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二部分 夜嬰 第五章: 生死之門

第二部分 夜嬰 第五章: 生死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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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夜嬰 第五章: 生死之門

長途車停在路邊,留下一對風塵僕僕的青年男女,很快又絕塵而去。

那對青年男女雖然衣著樸素,但男人身材魁梧、氣宇軒昂,女人纖纖瘦白皙,容貌俊美。他們停在路上猶豫不決,很快吸引了一些在路邊田裡耕作的農人的目光。有好事者上前與他們搭訕,大家從他們口音中猜度他們是南方人,還知道他們是一對小夫妻,在這裡下車,因為妻子在車上忽然極度不適,所以他們才留在了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這樣的解釋並沒有引起淳樸的農人的懷疑,大家猜測女人在車上不適的原因是暈車,還有人猜是其它一些毛病。最後,大家指點這對年輕夫妻往前去三公里,便到了鳳凰鎮,鳳凰鎮上有家衛生院,附近有人患病都是到那裡診治。

那青年男子謝了眾人,立刻便扶著妻子向前去了。

鳳凰鎮衛生院裡,接待他們的是位年輕的女醫生,她神情冷峻,簡單檢查過後,便淡淡地告訴男人:"你的妻子懷孕了。"女醫生髮現這一刻,面前這對男女臉上是種奇怪的表情。即將為人父母的喜悅稍縱即逝,接著倆人一起憂形於色,好像懷孕是件讓他們很頭疼的事。

青年男女走出衛生院,那男人說:"我們就在這裡安頓下來吧。"女人環顧零亂的街道和破舊的樓房,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頭:"我喜歡鳳凰鎮這個名字,也許,我們的新生活就要從這裡開始了。"男人並沒有再說話,一年多的逃亡生活已經讓他變得沉默寡言。他是個殺人犯,他帶著女人逃離盛開木棉花的南方小城,現在,終於可以在一個偏僻的小鎮安定下來了。這偏僻的小鎮也許並不安全,但此刻,清眉已經有了身孕,他總不能帶著大肚子的女人繼續四處逃躥吧。

後來蔣青又想到,也許懷孕僅僅是一個藉口,這一年多他們去過很多地方,但從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時間過長。現在,這個藉口可以讓他們安心呆在這個偏僻的小鎮了。

蔣青與清眉第一次走在鳳凰鎮街道上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到在這裡,另一場災難與他們已經近在咫尺。

風凰鎮離城三十多公里,因為背靠鳳凰山而得名。鳳凰山不高,海拔三百多米,卻山勢綿延,有六座大小不等的山頭。山上多是針松,也有不多的垂柳與槐樹。近年開山採石採去了小半個山頭,鳳凰山看上去便枯萎了許多。

鳳凰山下有這城市最大的土地廟,傳聞裡面的土地爺管著蘇北魯南數個城市的地盤。文革中一把火毀了大半個廟宇,數年前重修,一度香火鼎盛,可算是鳳凰鎮上最風光的去處。土地廟裡沒有和尚卻住著幾個尼姑,究其原委那得往前追朔到抗日戰爭時期,幾個尼姑為避戰亂隱匿於土地廟內,后土地廟的主持死於戰火,尼姑們便在土地廟裡長住下來,一直持續至今。那幾個尼姑頗有些仙氣,為人占卜財運預算吉凶,靈驗十之八九,於是在這城市裡被人廣為傳頌。只是近年來幾個尼姑老得眉毛都垂下來了,堅決不再替人卜算命運,讓許多慕名而來者敗興而歸,而土地廟的香火卻不曾因此而稍現衰色。

鳳凰鎮緊挨著鳳凰山,整個鎮子裡只有一條老街,鎮上的所有商家店鋪都集中在老街上,鎮裡的居民也大多在老街兩側建屋成家。鳳凰鎮衛生院座落在老街西側,佔據著一幢抗戰時期的日式小樓。衛生院裡只設內科外科和婦產科,平時也就治個傷風感冒頭疼腦熱或者跌打損傷什麼的,鎮上的人一般患了重病,都會搭車趕到市裡去。衛生院的婦產科也必不可少,因為哪家的媳婦生孩子都不敢說跟預產期一定吻合,碰上緊急情況來不及送到市裡的大醫院,只能就地解決。送到鎮衛生院總比找產婆要強些。還有鎮子周邊的一些農民,貪圖鎮衛生院便宜,也常趕著驢車拖著大肚婆來這裡生產。

三年前,林紅衛校畢業,她揹著揹包和另一個叫白露的女孩一塊兒走進鳳凰鎮衛生院,成為婦產科的兩名護士。婦產科那會兒連她倆一共四個人,主任是個五十多歲姓丁的老太婆,人雖姓丁卻目不識丁,一天學沒上過,解放前是這地區最出名的接生婆。醫院初建那會兒,婦產科找不到合適的大夫,便把她招了進來。老太婆從進這醫院直到後來出事,一直沒有任何行醫資格,但卻在鎮衛生院裡呆了十多年。還有一個男醫生,四十多歲年紀,神情猥瑣,常年蓬頭垢面,一件白大褂上滿是血點和汙漬。當他走到你跟前,不用說話,你立刻便能聞到他身上那刺鼻的酒氣,他甚至早上到醫院時都滿嘴酒氣,是個十足的酒鬼。但據院長介紹,這醉鬼雖然糊塗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多,卻醫術高超,即使在迷迷糊糊當中也能順利接生。

林紅跟白露剛到醫院的第三天,那姓丁的老太婆便出了事。

緊挨著鳳凰鎮的是灌雲縣的下馬鄉,下馬鄉一個農民的老婆要生孩子,送到鳳凰鎮衛生院後才發現兜裡的錢不夠了。那農民去年生完小三子,家裡的房子就差點讓隊部的人給扒了,後來扒走了糧食牲口這才算勉強交完了罰款。到生這小四子的時候,已經是家徒四壁了,不要說再去找錢,就連生完孩子吃什麼這都成了問題。

