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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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凱茜在畫眉田莊待了五個星期,直到聖誕節才回來。那時候,她的腳脖子已經徹底好了,舉止變得文雅端莊多了。在那段時間裡,女主人經常去看她,並且開始實行改造計劃,透過給凱茜送漂亮衣服啦、說她好話啦、對她特別殷勤啦,想方設法提高她的自尊心。對這一切,凱茜都欣然接受了。所以,回家的那一天,她再也不是一個不戴帽子、頭髮蓬亂的小野人,一下子跳進屋子,衝過來緊緊擁抱我們,把大家抱得氣都喘不上來啦;只見一位小姐,騎著一匹漂亮的小黑馬,翻身下地,她頭上戴著一頂插著羽毛的海狸皮帽,皮帽下掛著一串串棕色鬈髮,身上穿著一套長款的騎馬服,為了能儀態萬方地往前走,還不得不用雙手提著。
亨德萊把凱茜從馬背上扶下來的時候,快活地叫了起來:“嘿,凱茜,你真是個美人兒!我差點兒都不認得你了。你現在看起來像個貴婦人啦。伊莎貝拉·林頓根本沒法跟她比,是不是呀,弗蘭西斯?”
“伊莎貝拉哪有凱茜這份天生的麗質呀,”他夫人回答說,“可她得小心,別回了家又變野了。艾倫,幫凱瑟琳小姐寬衣。別動,親愛的,你會把髮捲弄亂了——讓我來解開你的帽帶。”
我幫凱茜脫下了騎馬服,露出了華麗的方格絲綢上衣,雪白的褲子,擦得鋥亮的鞋,全身那亮堂哦,耀眼哦!家裡那幾條狗蹦著跳著跑出來歡迎她,樂得她眼睛閃閃發光,可她又不敢碰那些狗,生怕它們撲上來,抓壞了自己漂亮的衣服。
她輕輕地吻了我一下。我正好在做聖誕蛋糕,全身都是麵粉,跟我擁抱根本不行。然後,她就四處看,尋找希斯克利夫。歐肖先生和夫人也焦急地注視著這兩個孩子的重逢,想從中得出判斷:他們希望把這兩個朋友拆開,到底有多少成功的把握。
開始還真不容易找著希斯克利夫呢。假如說凱瑟琳在家的時候,他就是一個沒有人照顧、邋里邋遢的孩子,凱瑟琳不在家,情況更是糟糕了十倍。除了我以外,誰也不肯行個好,即使是叫他一聲髒孩子,催他每星期洗個澡;像他這麼大的孩子本來就不喜歡什麼肥皂呀、水呀的。所以,且不提他那身衣服已經穿了有三個月、沾滿了泥土和灰塵,且不提他那一頭濃髮亂蓬蓬的,從來也不梳一下,單看他的臉和手,上面都結了一層黑嘎巴。
當他看到走進屋來的是這麼一位標緻、婀娜多姿的小姐,而不是他意料中的那個像他自己這樣蓬頭垢面的野丫頭的時候,他便偷偷摸摸地躲到高背扶手椅後面去了。
“希斯克利夫不在這兒嗎?”凱茜問道,脫下了手套,露出了由於成天待在室內什麼也不幹而變得特別白嫩的手指。
“希斯克利夫,你可以走到前頭來。”亨德萊大聲嚷道,一想到希斯克利夫那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心裡直樂。這一回,他非要希斯克利夫丟人現眼,讓凱瑟琳瞧瞧這個小惡棍有多可怕,這才叫痛快呢。
“你可以跟其他僕人一樣走過來歡迎凱瑟琳小姐。”
凱茜看見她的朋友躲在椅子背後,飛也似的奔過去跟他擁抱,一口氣在他臉上親了七八下,停下來後往後退了幾步,一邊放聲大笑,一邊大聲嚷道:
“哎呀,你怎麼這麼黑呀,為什麼滿臉不高興呢?這有多麼——多麼的可笑、多麼的冷酷呀!不過,那是因為我看慣了埃德加和伊莎貝拉·林頓的緣故吧。甭提了,希斯克利夫,你把我忘了嗎?”
