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賀蘭悠番外:一生錯(二)

賀蘭悠番外:一生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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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悠番外:一生錯(二)

五歲那年,天地顛倒。

父親帶著弟弟出外求醫,一去不回。

娘搬進居安院,終日誦經唸佛,誰也不見,奶孃帶著我,在居安院外等了足足一天,才有一個婢子出來,說:“少教主請回吧,夫人說今日要誦完《金剛經》,怕是沒工夫見少教主了。”

奶孃還要再說,我攔住她,仰首看了看天色,浮雲四塞天日窈冥,天際,一線微光如女子娥眉,淡淡的黛青色,轉瞬即逝。

而星光漸次亮起,斑斕華美,卻遙遠如沉落深海的珍珠。

屬於我記憶中的最好的日子,終於也從此逝去了。

我將眼光放下來,看了看有些惶惑的婢女,對她笑了笑。

她更加惶惑。

我笑道:“那我便不打擾了,請轉告夫人,好生珍重。”說完轉身就走,路過側殿雙生子的院子時,我停下腳步,吩咐:“把小少爺帶回廣元殿。”

廣元殿的僕傭雖然不少,但是現在大多不在原處了,她們或者尋機偷懶,或者另尋了他處侍候,往昔恭敬的神情漸漸轉為怠慢漠然,叔叔那時已經大權在握,而每個人都在傳說,父親不會回來了。

我沉默的聽著這些訊息,用銀針小心的試著剛送來的午膳。

自從上一次送來的飯被弟弟不小心推翻在地,我養的雪犬追風趕來吃了一口便暴斃之後,我學會了用銀針試毒。

那次的飯,是奶孃親自捧來的,她在這之前,一直忠心耿耿的跟隨著我,無微不至的幫我照顧弟弟,我甚至為當初對她口出惡言而後悔過,覺得她終究算是個厚道善良的女人,我那樣對她,太過分了。

而當我抱著陪伴我數年,自我記事起就在我身邊的追風僵硬的屍體時,我終於明白了,我確實是個很幼稚的孩子。

我把追風葬在了花園裡,然後叫來奶孃,我說,我肚子好疼。

她一臉驚惶的來扶我,卻不問我為什麼疼,我瞟著她眼神,一抹難以掩飾的喜意,我笑了笑,藏在袖底的短劍,溫柔而決絕的捅進了她的腹中。

她軟倒在血泊中時,眼睛瞪得彷彿要凸出來,她至死不肯相信我會親手殺了她。

我對著她屍體,淡淡道:“你本可以做我半個孃的……可是也許命中註定我不會有疼愛我的娘。”

我挖了個坑,在追風之側,葬了她,追風是願意和她做個伴呢,還是憤恨得死掉了也要爬起來咬她一口呢,我不管。

你們都陪過我,安慰過我寂寞的一段日子,所以,我葬你們。

之後,還有很多接近我的人,關懷我的人,然後最後,想反咬我一口的人。

比如那個宮女,曾想用被子悶死弟弟。

她們無一例外都死了。

都不是我殺的,奶孃死後,軒轅無出現了,他是風塵僕僕趕回來的,他去終南山尋找父親未果,聽說新教主即將繼位,日夜兼程趕了回來,他一回宮,立即直奔廣元殿,正看見我在用銀針小心翼翼的試湯。

於是他呆在殿口。

那時我很專心,只是忽然覺得殿口光線暗了一暗,一回首,看見立在門口的男子,他背光,我看不清他容顏,只記得那一刻他沉默而愴然的眼神。

他回來後,我們談了整整一夜,思考了父親的去向,商量了今後如何生存,離開,是不可能的,廣元殿外,處處關卡,軒轅在宮中也沒有太大的行動自由,何況紫冥的很多武功,是必須在崑崙才能修煉得成,我們相對默然,寄希望於叔叔的慈悲--最起碼直到現在,他還沒親自對我動手。

那夜軒轅於一線燭火之下,語氣堅決的對我發誓--無論如何,定保你兄弟周全!

我看著他,感激他的忠誠,不知怎的,心裡卻有模糊的不安。

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沒有自保能力的弟弟詐死,將他藏入我的密室,而軒轅與此同時,收了一個侍童,比弟弟大一歲,我們打算,等到過幾年,弟弟長大,容貌有變,便殺了這侍童,瞞天過海換成弟弟。

軒轅經常被叔叔派出去,我大多時候還是一個人在,後來雲橫來了,他跪在我殿門口,一遍遍說,少教主,相信我,我是真心要來侍奉你。

我不相信用嘴說出來的真心,軒轅為我殺了那麼多人,那些屍體埋在花根下,用一園繁盛得近於瘋狂的花朵向我證明了他的忠誠,我相信了他,雲橫不肯殺人,我怎麼知道他的心思?