那農民跟他大肚子婆娘賴在衛生院裡不肯走,後來丁老太婆悄悄把他叫到了一邊。當天晚上,大肚婆便躺在了丁老太家裡專用的一間平房裡。

丁老太這麼多年,一直沒間斷在外面替人接生,從來沒出事,但這次不知她倒黴還是那農民倒黴,偏偏就把人家孩子的頭給擰了下來。

產婦在丁老太家裡躺了兩天,宮縮過後見了紅。丁老太早已做好了準備,那產婦已經是四胎了,所以也並不太緊張。胎兒順產,頭先露出來一半,丁老太一邊讓產婦使勁,一邊掐著嬰兒的腦袋往外拽。這天合著該出事,正常情況下,嬰兒頭出來了身子不費什麼事也就跟著滑出來,這在婦產科幾乎形成了一種共識,但那天不知哪裡出了問題,孩子居然賴在產婦身體裡不肯出來。嬰兒的腦袋溼漉漉的滑手,丁老太掐不牢,她後來想出了一個法子,用一條毛巾展開了搭在嬰兒的頭上,自己按著毛巾幫著產婦使勁。那孩子似乎跟丁老太和產婦較上了勁,死活呆在裡面不出來,產婦疼得嘶叫不止,丁老太也是滿頭大汗。丁老太最後一發狠,雙手按著毛巾狠命一掙,只覺手上一鬆,那嬰兒終於出來了,丁老太還因為驟然失去平衡差點摔那兒。待她回過神來時,立刻嚇得頭皮發麻汗毛直豎。

握在她手中的毛巾上面,赫然粘著一個嬰孩腦袋,而那產婦張開的雙腿間,血淋淋的半個嬰兒身子,還有一半呆在產婦的身體裡。

那一天裡,每隔一兩個小時,林紅都要嘔吐一回。她的胃在她第一眼見到那個死嬰後便驟然**,接著翻江倒海般湧動。

在衛校學習三年,屍體接觸得多了,初時她也嘔吐過,但後來很快便習慣了面對一具冰冷的身體。但是,看著那具小小的,被一層粘液包裹住已經變黑的屍體,她打心底深處感覺到了一種生命的恐懼。接下來的夜裡,她開始做噩夢,已記不清多少次汗岑岑地從夢裡醒來,全身篩糠樣抖個不停。三年前的林紅還很單純,純粹的恐懼還沒有讓她學會思考,但是,那樣的夜裡,她常常會想到在家鄉的弟弟。拖著一雙殘腿在村裡亂爬的弟弟,那一刻讓她的恐懼有了形狀。

丁老太因為那農民抱著死嬰到醫院裡的吵鬧而臭名遠播,最終事件以丁老太賠償了農民八千塊錢結束,並且,因為這件事,丁老太離開了工作近二十年的鳳凰鎮衛生院。

這樣婦產科裡便只剩下酒鬼醫生和兩個新來的小護士。酒鬼醫生雖然醫術高超,但酗酒讓他的身體變得很虛弱,連續兩例手術下來便累得腳跟發軟。到了生育旺期,林紅和白露很自然地就成了婦產科裡的主力軍。

白露在衛校裡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兒,她的理想就是畢業後呆在哪家醫院的掛號室裡。現在要她每天站在產床前,每天血淋淋地工作,簡直要了她的命。開始那段時間,她甚至比林紅還要恐懼。

林紅跟白露那時住在醫院樓後的一排平房裡,許多個夜晚,林紅自夢中驚醒過後,會發現嬌小的白露不知什麼時候鑽到了她的被窩裡,身子蜷作一團,睜著圓圓的眼睛,滿臉驚悸。

這時候,林紅便會抱緊了她,像個媽媽樣安慰她。

白露說:"這些人為什麼要生孩子呢?為什麼要把生活搞得這麼血淋淋的呢?"林紅沒法回答她,因為她此刻心中正被同樣的問題困惑著。

白天裡,站在產床前,林紅必須扮演一個大姐的角色,每當白露臉色變得蒼白,汗水順著手術帽的髮絲流淌下來時,她總會讓她到一邊休息一會兒。而她,則強迫自己硬下心腸,兩隻手伸向讓她深惡痛絕的所在,並且,面無表情地用剪刀剪開產婦的**,像剪一張紙,或者一截線頭。

婦產科內每天都瀰漫著一些痛苦的哀號和血的味道,那些產婦聲嘶力竭的叫聲,讓人彷彿置身煉獄,每一刻都能毛骨聳然。無數的產婦在痛苦時,用最惡毒的語言來咒罵守候在外面的男人,發誓從此以後,再不與男人做那骯髒事。但林紅知道,當這些婦人們出了這個門,用不了多久就會把這一刻的痛苦忘得乾淨。

林紅開始憎惡女人的器官,那些醜陋的,形態各異的**呈現在她面前時,總是顯得那麼面目猙獰,它們如同深深的沼澤,盛載了太多的罪惡,無數弱小的生命在它的血汙中掙扎,並終被淹沒。因為憎惡而生出仇恨,林紅仇恨一切躺在她身邊任由她主宰的那些愚蠢的女人。她們在滿足了男人最無恥的荒**過後,還要承受撕裂般的痛苦。這是女人的命運,但一定不是全部。

有一天當林紅和白露共同站在澡堂的淋浴下面時,互相盯著對方水淋淋的身子,然後一起落了淚。白露說:"我永遠不要男人,我永遠不要男人帶給我的痛苦。"林紅記不清白露從什麼時候開始精神恍惚的,或者是在那年冬天,酒鬼醫生遭遇一場車禍之後。酒鬼醫生的腳踏車與一輛夜行的卡車相撞,性命無憂,但尾骨卻裂開了一道口子,需要在家靜養數月。婦產科的活兒便全都落在了年輕的林紅和白露身上。

在那整整五十多天的時間裡,林紅和白露每天大約要接生三到五個嬰兒,為數個女人流產。最忙的時候三個產婦並排兒分開雙腿躺在產**,兩個小姑娘掙命樣來回奔跑。

農村婦女臨產前大多沒有經過細緻的胎檢,有的甚至連骨盆測量都沒有進行過,所以死亡很容易發生。當遇上橫產的情況,林紅和白露便任由產婦殺豬樣慘嗥,對她置之不理。有時候產婦的**內伸出一隻纖小的胳膊或者腿,它們有力地向兩個護士招搖,但卻絲毫不能感染一點已經麻木的神經。

嬰兒死了,產婦仍在痛苦地慘叫,林紅或者白露,這時會面無表情地過來,剪開**,取出死嬰,隨手將它們扔在托盤裡。碰上僥興存活的嬰兒,她們便會機械地用痰管清除嬰兒口腔、鼻腔的粘液和羊水,再幹淨利落地結紮臍根,剪斷臍帶,像生產流水線上的熟練工。嬌滴滴的白露此刻已經變得意志堅定了,那些鮮血在她眼裡似乎已經失去了顏色。她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變得呆滯,眼睛裡灰朦朦的,呈現一種魚肚白的渾濁。

