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的圍困_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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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地的圍困_十五
十五
那場潑天大雨到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幹了整整十八個月。
那天,本來是要血流成河的。幾個人手持鐵杴、鋼叉雲集在湖底,而且無數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
眼看就是一場血拼。
可是雨來了。
你只能說這是天意。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個月。
當所有的漁民都在忙著尋找別的生計的時候,阮良卻一直在湖底尋寶。他提著一根鐵釺子,揹著乾糧袋,一天一天地在湖裡走。到處是沼澤,到處是泥濘。荒草、毒蛇、烈日和鋪天蓋地的蚊蟲都沒有讓他退卻。他像是著了迷、發了傻。人瘦得像幹黑的木乃伊,只有兩隻眼睛像鬼火樣發亮。有時候,他在沼澤中跋涉,有時候蹲在一塊乾硬的土堆上發呆。他已記不得那是童年時一個夢的啟示,還是爺爺留下的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條載著金銀珠寶的商船,在一個狂風暴雨之夜沉入湖底。爺爺說(還是夢中的神仙說?),從此以後,金銀珠寶就常在湖底發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淨,金光閃閃。將來誰能找到它,誰就是最有福氣的人。阮良從此記住了。那是一個永遠的夢,它老在糾纏他。四湖乾涸,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相信那些金銀珠寶重見天日的時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他找到過幾十年沉沒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釘鏽沒了,但船板還好好的。只要把它們扒出來運到岸上去,起碼也賣幾萬塊。可阮良用鐵釺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這個。
他用鐵釺子幾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後只剩湖心島東邊那一塊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澤地。方圓不過數畝。
那時已近黃昏。成千上萬的長腳蚊在上頭舞動,發出鑼一樣的響聲。阮良拄著鐵釺子定定地看著,手在發抖。他知道,成敗都在這裡了。他簡直不敢再去觸動這一片湖底。彷彿那是一頭受驚的小獸,稍一抬手就會把它驚跑。他更怕那是一個夢,一個徹底破碎的夢。他知道自己絕對經不起這最後的一擊了。他會倒在沼澤裡,再也爬不起來。
突然,阮良鬼火樣的眼睛發亮了,亮得有點嚇人。他看見沼澤中間升起一片淺淡的紅光,是突然升起來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後越來越亮,跳躍著,閃爍著,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澤地都照亮了。你已經分不清那是什麼顏色,一束束從地上往外放射,似紅似黃似藍似白——真正的珠光寶氣!
阮良狂吼一聲,踉踉蹌蹌奔進沼澤,稀爛的泥巴沒了膝蓋,無數長腳蚊毫不猶豫地叮上來,密密麻麻,覆蓋了他全身的面板。阮良顧不得這些了。他彎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塊沉甸甸的東西。他抖著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來湊到眼前:金磚!
一塊真正的金磚!
阮良捧在手裡,淚水刷刷流出來。
誰也不知怎麼走漏的訊息。
當阮良一大早用鋼叉挑著麻袋下湖的時候,人們就很快尾隨而來了。不僅有鯰魚灣的漁民,還有困在別處的漁民。連周圍的湖民也來了。凡是聽到這個驚人的訊息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急急忙忙往湖裡趕。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們理所當然要來。他們甚至很憤怒,金銀財寶是阮良一個人的嗎?只要是靠湖吃飯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們當然要去搶。搶到一塊金磚,就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哩!
當阮良在沼澤中間站定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包圍了。成千上萬的人包圍了他。只聽人聲嘈雜,吼聲如濤。他什麼也聽不清,只看到一張張貪婪而憤怒的臉和明晃晃的鐵器。人密得如長腳蚊。
阮良像一頭被圍困的野獸,雙手端住鋼叉,牙咬得嘣嘣響,原地轉了一圈。鬼火樣的眼睛凶惡地掃視著周圍。他低沉地吼了一聲:“誰敢上前一步,我一鋼叉穿他三個窟窿!”
先是裡三層,後是外三層,霎時都沉寂了。
黑壓壓的人群可怕地沉默著。
阮良手裡的鋼叉在簌簌發抖。他握得太緊了。如果有人真的敢撲進來,他會毫不遲疑地把他挑開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強悍絕不亞於當年的佘龍子。人們明白。
居然沒人敢動。雙方緊張地對峙著。
那時,誰也沒有留意,烏雲正悄悄佈滿天空。沉甸甸的雲團如黑馬般翻滾著奔騰而來。彷彿無數天兵天將正在悄然行兵佈陣,準備一次突然的襲擊。
當人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烏雲蓋頂了。
人群起了一陣**。
有人大喊:“殺死阮良!”
接著喊聲四起:
“財寶是湖民的!”
“不能讓他獨吞啦!”
“衝進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擊的堤壩,眼看就要崩塌。
一個冒冒失失的後生已經手持木棍衝進來了。突然,“砰!”一聲槍響。後生“哎唷”一聲抱住雙腿倒在泥淖裡。
就在阮良和大夥都在發愣的一剎那間,只聽一聲吼喊:“都不準動!”
葛雲龍手提獵槍,猛虎樣跳進沼窪中。剛才這一槍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黃、疙瘩和鯰魚灣的所有船老大都跳進沼窪中。這是和阮良同樣氣勢洶洶的百十號人。全都手裡拿著傢伙!他們像一方結實的牆,擋在人群和阮良之間。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們要幹什麼。
葛雲龍朝阮良走來。剛走兩步,阮良一聲斷喝:“你小子也不要過來!”就把三股叉衝他一抖。阮良已經瘋狂了。
葛雲龍站住了,血紅著眼哽咽著:“師傅!……老弟,鯰魚灣的老大們都在這裡啦,要拼命……你儘管吩咐。決不當孬種!”說著,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著槍管,朝人群大喝一聲:“不怕死的上來吧!”由於用力過度,聲音嘶啞而恐怖。
鯰魚灣的老大們一聲喊,很快散開來把阮良護在垓心。手裡的鐵杴鋼叉都指住周圍的人。
周圍的人們也紛紛亮出家夥,一片混亂的叫聲。
一場血肉拼殺一觸即發。
這時,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緊張地說著什麼。兩人不時抬頭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烏雲像一張巨大的黑布幔把整個天空蓋得嚴絲合縫。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極了。
突然,阮良手持鋼叉,朝周圍大喊一聲:“都把傢伙放下!我有話要說!”
人們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陣風掠過,嘈雜聲沒有了。
阮良環顧一週。高聲說道:“大夥都是為金銀財寶來的!我阮良找了十八個月,也是為了它。咱們先別拼命。我有句話,大夥看公道不公道?”
“阮良!說吧!”
“就聽你一句話啦!”
人群一片回聲,氣氛顯然有所緩和。
阮良從康老大手裡拿過一支菸點上,往周圍一舉:“我點這支菸,是要看看天意。一支菸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讓腳下的金銀財寶永遠埋在湖底!如果一支菸吸完,大雨還沒有下,那就任憑大夥挖寶,誰刨到就是誰的。我阮良決不阻攔!”
周圍沉默了一會,突然就叫起來:
“好啊!”
“就這麼辦了!”
大夥一致贊同,許多人放下傢伙拍起掌來。如一陣疾風驟雨。
協議竟然這麼奇怪而迅速地達成了。
阮良顫抖著手把煙含到嘴裡,幾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點火光。人們斂聲屏氣,神態緊張而又肅穆。
烏雲如岩層樣緩緩墜落。無風無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著天空,盼著大雨快快到來。其實,這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在這麼想。這是一種更深層的奇怪心理:讓大雨快點來,讓四湖灌滿水,把這一份湖的神祕掩藏起來吧!”
數千人在心裡祈禱: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後一點菸蒂了。
阮良淚流滿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嗎?
菸蒂已短得不能再短。猩紅的火頭燒得他嘴脣吱吱響,嘴角鼓一層燎泡。阮良痛苦地閉上眼。就在他絕望地一揮拳頭的時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幾乎在同時,天地動搖一聲沉雷,就像他拉響了引線。緊接著,大雨如瓢潑般傾瀉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來啦!!
