓點緊,把麥苗都鏟了!”牛有草衝過來擋在眾人面前,他緊握鐮刀,喘著粗氣,眼睛都紅了。眾人望著牛有草,不由得都停下來。牛有草望著被毀壞的麥苗,把鐮刀插在地上,蹲下身撿起被剷出來的麥苗,一根一根插進土裡。

武裝部長說:“牛有草,你帶人偷種麥子,本來就違反了政策,眼下你還拎著鐮刀想在這兒耍橫嗎?”牛有草只管插麥苗不說話。

武裝部長繼續說:“你現在認識到錯誤還不晚,要是非支稜牛犄角頂著來,那你是自找苦吃!大夥兒快動手,全鏟了!”

牛有草一下站起身,握著鐮刀眼睛死死盯著眾人大吼:“我看你們哪個敢動!一粒種子一根苗,沒露頭,它叫種子,露出頭它叫麥苗,長大了它叫麥子,熟透了它就叫糧食!糧食是吃的東西,是活命的東西,是鄉親們指著、盼著、望著的東西!你們把鄉親們的麥苗毀了,就是把鄉親們仰仗活命的傢伙事兒毀了,毀了要命的東西,我不讓,鄉親們更不讓!誰要敢再掄一下鋤頭,我這把鐮刀可不長眼睛!誰要是敢再揮一下钁頭,我這一腔子血就潑在誰身上!誰要是敢再鏟一根麥苗,我就用誰的血澆這片老土地!”

眾人呆呆望著牛有草,都不敢動手。武裝部長說:“牛有草,你別用話嚇唬我,我不吃你那一套!”牛有草瞪著血紅的眼睛喊:“你吃不吃我不管,你要把我吃的東西毀了,我就把你吃飯的傢伙事兒撥拉掉,不信你就試試看!”

武裝部長盯著牛有草。牛有草瞪著武裝部長。這時候,吃不飽、三猴兒、馬小轉、牛金花、楊燈兒、趙有田、瞎老尹等眾人紛紛趕來,他們手裡都拿著各式各樣的農具。

吃不飽大喊:“誰擋著我牛有糧吃飽飯,我就跟誰拼命!”三猴兒叫著:“我也拼了!”其他幾個人都跟著喊叫:“豁上了!”

楊燈兒尖著嗓門叫:“你們要是敢把麥苗鏟了,那就把我們一起全鏟了!”

她說著躺在麥苗地上。一起來的人也都紛紛躺在麥苗地上。

武裝部長一看這陣勢,知道麥苗是鏟不成了,只好就坡下驢說:“好啊,一轉眼都成梁山好漢了,行,你們有種,咱們走著瞧!撤!”武裝部長帶著眾人上拖拉機走了。

風中,牛有草直挺挺地佇立著,他身後,眾社員橫七豎八地躺在麥苗地上。牛金花的哭聲傳來,緊接著,響起了一地的哭聲……

武裝部長敗興而歸,向兩位書記彙報了情況。王萬春問:“張書記,您看這事怎麼辦?”張德福靠在椅子上輕聲說:“光腳的是真不怕穿鞋的呀!”

夜幕籠罩,小風輕拂。馬仁禮走在村街上,馬小轉迎面過來問:“馬隊長,今兒個大家捨命護麥苗,你咋沒去?”馬仁禮說:“你們也沒人通知我,等我聽到信兒趕到地方,人影都沒看著一個。”馬小轉撇嘴:“說得好聽,你去沒去誰知道?去了也就是個把邊放哨的。”

馬仁禮搖搖頭不和馬小轉爭辯,大步來到牛有草家。牛有草問:“有喜事兒?”馬仁禮說:“大膽哪,你勞苦功高啊,可我這幾天難受得睡不著,翻來覆去折騰啊!”

牛有草著急道:“都到這節骨眼兒上了,啥功勞苦勞的,琢磨出好法子就是功勞。你要是能想出好法子,把咱們的事辦成了,我當著大家的面兒,遞你煙,敬你酒,再給你燒一大鍋洗澡水。我要讓你皮兒泡軟了,肉泡透了,骨頭泡鬆了,再把你身上的灰都搓下來,讓你乾乾淨淨地出門兒,亮亮堂堂地見人兒,你看這樣行不?”“想都不敢想的事啊,能輪到我頭上?”馬仁禮神祕地低聲說,“牛隊長,在下有一計!”他對著牛有草的耳朵嘀咕了一陣子。

牛有草聽了,笑著杵了馬仁禮一拳說:“好個馬仁禮,有你的!地裡仙老人家說得好,你是揹著雞毛撣子走幹道,不留腳印,不把你逼到份上,不把你腦門上那個放哨的、嘴上那個站崗的趕走,你是不玩活啊!”

周老虎帶領調研組來到麥香村。於是,兩個小品開始上演,一個是王萬春編劇,武裝部長導演;一個是馬仁禮編劇,牛有草導演。兩個小品當然都是演給周老虎帶領的調研組看的。

調研組來到麥田檢視。張德福說:“今年他們秋播幹得不錯,提前完成了任務。”王萬春接上:“都是領導指揮得好。”周老虎一言不發,領著眾人往前走。

一個黑瘦的社員端著飯碗在地頭吃著,周老虎率著眾人走來。張德福問:“老鄉,吃飯都不回家呀?”黑瘦社員說:“不回去了,瞅著麥苗吃飯香。”

王萬春問:“這吃的是什麼哪?”黑瘦社員說:“饅頭夾肉片。”

王萬春很和氣地說:“地委周書記來看望大家,有什麼話就跟周書記講,不用怕。”黑瘦社員說:“還講什麼哪,日子過得這麼好,上頓有乾糧,下頓有肉吃,晚上還能喝壺小酒,我謝謝領導啊!”