白露最後一次站在產床前,順利地從一個產婦的身體裡引出來一個瘦弱的男嬰。那男嬰雖然瘦小,哭聲卻嘹亮。邊上忙活的林紅都被男嬰的哭聲吸引,白露更是對著男嬰露出罕見的笑容。正常情況下,嬰兒出生後,大約只需幾分鐘,胎盤便會脫落,但那天那個俊美異常神情萎靡的年輕女人,在嬰兒出生後仍然慘叫不斷,白露還大聲斥責產婦:"孩子都出來了還鬼叫什麼!"那產婦只是呼痛,滿腦門子都是豆大的汗珠。二十分鐘後,白露實在氣不過這產婦的嬌氣,上前檢視,卻發現一股清亮的**從孕婦的下身流出來,這是胎兒破水的跡象。白露一怔,上前稍做檢查,便發現產婦腹中還有一個胎兒,這一胎是雙胞胎。

初時白露並不慌張,雖然她還沒有過處理雙胞胎的經驗。白露戴著消毒手套的手伸進了產婦的身體裡,準備牽拉出胎兒,但在她的手接觸到胎兒的一瞬間,心裡卻咯噔一下,不安的感覺蔓延了整個身體。

她的手接觸到的不是料想中該摸到的胎兒的一雙腳,而是伸出子宮外的一隻小手。更讓白露緊張的是孕婦的宮口已經收縮的只有拳頭那麼大,隨著那隻小手還滑落出來半截臍帶。臍帶在白露手上有力地跳動著,她感覺一個生命正託在自己的手心,輕飄飄的,沒一點份量。白露試探著想在體外把胎兒扭轉過來,但孕婦這時已經不再疼痛。

這是一個不好的現象,不再疼痛也就不再有宮縮,沒有宮縮宮頸口便不會擴張,那麼胎兒就只能窒息在腹中。

臍帶仍然在跳動,白露攥著那隻小手,試圖讓它縮回宮腔裡,其實白露心裡明白,這種做法是徒勞的,她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書內可能漏掉的某個環節,甚至僥倖安慰自己,我的判斷和方法是正確的。孕婦的家人還在莫名其妙看著,心底的一點自尊讓白露知道該乾點什麼,她抬起頭非常平靜地告訴產婦的家人,小孩難產,可能會有危險。

後來白露記不起是怎樣讓產婦轉院的,在她摸到胎兒的臍帶停止跳動以後,整個心就沉下來,沉得沒有思想。她聽到汽車的聲音,又看到有人抱起孕婦往門外走,孕婦的下身露出半截臍帶,上面掛著明晃晃的止血鉗,血順著止血鉗一直滴到門外。

然後是汽車開走的聲音,產婦的家人從頭到尾沒有責怪過白露一句。白露想那個本該粉嘟嘟的小孩現在不知道變成什麼色了?該是紫色吧,不,是蠟黃的。白露呆呆倚靠在產**,那一刻神思恍惚到了極致,她端詳著此刻戴著消毒手套的雙手,那上面的血汙讓她忍不住發出長長一聲痛苦的呻吟。

林紅在眾多的慘嗥中清晰地分辯出那聲呻吟來自白露,但當她走到白露身邊想詢問些什麼的時候,白露卻驀地尖叫一聲,整個人迅速萎縮下來,然後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醒過來後的白露再也不能站到產床前了,她見人必定要露出驚恐的神情,然後將一雙乾淨纖秀的手舉在眼前,嘴裡喃喃地念叨著"我殺了人我殺了人"白露後來甚至連林紅也不認識了,她被年邁的父母接走時,連看都沒看一眼正在替她落淚的林紅。

兩年之後,林紅再次見到白露,在她面前的已經是個挺著大肚子的產婦了。白露在臨產前三天便整宿整宿地睜著眼睛,她的恐懼滲透在她身體的每一處。林紅為她做了最細緻的檢查,無數次在她耳邊安慰她,讓她放心。而當白露宮縮開始,她仍然像頻臨絕境的困獸樣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叫。

白露原來清秀的臉龐此刻涕淚縱橫,短髮已被汗水束成了條狀粘在腦門上,她死命抓住林紅的胳膊,在呼叫聲裡清楚地告訴林紅:"我就要死了,我逃不過這一劫了。無恥的男人,萬惡的男人"白露比任何一個產婦都要多地咒罵男人,她的目光間或與林紅的相碰,那裡面的絕望讓林紅感到心上生出種徹骨的寒意。

白露最終沒有能夠躺在產**,那凝結了無數生命與死亡的產床是她所有恐懼的根源。白露在宮縮漸強,一些帶血的漿性分泌物滲出時,忽然變得很鎮定了。她很清醒地挺著個大肚子檢視自己的下身,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跟陪護她的家人說:"我要生了,我要到產室裡去了。"她的家人攙扶著她往產室去,在走廊裡,白露說要小便,她的家人便扶她去了衛生間。可憐的白露就在衛生間裡,從視窗跳了下去。當林紅聞訊趕去時,纖秀的白露已經躺在血泊裡了,她沾滿鮮血的臉龐上透著解脫的輕鬆。當所有人都在白露家人的痛哭中猜測著這女人自殺的原因時,只有林紅懂得是恐懼殺死了白露。寒意更深地從心底深處瀰漫,林紅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也會被恐懼殺死。如果這是劫數,她在兩年前邁進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一切便已註定。

兩年過去了,林紅仍然呆在鳳凰鎮衛生院的婦產科裡,她的技術越來越好,最後連那個酒鬼醫生都在不同的場合裡替她吹噓,說她是科裡的第一把手了。

林紅知道酒鬼醫生這樣說是為了逃避工作。果然,越來越多的產婦家屬指名道姓要林紅接生,酒鬼醫生樂得清閒,不到實在忙不過來堅決不到產房裡去。婦產科這時又來了兩個更年輕的小護士,她們跟在林紅屁股後面忙活,一張嘴就叫林紅"林老師"。林紅冷著臉兒看她們還很紅潤的臉龐和嘴角兒掛著的笑意,知道枯萎離她們已經近在咫尺。