凱茜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是無緣無故的,因為羞愧和自尊心在希斯克利夫的臉上投下了雙重的陰影,他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握握手吧,希斯克利夫,”歐肖先生儼然擺出一副施捨的架勢說,“就那麼一次,是允許的。”
“我不,”那孩子終於開口說話,回答道,“被人笑話,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要不是凱茜小姐一把抓住他的話,他早就衝出人群了。
“我又不是故意笑你呀,”她說,“那是忍不住才笑的。希斯克利夫,我們倆至少要握握手吧!你為什麼生氣呢?還不是你看起來太怪了唄。要是你洗洗臉梳梳頭,那就好了;但是,你那麼髒!”
她握著希斯克利夫黑黝黝的手,十分關切地瞅著,又瞧了瞧自己的衣服,心裡直犯嘀咕,自己的衣服跟希斯克利夫的衣服碰在一起會不會沾上什麼。
“你甭來碰我!”他很明白她的眼光表示什麼意思,馬上把手抽了回來,回答說,“我愛多髒就多髒,我喜歡髒,往後還這麼髒。”
說罷,他就低著頭,徑直衝到室外。少東家和夫人見了心裡高興極了;而凱瑟琳的心裡感到非常不安,她不明白為什麼她說的話會惹得希斯克利夫發那麼大的脾氣。
伺候完剛剛回家的小姐以後,我把蛋糕擱在烤箱裡,在正屋還有廚房生上暖烘烘的爐火,為聖誕節前夜增添歡樂的氣氛。接著,我準備坐下來自得其樂,唱上幾首聖誕頌歌。約瑟夫卻一口咬定,我選的那幾首頌歌調子過於輕快,跟普通歌曲差不多,這個,我才不管呢。
約瑟夫已經回到自己房間做禱告去了。歐肖先生和夫人正拿出各種各樣好看的小玩意兒給小姐看,他們為她買了這些小玩意兒準備送給林頓兄妹,感謝他們對小姐的一片誠意。他們還邀請了兄妹倆第二天到呼嘯山莊來。這個邀請已被接受,但有一個條件:林頓夫人懇求,她的心肝寶貝務必得到關照,別和那個動不動就罵人的小子接觸。
這樣,廚房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聞著烤熱了的香料散發出來的濃郁的香味,欣賞著周圍的一切:那些閃閃發亮的廚房用具呀、裝飾著冬青樹枝的大鐘呀、放在盤子裡準備晚餐時用的銀盃呀,尤其是經過我精心洗刷擦好的地板,它是那麼幹淨、那麼無可挑剔。我為周圍的每一件東西暗自喝彩。
然後,我想起了老歐肖。過去,每當所有一切都準備妥了,他總是走進廚房,誇我是個又活潑又賣力的姑娘,往我手裡塞上一先令,算是送給我的聖誕禮物吧。我又想起了老東家在世時對希斯克利夫是多麼疼愛,他老是擔心,自己過世以後這個孩子便沒人照顧了。自然而然,我琢磨起這可憐的孩子眼下的處境。我唱著、唱著,不由得哭了起來。轉眼間,我突然想到,與其傷心掉淚,還不如想法子減輕一下他心裡受到的委屈。
於是,我站了起來,走進庭院去找希斯克利夫。他離得並不遠;只見他正在馬廄裡為新來的小馬刷它那身光澤的鬃毛,並跟往常一樣喂其他的牲口。
“快來,希斯克利夫!”我說道,“廚房裡可舒服啦。約瑟夫上樓了。快來,趁凱茜小姐還沒有來,讓我把你好好打扮一下,那你們就可以坐在一起,火爐前只有你們倆,你們可以好好地談談,一直談到上床睡覺。”
希斯克利夫依舊在幹活,偏不把頭朝我這邊轉過來。
“來呀——你來不來呀?”我繼續催他,“你們倆各有一塊小蛋糕,差不多夠了;給你打扮需要半小時的時間。”
我等了五分鐘,因為沒有得到他的迴應就只好走開了。
凱瑟琳和她哥哥嫂子一起吃晚飯。約瑟夫和我在一起吃了一頓很不愉快的飯。他時不時指責我這也不是那也不對,我也寸步不讓,對他毫不客氣。他沒吃蛋糕和乳酪,整夜放在桌子上貢祭天使啦。他幹活一直幹到九點,才悶悶不樂、不聲不響地走回自己的臥室。
凱茜睡得很晚,為了迎接她的新朋友,她有一大堆事情向僕人交代:她到廚房來過一次,想找她的老朋友談談,但他不在,她只問了一聲希斯克利夫怎麼啦,隨即又回到客廳去了。