人群歡呼起來,如雷滾動。
這是一場怎樣的大雨噢,像搬著天往下倒。沒有風,也不再有雷,只有潑天大雨的轟鳴聲。
那時,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幾千漁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綽綽。或跪倒在水中號啕,或擁抱著打滾,或跳躍著狂呼亂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舉行怪誕的慶典。
阮良被人們抬起來,一次次拋向空中。
這一瞬間,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個月。
不僅四湖灌得滿滿當當,而且陸地上也遍地汪洋了。房屋倒塌無數。一條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進湖來。鯰魚灣一帶已成為一片翻卷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樹被連根拔起,在大水中橫臥沉浮。
舉目所望,到處是洪荒般的淒涼。
滔滔大水裡,一條破舊的木船在順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頭的漢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斷躲開水頭和漩渦。船體沉重地呻吟著,發出“嘎吱嘎吱”的悶響,好像隨時都會轟然開裂。漢子雙目炯炯,毫無懼色。只要船體不開、他就會駕著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現一個巨大的水渦。他握緊那根結實的杉木篙,往左邊連打幾下,“刷!刷!”船體傾斜著和水渦擦邊而過,箭一般往前飛去了。
船尾那根粗壯的鐵鎖子上,一拉溜攔腰拴著九個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顆小瓜。湖水很涼了,可她們幾乎全都**著小身體。事實上,任何衣裳都無法遮寒。飛濺的浪花不時撲上船來,把她們整個兒蓋住。然後又“譁”地退下。小身體全都精溼著。她們從來沒這樣乾淨過。乾淨得像九個小粉團。在驚濤駭浪中,她們居然沒有哭泣。只是緊緊地簇擁在一起,驚恐而好奇地看著茫茫水面。大浪撲來,她們就緊緊閉上嘴眼。浪頭一過,又搖搖頭重新把眼睛睜開。依然那樣明亮,那樣好奇。她們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幾天幾夜。她們不知道將去何方。
她們已是船頭那個漢子的全部財富和希望。
她們是九個**而純淨的玉女。
她們肯定還沒有意識到:她們將是新世紀的女媧。
1989.7.5豐縣五門口
1989.9.21改於南京
蝙蝠
挑水夫·老妓女
——一個失落的童話
有煙,有云,有水濛濛的霧氣,有悄然圍攏的夜的影……黑黝黝的塔身在薄暮中浮動……浮動……
到時候了,差不多到時候了。他在心裡想。骷髏樣深凹的眼眶裡,蕭然放出兩束鬼火。直勾勾的。他就瞪住那地方。塔身浮動得太厲害,像大海波濤中的桅杆,搖搖晃晃。盯住一個搖晃的東西,格外費神。但他盯住不放。兩束目光鉗住塔頂,任你怎麼晃動也不鬆開。
他在等待。那是一個神祕的時刻。
從太陽還沒落下,他就爬出門外了。他一整天都在等這件事。他天天都在等這件事。
那時,兩手扶一張高腳方凳,肩頭一聳一聳,從屋裡爬出屋外。他顯得很有力氣。整個力氣都凝在肩膀和兩隻手上。他雙肩寬大而厚實,臂膀粗壯,兩手闊大。高腳方凳在他手上像個兒童玩具。可他站不起來。兩條腿癱了。他只能這麼爬來爬去。屋門沒有門檻。他把它拆除了,為的爬進爬出方便。雙膝跪在地上,挪一次方凳,蠕動一下上身。頭往後猛昂,像被打了一槍。膝蓋上用麻繩扎捆著破布,磨損處已經翻卷起來,露出血糊糊的一團。兩條幹癟萎縮的小腿拖在身後:“咯噔——嚓——咯噔——嚓——”布片擦地,發出一種砂輪打磨鐵器的噪聲。從屋裡到屋外這片空地,是兩道磨得滑溜溜的溝槽。這是他三十多年的生活軌跡。三十多年,不論春夏秋冬,風霜雨雪,他從未中斷在這上頭執行。這是他的全部天地。他有他自己生活的內容。
他是一架運載黃昏和黎明的拖車。
隔牆的冉老太也正在忙自己的事。
在這片四面環繞著臭水的荒崗上,她是他唯一的鄰居。就是說,在這個被人們遺忘的叫做鬼崗子的地方,只有她和他兩個居民。但他們各有各的事做,並不經常見面。
冉老太尤其忙。
她有一個破舊的小院,兩間低矮的小屋,收拾得極是乾淨、整齊。冉老太唯一的事情就是擺弄布條子。她有數不清的布條子。黑的,白的,藍的,紫的,紅的,綠的,黃的,灰的,花的……這些布條子全都紮成捆,裝在大大小小十幾個木箱和紙箱裡。每年夏天,她都要搬出來曝晒幾次,然後再一箱箱搬回屋裡,整整齊齊地擺在用木板做成的架子上。之後,除去吃飯和上廁所,冉老太就很少出門了。她一天到晚,一年四季,都守著這些布條子。每天早上起床,洗臉刷牙後,就立即清點那些箱子,逐一用手摸著,一個一個過數。晚上睡覺前,再重新清查一遍。她明知道不會丟失,卻仍然堅持每天查兩遍。這是習慣,幾十年養成的習慣。布條子是她生活的全部內容。大大小小十幾個箱子,裝著她全部的生命世界。
她經常把這些箱子開啟。把布條子一捆捆取出來,按順序擺放在屋子裡。像擺放陳列品一樣。當然,不會有人來參觀。因為舊城的所有居民都不和她來往。隔壁那個癱腿的老頭子,也絕不登門。但她並不寂寞。也不沮喪。相反,她顯得興致勃勃。一個人倒揹著手,像一位真正的收藏家那樣,慢慢在屋裡溜達,一捆捆地察看。俯下身,或者輕輕拿起來,藉助室外進來的光線,仔細鑑賞。不時發出一聲聲驚歎。像鑑賞家讚歎那些價值連城的文物。她神態專注,如痴如醉。設若這時候真有什麼人來驚擾,她會極不高興。那會敗壞情緒。這種時候,她特別需要寧靜。在寧靜的氛圍裡,漫遊已經逝去的世紀。每一根布條子都是一個男人的贈物。每一根布條子都是一個故事,一個平淡的或者揪心扯肺的故事。她不寂寞,一點兒也不寂寞。他們和她同在。不管如今他們在哪裡,活著還是死了。她仍然清晰地記得他們。她有驚人的記憶力。
冉老太不能不懷念年輕的時光。那時,她丰韻嫵媚,聰穎善良,熱愛所有的人們。人們也都喜愛她。她的聖母般的愛心和旺盛的生命力,不僅使男人陶醉,也使她自己陶醉。現在,她悲哀地發現自己一年年地老了。可她實在不願意老下去。她寧願一天天沉浸在對年輕時光的回憶裡,而不願醒轉。冉老太從來不照鏡子。那是幾十年前的一天清晨,她突然從鏡子裡發現自己眼角的第一道細紋,就立刻把鏡子摔碎了。她努力保持對自己美好容貌的記憶,保持一顆年輕的心。她不斷變著花樣玩那些布條子。她把這些布條子用香皂洗得乾乾淨淨,再灑上香水,是時下那些穿牛仔褲的姑娘們用的香水,諸如紫羅蘭、廣寒露之類。她對這些化妝品的熱愛和鑑賞力,絕不亞於這個小城的姑娘們。洗乾淨之後,某一段日子,她會根據不同顏色,把布條子巧妙地搭配起來,紮成一把把精緻優雅的拂塵,懸掛在四壁。於是她的臥室會顯得十分素淨,透一股仙風道骨。冉老太置身其中,或坐或臥,也便格外安靜,一如世外之人。這樣過一段日子,厭了,便又改換花樣。把拂塵拆開,將布條子重新搭配,編織成各式各樣的花環、花籃。把臥室外間佈置成靈堂,設上靈位、香爐。自己則著一身白綾,為某一亡靈祭奠,獻上手編的花環、花籃、花圈之類。一個人哭得悽悽哀哀,肝腸寸斷。並且日夜守靈,不吃不喝。這種遊戲常使她某種被壓抑的情感,得到淋漓盡致的宣洩。從而獲得一種別人無法體驗的快感。但這類遊戲不能做久了。那畢竟太損傷身體和精神。因為她會在不知不覺中,進入角色,注入真情,勾起她許多傷心的記憶。
於是,某一段日子,冉老太又換了花樣。她把花環、花籃、花圈之類的東西拆掉,利用布條子的各種天然色澤,編織成各種動物,小狗、小貓、小兔子、小老鼠、小雞、小鴨、小鵝、喜鵲、畫眉、百靈、大雁、天鵝……地上跑的,天上飛的。凡能想到的,她都能編出來。而且栩栩如生。這時,在她的臥室和小院裡,已盡失仙風道骨,也不再有靈堂的肅穆,而成了一個活潑潑的動物世界。置身其中,彷彿能聽到雞鳴狗吠,鴨叫鵝吟,百鳥歡唱。冉老太則宛如一位村野少女,屋裡院裡,歡快地跑來跑去。一時彎腰揪揪小狗的耳朵,一時把小花貓抱在懷裡親了又親,一時拎起掃帚疙瘩把小老鼠砸個四腳朝天,一時往地上撒一把碎米,啾啾叫看引逗小鳥們來吃。一會兒萬分憐愛,一會兒撅嘴鼓腮,一會兒撫掌大笑,前仰後合,瘋瘋癲癲……她忘記了年齡,忘記了痛苦,忘記了外頭的世界,一個人玩得極是開心。但跑著跑著,忽然被什麼絆倒,咕咚摔在地上,額上磕出血來。於是一場夢醒。
好久好久,冉老太艱難地爬起。披頭散髮。兩腿叉開擱在地上。一身筋骨都是疼的。她動也不動,痴呆地坐著。一臉汗。一臉泥。一臉血。淚水一滴滴往下落。
她到底也有孤獨的時候。
這時,她便盼望有人走進小院,把她攙起,陪著說說話兒。但沒有。從正午坐到天黑,也不會有人來。這裡一年年地沒人來。於是,隔牆的那個癱老頭便成了距她最近的唯一的活物。
她和他本來早就認識的。從年輕時就認識。可他又十分怪異。他本來是個挑水夫。每天走街串巷賣水,和千家萬戶打交道。但又好像神不守舍,懷著別樣的心思,不和任何人交往。在冉老太的記憶裡,他是那時熟識的男人中,唯一沒沾過自己的男人。可又看不出他有任何鄙視自己的意思。他對任何人都無所謂鄙視,也無所謂親熱。他把一切人都視同路人,他出現在這個小縣城已經五十年了,曾經日復一日地穿街走巷,應當說很熟很熟了。但不。那時,他常常迷路。也好像不認識任何人。他彷彿依然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在雲裡霧裡。眼前的一切都不曾留意。還會時不時碰在牆壁上。他整個身心,好像都專注於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而眼前任何人世的紛擾和喜怒哀樂,卻不能轉移他的注意力。但那件事似乎又是一種無望的期待。因為他永遠是一副恍惚和麻木的神態。那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苦苦地纏繞著他,使他若生、若死,夢幻一樣地活著。那件事好像已經十分遙遠,十分渺茫。他為此奔走了一生,耗去了青春和整個壯年時代。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再也沒有衝動和力氣。但那件事又顯然地溶進他的血液,整個左右和決定了他的一生,使他走進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的世界。
他是這個古老的小城歷史上無數謎中的又一個謎。
半個世紀來,沒人能解開它。也沒人有足夠的興趣去解開它。歷史和生活中的謎太多太多。而新的生活又不斷製造更多的謎,更多的困惑,誰有那麼大的本領能破譯呢?
冉老太自信能破譯它。
起碼,她能接近他。他對她的態度依然是既不鄙視,也不親熱。那麼,她就有足夠的耐心去做這件事。反正她有的是時間。她好像並不忙著去揭開謎底。那既不可能,也不必要。忙什麼呢?這件事並不怎麼當緊。她完全可以以此來充實自己寂寥的生活,從容不迫地打發時光。
咯——嚓——
咯——嚓——
幾乎同時,隔牆的冉老太就聽見了。
她自然會聽見的。別看她在自己的小院裡忙得團團轉,耳朵卻一直聳著呢。她知道他出來了。他和冉老太一樣,平日並不常出門的,一直守著那口黑漆棺材。而且同樣不喜歡別人打擾。但每天這時候,他肯定要出來,到門前的井臺邊坐一陣子。
牆那邊方凳挪動的第一聲音響,不啻一聲鼓鼟,立刻讓她振奮起來。她一整天都盼著這一聲響動。她天天都盼著這一聲響動。已經幾十年了。
這時候,她手中的任何活計都不重要了。隨手一扔。提起那根核桃木做的長杆菸袋,急慌慌就往外走。就像一位沉不住氣的小姑娘。剛走兩步,忽然又折回屋梳洗了一番。等她收拾停當,提著馬紮訕訕地走出門外,他也就喘息著剛剛在門前的井臺上坐定。
“唷——石印先生,您老又走出來坐坐?”
“我說過一千遍啦,我是爬出來的!”