後來那兩個小護士能夠獨立手術了,林紅便有了自己一些閒暇時間。林紅不常回龍鬚鄉的老家去,她對老家潛意識裡有種排斥心理。她只是隔一段時間便讓人捎錢回去,讓家人知道,他們的女兒並沒有把他們忘記。在不多的一些假期裡,林紅最常去的地方是鳳凰山下的土地廟。在廟裡,她不燒香,也不求籤占卦,只是和幾個老尼姑坐在太陽地裡,看老尼姑慈眉善目耷拉著臉皮表現出的絕對漠然,聞著廟裡常年不散的煙火氣息。後來林紅真的喜歡上了廟裡的那種煙火氣,她想,或者廟裡的香火味可以褪去自己身上的血腥氣吧。

林紅的怪僻與酒鬼醫生的邋遢在醫院裡已經很出名了,兩個新來的小護士很快就感覺到了他們倆身上傳遞過來的陰森氣息。兩名小護士沒費多少事就知道了婦產科的歷史,也打聽到了發生在酒鬼醫生和林紅身上的故事。

酒鬼醫生的老婆與人私通已有近十年的歷史,私通者的姓名與人數在醫院裡那已是人盡皆知的祕密。而酒鬼醫生除了酗酒,根本就不過問老婆的事情,甚至她的老婆與人私通後懷了孕,還是他替她做了人工流產。這樣,大家便都理解了酒鬼醫生酗酒的原因,除了對他抱以同情外還在背後表達了同樣的蔑視。這世界上做王八的男人有很多,但王八做到他這一步,那實在是太窩囊了些。

後來酒鬼醫生半醉之下與醫院做後勤的幾個婦女開玩笑,那幾個婦女是從鄉下來的,粗俗得厲害,那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幾個婦女聯合起來上前扒他的褲子。酒鬼醫生半醉之下使不出勁來,被幾個婦女按倒在地,褲頭扯到腿彎那兒,一盆冷水就潑在了他的下身。後來酒鬼醫生蹲在地上捂著下身"唔唔"哭開了,傷心極了。

幾個婦女面面相覷,便湊錢買了瓶洋河酒,一來想哄他開心,二來想套他心裡的祕密。

酒鬼醫生先將隨身帶的一個不鏽鋼扁形酒壺倒滿酒,這才開始不緊不慢地將酒瓶口送到嘴邊。酒鬼醫生的不鏽鋼酒壺據說是一個俄羅斯人送他的,因為他曾救過那俄羅斯人懷孕的妻子。

那次酒後,酒鬼醫生吐露了心聲,原來他早在十幾年前便再做不成男人了。成天呆在婦產科裡,女人的身體在他眼裡已經和鮮血與死亡聯絡到了一塊兒,他的手早已無數次伸進過不同女人的身體深處,那些醜陋的、扭曲變形的器官讓他心裡噁心透了,他實在沒有辦法讓自己在面對另一個女人的身體時生出任何的衝動。

酒鬼醫生的老婆在努力過許多次之後終於對他死了心,而他也任由老婆在外面放縱,在他眼裡,老婆送出去的不過是一具散發著惡臭與製造罪惡的身體,惡臭與罪惡是他想逃離的,所以,他才能無視發生的一切。可他仍然痛苦,他沒有辦法用理性的思維來定義這種痛苦的來源,所以酗酒成了他生活裡唯一的樂趣。

兩名小護士比別人更能理解酒鬼醫生的痛苦,她們後來不僅不像別人那樣嘲笑酒鬼醫生,還對他表現出了真心的敬重。

至於林紅的怪僻,除了兩年前白露自殺的事外,似乎並沒有其它可供她們想象的事情,後來,從醫院傳達室的老頭那裡,她們知道了林紅剛來醫院不久,曾經有一個徐州醫學院的小夥子來找過她。那小夥子英俊挺拔,當時大家都以為他必定是林紅的男朋友,但他只來過一次,以後便再沒出現過。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又有男人來找林紅了。那是個鬍子拉碴,穿牛仔褲和黑色寬鬆襯衫,瘦巴巴的男人。那天他站在醫院大門口等林紅,兩名小護士便在婦產科的視窗看著林紅下樓去和他見面。那男人很親暱地把嘴巴湊到林紅的耳邊說了些什麼,於是林紅便笑了。看到林紅笑,小護士便知道這個男人和林紅的關係肯定不一般。她們來這醫院已經好久了,林紅的笑至今她們也沒看過幾次。

鬍子拉碴的男人叫石西,小護士看到他那會兒,他還不是林紅的男朋友。但石西三天兩頭老到鳳凰鎮衛生院裡找林紅,理由都是向她詢問一些跟生孩子有關的民俗。林紅知道這傢伙沒安好心,心裡對他暗暗警惕。但因為石西從來不在她面前暗示或者表露什麼,林紅心裡漸漸就對他失去了戒備。特別是石西每次在她耳邊哼哼那首兒歌,她心裡便會不由自主生出種淡淡的憐惜來。

石西是個民俗工作者,現在檔案掛在市群藝館,可是已經一年多沒領過工資了。石西不缺錢,每個月稿費單攢一塊兒,也有小兩千,這在當地算中等收入了。他計劃著搞一厚本這地區的民俗大全,已經忙了快三年,收集的資料差不多堆滿了一間屋子。那一次在龍鬚鄉,鬍子拉碴的石西第一次見到林紅,當時他混在一堆嘈嘈嚷嚷的孝子賢孫中間,牛仔褲,寬鬆的黑襯衫,瘦瘦巴巴的身子骨,一手拿著照相機,一手拿個小錄音機,跳大神似的轉來轉去,挺扎眼。

那次五叔殯葬,五叔的兒子洪春是個孝子,毅然賣掉了五叔的老宅為五叔風光大葬,他自己則跟老婆帶著七個孩子住到村後的黃泥屋裡。那次石西是村裡唯一的外鄉人,林紅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林紅。漂亮洋氣的林紅隨便往村裡一站,那都是最招人的風景。

後來石西就踱到林紅邊上,像個愛學習的小學生,拿支筆拿個小本兒逮什麼問什麼。林紅開始時還很有耐心,告訴他死鬼五叔從肩頭到腋下披的三尺藍布叫"披肩手巾",是過陰間"剝衣亭"留給剝衣小鬼的;五叔臉上蓋的方形草紙叫"蒙臉紙"是為了讓死者看不見家人,不會戀家,好安心跟陰差上路;五叔袖頭裡那幾塊小餅叫"打狗餅",腳頭直插雙筷子的那碗飯叫"倒頭飯",頭前腳後兩盞素油燈叫"引魂燈",燒紙的灰瓦盆兒就是俗話說的老盆後來林紅說煩了,石西還不知趣地喋喋不休問個沒完。林紅就住了嘴,把本來就冷的臉兒又多冷了幾分。