第二天早晨,希斯克利夫很早起了床,因為那天是節日。帶著滿肚子的鬱悶,他跑到荒原去了,全家出發去教堂以後他才回來。肚子餓,再加上經過一番思考,他的情緒似乎好了一些。
在我身邊轉悠了好一陣以後,他鼓足了勇氣,突然對我大聲地說:
“納莉,把我打扮得體體面面吧。我要學好啦。”
“早該這樣了,希斯克利夫,”我說,“你啊,可傷透了凱瑟琳的心了。我敢說,她回到家來感到很遺憾!看來,好像你在‘嫉妒’她,因為大家淨想到她了,而沒有想到你。”
什麼叫做“嫉妒”凱瑟琳,這個概念,希斯克利夫一點不懂;但是,什麼叫做使她傷心,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說過她很傷心嗎?”他十分嚴肅地問道。
“我告訴她今天早上你又不知走到哪兒去了以後,她哭了。”
“呃,昨兒晚上,我也哭啦,”他回答說,“我比她更有理由哭。”
“是啊,是啊。你有理由空著肚子,帶著一顆驕傲的心上床睡覺,”我說道,“驕傲的人老是自尋煩惱。但是,假如你還為自己太暴躁、太**而感到害臊的話,那就記住,凱瑟琳走進廚房以後,你得請求她原諒,你得對她親熱友好,走上去主動地親她,而且說——至於說什麼,你是最清楚不過了。可不能擺出這副樣子,好像她穿上一身漂亮衣服,就要把她看成陌生人似的。現在,我得把午飯準備好,我會忙裡偷閒抽時間替你打扮的。打扮以後,往埃德加·林頓身邊那麼一站,埃德加準保看起來就像一隻娃娃。其實,他就是一隻娃娃唄。你年歲比他小,可是,我敢肯定,你的個子比他高,你的肩膀也比他寬,比他寬上一倍;你可以在那麼一眨眼的工夫把他打倒;難道你不覺得你有這本事嗎?”
希斯克利夫的臉上一瞬間露出了高興的樣子,然後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嘆了一口氣,說:
“可是,納莉,就是我把埃德加打倒二十次,他也不會變醜,我也不會變得好看起來。我真希望我有淺色的頭髮、白淨的面板,跟他一樣穿得那麼好,跟他一樣懂得規矩,將來也會有機會跟他一樣有錢!”
“還有,動不動就叫媽媽呀,媽呀,”我補充說,“還有,村子裡的孩子朝你一揮拳頭,就嚇得你全身哆嗦。還有,只下了幾滴雨,就整天坐在家裡不肯出門了。哦,希斯克利夫,你怎麼這樣沒有志氣呀,走到鏡子跟前來,我要讓你瞧瞧,你應該希望些什麼。
“看到沒有?你的兩隻眼睛中間有兩道橫槓;還有你那又粗又濃的眉毛當中不是往上拱,而是向下耷拉的;再說,你那對黑色的‘小鬼’陷得那麼深,從來不大大方方地把窗戶開啟,老是像魔鬼的奸細一樣躲在後面,鬼鬼祟祟地閃出點亮光。
“你應該希望並且學會抹掉那些顯得很不高興的皺紋;你應該希望並學會大大方方地抬起眼皮,把那兩個‘小鬼’變成天真爛漫、信心十足的天使,如果不能斷定對方是仇敵,那就把他看做朋友,別老是疑神疑鬼的。別像惡狗一樣,一方面,好像知道自己被人踢了,活該;另一方面,卻又因為被人踢了,不但恨踢自己的人,而且恨整個世界。”
“這不是說,我應該希望我的眼睛跟埃德加的一樣大、一樣藍,我的腦門兒跟他的一樣沒有皺褶,”他說道,“我是這麼希望來著——可那管什麼用呀。”
“心地好的話,你的臉也會漂亮起來的,我的孩子,”我繼續說道,“如果你是一個相貌端正的男人的話;心地不好的話,相貌長得再怎麼漂亮也會變得很醜,甚至還要糟糕。好,現在,臉已經洗得乾乾淨淨,頭髮已經梳得整整齊齊,脾氣呢,也算髮完了——跟我說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長得挺帥的?跟你說吧,我就覺得你長得挺帥。把你說成隱姓埋名的王子,太合適了。誰知道,你父親沒準兒是中國皇帝,你母親是印度皇后,他們倆隨便哪一個只消用一個星期的俸祿就可以把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全都買下來?我要是你,準為自己編出了不起的身世。一想到自己的身世,還怕沒有勇氣和尊嚴對付一個小小莊園主的欺壓?”