“知道。走出來總歸好聽一些。”
“我是爬出來的!”
石印先生固執地看了她一眼。轉回頭,忙忙地尋找遠處的塔頂。冉老太並不介意。放下馬紮子,隔著那口井在距他六七步遠的地方坐下了。冉老太從來不坐井臺上。井臺是幾塊青條石,夏天也是涼的。她說過,女人不能坐涼石頭。那不好。偶有年輕姑娘路過這裡歇腳,往井臺上一坐,冉老太立刻就叫起來:“姑娘,別坐!涼氣太重。”她寧願匆匆回家給她們拿幾個小板凳來。姑娘們便哧哧笑,怕啥哩!冉老太正色道,不是玩的!涼氣浸進去,傷身子呢!
冉老太坐下了。隔著井臺。和石印先生一個西南角,一個東北角。兩人坐的位置、角度、距離,多少年都沒有改變過。遠遠看去,像兩尊歷經風雨剝蝕的泥胎。
石印先生仍然注目於遠處的塔頂。
冉老太繼續和石印先生搭著話:“哪有您老這麼說話的?爬出來,算啥呀?真是的!”
“爬出來就是爬出來。”
“知道。我知道。聽了叫人怪難受的。”
“沒啥難受的!”
“嗨——不難受是假話。兩條腿廢了,不能走走轉轉,悶也悶死人。”
“你有腿,咋不出去轉轉?你不也沒悶死!”
冉老太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只顧自說自話:“——你吸菸不?這菸絲是我自己做的。放了冰糖、蜂蜜、香油、好吸呢!眼時的煙能吸嗎?幾塊錢一盒子,幹得嗆死人。你看我這菸絲,黃燦燦的,軟柔柔的。一捏一個蛋,不硬不散。你吸一袋嚐嚐?”她把您改成了你。每當搭話到這時候,她便改了稱呼。這樣更隨便親切。同時就把燃著的第一袋煙衝他舉了舉,巴結地笑了。
“我戒菸都三十年啦!”石印先生憤憤地說。
“不對。是三十一年。我記得的。可有啥話說噢?……你這人真是的,好端端一棵老柏樹讓人刨了,打口棺材放屋裡,不碰眼嗎?看見它,就想到人會死。嚇人唬啦的!”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就別死!”
“著!這話說我心裡去啦。到時候呀,我就是不閉眼睛!睜得大大的,使大勁喘氣,看能咋的!……刨了柏樹,栽上這棵小棗樹,”冉老太拿菸袋鍋噹噹地磕在身旁的棗樹身上,抬頭看了看,“涼影沒了。結的棗呢,你吃不動,我也吃不動。好了那些皮猴子。嗨,你說人老了有啥好?”
“我沒說好。”
“就是就是。甭說多,退回去四十年……”
“五十年!”石印先生冷丁轉回頭,死死地盯住她,“退回去五十年!五十年……”他訥訥地自語著,現出一種遙遠的回憶的神態。
冉老太猛咳一聲。石印先生驀然驚醒,凶狠地瞪了她一眼,仍復轉過頭去。看住遠處黑黝黝的塔身。
冉老太笑了。寬容而狡黠地笑了。“……退回去四十年!”她堅持退回四十年。“你那會才三十幾歲,挑著水滿城走。滿城人誰不認識你?一早一晚,你去三春樓送水。我撩起窗簾偷看你。那時,我就看出你像個有學問的人,文縐縐的。我盼你上樓來,你總也不來。記得一天傍晚,我實在忍不住了,趴在窗戶上叫你:喂——你剛放下扁擔,四下裡看了看,沒發現人。就提起水筲往缸裡倒水。剛倒完,我又叫了聲:哎——賣水的!你驚慌地抬起頭,這下看到我了。我衝你笑了笑,示意你上樓來一趟。你一下子紅了臉,拎起扁擔水筲,慌慌張張就往大門外跑。嗬嗬嗬!……嗬嗬!……你差點絆倒。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看你那樣,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我本來就是鄉下人!”
“鄉下人怎麼啦?我見的多啦!沒有哪個男人像你。”
“……”石印先生沒搭腔。
“男人就是男人。男人不喜歡女人,不是木頭,就是有毛病。嘿!我那會也就二十歲出頭,嫩得能掐出水來。男人們狗似的圍住我轉。哧!……他們掐我,我就咬他們,咬出血來!咬得他們吱吱哇哇亂叫喚。那個舒坦,哧哧哧哧!……”
“我說,你閉閉嘴!要坐就坐一會。別總嘮叨!”
“知道知道。我管不住自己。女人都這樣。有啥話說哎?解悶罷了。”
“沒話就不說!”
“哪能就沒話?活了六十多年,經的事比樹葉還稠。日裡夜裡都在想。我老想那些男人說過的話。當初山盟海誓,如今沒誰理我了。我有時候想哭,有時候又好笑。當麼真?那時候,我就知道他們孩子樣說著玩呢。脫了衣裳,你要天他也許半個。過後就忘了。兒戲。男人就那樣。女人不能和男人一般見識。在女人眼裡,
男人一輩子也長不大。你看,我眼時就不後悔。從來不後悔。剛解放那會兒,有個很醜的後生找到我,讓我憶苦。那後生臉上長一塊豬毛黑痣,兩隻眼一大一小。後來才知道他叫宋源,是公安局長。他說全城的妓女都抓起來了。看病,改造,憶苦什麼的。你也得去。我說你這個局長好年輕啊!有三十歲吧?他說我二十一歲。我說真對不住。你就是長得太醜了。醜得不像話,才顯得老相。他倒不生氣,說這樣好,省得惹麻煩。我說小可憐,沒哪個女人會喜歡你。你想不想跟我睡一覺?我不嫌你醜。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說大姐你別說笑話了,共產黨不興這個。眼時人民當家做主,你有苦水就往外倒吧。我聽他蠻真誠的,就嘆了一口氣,說啥苦不苦的。苦與樂都不是別人眼裡的事。我苦也苦了,樂也樂了。我倒覺得這一輩子過得怪值。他吃了一驚,眨眨那個小黑豆眼,說咋?我說你覺得新鮮吧?當初我十幾歲就幹這個,就是因為家裡太苦。幹了這個,還是苦,可我好歹有碗飯吃了。十幾歲的時候不懂人生世相,為了活著,咬住牙賣就是了。等到長大了一些,見的人也多啦。我發現幹這個還不算最苦。世上比我苦的人多啦。啥世道噢!有人太窮,拉黃包車、打短工、要飯,討不起老婆。有的討了老婆,又不順心。有的什麼都有,卻活得太累。還有那些從死人堆裡爬回來的大兵,不懂事的學生娃娃,厭世想自殺的青年……多啦!五花八門。男人們不開心了就往我這兒來。有的愁眉苦臉,有的一臉疲倦,有的在我這裡喝醉了酒哭天嚎地,有的揣一把刀子,說是和我睡一覺就抹脖子。嗨!男人總喜歡在世界上惹事,又受不得委屈。不像女人能承受委屈,承受苦難,肚裡能裝得下一個世界。我怪可憐他們的。……那個販生薑的客商,半道上讓人搶了。也是個小本經營。半夜裡跑到我這裡來,血頭血臉,說要上吊,給我告個別。他到我這裡來過一趟。那時,他還沒成親。手裡捏著錢,汗津津的,膽怯得很。我看見他就笑了,知道是鄉下的窮後生。一把扯他進屋。那次,我沒收他的錢。他老是記著我,說我心眼好。這次被人搶了,給我說他想死。我哪能看他死呢?就勸了半夜。說你不能死,家裡老婆孩子等你回去呢。他說我沒臉回去,是老婆從孃家借來的錢,還有她沒日沒夜給人紡棉花賺的錢。不容易。她小心眼,我不死她也得死。我說你的心眼也不大,丟幾個錢就不活啦?男子漢就恁沒出息!我說這樣吧,我借給你十塊大頭。要說送給你你不會要。算借給你。再去做生意。賺了錢就還我。不賺算我白扔了。黎明,他千恩萬謝走了。後來還真賺了錢,又還我了……那個叫宋源的局長聽得呆了,像聽老奶奶講故事一樣。未了回過神來,說依你說沒啥苦好憶啦?我說我沒說不苦。能說沒吃苦?男人發起瘋來像野獸一樣,苦啊,累啊!有時候還捱打。幹俺這行的,是個特殊行當。被人瞧不起。吃了許多世人想不到的苦頭。可我這樣勸自己——其實當妓女的都這樣在心裡勸自己:要麼別下海,死了算了。既然下了海,就別怕水多。說穿了就是一張臉皮。世間有的男女,又要臉面,又要偷情。被人捉住了就要死要活,捉不住就裝正經。妓女就沒這許多麻煩了,扯下臉啥都不怕嘍!人不就活一世嗎?既然不能選擇活法,那就怎麼也得活著。這麼一想,也就這樣了。不然怎麼活下去?我說過了,苦和樂都不是別人眼裡的事。那是我自己的事……後來,那個宋局長好像不大同意我說的話。他挺和氣地搖搖頭。他說沒那麼簡單。你已經麻木了。都是舊社會造成的。你還是得去收容所,治病,學習。往後不能再這麼幹了。我說我犯賤?男人不找我,只要有飯吃,我才不想幹呢,說罷笑起來。他也笑了。說大姐跟我走吧,別瞎說啦。我說我去!就憑你喊我這聲大姐,我也得去!你這人臉醜,心眼倒好。後來,我在收容所住了一年多。宋局長常去看俺們。那裡治病、訓話、學文化什麼的。乍一清靜,真受不了。幹這個的可不那麼好管理。憶苦會上,比誰哭得歡,發喪似的。可哭著哭著,不知誰又噴兒笑了。這一笑不打緊,一下子都笑起來。帶著淚,笑得打噎,笑得打滾。摟住抱住撕扯衣服。先是笑鬧,發瘋,後來又打起來。又打又罵,抓得披頭散髮,一臉血道子。嘿!一群女瘋子。開始,管理員光圍著呵斥,不敢拉。一拉誰,誰就撲上去,嘻嘻哈哈。管理員嚇得滿院子跑。幾個女人追上去大喊大叫,捉住了就按倒……後來鬧得不像話了,又增加了管理人員……那時候,我倒是最老實的。既沒有像她們那樣憶苦會上哭得昏天黑地,也沒有胡鬧。只安心治病。我想來想去,苦也罷,樂也罷,那是我年輕時候最值得回味的一段日子。不是個苦字說得清的……石印先生,你說怪不怪,我眼時做夢,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昨夜裡,我還夢見在三春樓,看見黑馬那小子,不知從哪裡來,血頭血臉闖進我屋裡。腰裡插一把短槍,手裡提一把滴血的攮子。他說他終於給白馬報了仇,把那個歪鼻子漢奸殺了。說著說著哭了。我撲上去抱住他,也哭了。我說黑馬,你好叫我惦念啊!你能活著回來真不容易。俺倆正抱頭痛哭,突然從門外衝進幾個公安局的人,給黑馬戴上手銬,拉走了。我大叫一聲嚇醒了。是個夢!……唉,黑馬那小子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說不定隱名埋姓,藏在哪個深山老林裡了。我真想他啊!黑馬和他哥白馬都是鐵錚錚兩條漢子。可他們殺過漢奸,也殺過好人。白馬是死了。黑馬失蹤了。我最後一次見他是民國三十六年秋天……”