周老虎笑了笑領著眾人往前走,蒼白臉皮社員迎面匆匆走來。王萬春問:“老鄉,急急忙忙地去哪兒呀?”蒼白臉皮社員說:“眼瞅著就冒冬脖子了,到城裡扯點布,彈點棉花,做新被子,怎麼也得做個三床五床的。”

周老虎問:“做那麼

多床被子幹什麼?”蒼白臉皮社員說:“這個……兜裡錢多,沒地方花,多做幾床被子,一人蓋一個,不擠。”

武裝部長帶人把著街口。瞎老尹拿木棍探路走著,他走到武裝部長面前,拿木棍在武裝部長身上點著唸叨:“樹樁子?不對,這條道沒有樹樁子啊。豬?高了點。騾子?嗯,是頭騾子。”武裝部長喊:“你才是騾子呢!尹世貴,你眼睛是真瞎呀?這麼大個人豎在這兒你都看不見!”

瞎老尹唸叨著:“原來是人哪,咋像頭騾子呢?”他繼續往前走。武裝部長高聲喊:“這道現在不能走,過一會兒就能走了。”瞎老尹說:“這條道我走了一輩子,你說不讓走就不讓走啊?我偏走不可!”

武裝部長大喊:“尹世貴,你別仗著年歲大想來橫的!今兒個你就是躺地上打滾,我都不讓你過去!”瞎老尹笑著:“你這嗓門比騾子聲還大,不讓過就不過唄,叫喚個啥呢?”

周老虎帶人在村街走,街兩邊的房門都閉著,街上稀稀拉拉走著幾個人。周老虎問:“秋播都完了,街上的人這麼少,都幹什麼去了?”王萬春回答:“這個……都貓在家裡老婆孩子熱炕頭唄,舒坦著呢!”

周老虎率眾人繼續走,他們路過一個麥秸垛,牛有草突然從麥秸垛裡鑽出來,迷瞪著眼說:“這一覺睡得真香,呀,這不是王書記嗎?呀呀,這不是張書記嗎?呀呀呀,這不是周書記嗎?你們咋都來了?”王萬春吃驚道:“牛有草,你怎麼跑這兒睡來了?”

牛有草打著哈欠:“昨晚喝點酒,也沒喝多,誰知道咋跑這兒來了?我正做夢呢,剛出鍋的肥肘子,還沒啃上,眼前刷刷閃了幾道光,我睜眼一看,原來是領導們來了。”王萬春說:“周書記,別聽他窮白話,咱們去前面看看。”

牛有草笑著:“去看啥?這地兒我熟,我牛有草帶你們去。”張德福板著臉問:“牛有草,你知道眼前站的是誰嗎?”

牛有草裝呆:“知道啊,都是人哪!”張德福賠笑道:“周書記,老農民不會講話,別搭理他,咱們繼續往前看。”

周老虎說:“牛有草我認識,三十年前打過交道,二十年前也打過交道。牛有草,這裡你熟,你就帶我們走吧。”牛有草高興了:“周書記就是周書記,記性好,念舊情,認得老熟人。有些人處了一輩子都不認得人哪!各位領導跟我走吧,我領著大家溜達溜達。”

街上的村民越來越多,大家望著牛有草和周老虎等人。周老虎走著望著,他看到村民們有的穿著破爛的衣裳,有的光著腳,有的小孩淌著鼻涕喊著餓……王萬春說:“周書記,該吃晌午飯了。”周老虎沒說話。

馬小轉站在門口拿個餅子啃著,周老虎等人走來。牛有草問:“小轉兒呀,吃啥呢?給我嚐嚐。”馬小轉把餅子遞給牛有草。牛有草聞了聞把餅子遞給王萬春:“王書記,嚐嚐,好東西。”王萬春一擺手說:“我不餓。”

“我嚐嚐。”周老虎接過餅子,咬了一口沒咬動,掰餅子沒掰動,他把餅子揣進兜裡。牛有草說:“小轉兒啊,你家餅子咋這麼硬啊?領導們來了,就沒有軟和點的嗎?”

馬小轉說:“在桌上呢,我去拿來。”周老虎和氣地說:“不用拿,老鄉,介意我們到你家看看嗎?”馬小轉笑著:“屋裡剛收拾完,來吧。”

牛有草帶著周老虎等人走進院,豬圈裡傳來豬的哼哼聲。周老虎走到豬圈前望著。馬小轉挺樂和:“以前不敢養豬,現在政策好,放開了讓養,我們樂和,豬也跟著樂和,它吃得多,睡得香,肥膘噌噌地長啊!”周老虎笑了:“長肥膘好,一年的油水就斷不了,這是好事!等懷了崽子,再生它個十頭八頭的,那可就亮堂了。”

馬小轉眨眨眼說:“懷不上崽子,不是說不讓養母……”牛有草趕緊打斷:“小轉兒,你家豬懷不上崽子能怪誰?張書記,王書記,你們說是不?”王萬春尷尬著:“對對對!周書記,眼瞅著要過晌午了,您工作再忙也不能不吃飯,要不咱們先回去吃飯?”