我對他說。

“如果要我相信你不是來刺探我傷害我,自然首先你得永遠也不可能做到。”

他二話不說,磕了一個頭,離開。

我站在殿門前,諷刺的笑,呵,忠誠是個多麼可笑的東西,經不起言語輕輕一擊。

然而晚間,我看見自己刺瞎雙眼,燙啞喉嚨,刺穿耳朵的雲橫,昏倒在殿門前。

我收留了他,他成了跟隨我最久的老僕。

多年以後,當那個有著飛揚長眉的清豔絕麗女子,看著雲橫的背影,用目光責問我的無情時,彼時我很想笑,很想告訴她,這世間最無情的人或事,你還遠遠沒有看見。

可是,我愛的女子,我但望你一生,永不要看見。

哪怕你因此誤會我一生。

自此軒轅回來宮中,都守著我,並教了我許多如何識別別人惡意,如何保護自己的方法,那些想傷害我以向新教主邀功的形形色色的人們,被他當著我的面一一誅殺,那些屍體被扔在花園裡,埋下花下,那年夏天,廣元殿的鮮花開得妖豔葳蕤,我雙手擱膝,靜靜端坐在桐閣深綠之中,看風中爛漫流光飛舞,寶焰千枝,微香細細,穿堂入戶,而遙遠的更遠之處,崑崙山頂積雪未消。

我對著那一庭繁花微微笑,看,屍體無論多麼醜惡髒臭,化做肥料,孕育出的花,依舊美豔絕倫,毫無不潔。

而我的餘生,便要在這極度的美與醜之中,尋找出屬於我自己的路,沒有退路的走下去了。

數日後,我搬出廣元殿,搬到我看中的一個小小的院子,那個院子,父親沒有離開時曾告訴過我,連線著紫冥最隱祕的一個密道。

一個月後,叔叔繼教主位,那時父親已經失蹤半年多,第十一代紫冥教主的繼位大典上,風姿絕豔的叔叔,似笑非笑的接過了象徵紫冥最高威權的紫晶玉劍,劍上碩大的深紫晶石光芒流轉,如同他綺麗濃豔,嫵媚氤氳的眸子,又或是月圓之夜崑崙絕頂升起的月光,似近實遠,飄搖不休。

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他是不是,很開心?

有人輕輕走到我身側,對我道:“少教主,這位子,本應該是你的。”

我抬眼,看見是大護法甲辰,他正一臉古怪的看著我,目中有深而黑的幽光,宛似暗河永久緩慢流淌的重水,粘膩而沉滯--我三歲時,父親帶我親眼看過暗河,我從此永久記得那散發著古怪色澤和氣味的怪異的河,它不住翻騰,冒著黑色泡沫,那泡沫如此碩大,如同自水中掙扎而出的死者的頭顱,再啪一聲破裂,每裂一次,便如幻滅了一個生命。

父親當時指著暗河,對我說,“悠兒,這是紫冥教最為黑暗神祕的地方,擁有巨大的吸力,輕易不要靠近。”

父親,你錯了,最黑暗神祕的地方,不是暗河,是人心。

你不知道,當你離開,母親坐禪,叔叔即將做教主,我的廣元殿裡,二歲猶自不會說話的弟弟,不哭不鬧,卻也不會笑。

芙蕖殿,父母居住的正殿,自主人雙雙離開後,宮人僕傭,一批批悄無聲息的死去,我在暗夜裡扒著相鄰的廣元殿最高的摘星樓的窗櫺,看著那些僵硬的屍體被一具具拖出,扔進冰谷,有一夜月光很好,最後走出的男子,身姿曼妙,他立在殿門前,掠掠鬢髮,整衣挽袖,回身一笑。

他隱在半邊月影裡的容顏,明明是一朵春日濃烈裡開出的桃花,香草美人,蘭芝芬芳,然而那一刻看起來,卻悽豔如黃泉彼岸,花葉永不相見的荼靡。

半山的月色沉入深谷,銀河輕淺,一天的星光俱都隱沒。

我對自己說。

沒關係,我會笑,會說話,我還活著,會很好的活下去。

甲辰依舊目光灼灼的盯著我。

我心生厭惡,面上卻維持著先前的笑容,偏偏頭,我看著他,道:“是嗎?可我覺得,大位當有德者居之,難道你是認為,叔叔還不如我這個五歲孩子?”

他語塞,我卻已走開。

我寧可回到我的院子,對著我那個不哭不鬧不笑的弟弟,他純稚的眼睛,不會令我想起暗河。

靜夜悠悠,小院深涼如水,遠處紫冥宮樓臺萬千,倒映我心海深處幽藍無垠,那些宮闕無數的繁華榮盛,那些父母雙全的溫馨日子,從此永久在我心中沉睡,我想這一生永遠不會再有人來喚醒。

密室裡水幕飄搖,映著我的影子,五歲,十歲,十五歲……那一簾秋影映著月色黃昏,我微笑穿過水幕,十七歲少年纖長的手,按上四壁密宗神符。

今年,叔叔說,我可以出宮歷練。

我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那個遙遠的甘肅深山裡,神祕的山莊,軒轅告訴我,也許我能找到些自己想要的東西。

站在死亡谷外,深深呼吸谷外沁涼的空氣,深夜密林散發著青翠氤氳的氣息,蒼苔和木葉的清香令人心意寧適,風拂起樹葉的清音,仿如精擅音律者奏起的七絃琴。

我微微的笑起來。

十七年第一次出谷,宛如放飛。

那長天之西,絕巔之上,可有山石,供我落足?

我會遇見誰?找到誰?邂逅誰?結緣誰?

還是隻是紅塵裡匆匆過客,一瞥間飛掠而過,點塵不驚?

那時,我不知。

俱無山莊,巧笑嫣然的少女,亦於此時,宛然回首,等待觸及命運裡那一剎的相逢。

懷素。

從此我漫渡人生滄海,而你卻是,彼岸遺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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