石印先生絕望地閉上眼。又霍然睜開。他決意不再說話。只覺得悶。翻江倒海地悶。
他重重地撥出一口氣。遠處的塔身猛烈搖晃了幾下。他激靈睜大了眼死死盯住塔頂。
咚——身旁的枯井裡一聲響動。很輕微的一聲響。如果不注意,決計聽不出來。他知道是那條水蛇在翻身。枯井並沒有完全乾涸,只是棄置不用了。裡頭還有二尺深的水。上頭浮一層樹葉、草棒等穢物。水蛇就盤在上頭,一天一天地不動彈。有時候,它會突然躍起,鞭子一樣甩向井壁:“啪——”好似悶極了,要爬出來。但井壁太滑,黏糊糊溼漉漉的,根本爬不上來。它好像不甘心,剛摔落水裡,一昂頭又往上躥。又摔到水裡。如是三番,直至精疲力竭。這時俯身細察,會見井水裡浮有縷縷血絲。水蛇復又慢慢盤成一團,軟塌塌臥在水面。之後,又是十天半月不動一動。但剛才好像只是壓了一次水花,然後又安靜了。
對這條水蛇,舊城人始終是懷著敬畏的,視為聖物。沒人敢褻瀆它,更沒人敢傷害它。逢大旱之年,常有老嫗來此焚香求雨,日夜不絕。石印先生則提供一粗麵案。自己遠遠呆看,並無一語。枯井本叫龍井。就是因為井裡有一條水蛇而得名。據舊城人說,水蛇神祕莫測。時大時小,時有時無。龍井是舊城古八景之一,歷史已無可考。水蛇的歷史和龍井一樣長。過去常有遊人專門來此看奇。但有時能看到,有時就看不到。這要視緣分如何了。舊時,全城有十二眼水井,獨龍井泉眼最旺,水也最甜。生飲,甘甜清冽;煮茶,則濃醇如涎。據說,內有龍津。常飲此水,能延年益壽。那時,石印先生即以挑賣龍井水謀生。他相伴這眼井和井中水蛇,已經五十餘年。對這條水蛇的習性,也早已熟悉了。
是的,它剛才只是壓了一次水花。
不斷有風漫過來,帶著四周水澤的溼氣和草腥味。鬼崗子像個孤島,顯得分外荒涼。兩個老人像兩隻飛不動的老禿鷲,蹲在鬼崗子上出神。如果不是遠處那座黑黝黝的水塔和從大街上隱隱傳來的汽車聲,會讓人疑心這是荒郊野外。但不是。這只是老城一隅,有些冷落罷了。
這裡本不該被冷落的。
《史記 》載:“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豐邑,即這座老城。中陽裡就是這老城一隅了。原來這裡是千古龍飛地,一片聖土。當然,那時並沒有鬼崗子和水澤。而是一方平坦之地。散散落落住一些人家,也都是尋常百姓。其中就有後來的漢高祖劉邦、燕王盧綰、漢相蕭何。他們的家都在這一帶。那時,誰也不會想到,兩漢四百年江山將由此發祥。但秦始皇知道。據說某一日,他夜觀天象,見東南有天子氣,在奎星、婁星、胃星之間。這一驚非同小可,便帶大隊人馬忙忙東巡。按天區而索地域,一路尋到這座古城。果然皇天厚土,氣吞萬里,一派非凡景象。始皇帝志在江山永固,萬代相傳,哪會容忍再有什麼新天子出世?於是即刻派出大隊兵馬滿城踐踏。又是築厭氣臺,又是埋丹砂寶劍,又是毀街改路,又是四隅鑿池。意在破風水,斷地脈。很忙乎了一陣子。中陽裡這片地方,從此變成一方水澤。但始皇老兒費盡心機,卻到底沒礙著劉三那小子呱呱墜地。以至後來萬里江山盡付劉郎。
中陽裡雖已淪為澤國,卻愈見風水之厚。歷朝歷代,不斷有名士官宦之流前來尋訪聖蹟,皆曰這裡風水未盡,後世定有貴人再出。但外地人眼見得沾不上什麼光,只好唏噓一番,轉到街裡吃幾個熱包子,油膩膩地開路。
當地土著卻兩眼瞅住了這片風水寶地。沒事時便圍著冰澤子轉悠。後來天長日久,發現水澤中淺露一塊水渚,便認定是風水又浮。但水渚畢竟地小土軟,住不得人家,又兼是聖蹟所在,不敢貿然動作。如此僵持著,許多人都是這心理。終於有一天清晨,人們發現水渚上築起一座墳!大家疑疑惑惑,滿城風雨,不知出了什麼怪事。但畢竟眾人是聖人。人們到底還是弄清了是某家死了老人,夜間悄悄埋葬於此。其意不言自明:獨佔風水是矣!一時輿論譁然,驚奇者有之,喝彩者有之,憤然者有之。但並沒有人敢去扒墳。那家人竟是處亂不驚,神態怡然。似有千軍萬馬做後盾;這事終於漸漸平息。誰也不說什麼了。但不久,這裡又出現第二座墳,第三座墳……水渚上的墳越來越多。開始還是悄悄埋,後來是扯旗放炮地埋。你家老人能埋這裡,我家老人為何不能埋!
於是千百年下來,舊墳添新墳,新墳覆舊墳,墳墳相連,墳墳疊壓。一片淺露的水渚變成一座鬼的山崗。到頭來已根本分不清哪是張家墳,哪是李家墳,哪是王家墳……而被掩在底下的連墳也找不到了。其間自然少不了打架鬥毆。但新墳依然有增無減。一年年下來,鬼崗子由枯骨堆積成全城的制高點。遠看,儼然一座古炮臺。一到晚間,風平浪靜時,可見鬼崗上磷火閃閃,幽如星光。稍有風動,便見火球飄然四散,在周圍水澤上浮浮蕩蕩。更有人說,更深人靜時,側耳細聽,鬼崗時有廝打吵鬧之聲。看來也是鬼滿為患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終於不再有人往這裡埋葬老人。
但鬼崗上的龍井仍為滿城人的驕傲。
傳說,龍井最初並非人為。很久很久以前,那時水渚上已有若干墳頭。突然有一天,水渚中間塌陷一圓洞。圓洞內清水汪波,一數寸小蛇優哉遊哉。有好事者俯身捧水而飲,甘甜如飴,滿口生津。繼而回腸蕩氣,通體舒泰。一時眾人爭相捧飲,嘆為奇觀。於是砌石圍井,小心愛護。從此便有了這眼龍井。
但龍井在舊城一隅,顯得偏僻。且又在鬼崗上,大白天也覺森森然。取水就有諸多不便。因此歷來都有人以挑賣水為生。到五十年前石印來時,原有的挑水夫已垂垂老矣。於是青年石印便接過扁擔水筲,繼續挑水賣。以前的挑水夫沒誰在鬼崗上住宿。老挑水夫也已退役回家。石印晚上無家可歸,就在鬼崗上搭個庵棚住下。滿城人都說石印膽子大,白天走街串巷,夜晚與鬼同宿。他是鬼崗上的第一個居民。直到解放後,政府才幫他扒去庵棚,蓋上兩間小屋。不久,他就癱了。後來,又來了冉老太。但也僅此兩人。鬼崗子依然冷清。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莫說鬼崗子,自從新城建起來以後,連老城也漸漸被冷落了。就像建起來水塔,枯井被棄置不用了一樣。家家通了自來水,既衛生又方便,誰還願意吃挑賣水。那時,石印先生只是有點惶然,因為失了生計。但漸漸也就淡了。這不能說怪誰。誰也不怪。鬼崗子已經冷落了千把年,那時並沒有新城,也沒有水塔,又該怪誰呢?
井邊那棵被冉老太詛咒過無數次的小棗樹,在晚風中發出簌簌的響動。顯得百無聊賴。小青棗掛得太多了些。每次風一搖,總會擦掉幾顆。她被風拂動的樣子極是優雅,如同一位即將分娩的少婦,輕柔柔的,款款而動。一副懶慵慵不勝負荷的樣兒。帶點驕矜,又帶點憂傷,石印先生常常守住她發呆。
咚——又掉下一顆青棗。在井裡發出一聲很飽滿的回聲。小青棗老往井裡掉。他懷疑先前井裡那一聲響動,也是落棗引起的。老水蛇根本就沒有動過。是的。老水蛇一向是沉得住氣的,哪會動不動就跳起來呢?它也有些年歲了,經歷的日月難道還少嗎?肯定是這樣的。它沒動。連水花也沒有壓。只可惜小棗落得早了點。青青的,沒發育成形呢。如果不是風搖樹枝,它還能長些日子。可現在它完了。夏天還沒有過去,秋天還沒有到來。生命在夏天裡完結是一件傷心的事。它將從此在枯井裡溶化,再也沒有形跡。
可憐的小棗!
牽牛,你在哪裡?我尋你尋了五十年啦……自從你離開老黃河沿,茫茫人塵再也沒有你的形跡……可我不相信你會像小青棗一樣在夏天裡隕落。你那麼年輕,性情那麼開朗,就像個調皮的小男孩。你會自殺嗎?不會!也不會有人殺你,怎麼下得去手呢?你長長的睫毛一撲閃,笑了。露出一排碎玉樣的牙,一天烏雲也會散盡……你肯定藏在哪裡了,也許就在附近。我知道你從小愛捉迷藏,藏得嚴嚴的讓我找……可這一次,你藏得太久了……太久了。牽牛,五十年哪!……我已經找不動了……
冉老太還在說。自說自話。都是些舊事。石印先生沒有聽得甚清。她從來也沒有要求他聽。她只是在述說的快意中,繼續她的人生,重溫她的歡樂與痛苦。這與別人無關。她這一生都在亢奮中。他知道,她的心還很年輕。
石印先生已經習慣了。他知道沒法不讓她說。
說唄。
說吧。
自己的事幹嗎要說給別人聽呢?