周老虎沒說話,朝屋裡走去。炕上鋪著草,吃不飽躺在炕頭上,蓋著露棉花的破被子睡覺。兒子小東子坐在飯桌前啃著餅子。

牛有草帶著周老虎等人走進來喊:“吃不飽,你看誰來了?”吃不飽沒動地方:“誰來都一樣,誰來都吃不飽。”

牛有草高聲說:“這是啥話?你趕緊給我起來。”吃不飽閉著眼說:“起來幹啥?活動多了就餓,躺著還能省點糧食。”

牛有草拽著吃不飽:“周書記來了!”吃不飽一翻身起來,急忙下炕,揉揉眼睛仔細打量著周老虎:“真是周書記!我吃不飽這輩子忘不了您哪!當年土改剛完事,您來看我,我一口氣吃了您六個小缽大的饅頭。六個饅頭進了肚,才墊了底兒,可我知足了。周書記,我這輩子欠您六個饅頭啊!”

周老虎激動了:“吃不飽啊,記得當時我放了話,說我得讓你吃飽,你要是吃不飽,那我這個官就不當了。眼下,咱們都這麼大年紀,半截身子進土的人了,你還沒吃飽,那我這個官真不能當了!”牛有草說:“小轉兒,趕緊拿點軟和的給領導們嚐嚐。”

馬小轉一指:“軟和的都在桌上,是留著給孩子吃的。”周老虎拿起飯桌上的餅子咬了一口,然後把餅子遞給身後眾人說:“大家都該餓了吧?那就先吃點墊墊肚子,地瓜面兒混著地瓜葉的味兒,好吃得很。”

張德福、王萬春接過餅子吃。張德福咬一口,一皺眉勉強嚥下去。王萬春使勁兒嚼著:“好吃,真好吃。”其他領導有的嚼著嚼著悄悄吐了。

馬小轉突然高聲喊:“社會主義好!人民公社好!”小東子也用他的童子聲喊叫:“社會主義好!人民公社好!”牛有草、吃不飽也跟著喊。

周老虎轉身走出去,他來到麥田邊,望著麥苗沉默,心中如海潮翻滾。良久,他指著麥田聲音顫抖著說:“眼下農民們過得怎麼樣,是甜,是苦,是心滿意足,還是糟心難受,我們每個幹部看得都清清楚楚。為什麼是這種狀況,大家心裡也都明明白白。三年困難時期,證明了包產到戶是有效的,可到了今天,大家就是不敢幹!多少年來,我們就是一陣子東風一陣子西風,瞎折騰。到頭來受苦的是農民,遭罪的是農民,吃不飽的是農民!眼下,關鍵就是敢與不敢的問題。今天我們站在刀刃上,沒有別的路可走,就得走大包乾這條路!我為官一任,別的不管,就得讓農民吃飽飯,否則我就不幹這個地委書記!現在,膽大的人搞了點試驗,那就讓他們搞。試驗怕什麼?成功了失敗了都是試驗。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搞錯了,我一個人承擔責任,你們不用害怕,就是到北京打官司,也是我一個人去!德福同志啊,你怎麼看哪?”

張德福漲紅著臉說:“周書記,您就是我們的主心骨,您說怎麼幹就怎麼幹。”周老虎問:“萬春同志,你呢?”王萬春說:“都聽領導的。”周老虎說:“既然大家都贊成,那就沒什麼好講的了,走,回去。”

回到辦公室,王萬春急忙笑臉辯解:“張書記,您也看到了,在您的指導下,我花心思安排了好幾天,本來是嚴絲合縫的,誰能想到麥秸垛裡冒出個牛犄角來!”張德福奇怪:“千算萬算,就沒算著那個牛有草,牛有草到底有什麼本事,能把周書記哄住了?”

王萬春說:“什麼本事不知道,就知道周書記挺欣賞他。張書記,下一步怎麼辦?”張德福訓斥:“你自己沒腦袋嗎?人活一輩子,腦袋就一個,掉了就弄不回來了,別人想掉咱管不著,咱爺們兒的不能掉。你不明白嗎?”

牛有草來到馬仁禮家,從褲腰裡拽出一瓶酒放在飯桌上。馬仁禮一笑:“光這個不行。”他把手指放在嘴上做吸菸狀。牛有草擺手:“想得美啊,那東西可金貴,動不得。”

馬仁禮說:“牛大隊長,你可有話在先,說事成了就讓我可勁兒嘗那金貴東西,不會忘了吧?”牛有草說:“甜頭剛到嘴邊,還沒咬進嘴裡嚥到肚子裡,別樂和早了。”

馬仁禮瞪眼:“周書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話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掉地上都能砸出坑來,你心裡還沒底啊?”“啥時候我咬著麥粒了,嚼出麥子味兒了,撐飽肚皮了,心才能落底兒。不管咋說,你這法子真靈,我得謝謝你!”牛有草說著,開啟酒瓶倒了兩碗,“仁禮你好好講講,這法子是咋想出來的?”