石西小筆頭兒飛快,記著記著聽林紅沒聲了,看了她的冷臉兒,就知道她煩了,想解釋些什麼,可終於還是閉了嘴,只是臉上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快三十的石西委屈起來像個孩子,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嘴兒還有點撅。林紅看了想笑,可面上還是冷臉兒,還別過臉去不看他。石西磨磨唧唧半天,不說話,也不走開,而且林紅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幾天後林紅回鳳凰鎮,在車上又遇見了他。倆人聊了會兒,林紅就問殯葬那天他幹嗎老跟著她。石西臉上露出和他年齡很不相襯的頑皮來,他不回答林紅的話,卻在林紅的耳邊低低唱首兒歌,當然是改了詞兒的:"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冷著臉兒的林紅想憋沒憋住,笑得眉兒眼兒都舒展開來。邊上的石西便直勾勾掉了魂似地盯著她看,說:"林紅你笑起來真好看。"直到現在,想起石西那會兒的表情林紅還想笑,而石西也在後來的很多時間裡,湊在林紅耳邊哼哼嘰嘰唱那首兒歌:"我是光榮的小尾巴,你到哪,我到哪"林紅十六歲上高中時便開始住校,十九歲時離家到外地上學,那會兒性格雖然不算孤僻,但一個女孩兒獨自一個人生活終究還是挺孤單的。兩年前來醫院找她的徐州醫學院那男孩,是她衛校時交的男朋友,倆人在臨近分手之際依依不捨,說盡了情話。但是,當那男孩長途跋涉來到鳳凰鎮找到林紅時,忽然一下子覺得她變了個人。那天晚上,醫學院那男孩跟林紅在鎮上的一家飯店裡吃了飯,天黑透後帶著林紅到了他的住處,鎮上最大的一家旅館。房間裡,男孩迫不及待地抱住了林紅,像在學校時一樣吻她的脣,手從她的衣服下襬伸進去。林紅知道男孩的舉止是一種真情的流露,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抓起床頭櫃上的菸灰缸敲在那男孩的頭上。

男孩第二天流著淚離開了鳳凰鎮,林紅送他時心裡已經非常後悔了,但是,她仍然冷著臉兒,不說一句挽留的話,甚至在男孩上車後便毅然轉身大踏步離開。唯一的一場戀愛結束得有些莫名其妙,林紅僅有的一點後悔很快就被產房內的血腥氣沖淡,不留痕跡了。

石西的出現很是勾起了林紅的一些心事,但她很快就為自己與石西的交往劃上了一條底線。畢竟,如果拋開男女情慾,石西還是個挺招人喜歡的傢伙。

那段日子,石西隨身帶的小本上記滿了從林紅那裡蒐集到的關於生孩子的民俗段子。石西每個月裡總要有半個月泡在鳳凰鎮上,他在醫院隔壁租了一間民房,但除了晚上睡覺,其它時間基本上都泡在了衛生院裡。林紅單身慣了,加上工作時間彈性很大,有時都半夜了醫院裡來了產婦也得立馬從被窩裡爬起來。時間久了,便養成了生活沒有規律的壞毛病,一日三餐能對付就對付,實在沒時間或者太累了乾脆就讓肚子餓著。

石西自從泡在醫院裡後,就跟林紅與那兩個小護士搭了夥,早中晚三餐都由他包了,有時中午或者晚上林紅臨時加班幹活,石西便會把飯菜盛好了端到婦產科的值班室裡。林紅開始覺得挺彆扭,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被人這麼關心過。但倆小護士一個勁在她面前誇她才找的這男朋友,誇得她心裡甜絲絲的,便覺得石西真的像自己的男朋友了。

平時石西就呆在婦產科的辦公室裡跟林紅還有那倆小護士聊天,哪天碰上沒有產婦,四個人還能跑到醫院的小花園裡拍幾張照片。石西攝影技術還是挺不錯的,洗出來的照片看著總比真實的人要好看。林紅本來就長得漂亮,照片再那麼一誇張,更是美得天昏地暗的。晚上林紅躺在被窩裡看自己的照片,怎麼也看不夠,心裡便免不了想到石西,一想就想好一會兒,收都收不住。

林紅一年裡不多的幾次回龍鬚鄉,石西知道了,必定要陪她一塊兒回去。鳳凰鎮到龍鬚鄉要坐那種四面透風的鄉村大巴,兩個小時的路程不算太遠,但一個人乾坐著終歸無聊。鳳凰鎮跑龍鬚鄉一天只有一輛大巴來回,那破大巴三天兩頭出毛病,有時半道上就歇了火,把一車人都擱野地裡。

林紅回家途中從不搭理別人,這樣,她就只能一個人眼巴巴地等大巴緩過勁來,時間難熬得要命。現在有了石西,一路上再不會寂寞了,有時候坐在車上的林紅還會巴不得大巴能半道拋錨,這樣,她就可以很坦然地跟石西在田野裡多坐一會兒,石西會像個孩子樣再次為她採來各種各樣的野花。農村長大的孩子誰稀罕野花呵,但林紅喜歡看石西採野花時那股認真勁兒。林紅冷著臉兒坐那兒看著跑來跑去緊著忙活的石西,覺得三十歲的石西真的像極了一個孩子。

有一次車子經過一大片菜地,金黃的油菜花兒齊刷刷開得精神抖擻。菜地邊上是許多蜂箱,養蜂人戴著臉罩在路邊衝車子招手。破大巴窗玻璃壞了好幾塊,車子打蜂箱前一過的工夫,車廂裡便飛進來幾十只蜜蜂。乘客們誇張地大聲尖叫,有人開始試圖趕走蜜蜂或者將它們消滅。蜜蜂在明白人們的意圖後,毫不客氣地與人展開了博鬥。戰鬥的結果是人類損失慘重,蜜蜂全軍覆沒。在戰鬥過程裡,許多愛好和平沒有參與戰爭的人類也遭到重創,最無辜的要算兩隻手搭在方向盤上的駕駛員,他的腦門上都腫起兩個大包來。而林紅在那場戰鬥裡,與石西腦袋靠腦袋躲在石西外套撐起的一個小帳篷裡,一任戰鬥的喧囂在耳邊此起彼服。那天陽光燦爛,石西薄薄的外套並不能完全遮住光亮。外套下面,林紅可以看見石西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看,這麼短的距離讓林紅生出了許多羞澀,便故意避開石西的目光,最後還閉上了眼。