塔身越來越暗。
還能看見鐵梯。他相信附在塔身上的那個架子是鐵梯。儘管他從來就沒有靠近過塔身。他只是遙看了幾十年。這就夠了。哪怕那是一粒塵埃,你盯住它看幾十年,也會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東西。他距那裡有數百丈,隔著一片水澤子。但鐵梯上的鏽斑、紋路,以及斑斑點點發黃、發白的鳥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他是看見了。鐵梯很窄小。僅能容一人上下。貼住塔身,一直通到塔頂。他看到有人爬上去過。一年裡也就一兩次。好像在檢修什麼。人變得像一隻猴子,在雲端裡動。看得人腳杆發麻。
這時候,塔身暗得只在頂端還有一束光環。殷紅的光環,如同血斑。憑感覺,他知道到時候了。他的判定之準確,能夠用秒核定。他已經觀察了三十年,他和那些小生命已經達成某種默契。
現在,可以在心裡數數了。從十數起,依次減少:
十、九、八……
石印先生開始激動。每到這個時刻,他都激動得不能自抑。飛快地揉揉眼,脖子伸出去。左手握住拳頭,一頓一頓地查數。同時,右手朝冉老太揮一揮。示意她不要說話。神情莊重得如同舉行祭典。
不管冉老太多麼愛嘮叨,此刻都會噤若寒蟬。他那副樣子實在怕人。她並不明白石印先生要幹什麼。幾十年都不明白。她只知道每天這個時候,他會發一次神經。臉漲得發紫,屏住氣,閉住嘴,眼瞪得圓圓的,像是中了邪。真是怪了。她不知道他激動什麼。什麼事能讓他痴迷幾十年。他從來也不告訴她什麼。問也問不出。事後你問他幹啥?不幹啥。你看什麼?不看什麼。你怎麼那個樣子呢?我就那樣。你發燒吧?你才發燒!冉老太著實是困惑了。那麼,她只好察看他的臉色。或者沿著他的視線仔細搜尋。結果,總是沒頭沒腦。水澤,房屋,水塔,水塔那邊隱約可見的新城的樓房,一切如舊,一切正常。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他看見鬼了!
冉老太納悶中常常這麼想。怎麼會呢?自己也在鬼崗上住了幾十年,並沒有看見過鬼呀。鬼火倒是有的,一到晚上常有。這裡一閃,那裡一閃。有時半夜裡一睜眼,床前也有。拿個蒲扇一扇,鬼火就熄了。躺倒再睡,並不見鬼來纏身。這個死老頭,讓啥給纏住了呢?一天就這麼一陣子。古里古怪,一聲不響。你永遠不知他心裡想個啥。和他坐一起,像是陪伴一塊石頭,一塊滴水的涼石頭。讓人從心裡感到一絲悲涼和孤獨。但正是這份悲涼和孤獨,又使你感到時光的悠長、無限。坐他旁邊說點什麼,會覺得心裡極靜。沒人催逼你,沒人制止你,也沒人嘲笑你。你儘管從容地說。彷彿在一個荒蠻的處女地,這地方只有你和他兩個人。坐在山下的一個草坡上。沒有任何人塵的喧擾。只有一架架黑色的大山,一片片葳蕤紛披的草木,還有幾根散落的獸骨。但是太靜、太寂寥了。於是你說著凡世幾劫前的一個女人的傳說,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的故事。他像是聽著,又像是沒聽。他在冥想中走進了另一個世界。那是一個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世界。你們誰也不打攪誰。只是互相做個伴。如此,一年年打發著寂寞的歲月。大山在風化,又在生長,你們沒有注意到。草木已是幾度枯榮,你們不知曉。轉眼間,世上又是幾世幾劫了。而你們還在那裡坐著沒動……
……四、三、二——飛!
那個不可思議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石印先生嘴脣蠕動了一下,兩眼放出奇異的光彩。那張蒼老而有稜角的臉,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他有點坐臥不寧了,兩隻粗糙有力的大手搓著,一副心馳神往的神態。
遠處的塔身已熔進黃昏。這時,正有一群小動物,從塔頂的一個洞穴裡飛出來,撲進朦朧的夜色中。先是一隻、二隻、三隻……接著魚貫而出,成群結隊,鋪天蓋地。飛離塔身,飛過水澤,飛在老城上空,飛往新城的方向……此刻,正是百獸入穴,百鳥入林的時候。但它們卻飛出來了。這是些醜陋的灰黑的小動物。非獸非鳥,形體如鼠,卻有一對闊大的肉翅。會飛,但沒有羽毛。急急的,惶惶的。掠過頭頂,起一股陰慘慘的風:“吱吱吱!……吱吱!……”讓人如臨冥界。天地之間一切樹木、樓房、街道、匆匆行走的人,霎時都成了幻影。再也不是真實的存在物。
石印先生像被攝去了魂魄。隨著小動物的飛動,遊移著渾黃的眼珠。他知道,這只是一瞬間。是白天和黑夜**的瞬間。只在這個時刻,它們才突然出現。然後又很快消失,幽靈般不知去向。好像,它們肩負著某種使命。當它們重新消失的時候,你驀地發現,白天已經離去,黑夜已經到來。這一切都極其自然。白天和黑夜之間並沒有隔著什麼。當兩個世界相撞的時候,既無雷鳴,也無火光。過程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完成了。像兩個巨大的棉垛的相撞,像漫天的毛毛細雨滲入土地,像男人和女人的輕輕地溫柔地撫摸。但接著一切都變了。他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另一個世界。你無法抗拒,也不想抗拒。你好像已經感到,冥冥中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在操縱這一切。可是你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帶著白天的疲憊、焦灼、傷痕、慾望、希冀等種種情狀,來到這個黑洞洞的世界裡棲息、入夢、**。你彷彿仍在尋找著什麼,你一會走進一個無邊無際的沙漠,一時又進入一片廣袤的樹林。這裡靜極了,有岩石,有山泉,有鳥鳴……你整個身心一下子鬆弛下來。你在一片鋪滿落葉的地方躺下。你微微閉上眼。似乎看到一隻可愛的小松鼠正衝你伸頭探腦,你慈愛地笑了。頃刻之間,一切煩惱化為烏有。於是你不再焦灼,不再疲憊,身體和心靈的傷痕慢慢癒合。你淡忘了你曾苦苦追求的什麼。由此,世界變得靜謐而安詳了。就像整整一個冬天,冰雪覆蓋著大地,生命進入冬眠期。這是一段漫長的日子。在這段日子裡,黑暗籠罩了一切。你已經失去意識,生和死已沒有明確的界限。你在生死之間徜徉。你坐在生死之間的界碑上,看到生,也看到死。生和死都一目瞭然,生和死都不再神祕。於是你頓然領悟了什麼,仍復坦然睡去……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地氣回升,冰雪消融。漫長的冬天過去了。你伸個懶腰,從沉沉大夢中醒來。無邊的黑夜正悄然退去。這時,黑夜和白天又一次**。那些醜陋的小動物也又一次突然出現在天地之間。抖動著闊大的肉翅,匆匆飛動著,把人們引渡到黎明。當你惺忪著睡眼,走出屋門,打個呵欠,發現天已大亮的時候,它們又倏忽不見了……
一滴涎水順石印先生的嘴角往下淌,拉得老長。他張大了嘴巴,沒有覺察。冉老太看見了,突然抽風似的叫起來:“嘴……嘴!……”
老狼
新城是凸,老城是凹。
那個長鬍子犯人說,凸是陽,凹是陰。譬如男女,譬如天地,譬如晝夜,譬如晴雨……萬物負陰而抱陽。一陰一陽謂之道。長鬍子原先是個陰陽先生。通周易,演八卦,常在江湖上晃盪。他說他能知生死,卜未來。後來被抓進監獄。刑滿釋放時,他不願出去。他說我啥都不會,只會幹這個。幹了還得抓,大家都不愉快。何必呢?於是留在勞改農場放羊。揮一根鞭子,走來走去。挺舒服。宋源每次去勞改農場,總要去看他,聽他海吹一通。他聽不甚懂。但聽得津津有味。辦案之餘,宋源愛和犯人聊大天。一手端菸斗,一手摳腳丫子,聽他們胡說八道。聽得開心了便哈哈大笑。很多犯人都有些旁門左道,表現出過人的聰明。這些傢伙既是渣滓,又是天才。宋源挺佩服他們的。那個六指手是個孤兒,從十二歲就偷。扒術高超。他和你迎面走過,根本沒貼你身子,可你兜裡錢不知啥時已到他手裡。宋源讓他表演過,眼睜睜讓他偷去一塊表。偷得宋源一愣一愣的。神了。他說他是跟一個老太婆學的。那個老太婆解放前是天津的一個高階扒手,解放後不幹了,隱居在黃河故道。她收養了六指手。以後老太婆老得不能動了,六指手就養著她,直到送終。還有那個撬鎖犯,平日作案只帶一根鐵絲。不管什麼鎖,一捅就開。捕獲他時上了銬子。一路押到監獄。看守人員要為他取銬。他笑嘻嘻一抖手腕,銬子“嘩啦”脫落下來:“——給!”他早弄開了。鐵絲也沒用。宋源又讓他當場表演。果然,玩魔術似的。宋源哈哈大笑。
但有時候,宋源聽得極不開心。臉便陰陰的。那個殺人女犯,才二十來歲。揹著丈夫和人通姦。丈夫明知,卻捉不住。這女人鬼得很。她對丈夫說,我噁心你,就喜歡那個男人。你捉不住的。丈夫說,我非捉住你不可。女人笑了,說這樣吧。咱倆打個賭。三天之內,我要和他睡一覺。你捉住了,我就改。哪怕你是一頭豬,一條狗,我也認命了。你要捉不住,我就去嫁他。丈夫同意了。找一根鐵絲擰住她手腕,另一頭擰在自己手腕上。白天干活牽著上地,晚上睡覺牽著上床,兩天兩夜相安無事。第三天夜裡,女人一起床,丈夫醒了,你幹啥去?女人說我撒尿,不行嗎?丈夫摸摸鐵絲,繫著呢。去吧!大睜眼躺**。一根鐵絲連著**床下,他很放心。女人摸索著下了床,丈夫說,你別笑。快天亮了,我看你沒戲唱啦。女人說,就是呢,戲快唱完啦。你看他在這裡蹲著呢。丈夫折身起床,點上燈一看,果然那男人在床前蹲著呢。丈夫駭然。怒極。一斧頭把那男人砍了。女人愣一愣神,奪過斧頭,把丈夫也砍了。然後,她來投案。她給公安局長宋源說,她挺後悔的。她本來不打算殺死丈夫。如果那時候丈夫說,罷罷,我管不住你,你跟他去吧。我會心軟。把那個男人打發走,說一句你別再來了,下輩子再嫁你吧。局長你不知道,我這人吃軟不吃硬。又太聰明。丈夫越是管我,我越惱火,煩心,變著法兒捉弄他。他疑心太重。看我長得俊,又愛打扮,愛笑。老怕我不正經,讓人勾了去。在外頭和男人說笑幾句,回到家就盤問半天。其實,那時候我沒那事,硬是讓我丈夫管出外心來了。終於有一天,我給他說,你不是要管嗎?從明兒起,我要偷人了。真的!有本事你就管吧。後來,他越發管得嚴,幾乎天天揍我一頓。可他管不住。一個女人要偷男人,丈夫怎麼能管得住呢?……那天夜裡,本來不該出事的。我們都說好了。可他沒忍住,一斧子把那個男人砍了。我心一橫,把丈夫也砍了。兩個男人都毀了。宋源眯起小黑豆眼,說你八成得判死刑。女人又笑了,說那當然。他倆都死了,我還活啥趣呀?說著又嘆一口氣,其實我丈夫蠻疼我的。他愛我愛得太深,所以才管得太嚴。看起來,男人和女人都不得愛得太深。太深了會自私,會生事……
後來,那女人果然被槍斃了。滿縣城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說那女流氓掛一臉淚花子還在笑。叫人納悶。於是有人憤然,又哭又笑算什麼呀?流氓!