馬仁禮仰脖子幹了一碗酒,十分得意地說:“這是‘木馬計’套‘請君入甕’的招式,最後來個激將法。你藏在麥秸垛裡叫‘木馬計’,特洛伊木馬計懂嗎?一說這話就多了,喝三瓶酒也講不完,知道‘木馬計’就行了。你帶著周書記他們進小轉兒家,這叫‘請君入甕’,懂嗎?最後那招叫激將法,懂嗎?”

牛有草點頭:“激將法我懂,就是氣人的招。原來你早就料到王書記他們要把道封了,周書記來了咱們也見不到。我說你咋讓我在麥秸垛裡待了一宿呢,這一宿蒼蠅哄哄的,小蟲直往耳朵裡鑽,我遭這個罪太值了!沒你這一招,咱還真見不到周書記,見不到周書記,你那個啥入甕法就用不上。”

馬仁禮微笑著:“連環套路,上了套就下不來。”牛有草皺眉:“眼下這事消停了,不知還能不能再出亂子?”馬仁禮底氣十足:“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說話間,日子就從指縫間溜走了,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又到了冬天。

借地的那夥人在西坡地拖著碌碡壓麥苗。三猴兒家的“小花”下了一窩崽,他一邊幹活一邊唱:“我家的兄弟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一登門就帶來一群小崽子,那真是比兄弟還要親……”吃不飽說:“我好心好意給你家‘小光’多送個媳婦,你還推三阻四的,這好事上哪兒找去?”

三猴兒詭笑:“你給我再送個媳婦還差不多。”馬小轉喊:“三猴兒,這話你敢咬準了?就怕當著金花的面你腿肚子打軟!”三猴兒眨巴眼:“腿肚子打軟不怕,就怕不該打軟的地方打軟!”眾人大笑。

突然,牛金花從山樑上跑下來高喊:“不好了,抓豬的來啦!”牛有草領著三猴兒、牛金花眾人快步往回走。一輛拖拉機停在三猴兒家門口。牛有草問:“三猴兒,我跟你說的都記下了?你和金花跟我進去,其他人都回去吧。”

牛有草帶著三猴兒、牛金花走進屋裡,武裝部長坐在椅子上,身後站著幾個人。牛有草裝著驚奇:“滿屋子熱乎氣,真熱鬧啊!”武裝部長冷笑:“家裡添丁兒,母豬下崽子,這是喜事兒,能不熱鬧嗎?馬仁義,母豬呢?”

三猴兒一攤雙手:“哪有母豬啊?”武裝部長翻開本子:“就知道你不認賬,好,我給你念唸白紙黑字寫的,馬仁義家,養公豬、母豬各一隻。問,你為什麼養母豬啊?答,我們大隊長牛有草說可以養豬,公母都可以養,公豬肥了吃肉,母豬下崽子賣錢,我們就聽牛大隊長的。問,你們不會改口吧。答,改什麼口呢,牛大隊長說了,有事你們找他去。馬仁義,有這麼回事嗎?”

三猴兒只好說:“啊,你說那頭母豬啊,我早放跑了。”武裝部長冷著臉:“前兩天你家誰下崽子了?”三猴兒推迷糊:“下崽子了嗎?我忘了。”

武裝部長聲色俱厲:“馬仁義,你別跟我胡攪蠻纏,趕緊把母豬交出來,豬崽子也得交出來!”三猴兒說:“母豬都跑了,上哪兒弄崽子去?”

這時,炕櫃門被頂得上下顫動,裡面傳出豬崽叫的聲音。

武裝部長一笑:“這回亮堂了。牛大隊長,上面的政策你知道,個人只能養公豬,不能養母豬,養母豬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你的社員養了母豬,還下了崽子,你這個當頭的不能不管吧?”

牛有草點頭:“這事得管。鹽從哪兒鹹的,醋從哪兒酸的,不管啥事,得從根兒說。要弄清楚這事,得問問豬崽子們的爹‘小光’。”武裝部長說:“問豬有什麼用?豬會講話嗎?”

牛有草說:“豬不會講話,可它會聽啊,要不咱們審審‘小光’?”武裝部長撇嘴:“這事真新鮮,我倒要看看豬怎麼個審法!”

張德福和王萬春走進來。武裝部長趕緊站起身。張德福一把拉住牛有草的手:“牛大隊長哪,你這段日子上躥下跳地忙活,辛苦啦。”牛有草針鋒相對:“張書記,您東跑西顛的,更辛苦。”

武裝部長請張德福坐下,牛金花給牛有草搬了把椅子讓他坐下。王萬春說他出去把門,讓武裝部長留下陪張書記。炕櫃裡不斷傳來豬崽子的叫聲。

張德福抽出兩支菸,遞給牛有草一支。牛有草說:“張書記,您這煙抽著沒勁兒。”張德福說:“勁兒大了上頭,迷糊!”

牛有草說:“勁兒小了沒底氣,發慌!”張德福抽了一口煙:“誰說沒勁兒?這勁兒是順著腦瓜門往外冒,頂得慌。”牛有草接茬兒:“頂得慌好啊,等頂不住一股氣兒冒了就舒坦了。”

院門口,吃不飽、馬小轉、楊燈兒、趙有田、瞎老尹等人朝屋裡望著。馬仁禮匆匆跑來。楊燈兒埋怨:“你咋才來?趕緊想想法子!”馬仁禮愁苦著臉:“一到節骨眼兒上就讓我想法子,我上哪兒弄法子去?”