後來林紅的脖根被石西的呼吸弄得癢癢的,便轉過頭來想跟石西說讓他腦袋離她遠點。話沒張嘴石西的嘴脣就覆在了她的脣上。因為缺少必要的準備,林紅有片刻的無措,在她的無措與最初的茫然裡,石西順利地與她完成了接吻的整個程式。外頭人類勝利的嗷嗷聲讓林紅清醒過來,她毫不猶豫地推開石西把外套掀開。陽光下,她的臉蛋紅樸樸的,溼潤的嘴脣反射陽光泛著些晶瀅。邊上的石西便看得呆了,他沒有看到林紅此刻陰得似能擰出水來的冷臉兒,還大大咧咧地伸出手試圖攬住林紅的肩膀。林紅的巴掌毫不猶豫地扇在了他的臉上。

從龍鬚鄉回來後,石西還像以往一樣泡在鳳凰鎮衛生院裡,但林紅再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兒。兩個小護士很快就發覺了他們之間的變化,她們知道不可能從林紅口中探聽到什麼訊息,便一起把矛頭指向了石西。石西這回也是嘴裡含了石頭,死活不撂一句實話下來,但他的表情讓小護士猜測一定是他對林紅做了什麼,便當林紅是在跟石西鬧小脾氣,都沒當回事。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林紅對石西的神情竟是愈發冷淡,石西愈是殷情,林紅愈是不買他的帳,到後來不僅不和他說話,連他送來的東西也不吃了。兩個小護士這些日子沒少得石西的好處,這會兒看石西耷拉著腦袋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可憐巴巴的樣兒,就覺得林紅這脾氣鬧得太過了。她們哪裡想到這時的林紅已是執意要讓石西消失了,但這麼長時間相處,石西的好脾氣讓林紅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所以她是有意要用冷漠來讓石西知難而退。

石西知難,卻不退,不管林紅那臉兒有多冷,仍然一如既往地泡在衛生院裡,早中晚做好了三餐等著林紅回來,林紅不吃,他也不勸,只是沒事就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撅著嘴脣盯著林紅看。

終於有一天,一整天大家都沒有看到石西的影子,晚上回宿舍看到冷鍋冷盤子,兩個小護士便迫不及待地到不遠處石西租來的房子裡,卻看到門上落了鎖。石西每個月總要回市裡一兩趟,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不辭而別的,所以,小護士們便認定是林紅傷透了石西的心,石西生生是給林紅氣跑了。

這晚,兩個小護士想找林紅說說話兒,但林紅宿舍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任她們怎麼敲門,林紅在裡頭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來。

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接了兩個孩子出來,忙忙碌碌就過去了。到了下午,來了一個挺著六個月肚子的農村婦女做引產。林紅在給她做檢查時,指出她孕期實際上已經過了七個月。婦女沒說話,丈夫在邊上忙不迭地說:"七月就七月,照做!家裡窮,養不起這麼些小丫頭。"林紅和小護士們便知道了這都是B超惹的禍,鄉下人家一心想要個兒子,超出來是個不帶把的,便像觸黴頭般,要把那塊肉給剔掉。這類事情大家見得多了,也不多言,一個小護士便帶婦女去衛生間裡尿尿排空**,回來平臥在產**。消毒面板,鋪上無菌洞巾,林紅取了根21號有針芯的腰麻穿刺針,戴了無菌手套的手在婦女小腹上按了幾下,選擇好穿刺地點,垂直刺入。針尖穿過面板、肌鞘和宮壁,進入羊膜腔。

**的婦女口中含著一條毛巾,雙目緊閉呼吸急促,疼得整個臉部都在**。林紅手腳利索,拔出針芯,見有少許羊水滲出,便將吸有"利凡諾液"的注射器與穿刺針相接,先回抽少許羊水證實針頭確在羊膜腔內,再將藥水徐徐推入。林紅離開產房前囑咐小護士們觀察那婦女一會兒再放她走,自己一個人到外面推了車出了醫院。

這天黃昏時,滿天的霞光在鳳凰山頭盤亙不去,柔軟的斜輝從金燦燦的山頭飄過來,落在土地廟的院落裡。素首素面的林紅坐在院裡一株老老的槐樹下,在她的邊上,還坐著土地廟裡兩個年齡最大的尼姑。老尼姑們長長的眉毛垂下來遮住眼睛,也遮住她們的生命。林紅常常在懷疑自己下一次來是否還能見到她們,但兩年過去了,這些老尼姑還像她第一次來一樣,一整天坐在陽光裡,從不與人交談。生命在她們身上似乎出現了奇蹟,她們似乎就要這樣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土地廟裡有終年不散的繚繞煙香,每次林紅來都在貪婪地呼吸,讓那些耽於紅塵又遠離紅塵的煙氣在她體內迴盪。有時廟裡還會有鐘聲,鐘聲裡的林紅便會閉上眼睛,摒除盡所有複雜的心思讓自己沉入到虛空中。虛空是一種境界,當然不是林紅所能達到的,但至少這一刻,她會感到輕鬆,感到全身上下有種暖暖的血液在流淌。

兩年前的那個黃昏,林紅在婦產科裡替一個孕婦引產,孕婦張開雙腿已經兩個多小時了,腹中的死嬰仍然不見動靜。工作一天的林紅已經很累了,她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最後伸進孕婦的身體檢查,觸到死嬰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抽出手來,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劃破無菌手套露了出來,上面沾了些白色的粘狀物,而這些粘狀物與平時接觸到的孕婦分泌物顯然不同。當她最後明白過來那是死嬰的腦漿時,喉頭立刻感到一陣腥鹹,好象有了要嘔吐的感覺。可當她衝進衛生間抱住馬桶時,那些翻江倒海樣在她體內奔湧的力量卻是引而不發。