我就這麼嘮嘮叨叨說著,希斯克利夫的眉頭漸漸地舒展開了,看上去心情已經變得非常愉快。突然間,隆隆的馬車聲從大路那邊傳來,接著進入院子,打斷了我們的談話。希斯克利夫向視窗奔了過去,我則向門口奔了過去。只見林頓兄妹裹著斗篷、戴著皮帽,從家用馬車上下來;歐肖一家人則從馬背上翻身下地——歐肖一家經常在冬天騎馬上教堂。凱瑟琳一手拉著一個林頓家的孩子,領著他們走進屋子,讓他們坐在火爐跟前,他們那雪白的臉蛋很快有了血色。
我催我的夥伴趕快跑出去,並且要表現出愉快親熱的樣子,他也真的乖乖地照做了。但是,倒黴的是,希斯克利夫開啟廚房這一邊的門的時候,亨德萊打開了廚房另一邊的門,兩個人正巧碰上。少東家看見希斯克利夫乾乾淨淨、歡天喜地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也許,為了信守他對林頓夫人許下的諾言,他把希斯克利夫猛地推了一把,怒氣衝衝地命令約瑟夫:
“把這個傢伙攆到屋外去——把他送到閣樓上去,直到晚飯吃完。讓他留在這兒,跟他們待在一起,就是待一分鐘,他也會偷水果吃,把手指塞到蘋果餡餅裡頭去的。”
“不,先生,”我忍不住說,“希斯克利夫什麼也不會碰,不會的。我想,他跟我們一樣也應該有一份好吃的點心什麼的。”
“要是在天黑以前,我又在樓下碰到他,那他就得嚐嚐我巴掌的味道,”亨德萊大聲嚷道,“滾開,你這個流氓!什麼!你想打扮成一個花花公子,是嗎?那就等著我來抓你那滿頭漂亮的鬈髮吧——瞧我不把它們抻長了、抻直了!”
“它們已經夠長了,”林頓少爺從門縫往裡張望,說,“我真不明白,他的頭怎麼不痛。這不就像小馬駒的鬃毛那樣披在眼睛上嗎!”
埃德加冒冒失失說出這番話,原本並沒有侮辱希斯克利夫的意思,但是,希斯克利夫的火暴性子哪容得下這樣傲慢無禮的話,況且那個時候,他似乎就恨埃德加,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競爭對手。他抓起一盤滾燙的蘋果醬,這是他伸手就可以抓到的東西,朝那個信口開河的傢伙劈頭蓋臉地扣了過去。埃德加馬上號啕大哭起來,伊莎貝拉和凱瑟琳聽到後匆忙跑了過來。
歐肖先生一把揪住肇事者,把他遣送到自己的臥室,當他回來的時候,臉漲得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直喘。毫無疑問,在希斯克利夫的臥室裡,他準是施用了暴力的手段把對方的火暴勁兒給壓了下去。
我拿起了一塊擦盤子的布,沒好氣地給埃德加擦鼻子、擦嘴巴,說他多管閒事,活該。埃德加的妹妹哭著鬧著要回家,凱茜站在一旁,驚慌失措,為所發生的一切感到臉紅。
“你不該跟他說話!”凱茜責怪林頓少爺,說,“他正在氣頭上。這不,你們這次到我家來玩,多掃興呀;而他呢,要挨鞭子了!我真不願意他捱揍!他捱了揍,我就吃不下飯。你為什麼跟他說話呀,埃德加!”
“我哪兒跟他說話啦,”那小子抽抽噎噎地說,從我手裡掙扎出來,用自己的白麻紗手帕把臉和脖子擦乾淨,“我答應過媽媽不跟他說一句話。我真的沒有跟他說話。”
“得,得,別哭了,”凱瑟琳回答說,顯出一副瞧不起他的樣子,“你又沒有給人宰掉。別再添亂了。我哥來啦,安靜!別哭了,伊莎貝拉!有誰碰著、傷著你啦?”
“好啦,好啦,孩子們——請入座!”亨德萊匆忙進來,大聲地叫喊,“那個小畜生可讓我渾身暖和舒服了起來。埃德加少爺,下回你得用自個兒的拳頭執行法律——這會使你胃口大開的!”