屋裡,一隻豬崽子從炕櫃裡爬出來,滾落到炕上。張德福一抬手:“請過來。”武裝部長把豬崽子遞給張德福。張德福撫摸著豬崽子:“小東西真待親,看這臉盤、這眉眼,爹孃保準也是俊樣子。牛大隊長啊,娘不在,就把爹請過來吧,給大家介紹介紹。”

牛有草喊:“三猴兒,把‘小光’請來,跟張書記見個禮。”三猴兒、牛金花帶著武裝部長等人來到豬圈,三猴兒開啟豬圈門,把“小光”趕進屋來。張德福一本正經:“牛大隊長,審吧!”牛有草說:“三猴兒,講講咋回事。”

三猴兒坐在炕沿上:“話說那天晚上下大雨,那雨下得都冒煙了,我和金花在炕頭貓著,突然聽見豬圈裡傳來豬叫聲。我趴窗臺一望,豬圈裡多了一頭豬,那頭豬貓在‘小光’懷裡親著蹭著。我剛要出去,金花說管他哪兒來的豬,大雨天的,兩頭豬摟著抱著不冷。雨停我進豬圈一看,來的是頭母豬,渾身黑白色襯著,我給它起名叫‘小花’。當時我就尋思,上面不讓養母豬,我不能揹著政策幹,不能走資本主義道路啊,就抄起扁擔打‘小花’。小花一尥蹄子跑了。為這事‘小光’火上的一嘴大泡,飯都吃不了,我和金花還拿著勺子喂。”

張德福一下沒拿住煙,菸頭落到豬崽子身上,豬崽子被燙得叫著從張德福懷裡跳到地上跑了。張德福掏出煙,牛有草給張德福點菸。

三猴兒接著講:“過三天‘小花’又來了,它一頭鑽進‘小光’懷裡連親帶啃。我又抄著扁擔打‘小花’,‘小花’又跑了。”

牛金花遞給三猴兒一碗水,三猴兒接過碗放一邊,繼續說:“可‘小花’隔三差五的還來,半夜來,弄得我睡不好,吃不消停,渾身骨頭架子都快散了。為了保住我這條老命,後來我就不管了。一轉眼就到了冬天,那天我在屋裡睡得正香,恍恍惚惚聽到窗外有吱吱聲。我趕緊爬起來摸到豬圈前,一看,好傢伙,一群白乎乎的豬崽子正圍著‘小花’吃奶呢。我當時就蒙了,上面不讓養母豬,我這好,還弄了一群豬崽子,這不是頂著風上嗎?我說‘小花’呀,孩子你帶不走,我替你養幾天,幾天過後,等孩子們能走了,你再帶它們走。孩子們還沒能走利索呢,你們就來了。”

張德福叼著煙沒說話,煙快燒到菸屁股了張德福猛抽一口,被燙得一咧嘴。他陰陽怪氣地說:“嗬,馬仁義你挺會編故事啊,把豬崽子都

抓走!”

武裝部長抓豬崽子,豬崽子尖銳地叫著。院裡小倉房的門裂開了,一頭黑白色的豬從裡面探出頭使勁兒地叫著。

張德福站起身:“把馬仁義帶到公社交代問題,母豬和豬崽子全拉走!”說完走出去。武裝部長一使眼色,他身後的人上來就抓三猴兒。牛有草一下站起身高聲喊:“社員養母豬是我放的話,你們要抓就抓我!”張德福在外面說:“誰養母豬就抓誰!牛有草,你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你的事多了,等攢夠一朝收拾你!”

牛有草跑出來對張德福說:“張書記,您聽我說一句話!”張德福怒火中燒:“牛有草,你在誰面前伸胳膊撂腿兒我不管,可你在我的一畝三分地練猴拳,我可不能閉著眼睛。牛有草,你要是把膽子改小點咱還能說上話;你要是頂著牛犄角跟我較勁兒,那咱們就看誰能把誰的膽子頂破了!”

王萬春勸著:“大膽啊,張書記是通情理的人,你講句軟和話,滿天烏雲就都散了。”牛有草說:“張書記,你讓我把膽子改小點,我樂意改呀,小膽子不惹事,安安穩穩、消消停停過日子,我也想。可我們頭上頂著個窮字,我改了就得受窮。一句話,鄉親們吃飽飯了,我改;鄉親們過好日子了,我改;鄉親們富裕了,我改!您要是能應了這三條中的一條,我立馬就收了膽子,貓在炕上,夾著腦袋窩著脖子過日子!”

張德福不理會牛有草,下令把人和豬都帶走。武裝部長等人押著三猴兒抱著豬崽子走出來。牛有草朝院門口跑去,他一把關上院門,橫上插門棍,抄起扁擔站在張德福等人面前。

王萬春忙喊:“牛有草你要幹什麼?趕緊把扁擔放下!”張德福冷笑:“牛有草,你還敢動手嗎?”