宋源沒去刑場。他說牙痛。捂著腮幫子回家了。
宋源是個捉摸不透的人。
這人奇醜。左臉頰一塊巴掌大的豬毛黑痣。左眼又圓又小,像一粒籽粒飽滿的黑豆。眼珠一轉,滴溜溜打滑。賊亮。老像在窺探人的祕密。據說,他破案主要靠這隻眼。而右半個臉,光景就完全不一樣了。胖乎乎的,紅潤潤的。右眼細長,老是眯縫著笑意。單看左半個臉,你會以為是大白天撞上鬼爹爹了。嚇得人汗毛直豎。單看右半個臉,他又簡直是個慈祥的莊稼老漢。你說他在發怒,你說這人陰狠,對的;你說這人挺和善,隨和得很,也對。你怎麼說都對,你怎麼說都不
對。因為你永遠弄不清他哪半邊臉代表他的真實內心。
縣裡局長們在一起開會,常常互相打諢。宋源又最愛惡作劇,對頭很多,也就常被襲擊。
“老宋,聽說上海有美容院,你就不能去一趟,把個熊臉整治整治?”
“咋整治?”
“比如,腚幫上那塊皮是不是細嫩一點。割下一塊,把你臉上那塊豬毛黑痣換下來,不就美了嗎?”那人連說帶比劃。
宋源翻翻白眼,還沒置可否,另一位局長立刻搖頭否決了:“不行不行!那麼一調換,臉不是臉,腚不是腚,才招人嫌呢!”
於是一陣開懷大笑。
逢這種場合,縣委書記孫巨集文便會緊蹙眉頭。孫巨集文當書記已有多年,白淨面皮,文質彬彬。講話極有條理。作報告一般講三個大問題,第一個大問題分三個小問題;第一個小問題分三點,第一點分三小點;第一小點A、B、C……不用說,他是個文明人。對這些粗俗的玩笑,實在不堪忍受。但這群半老不少的局長們沒多少文化,到一塊便混鬧一通。常使他的講話都無法正常進行。他總懷疑他們在藐視他。尤其宋源更讓他不舒服。但他不敢管他。準確地說,他怕他。在全縣所有的人中,宋源是唯一見過毛主席的人。他十三歲去延安,一路逃飯去的。後來在中央幹過警衛。孫巨集文怎麼敢得罪他呢?
宋源陰陽怪氣,是個難對付的角色。
但宋源確有奇才,連孫巨集文也不得不承認的。
他從解放就幹公安局長。是周圍各縣公安戰線有名的“老狼”。各縣公安局長沒有喊他的名字。要麼“豬臉”,要麼“老狼”。他經辦的案子無數,破案率幾乎百分之百。全縣的犯罪分子都怕他。也都服他。
一次辦案歸來,已過半夜。他沒有回家,讓看守開啟一間牢房,又重新鎖上,和幾個盜竊犯同住一室。犯人說,局長,你咋睡俺屋來了?宋源說,我老婆關門了,別攪了她的夢。他極小心地疼愛那個女人。他女人是縣劇團的演員,比他小八歲。那個漂亮的女演員當年怎麼被他劃拉去的。一直讓人費解。就憑他張臉?嘖!幾個盜竊犯便起鬨,局長,這不公平!你就不怕攪了俺們的夢?宋源眯起右邊那個和善的眼笑了,這樣吧,趕明兒我請客,一人一包煙!行了吧?然後臉一沉,記住!別他媽的說出是我給的,犯監規呢!
宋源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真的成了囚犯。
那一年冬天。奇寒。
他躺在一間小黑屋裡。身上一陣陣發冷。外頭正下著雪。雪粒打得窗戶沙沙響。這間小屋原是公安局食堂的柴房,平日放些碎木、刨花和煤炭。現在成了他的囚室。遍體傷口不知是封凍了,還是結痂了,反正周身皮緊。像束一身冰涼的鐵衣,動彈不得。他感到自己的心在冷卻,身子在變僵。他不知自己還能不能活到天亮。
那個頭兒說。你是隱藏在公安戰線上的一條老狼,長期專無產階級的政。宋源笑了,一指監獄,你敢把大門開啟,把犯人放出來?去呀!你不說關的都是無產階級嗎?一個耳光,宋源倒了。宋源是很容易被打倒的。他個兒太小。宋源爬起來,吐出一口血條子,又站住了。然後又有很多人發言。很多。有社會上的,也有公安局的。有人說,宋源你心慈手軟,整天和犯人鬼混在一起,敵我不分。宋源說,公安局長不和犯人混在一起,就沒事幹了。又有人說,你包庇犯人!宋源說,我包庇誰啦?哪個該判刑的沒有判刑,哪個該槍斃的沒有槍斃?又有人說,幾乎每次槍斃犯人,你都藉故不去,什麼道理?宋源說,戰爭年代,我親手打死的人多啦,不想看稀罕。……宋源是三斤鴨子二斤嘴,不服軟。當然免不了皮肉之苦。棍棒、拳腳,一頓暴打。鬥一次打一次。宋源再不吭聲。他糊塗了。那隻善於洞察一切的小黑豆眼,轉來轉去,也沒鬧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夜三更天,他被門外的一陣廝打聲驚醒。好像有人倒地。接著小黑屋的門被撞開了。他微微睜開眼,一陣冷風撲進來。藉著雪光,看到一群蒙面漢子,手裡都拿著棍棒。今兒完啦。他想。但沒有動。他已經動不了啦。可這群蒙面漢並沒有揍他,只迅疾把他背起,衝出小黑屋。怎麼,要把老子活埋去嗎?這冰天雪地,坑也不好挖呀。沒人告訴他要去哪裡。他被一直背出公安局大門。依稀覺得有個值崗的戰士脫下一件大衣,給他蓋在背上。他被一直背出城去。一輛馬車正等在雪地裡。他被放上去,嚴嚴地捂上棉被。一聲鞭響,馬車飛奔起來。他覺得自己飄然如赴仙境,不久就睡著了。睡得好沉、好香。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睡過了。
宋源被拉到距縣城八十里外的一個小村。這村子在老黃河沿上,極為偏僻。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下午。床前站著一片人。門外還蹲著幾個。輕聲地說話,輕聲地咳嗽。他睜開眼,環顧一圈。大部分人似曾相識。在哪裡見過?……哦……噢!我操!他罵起來,是你們一群王八蛋!他記起來了。站在他面前的,有一半以上是勞改釋放分子!當初,他們幾乎全是經宋源抓獲的罪犯。其中有六指手、撬鎖犯,還有那幾個曾和他同睡過一個晚上的盜竊犯。後來判刑、勞改、釋放。這次,他們經過精心策劃,合夥救了他。他們看宋源醒了,都嘿嘿笑,一群大孩子一樣。宋源厲聲說,把我送回去!——不!宋局長。他們……會打死你的!接著,一群蓬頭垢面的男人都哭泣起來。當初,俺們……在監牢裡,也沒……遭這打呀,嗚嗚!……宋源火爆爆地看著他們,忽然眼圈兒紅了。
這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流淚。
他們堅決地剝奪了他的自由。宋源一身是傷,想動也動不了。他們為他端吃端喝,洗傷換藥。笨手笨腳的。他們的家分散在全縣,是怎麼串通起來的呢?這些狗日的東西!