這夥人一看到噴香的筵席,心情全都平靜了下來。他們從教堂回來以後,肚子已經餓了。既然誰也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稍稍安慰幾句,也就都沒事了。
歐肖先生拿著刀切鵝肉,把一隻只盤子盛得滿滿的;女主人談笑風生,把大夥兒逗得好開心
。我站在女主人椅子後面伺候,看到凱瑟琳眼裡沒有一滴淚水,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心裡難過極了。
“這孩子多麼無情無義,”我心裡想,“老朋友在受苦受難,她怎麼能這麼輕鬆,撇下他不管。我真想不到,她會這樣自私。”
凱瑟琳叉了一大塊鵝肉,送到嘴邊,又擱了下來。她的臉蛋刷地一下變得通紅,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這時,她的叉滑落到地板上,她便乘機匆忙地躲到桌布底下,把自己的感情遮蓋起來。
我不再說她無情無義了,因為我可以看出,整整一天她都在忍受著煎熬,苦苦地尋找機會,或獨自待著,或去看希斯克利夫。後來,我設法去給希斯克利夫送一份吃的,發現他已經被少東家反鎖在屋裡。
晚上,我們舉行了舞會。凱茜央求哥哥把希斯克利夫放出來,因為伊莎貝拉·林頓沒有舞伴,可她怎麼央求也沒有用,少東家指派我填補這個空缺,充當伊莎貝拉的舞伴。我們又是蹦又是跳,真是興奮,忘掉了一切憂愁煩悶。
吉莫頓樂隊來到以後,我們就更加高興、更加快活了。這個樂隊由十五人組成:除了歌手之外,有一隻喇叭、一隻長號、幾支單簧管、一支大管、一隻圓號和一把低音大提琴。每年聖誕節,樂隊走遍所有的體面人家,進行巡迴演出並籌集捐款。能夠聽到吉莫頓樂隊的演奏和演唱,這對我們來說是頭等的享受。照例唱完幾首聖誕頌歌,我們請他們演唱流行歌曲和無伴奏重唱。歐肖夫人愛好音樂,所以他們演唱了好多歌曲。
凱瑟琳也愛好音樂,但她說待在樓梯的最高處聽時,音樂的聲音最好聽,於是,她就摸黑爬上了樓,我也跟著她一起上去。他們早已關上了正屋的門,屋裡擠滿了人,根本沒人注意我們已經溜了出來。
凱瑟琳爬到樓梯口並沒有停步,她繼續往上爬,一直爬到禁閉希斯克利夫的閣樓那兒,呼喊他的名字。有好一陣子,希斯克利夫死也不肯做出應答;凱瑟琳就一直不斷地叫,叫得他終於回心轉意隔著板壁跟凱瑟琳說話。
我由著這兩個可憐的孩子談心,不去打擾他們,直到按我的推測,歌曲即將唱完,歌手們需要吃點心的時候,才爬上樓梯,對凱瑟琳發出警告。
我在閣樓外沒有找到凱瑟琳,卻聽到了她從裡面傳出來的聲音。原來,這隻小猴子沿著屋頂,從一間閣樓的天窗爬進了另一間閣樓的天窗。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從裡面哄了出來。
當她出來的時候,希斯克利夫跟在她後頭。凱瑟琳堅持要我把希斯克利夫帶到廚房去,因為那個時候,我的那個同事約瑟夫已經上鄰居家去了。他說他不想聽到“魔鬼頌”,他還為自己想出了“魔鬼頌”這個名稱而揚揚得意呢。我對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說,我絕不想慫恿他們玩什麼鬼把戲,但是,希斯克利夫遭到了囚禁,從昨天午飯以後一直沒有吃什麼東西,這一回他欺騙亨德萊,我只當什麼也沒看見。
他走進廚房,我在火爐邊給他放了一隻凳子,給了他好多好吃的。可是,他病了,只吃了一點,我想好好地款待他一番的打算落了空。他把兩隻胳膊支在膝蓋上,兩隻手託著下巴,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兒想心事。我問他在想什麼,他樣子很嚴肅地回答說:
“我在琢磨怎麼跟亨德萊算賬。只要最後能報仇,不管等多久,我都不在乎。我希望在我還沒報仇以前,他別死了!”