牛有草喊叫:“你們放人不?”張德福怒氣沖天:“反天了!把牛有草給我抓起來,一起帶走!”幾個人衝上來。牛有草掄起扁擔打倒了好幾個人。王萬春攔著牛有草,被牛有草一扁擔打在胳膊上。院外,馬仁禮眾人推著門,推不開。馬仁禮喊:“大膽哪,別打了,留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牛有草瘋了一樣,和眾人扭打在一起,最終還是被抓走了。

馬仁禮陰沉著臉回到家,坐在椅子上沉默著。馬公社急吼吼地跑進來說:“爹,你趕緊想法子把大膽叔弄出來呀,麥花都哭得不行了。”馬仁禮苦愁著臉:“你滿心思就是麥花,不想想你爹有多難!他牛有草當著張書記的面打人,那就是打了張書記的臉,張書記能善罷甘休嗎?唉,舞弄不了了!”

楊燈兒把麥花叫到自己家,麥花坐在炕沿抹眼淚,小娥子給麥花擦眼淚。燈兒鋪著被褥說:“麥花呀,你爹沒犯大錯,過幾天就回來了,他要是不回來,燈兒姨就去把他揪回來。你跟你妹子睡一塊兒,倆人拉呱拉呱心就順暢了。”

燈兒走出去。小娥子把狗兒哥的來信給麥花看,麥花不哭了。

馬仁禮坐在椅子上看《孫子兵法》。楊燈兒來了說:“牛有草是為了鄉親們栽的跟頭。馬仁禮,你栽跟頭的時候牛有草可沒瞪眼瞅著。這回反過來了,你可得上心,大家可都瞪眼瞅著呢!”馬仁禮也很發愁,不知道該咋辦,不過他說一定想想辦法。

三猴兒蹲在豬圈旁唸叨著:“一群豬到頭來剩老哥一個了,還把大膽給搭進去。今兒個要不是大膽擋著,走的人就是我。”牛金花說:“要不咱們明天趕著‘小光’去找馬仁禮,送他一頭豬,讓他幫著想想招?”

三猴兒猛地站起身,抓起钁頭要去拼命。牛金花攔著:“這不是要命的事兒,牛有草咋說都是大隊長,頂多摘了帽子還能剩個腦袋;你要是逞能來硬的,要摘就摘你的腦袋啦!”

牛有草被關進了公社革委會,他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坐在椅子上,武裝部長問:“牛大隊長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就交代問題,先交代豬的問題,再交代打人的問題。”問了半天,牛有草就是不搭腔,他氣呼呼走到牛有草面前低頭一看,牛有草竟然打著呼嚕睡著了。

王萬春親自出馬,他拉一把椅子坐在牛有草對面喊:“牛有草,想睡覺用不用我給你鋪床被子啊?”牛有草睜開眼說:“最好再墊三層新褥子躺著才舒坦。”

王萬春耐心誘導:“大膽哪,我知道你是犟脾氣,可張書記也是犟脾氣,你倆犟到一塊兒去了。我到頭來弄了個裡外不是人,你看我這胳膊,都被你打成這樣了。還好,你沒打到張書記,你要是把他打了,事可就大了。你打我,我不怪你,誰讓咱們是處了幾十年的親兄熱弟呢,扯著手摟著膀子有說不完的話!眼下我都不敢來看你,一看心裡就疼。你要是能服個軟,說兩句軟和話,交代完問題你就走,張書記那兒你別擔心,我給你講好話。從今往後你老老實實還當你的大隊長,咱們還手拉著手處,你看這樣行不?”

牛有草說:“王書記這話說得敞亮,聽著順耳,拿紙拿筆!”王萬春拍了拍牛有草的肩膀:“這才是我的好兄弟!等交代完問題,炒倆菜,燙壺酒,給我大膽兄弟去去晦氣。”

王萬春走了,武裝部長拿著紙筆坐在牛有草面前。

牛有草說:“我說你寫,寫完了給王書記。咱先講公母的事,就講**。養雞不讓養母雞,那沒了母雞就沒了雞蛋,沒了雞蛋還哪來的雞……”

武裝部長把牛有草的交代全記在紙上交給王萬春看,王萬春看著眉頭皺起來:“什麼有雞有蛋沒蛋沒雞的……”

正說著,馬仁禮夾著個布包來找王書記。王萬春告訴武裝部長讓他進來。馬仁禮剛進來,王萬春就站起身從辦公桌後走出來,一把握住馬仁禮的手:“仁禮呀,快過來坐。”他把馬仁禮按坐在椅子上,自己拉把椅子坐在馬仁禮面前說,“仁禮啊,你來肯定有事,有事就說,我給你做主。”

馬仁禮望了望武裝部長,武裝部長是聰明人,立馬出去了。王萬春問:“是不是你家那口子又有新動向?沒信來?這事你可得把住,你是大隊長,公社的中流砥柱啊!”馬仁禮誠懇地說:“王書記您說得對,兩國關係的事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肯定把好關,報好信兒!王書記,我想說說牛有草的事。”

王萬春的臉沉下來:“你別說了,牛有草敢打張書記,他還有什麼事不敢幹哪?張書記火大了,我是連捂再蓋,好話說了一籮筐才把他送走。我還有幾年就退休了,牛有草要再這麼折騰,弄不好我都得提前被他折騰下去!”