她乾嘔了將近半個小時,什麼也沒嘔出來,那力量卻仍在她體內翻騰,並讓她的全身變得徹骨的涼。後來她在薄暮的街頭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那時要做什麼,心裡只想著離開醫院越遠越好。她就在那次經過土地廟時第一次被煙香吸引,她彎腰停在廟門前,剛好可以看見一隻粗大的香爐內梟梟騰昇的煙霧,那些煙霧仿似已經繚繞了無數年,它們這時緩緩飄進林紅的體內,平息她心中的躁動。林紅從此開始不間斷地到土地廟來,不為祈福,不為占卜,只為了能在這裡靜靜地呆上一會兒,聞一聞讓她上癮的煙香,聽一聽傍晚時那悠揚的鐘聲。

第二天中午,兩個小護士到外面買了些陝西涼皮來吃,也替林紅帶了一份。三個人悶頭吃涼皮時,倆小護士便拿嗔怪的目光不住瞟林紅。林紅知道她們怪她氣走了石西,但她只能裝著沒看見。

陝西涼皮冷冰冰的吃起來沒一點暖和氣,三個人都沒吃完就扔了。這天婦產科裡挺清閒,林紅便吩咐兩個小護士有事到後面宿舍裡叫她,她要去休息一會兒。這兩天林紅神情低落,倆小護士知道她性格怪僻,這會兒最好不要打攪她。

到了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昨天來打了"利凡諾液"引產的孕婦來了,一個小護士便到宿舍裡去叫林紅。她叫門的時候林紅慌忙把一些照片塞到枕頭底下,飛快地換了白大褂來到婦產科。兩個小護士現在其實都已經能獨產做業了,但她們還需要林紅在一邊照看,這樣,她們心裡才有底。

孕婦分開雙腿躺在產**,宮頸口開全之後,嬰兒的頭髮先露了出來。倆小護士吁了口氣,都輕鬆下來,林紅便也坐到一邊去翻看一本雜誌。那邊倆小護士開始忙活,大約十分鐘之後,嬰兒出來了,林紅聽見倆小護士竟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慌忙站起來奔過去。

引產的嬰兒已經抱在小護士的手中,是個女嬰,但這個女嬰小胳膊小腿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難怪倆小護士驚呼了,林紅見了都詫異得厲害。她在婦產科已經三年多了,從來沒有見過打了"利凡諾液"居然還能活著的嬰兒。在她的記憶裡,這種事情好象也從沒聽酒鬼醫生提起過。

林紅不及多想,隨手在拇指上纏上些紗布,在嬰兒嘴裡和鼻子前抹了一把,替嬰兒清理了粘液和羊水。嬰兒還只是小腿小胳膊亂動,眼睛閉得死死的不作一聲。林紅下意識地倒提起嬰兒,在她腳心裡猛拍了幾巴掌,嬰兒居然緩過氣來,發出一些微弱的哭聲。抱著嬰兒的林紅這會兒有點無措,她帶些詢問的目光投到**孕婦身上時,那孕婦卻臉色煞白,目光四處遊移,不敢與林紅的相碰。

後來林紅讓小護士先送孕婦到監護室去,自己給嬰兒洗了身子,給她注射了一針肺血管擴張劑,防止孩子因呼吸窘迫而死亡,最後到壁櫥裡找一塊別人遺留下來的毯子把孩子裹好,就往監護室給那孕婦送孩子。

監護室裡居然沒有人,林紅怔了怔,立刻氣呼呼地在走廓裡大聲叫那倆小護士的名字。倆小護士從值班室裡跑出來,看看空空的監護室,也傻了眼。她們剛才把孕婦送到監護室交給她的丈夫後便離開了,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工夫,倆大活人就不見了。

那倆大活人是死是活跟她們沒什麼關係,關鍵問題是林紅現在手上還抱著一個哭泣的女嬰。如何處理這女嬰,立刻就成為一道難題擺在了婦產科三個小姑娘的面前。

天黑下來了,三個小姑娘還呆在婦產科裡,那女嬰躺在她們面前,臉色泛著些鐵青,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咽。林紅的臉色這時冷得厲害,倆小護士連大氣都不敢喘。

林紅最後說:"你們倆回去吧,這裡由我來照看。"倆小護士想說什麼,可看看林紅冷冰冰的臉,終於怯怯地起身離開了。空蕩蕩的婦產科裡現在就剩下林紅和那個女嬰了,照林紅的推測,這個女嬰雖然在出生時沒有死,但她肯定活不了多長時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多再熬三兩個小時就會死去。這樣想,林紅就輕鬆了許多。

林紅對著女嬰呆坐著想心事,忽然女嬰的哭聲響亮起來,小胳膊小腿扭動得也厲害了些。林紅抱起女嬰,發現女嬰尿尿了,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換了尿布。後來女嬰一直持續不停地哭泣,小嘴還一張一合地吐泡泡。

林紅知道她餓了,出生到現在五六個小時了她還滴水未進。林紅便調了杯糖水,用湯勺一點點地喂她。女嬰的臉色這時居然泛出了些紅潤,滿是皺紋的腦門也舒展了許多。

林紅喂她糖水時下意識地摸摸她的小臉蛋,忽然覺得有些不願意見到即將到來的死亡了。這個念頭生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林紅端詳著女嬰粉色的小臉和小小的身子,體內生出迫不及待想做些什麼的衝動。可她什麼都不能做,她只能守在這個女嬰面前,等待死亡的來臨。

下半夜,女嬰哭聲愈發嘹亮了,那哭聲像夜裡的一枝煙火,直衝到黑暗的蒼穹上。林紅不住輕拍著女嬰小小的身子,嘴裡不知覺地哼著一首記憶深處的兒歌,心裡被一些憂傷的情緒充滿。女嬰的臉色開始一點點變得陰暗,適才扭動得厲害的小胳膊小腿也漸漸變得無力了,但只有它的哭聲,仍然頑強地刺穿著黑夜,發出一些讓林紅感動的力量。

林紅後來把嬰兒抱在了懷裡,像一個媽媽樣輕輕晃動。在嬰兒哭聲漸弱時便使勁掐嬰兒的腳和手,以便讓她的哭聲再度嘹亮起來。林紅知道,如果孩子沒有了哭聲,那麼死亡便已將她帶走了。

小小的生命,她來到這世上不足一天的時間,便又要匆匆地離去,那麼,她又何必要誕生呢。林紅後來想到,這孩子其實是不願意死去的,她停止了扭動只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哭泣上,只是為了能夠證明她還活著。