宋源神祕地失蹤了三個月。等他傷好回來時,縣城對當權派的批鬥已經降格。大家忙著打派仗去了。後來,他只說被一群農民搶走了,沒有說出真情。他覺得沒有必要。
宋源不傻。
黑洞
宋源一臉疲倦地走出縣委招待所,穿過寬敞的新城大街,信步往老城走去。
街兩旁貼滿了標語。夜色籠罩著看不清字跡。但他知道那上頭寫著什麼。馬路上碰到一些人,都在倉皇趕路,像有誰在後頭追趕。
沒有人認出他來。
他看到幾個工作隊員也正往老城走去,遊遊蕩蕩。便有意放慢了腳步,遠遠地落在後頭。他想一個人清靜一點,放鬆放鬆神經。
集訓已經十天。縣委書記孫巨集文一再強調,這次工作隊下鄉,不要心慈手軟。要像當年打鬼子那樣,向資本主義大舉反攻。
一千五百名工作隊員,組成一百五十個工作隊,分赴各公社,一竿子插到大隊。一旦下去,那陣勢將如排山倒海。在給省地委的彙報中,孫巨集文稱這次行動為“平原決戰”。省地委辦公室很快又以簡報的形式,印發了這個彙報材料。並且都加了編者按,稱讚這次行動是一次“壯舉”,“何其好啊”,等等,等等。
這幾天集訓,全部軍事化。為了增加氣氛,從工作隊員中找出一個退伍號兵。天還黑黑的,起床號就響了。激越、嘹亮,方圓十幾裡都能聽到。不僅工作隊員聞號即起,連全城的居民也有了一種緊張感。那種已經遙遠的戰爭年代的記憶又回來了。起床號響過不久,上操號又響了。接著,大街上一隊隊的工作隊員開始跑步。
地動山搖。小城整個在晃盪。
工作隊員中,少數是機關幹部。大部分是從農村抽調的知青、民兵和退伍軍人。機關幹部又分兩類,一類是吃香的,一類是不吃香的。吃香的是下鄉鍍金,回來提拔重用。不吃香的是趁機調離單位,下鄉懲罰,回來後隨便給你安個地方納悶去。各人屬哪類,心裡都有數。宋源尤其有數。“文革”後,孫巨集文仍是縣委書記,宋源仍是公安局長。所不同的是孫書記比從前活躍多了。講話時插科打諢,談笑風生,左右逢源,講到得意處,哈哈大笑。而一向喜歡混鬧的宋源,卻變得沉默寡言,一副迷茫痴呆相。
宋源被抽派去工作隊。公安局的工作暫由別人主持。今天下午集訓結束,孫巨集文把他請到辦公室,倒茶,拿煙。然後亦莊亦諧地說:“啊哈老宋來,這次要靠你打衝鋒啦!你要去的河夾灣是個‘花村’,娘們兒往你身上靠,幾屆工作隊都栽了。這回就看你的啦!哈哈!……”
宋源漫不經心地吸著煙。眼望窗外,沒有吭聲。他知道孫巨集文並不全是在嚇唬他。河夾灣的情況,他大體知道一些。那是個孤零零的大村。周圍全是些橫七豎八的河汊子。一到那裡,頓時感到滿目淒涼。村莊古堡一樣遺落在茫茫無際的廢黃河灘上。幾隻老鴉蹲在村頭的枯樹上慘叫。空曠、死寂。黃昏,一縷炊煙從頹敗的古堡中升起,你才猛然發現這裡還有人類生存。一到雨季,就與世隔絕了。一年裡大約有八個月,外頭的人進不去,裡頭的人出不來。遍地都是水窪和泥淖。荒原上偶有一片凸出的草崗,會聚幾百只兔子,對著水窪子發呆。這時,常有河夾灣的人出來打兔子。不是用槍,而是用棍子,一棍一個。不大會打一串,挑回去架在火上烤著吃。但不是自己吃,而是大家都吃。傍晚,一堆篝火,烈焰熊熊,圍住一圈男女老少。野兔烤得焦黃流油,異香撲鼻。烤好了,先分給老人和孩子。剩餘的由年輕人爭搶。一窩蜂撲上去,姑娘和小夥子嬉笑打鬧,滾成一團。小夥子們光著脊背,滾一身炭火,燒幾個燎泡,卻刺激得神經愈加興奮,哇哇大叫著往上躥。姑娘們也全沒有斯文,和小夥子攪在一起,十分驍勇。本來就破爛的衣衫,被扯得稀爛……
河夾灣像一個被文明社會遺棄的原始部落,在貧窮和野性中生生不息。但這裡人不僅驍勇,而且善良。日本人投降那年,宋源離開延安,被派回家鄉打游擊。那時,他才十八九歲。以“黑麵神槍”威震敵膽。腰裡常插兩把盒子槍,偵察敵情,入城出寨,神出鬼沒。日本人幾次懸賞捉拿他。他數次在河夾灣隱身。其中一次是負傷,被一個撿柴的姑娘揹回村子,一住兩個多月,和全村人都混得熟了。他被河夾灣的百姓視為英雄。傷好離開那晚,河夾灣專門舉辦了一次篝火宴會歡送他。據說,那是河夾灣歷史上最盛大最隆重的一次篝火宴會。幾百男女老少圍住一片烈火,火道中架起一排排野兔子,燒得吱吱冒油。半邊天都映得紅了。宴會開始,幾位長者以水代酒,捧起大碗獻給宋源。宋源淚花閃閃,雙手接過,咕咚咕咚一氣飲盡。然後搶烤兔開始。最肥最大的烤兔在火場核心,必須穿過火道,不怕烤燎,才能到手。當然只有最勇敢的小夥子才能搶到。一聲令下,一片吶喊,宋源和一群脫得袒胸露臂的小夥子,油光光撲進烈火中。從這頭進去,從那頭出來,一陣飛跑。偌大一片火場,畢畢剝剝,人影攢動。周圍掌聲、笑聲、吶喊聲,勢如狂潮。姑娘們已在火場邊緣各自搶到烤兔,歡笑著退出來。小夥子們仍在火場核心東奔西突,不斷從火架上摘取烤兔,看誰搶得最多。宋源最後一個躥出火場,兩手拎八隻烤兔,贏得頭彩,四周一片歡呼。看宋源時,身上已烤成紫銅色,卻無燎泡火傷,可見其身手矯健!宋源把手中烤兔逐一分給老人和孩子們,手上還剩一隻最肥最大的烤兔。正要再分時,那位敬酒的老人抓住他雙肩搖了幾搖,朗聲大笑了:“後生!河夾灣的姑娘,你就沒看中一個嗎?”宋源臉紅了,舉目四望,火場外十幾步遠的地方,正有一位長辮子姑娘向他含情凝目。正是救他的那位撿柴野姑。這兩個月,宋源一直住在她家,彼此早已心心相通。那姑娘看宋源還愣在那裡,突然飛奔過來,從宋源手裡搶過烤兔,轉身逃向野外。長者在宋源肩上狠拍一掌:還不快追!”宋源心頭一熱,撒腿追去。身後一陣大笑。
那是宋源第一次接觸女人。那晚,在一片荒崗上,宋源摟著姑娘激動地說:“等日本人投降了,我就來娶你!”“咋!為啥要娶俺?”姑娘笑著搖搖頭,然後說:“我救你,把身子給你,是因為我敬慕你。並不想要你娶俺。你是公家人,天南海北地跑,俺可不願扯你的後腿。咱的情分到今晚就算結了。你能記住河夾灣這一夜,俺就知足啦!”宋源一時語塞。姑娘說得很冷靜,不像耍逗。他沒想到在這種事上,河夾灣的人會如此豁達超然。一時有些懊悔,不覺漸漸把手鬆開了。姑娘拍拍身上的土,又拉起宋源,為他打落滿身的草屑,格格笑了:“走吧!痴情公子。你還有大事要幹哪!想俺的時候再來,俺會像今晚一樣。”說著,撲上去在宋源腮上親了一口,又猛推一把,轉身跑回去了。宋源痴痴地站在荒崗上,望著河夾灣的方向。流出一臉淚水。
當年秋天,日本人投降後,宋源再去河夾灣探望,那姑娘已嫁人了。果然沒有等他。有情耶?無情耶?
之後二十多年,宋源再沒去過那裡。但河夾灣留給他的印象卻是那樣美好,溫馨。至今,誰也不知道宋源在河夾灣有過這麼一段風流史。那姑娘從來沒有找過他。河夾灣的百姓也沒誰求他辦過什麼事。這麼多年,他們究竟是怎麼生活的呢?據說,那裡在搞資本主義。但不知怎麼搞法。縣和公社曾三次派工作隊去,三次都被女人拖下水,最後被轟趕出來。就是說,他們在用女人做陷阱。
在宋源的記憶中,河夾灣的女人是無私、淳樸而坦蕩的。只講奉獻,不求報答。現在怎麼會變得這樣狡猾和陰毒呢?她們究竟是河夾灣的驕傲,還是河夾灣的恥辱?
不管孫巨集文是什麼用心,宋源還是決意去那裡看一看。
宋源一路走到小香港,站住了。
小香港是老城的一條舊街。南端通往新城,北端進入老城腹地。常有些賣私貨的在這裡出現。賣私貨的多是老城居民。也有鄉下的農民。住在新城的人多是解放後入城的。多數是幹部、家屬、機關人員和從鄉下招來的人。他們不大看得起老城的人。認為老城是藏汙納垢之地。什麼街霸、流氓、遺老遺少,甚至還有暗娼,都在老城。就是一個最普通的老城市民,如果細究起來,也可能會有一段不乾淨的歷史。比如,給舊衙門當過看門人,做過幾年舊警察,日本人在時當過更夫,國民黨在時當過舊政府的茶爐工,等等。揪住這些事,足以讓他們抬不起頭來。
其實,老城的居民從骨子裡更看不起新城的人。他們稱新城人是鄉下人。他們才來了幾天!見識過什麼?而老城居民已在城裡住了多少代。老城的房子雖然破舊,可那是自己的。新城人有自己的房子嗎?雖說樓房很新很高,都沒有一磚一瓦屬於自己。住房要拿房錢!老城的房子破舊嗎?可是你看牆基,那是一排城牆磚;你看那兩塊門石,方方正正,上頭雕有白虎青龍;你看那檁條,是真正的黑槐或者楠木。你以為那房屋要倒嗎?可你扛幾膀子試試!而真正值錢的貨色還在屋裡。你不經意走進某一老城居民的家,時不時會發現屋裡擺著傳了多少代的條几、八仙桌、太師椅、龍鳳床。這些古舊傢俱,全是用生漆漆成。上百年乃至數百年下來,依然光亮照人。那上頭的雕刻圖案之精緻,足以讓你咋舌。八仙桌上那把陳年黑砂壺,斷了半個嘴。但你別瞧不起它。夏天用它沖茶,不僅涼得快,而且茶味隔夜不餿。壺周圍放幾個細瓷茶碗,雖說有了裂紋,卻是地道的景德鎮老貨。條几上的幾隻香爐是不用了,但作為擺設,仍有它不可估量的價值。因為說不定那是一組真正的宣德爐。在條几的靠牆處,有一臺蒙上灰塵的歙硯。那個放著戶口簿和豆腐票的舊木匣子裡,說不定藏有一對金手鐲。你把目光再拉開一點,揉揉眼向老屋四角打量。也許會發現一隻斷了半條腿的鼎,裂開一道紋的甕,或者一口儲存完好的明代瓷壇。你揭開瓷壇,發現裡頭醃著一罈青辣椒。在一個破舊的櫃子裡,更有一堆叫不上名字的古董。於是你逐一拿出來,放在當門光線亮的地方察看,一一向主人討教。那個留著長鬍子的老頭兒笑而不答,卻在手心上畫出幾個字:鬲、鍪、觥、卣、罌……然後看住你。一副神祕而略帶嘲謔的笑容。於是你紅了臉,只好搖搖頭,表示慚愧。因為你大部分都讀不上來。接著,你帶一身尷尬告別主人,走出屋門,這才注意到窗前一棵很大的石榴樹,於是你忽發奇想,那樹根下是不是會埋著一罈白花花的銀角子呢?但你到底有些不服氣,出了這家,又走進那家。那是一個多少年靠撿破爛為生的老太太家。孤零零一個人,已經老得不能動彈。正坐在屋當門打盹。你悄手悄腳在她雜亂的小院裡察看,卻突然發現在一堆瓦礫中,有不少是秦磚漢瓦!於是你逃也似的跑出來,一直到大街上才長出一口氣。我的天!