馬仁禮說:“王書記,您的一片熱心我替牛有草領了,這些年,要不是您護著,我們哪能有今天哪!”馬仁禮把夾著的布包放到桌子上,“王書記,您這段日子操了那麼多的心,勞了那麼多的神,得補補啊,這點心意您得收下。”王萬春點了點頭:“是得補補了,仁禮呀,還是你惦記我。”

馬仁禮說:“王書記,我再說兩句就走。養豬和養雞是一個道理,養雞不讓養母雞,那沒了母雞就沒了雞蛋,沒了雞蛋哪來的雞?雞都沒了,哪來的公雞啊……”王萬春擺擺手冷笑:“牛有草說雞,你也說雞,馬仁禮呀,你跟牛有草是怎麼回事我都清楚,一狼一狽呀!牛有草的事多,你的事也不少,你趁早收了尾巴,要是不小心讓上面抓到,你也消停不了!”

馬仁禮連連點頭:“是是是,王書記,您是一句話點醒夢中人。那,牛有草的事……”“得看張書記的意思,我是舞弄不了。”王萬春說著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拿起了報紙。

馬仁禮望著王萬春,站起身望了望那個布包走了。王萬春開啟布包看,裡面是一條大前門煙。

三猴兒、吃不飽、楊燈兒、牛金花等一夥人圍坐在馬仁禮家的炕上搓苞米。馬仁禮把他去找王書記的經過對大夥兒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他還說:“王書記說我和牛有草是一狼一狽,這明擺著就是罵我倆。狼跑得快,狽爬得高,兩個東西一起勾搭著做壞事唄。不過牛有草只是犯錯沒犯罪,沒準哪天靈光一現,他就站在門口了,大家放心吧。”

楊燈兒、三猴兒、牛金花從馬仁禮家出來走在村街上。楊燈兒和三猴兒兩口子商量去地委找周書記。三猴兒說:“大膽是為了我家才被抓走的,掉了腦袋我也要去地委喊冤!”

楊燈兒、三猴兒、牛金花簡單收拾了一下,先坐拖拉機到縣裡,然後坐公交車趕奔地委。來到地委大院門口,三猴兒說:“我這腿肚子不知道咋的直抽筋,金花呀,你跟著燈兒過去,兩個女人家好拉話,我在後面給你倆巡風放哨。”

門衛一臉嚴肅地站崗。楊燈兒和牛金花走到門衛面前,燈兒望著門衛問:“小兄弟,周書記在嗎?我們是麥香嶺來的,想找周書記說點事。”門衛說:“最近總有人找周書記,周書記是說見就能見的嗎?”

楊燈兒求著:“我們有冤情呀,小兄弟,你幫幫忙,讓我們進去吧。”門衛說:“有冤情去信訪室反映。”

楊燈兒問:“周書記啥時候能看到我們的事呢?”門衛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早晚會給你們答覆。”

楊燈兒說:“早晚是啥話啊?要是晚上半年,麥子都黃了。不行,我現在就要見周書記。”她說著往裡面闖。門衛攔住喊:“這位大嫂,你要再搗亂我們可要抓人了。”

牛金花一拽燈兒:“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走吧。”燈兒突然使勁喊:“周書記!周書記!”門崗裡跑出幾個人阻止她。燈兒說:“不讓我進還不讓我喊啊!”她繼續高聲喊著。門衛拉扯楊燈兒,燈兒照門衛的臉撓一把。門衛一摸臉出了血,幾個人就把楊燈兒抓進去了。燈兒使勁喊:“周書記,我冤枉啊!”

三猴兒和牛金花看到楊燈兒被抓,嚇得趕緊跑了。兩人馬不停蹄地趕回村子,把燈兒被抓的事兒告訴馬仁禮。馬仁禮埋怨他們不該去地委,起碼去之前也該打個招呼。他告訴三猴兒和牛金花,牛有草和楊燈兒的事他一定管,只是得讓他琢磨琢磨想想轍。

趙有田知道燈兒被抓,心急如焚,他一刻也不能等,不管天已經黑了,也不管大雪正紛紛揚揚地下著,他決心去看楊燈兒。他蒸了一鍋餅子放在桌子上,看麥花和小娥子都睡著了,就輕輕關上裡屋門,出來往豬圈裡扔了兩穗苞米,坐在豬圈外的石蹾上抽著大煙袋。雪越下越大,大雪把趙有田堆成了雪人。最後,他站起來抖掉身上的雪,大步走出家門。

楊燈兒被抓,地委的警衛班長覺得不妥,她一個農村婦女,又沒犯罪,就是和門衛撕扯幾下,抓她怎麼處理?好抓不好放。沒有正當手續,拘留所不會收。把她關在哪裡?而且還得管她吃住。本來想讓她認個錯就放她回去,可她就是不認錯,還非要見周書記不行。周書記去省裡開會了,她哪能見上?只好電話通知公社來領人。當天就把她關在三樓一間放雜物的屋子裡。

趙有田像是個雪人似的,出現在地委大院門口,說是來看楊燈兒,門衛不敢再造次,立即放行,有人領他去見楊燈兒。趙有田望著燈兒,嘴脣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楊燈兒說:“他爹,孩子們好嗎?你給她們備好吃喝了嗎?趕緊回去,回家就說我沒事,在這兒吃得好睡得好,過兩天就回去了,省得孩子們著急。”

趙有田說:“這地方哪能比家好啊!他娘,剛才那個門衛說,只要你認個錯就能回家。”燈兒搖頭:“我沒錯認啥錯?不能認!”