活著雖然是這麼痛苦的事情,但是女嬰仍然選擇了活著,哪怕只能多活一分一秒。林紅眼裡溼溼的,更緊地抱著嬰兒,嘴裡喃喃唸叨著:"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女嬰終於在黎明將至時死去了,她的哭聲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細若遊絲的嗚咽最終消散後,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守候女嬰一夜的林紅沒有感到絲毫疲倦,她站在視窗盯著遠方那片氣勢磅礴泛著青白的雲層,一些久違的**讓她這個早晨,迫不及待想要擁抱些什麼。

護產科的倆小護士這天直到傍晚臨下班前都沒有見到林紅,還有那個女嬰。她們便一整天都在猜想林紅的去處和那個女嬰的生死。

傍晚時,消失了兩天一夜的石西忽然再度出現在婦產科裡,他下巴上的鬍子碴又多了許多,神情略顯疲倦,但精神卻出奇地好。他告訴倆小護士,他回市裡拿了一筆稿費,因為一些瑣事又耽誤了一下。小護士問他不是被林紅給氣走的嗎?石西便訕訕地笑,低頭不語。倆小護士陪石西到宿舍裡去等林紅,快到八點那會兒,林紅回來了,見到石西,依然是冷著臉兒,一句話沒說便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關得死死的。石西在外頭徘徊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沒有膽子敲林紅的門,只能獨自回自己在醫院附近租住的房子。

晚上十點多鐘,石西在**翻來覆去睡不著,便找出許多林紅的照片來看。正看著,外頭響起敲門聲,石西答應一聲穿上褲子過去開門。外面站著林紅是石西想不到的,那瞬間他脹紅了臉有些不知所措了。

林紅的臉依然冷得像黑暗的夜,但她明顯要比石西鎮定許多。那天晚上,林紅站在石西的門邊第一句話是:"你是不是喜歡我?"可想而知石西聽到這話後慌成什麼樣了,他那兒搖搖頭又點點頭,嘴裡說了些什麼又全都囁嚅在喉嚨裡聽不清楚。

林紅進來,關上房門,凝視著石西說:"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喜歡我。"這回石西憋紅了臉終於重重地點頭。

林紅長長地籲口氣說:"好了,我知道你喜歡我,所以我來了。"石西疑惑地看著林紅,不知道她今晚出現的目的。林紅臉色舒展開來,甚至臉頰上還飛快地掠上了些緋紅。

林紅說:"你難道要一直這樣像個傻子站在那兒嗎?"石西再傻,這時也聽出了林紅話裡的意思,但他卻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所以,他還是傻傻地站那兒,想上前又不敢,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

林紅嘆口氣說:"看來我今晚真不該來的。"話說完她便慢慢向門邊踱去,而石西這時卻猛地上前從後頭抱住了她的腰。

那晚的下半夜,石西頭埋在林紅的胸膛上嗚嗚地哭了,他在抽泣聲裡,非常詳盡地向林紅講述了他二十歲那年冬天跟初戀女友去大興河溜冰的事兒。大興河在城市北郊的田野裡,沒有橋,兩岸由一條鋼索水泥船連線著。水泥船上的船工不用漿,靠著拖動橫穿兩岸的一根鋼索來移動船隻。那年冬天水泥船被冰封在了岸邊,石西跟女友在船上坐了會兒,便在冰上鬧了起來。石西掉進一個冰窟窿時女友茫然找了半天,當她看見石西從冰窟窿裡露出一條胳膊,嚇得哇一聲哭起來,拔腿就跑。她不是去救石西,她是往岸上跑。

石西在冰窟窿裡呆了半個多小時才被經過的農民救起,那會兒他已經氣若游絲小命眼看就保不住了。在病**躺了一個多月,石西痊癒出院,身體恢復得還不錯,瞅著跟正常人沒什麼區別,但那次落水他卻傷了腎,永遠也不可能恢復了。

林紅是醫生,當然知道傷了腎對於一個男人意味著什麼。她憐惜地撫摸著石西凌亂的頭髮,心底生出些淡淡的憐惜來。石西的嗚咽聲還在繼續,聽起來不像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發出的聲音。還有他此刻涕淚縱橫的臉上那種委屈的表情,更讓林紅心裡發酸。就在那時,林紅心裡真正決定了做石西的女朋友。決定生出來,林紅心裡隱隱還有些輕鬆。石西生理上的殘疾恰好打消了她心理上的恐懼,這樣,她就可以盡情地享受愛情本身而不是它帶來的結果了。

第二天一早,倆小護士看到林紅與石西不僅前嫌盡釋,而且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溫情。這一夜的變化讓她們百惑不解,但這樣的結果卻是她們樂意看到的。從此,石西在鳳凰鎮衛生院裡與林紅成了公開的一對兒,林紅在大家拿她和石西開玩笑時,也開始破天荒地露出些笑容。

那一夜之後不久的一個黃昏,林紅帶石西到鳳凰山的南坡去。南坡有片松樹林,滿眼的針松矮小粗壯。松林深處,石西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那土包顯然新堆起來不久,邊上的泥土還很新鮮。很快石西便明白了那小土包是一座墳盈,因為土包前躺著一個小小的碗口大的花環。但這麼小的墳盈是石西從來沒見過的,而且他還知道按照當地的風俗,未滿月的孩子夭折後是不能起墳的。

林紅說:"你知道這裡的孩子是誰嗎?"石西疑惑地搖頭。林紅說:"她叫林林,她是我未來的孩子,我答應她我一定會延續她的生命的,所以,總有一天我會來接她,帶她進入我們這個花花世界。"風吹過來了,枝頭一些乾枯的松針輕飄飄地落下來,劃過石西的臉頰,有些微痛的感覺。傍晚的薄暮在山林間繚繞,青白的日光透過一篷松針的罅隙折射到林紅臉上,林紅的臉便斑斑駁駁的,有種碎裂的感覺。石西忽然覺得林紅這一刻的神情很怪異,跟他平日感知的林紅不太一樣。但很快,石西便知道了關於那個引產未死的嬰兒的事情,他便在心裡釋然了林紅此刻的怪異。

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石西不經意間跟林紅提到那個在黎明將至時死去的嬰兒,都能從林紅臉上看到和那個黃昏同樣怪異的表情,於是,石西便記在了心上,再不提起那個女嬰了。

這一年的春天,林紅得到了一次去海城第一人民醫院進修的機會。本來說好了進修時間是半年,當林紅收拾簡單的行李離開鳳凰鎮衛生院的時候,她自己都沒有想到,海城之行,徹底改變了她將來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