這些,新城的人有嗎?他們足夠驕傲的了!
當老城那些搖著蒲扇的老太,以及端著紫砂壺的老頭,坐在嘎吱嘎吱響的藤椅上在街口乘涼的時候,你看到的是優越和居高臨下的和氣,是保養得極好的富態相。他們談話的題目和新城人大相徑庭。新城人經常談論的是工作、學習、提拔、形勢、國家最新大事,偶爾也會談到白菜、蘿蔔之類。而老城居民,包括這些乘涼的老頭和老太們,卻愛談人参、母雞湯、蓮子、蜂糕等等。儘管他們也並不常吃,或者是早已沒再吃過。但他們卻可以以此為話題,抱怨點什麼,懷念點什麼。還有,就是左鄰右舍,畫眉和民國年間的事。有時也會說到冉老太和三春樓,以及那個少言寡語的挑水夫石印先生,白馬黑馬的故事,等等,等等。
新城和老城以各自不同的色彩並存,有各自不同的生活形態,並在小香港交匯。小香港是新城人為老城這條舊街起的名字。其實,新城人沒有誰見過香港。但他們依稀知道那是個充滿香風毒霧的花花世界。這條舊街遠不夠那個水平。卻畢竟是新舊城最熱鬧的一條街。縣誌記載,自宋代以來,這條青石小街就是最繁華的地方。
這裡有各種小商店,小攤販,小吃小喝,小打小鬧。比如,你想買一枚大衣上的大圓排扣——有幾年,不知為什麼市面上會缺這東西,走遍全城所有的百貨店、百貨樓,都沒有這樣型號的。這時,你不妨到小香港碰碰運氣。嗨!那個老太太設的小攤上居然真有!多少錢一枚?一塊二。乖乖!你伸伸舌頭,拿起又放下。但接著你又拿起來。大衣上少個排扣,畢竟不好看。辦公室那個漂亮的女同事已經嘲笑你幾次了。她老說你穿著不講究,不整齊。於是你狠狠心只好買了。你繼續在小香港遊蕩,忽然發現在另一個老太太的小攤上掛看一串像口罩樣的東西,潔白的、粉紅的、鵝黃的……兩邊有或寬或窄的帶子。看得出做工精細,是真正的手工藝品。可那樣子又不像口罩。於是你好奇地伸過頭去。用手極小心地撥拉了一下,輕輕捏住一隻。手感極好,滑溜溜、軟綿綿的。老太太轉回頭,看你呆頭呆腦的樣子,一把打掉你的手:“別**!那是姑娘家用的東西……”老太太刻薄地訓斥了一通。你羞得無地自容,沒聽完便落荒而逃。回到新城,你好幾天心神不寧。又窩囊,又新鮮。
現在,宋源站在十字路口,往裡打量,卻感到這條青石小街空蕩得悽慘。這幾天工作隊雲集縣城,把什麼人都驚散了。現在,他想吃點什麼。他愛吃。一向把吃看成一件重要的事。可眼前賣啥的都沒有。他茫然地繼續搜尋著。
忽然,宋源那隻圓圓的小黑豆眼一亮。他發現交通崗樓後頭那片隱蔽處,一群人正圍著打旋。私貨,肯定是私貨!他心中一喜,急步搶上去,一股很好聞的羶味迎面撲來,是熟羊肉!他聞著了。可是人太多,在那裡漩渦似的打旋,吵吵嚷嚷。他決定往裡擠。這時候,誰也看不清他是誰。交通警早已下班了。大家正擠成團叫罵著,不會有人認出他是公安局長。認出了又怎樣?公安局長就不能嘴饞嗎?豈有此理!
為了到時候簡化程式,他急忙先掏出一張十元的票子,瞅準一個人縫,一頭撞進去。不好!他撞到一個人的脊樑上了。頭上感覺到的全是骨頭。他疼得一咧嘴,正要拐個彎再擠,前頭那人罵起來,一邊罵,一邊往後退,雙手高高地捧一包熟羊肉。這傢伙大塊頭,把身子擰了幾擰,退出人牆外,趕緊蹲到崗樓對過的牆角下,攤開那包熟羊肉。搓搓手。並不急著吃。他只用眼角斜著。一隻手慢慢伸進懷裡,摸出一個酒瓶。“咔嚓!”咬開蓋,猛抬頭,咕嚕咕嚕連灌幾口。然後把酒瓶往地上一蹾。卷卷袖口,伸出兩個指頭捏起一塊肉,翻正看了看。有二兩重。他把肉捏得很高,肩膀使勁往下沉,把頭翻轉了,一張大嘴便斜上去,要吃天的樣子。然後,兩個指頭一鬆,把肉丟進那個黑窟窿裡。脖子一擰,腦袋刷地又轉回原處。兩腮立刻爆滿了。他蹲在地上,一邊咀嚼,一邊用極富優越感的神態,悠悠然觀看著仍在擁擠吵罵的一群。就像一頭大吃大嚼的黑熊居高臨下欣賞一群爭搶骨頭的餓狼。
宋源被黑熊一路擁出來,身不由己地往外倒退。他的瘦小的身架,實在不足以和黑熊抗衡。黑熊末了那一撅腚,把他頂出三四步遠,重重地摔在崗樓上。他疼得咬牙切齒,急忙奮力站好了,又往前擠。他左衝右突,忙了一頭臭汗。剛剛捱到裡圈,可是晚了。羊肉賣光了。
一片人悻悻地罵著,喘息著,捨不得立刻散去。
“還有嗎?”
“跟你家買去也行!”
沒人搭腔。賣羊肉的漢子忙忙地收起攤子,沿青石小街逃也似的往老城深處去了。
他必須速戰速決,儘快溜掉。否則被抓住了,錢要沒收的。他很會選擇時機,透著老城人的精明。這會兒,恰是“三打”辦公室的人正在吃飯,尚未出動的時候。他當然不會久留。何況滿城都是工作隊。
人們終於極不情願地走散了。
宋源還呆站著。他感到很沮喪。背上還隱隱作疼。他伸手揉了揉。瞟了一眼黑熊。那漢子還沒有吃完。吃得呱唧呱唧響。一股很好聞的羊羶味伴著酒味,不斷飄過來。那漢子的嘴簡直像個無底洞。
宋源認出來了。那漢子是個外號叫大狗熊的搬運工人。這小子有點傻,卻力大無比。四十多歲了,還是光棍一條。掙了錢便海吃海喝。去年公安局抓了個女流氓,供出大狗熊來。公安局把大狗熊傳去核對:
“有這回事嗎?”
大狗熊忸怩了一下,回說:“有!有!”
你知道這是犯法嗎?”公安人員嚴厲地問。
“犯——法?”大狗熊一伸脖子,“犯啥法?老子交了錢的!不信問那女人,一回十塊,當場點清。龜孫子才欠她的錢!”令公安人員目瞪口呆。
宋源離開街口,慢慢往西走。他的家在老城舊衙門那裡。他準備回家了。今夜在家住一宿,天明就要下鄉。他很失望,也很感慨。他無精打采地走著,漸漸接近舊衙門了。就在他轉身往巷口拐彎時,忽聽有人在低聲喊:“老宋!……宋局長!”
宋源猛省。扭臉看見對面的巷口,有個賊樣的人貼牆根站著。胳膊上一個籃子。誰呢?他往前湊了湊,突然高興地跳起來,躥過街去了。一下撲到那人的籃子上按住:“竇老五!有狗肉?”
竇老五一把扯住宋源的胳膊,又往巷口深處走了幾步,這才放下籃子,猛掀白紗布,立刻香氣撲鼻。“宋局長,我最近下鄉,偷買了幾條狗,天天晚上在這裡等你,咋不見影兒呢?”他並不知道宋源已十天沒回家了。竇老五是西關有名的狗屠。手藝已經傳了十幾輩子。竇家的狗肉香而不膩,酥而不散,色香味俱佳。據說清代以來,就是這縣城一絕。煮狗肉的老湯是傳了數輩子的。宋源是他二十多年的老主顧了,也算得一個朋友。這幾年不準做生意,可竇老五常偷著幹。一來手癢,二來熬不住老主顧們暗中攛掇。老主顧見了面就低聲問:“老竇,弄個狗吃咋樣?”竇老五一看他們饞得那個樣就心疼:“媽的,老子破上游他一街,也給你們宰一個!”買狗要去鄉下,天黑回城,偷偷幹。一夜煮好。不能公開賣。他也不願公開賣。他已經不指望幹這個賺錢。只個籃子,用乾淨的白紗布蓋好,給幾個老主顧送去。他常常不要錢。這種時候,他充滿了對自己職業的懷念和對老主顧們的憐憫。他常駕人。不知罵誰。他罵人愛用狗身上的零件。
宋源蹲下,使勁嗅著香味,激動得直搓手。竇老五先扯下一塊足有二兩,送他手上:“嚐嚐!”宋源想推辭:“不忙,稱了再吃!”竇老五一瞪眼:“咋!才幾天不見就生分啦?”宋源忙笑笑:“好好好!好香……哎!老竇,聽說前幾天,把你的老湯子潑了?”竇老五一聽這話,勾動肝火:“潑是潑了。那是鍋裡的。高湯在壇裡藏著呢!要不哪會有這味。那些狗雜毛!”停了停又說:“我說老宋,別怪我守著和尚罵禿子,眼時當官的不長眼!逮住老百姓窮擺弄。這幾天我下鄉買狗,見老百姓正慌呢,藏豬藏羊刨樹,說是工作隊又要來了,那個怕勁,像來了日本人要下鄉掃蕩似的。嘿,可憐!”
宋源停止了咀嚼。嘴裡的狗肉也不那麼香了。停了一會,他突然說:“我這幾天就在工作隊集訓。明天就下鄉了。”
竇老五一驚,在黑暗中愣愣地看了宋源一陣,終於沒說什麼。他低下頭撕扯著狗肉,默默地包了一大包,放到宋源手上:“努!算送你啦。”帶一股子氣。
宋源悶頭接過。從懷裡摸出十塊錢,小心往籃子裡一放,站起身走了。竇老五一愣,撿起錢追上去。只一步,又站住。返身把錢摔進籃子,起也走了。嘴裡罵了一句狗什麼,很難聽。
宋源聽到了,沒回頭。
他手託狗肉,走進街對面那條巷子。很黑很深的一條巷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