趙有田說:“好,不認就不認,走,咱們回家。剛才我瞄了一圈,他們要下班了,人少。他娘啊,我來了就沒想回去。我都尋思好了,你進來了,我也得進來,他們要是不讓我進來,我撂倒兩個人就進來了。咱倆就在這兒過日子,一塊兒吃一塊兒睡,悶了還能拉個話,他們要是敢動你一根汗毛,我就拼上這條老命!我趙有田窩囊一輩子,不能讓我媳婦也窩囊著!眼下你說沒犯錯,那咱們就沒犯錯,憑啥抓咱們?我得領你回家!”他一扛起燈兒就朝外面走,來到露天樓梯口。一樓的樓梯口上來一個門衛喊:“你們幹什麼?”趙有田扛著燈兒跑上三樓平臺望著樓下。

楊燈兒著急道:“他爹,放下我你快跑!”這時,一個門衛跑上來。趙有田一急,閉上眼抱住燈兒就從三樓平臺跳了下去。趙有田摔在厚厚的雪地上,燈兒摔在趙有田身上。燈兒一聲尖叫,她的腳崴傷了。趙有田扛起燈兒就跑。

門衛急忙向班長報告,班長搖頭:“真是老農民!行了,她有姓名地址,不怕她跑,打電話通知他們公社處理!”

趙有田揹著燈兒走著。燈兒問:“他爹,你沒摔壞吧?”趙有田說:“摔壞了還能背得動你?老骨頭扛摔打。他娘,你腳脖子好點沒有?”

燈兒說:“崴了一下,沒大事,放我下來,我能走。”趙有田說:“能走也不行,他娘啊,你軟乎乎貼在我背上,趴在我肩上,我滿身子都熱乎!”

燈兒對著趙有田的耳朵吹風:“他爹,你從哪兒冒出來的這股勁兒呀?萬一摔壞了可咋辦哪?”趙有田說:“摔死都值了。咱老農民沒權沒勢,惹不起人家,可咱們還跑得起!我媳婦就是不能讓外人欺負!誰欺負我就掄著钁頭跟他幹!”

趙有田頂風冒雪、氣喘吁吁揹著燈兒終於回到家裡,得到訊息的村人都跑來探望。燈兒說:“老趙把我搶回來了。”馬仁禮大驚:“這可是捅大婁子了!”趙有田不在乎:“我不管啥婁子,我家燈兒說沒犯錯就是沒犯錯,憑啥抓人?”

馬仁禮讓大夥兒都回去,讓這老兩口好好休息。趙有田趴在炕上,燈兒給他抓捏著。趙有田喘著氣說:“他娘,這些年來,家裡大小事都是你忙裡忙外張羅。我沒事還跟你吵鬧,心思往歪處想,把你想髒了想臭了。說到底,你是咱家的亮堂人啊,亮了二十來年,我眼瞎,早沒看透啊!”燈兒安慰著:“他爹,我不怪你,怪就怪我把事憋著藏著,讓你琢磨這麼多年,累這麼多的心思。”

趙有田的氣越來越短,臉色蒼白:“他娘,牛有草是個硬氣人,牛性人;你是個乾淨人,亮堂人。你倆本來該是一家人,可你到頭來跟了我這個苞米瓤子。我是個窩囊人,日子過得窮,挺不起腰桿子,你這輩子跟了我,虧了。”燈兒抓著趙有田的手:“他爹,我不管你是啥人,你能把我託在手心兒裡,把我擎在心尖兒上,節骨眼兒,能橫著膀子護我,我這輩子不虧!”

趙有田含淚看著燈兒:“要是有下輩子,我還能吃上你蒸的乾糧,踩上你納的千層底兒嗎?”燈兒眼閃淚花說:“這輩子都沒過完呢……”

趙有田嘴脣翕動,說話有氣無力:“是……這輩子還沒過完……我想咱兒子了……”

楊燈兒見他這樣,知道情況不好,趕緊找馬仁禮套馬車送趙有田去公社衛生院。趙有田陷入昏迷,氣息奄奄,還沒有趕到地方,就永遠閉上了眼睛。醫生檢查之後說,他肋骨摔折,把脾扎破,失血過多,來晚了。

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天地間全被白色包裹住了。

張德福知道了楊燈兒和趙有田從地委逃跑的事,心中竊喜,立即打電話給王萬春做指示。王萬春表示:“請領導放心,我一定把犯事的人捉拿歸案!”他放下電話望著武裝部長:“去把楊燈兒和趙有田抓起來!現在十一屆三中全會都召開了,趕到這個節骨眼兒上折騰,他們這是往我臉上抹屎!”

武裝部長帶人趕到麥香村,卻是空手而歸。王萬春聞訊,沉吟著說:“也不知是誰寫了匿名舉報信,把牛有草的事和楊燈兒的事捅到周書記那裡。周書記有話,他正在省裡開會,人先不能動,等他回來再說。行,不管了,楊燈兒和趙有田的事就先放著。”

武裝部長說:“不放著也得放著,趙有田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