“真丟臉,希斯克利夫!”我說道,“懲罰壞人,這是上帝的事。我們應該學會寬恕別人。”
“不,上帝怎麼能代替我在懲罰壞人之後感到的那種痛快呢?”他回答說,“我多希望知道有什麼最好的辦法呀!讓我一個人待著,我總會想出辦法來的。只要想著報仇,什麼痛苦也感覺不到了。”
“哦,洛克烏德先生,我怎麼忘了,給您講這麼些事情又不能幫您消愁解悶。我真惱火,怎麼會這樣嘮叨個沒完呢;您的粥涼了,人也乏了,該上床睡覺去!您想知道希斯克利夫的身世,我本來完全可以三言兩語就講清楚的嘛。”
女管家就此打住,不往下講了。她站了起來,放下手裡的針線活兒;可是,那會兒,我覺得無法離開壁爐,而且一點也不困,根本不想睡覺。
“坐著別動,丁恩太太,”我嚷道,“坐著別動,再坐上半小時吧!你慢悠悠地跟我講,太好啦。我就喜歡這種講法,你得照這樣給我把故事講完。我對你講到的每一個人物都很感興趣——或多或少都感興趣。”
“鐘敲十一點啦,先生。”
“沒事兒——我的習慣是,不過半夜十二點不上床。對睡到十點才起床的人來講,一兩點睡覺夠早的。”
“您不應該睡到十點才起床,白白地浪費了早上的大好時光。一個人在十點以前要是沒有把一天工作的一半乾完,那另一半工作很可能也幹不完。”
“不管怎樣,丁恩太太,請坐下;因為我打算上床以後一直睡到明天下午。我現在有一種預感,明天免不了得一場重感冒。”
“我希望您別得病,先生。呃,那您得允許我跳過三年左右的時間,在那段時間裡,歐肖夫人——”
“不,不,那樣做我可不答應!你可熟悉這樣一種心情:你一個人獨自坐著,面前的地毯上有一隻老貓在舔自己的小貓。你呢,一直專心致志地盯著看。當你發現老貓忘了舔小貓耳朵的時候,不由得火了起來!”
“照我說,這是一種懶散得可怕的心情。”
“恰好相反,這是一種十分活躍的心情,活躍到讓人感到不耐煩的心情。這就是我眼下的心情。所以,請您接著往下講,詳詳細細地講。依我看,這一帶的人跟城裡多種多樣的人比較起來,自有一套準則。一個好比是地窖裡的蜘蛛,而另一個好比是茅草屋的蜘蛛。但是,這不是由於我處在旁觀者的地位,覺得這裡特別吸引人。這裡的人確實是在按照自己的準則認認真真地過日子,而不受表面變遷以及外界瑣事的影響。我可以想象,在這個地方,存在著一種終生廝守的愛情,這種情況幾乎是可能的;而我過去一直不信,愛情會維持一年之久。有一種情況就像是,把一盤飯菜放在一個餓漢面前,這個餓漢只會把他的全部胃口都集中在這一盤飯菜上,吃得津津有味;另一種情況是,把這個餓漢帶到法國廚師烹調的整整一桌美味佳餚面前,此人也許能嚐遍全桌的美味佳餚,同樣吃得津津有味,但是,其中每一道菜在他的心目和記憶當中所佔的位置微乎其微。”
“哦!您瞭解我們以後就知道啦,這兒的人跟其他地方的人沒有什麼不同。”丁恩太太說,對我所說的一番話似乎有些困惑不解。
“請原諒,”我回答說,“你,我的好朋友,恰好是你方才所說的那些話的一個明顯的反證。除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鄉土氣以外,在你身上找不到我一向認為你那個階級特有的舉止習慣的痕跡。我敢肯定,你比一般的僕人想得多得多。你不得不培養自己的思考能力,因為你沒有必要把生命消耗在那些無聊的瑣事上。”
丁恩太太哈哈笑了起來。
“我當然把自己看做穩重而又懂事的那一類人,”她說道,“這倒不是因為我住在山裡,年復一年,看到的臉孔大同小異,看到的行為也相差不多;這倒是因為我受過嚴格的訓練,這種訓練教給了我智慧。況且,我讀過的書比您想象的要多,洛克烏德先生。在這新房子的圖書館裡,您開啟任何一本書,我都念過,而且也從中學到些知識。這不包括那些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書,也不包括那些法文書;不過我是能把它們區分開來的。對一個窮人家的女兒,人們所能期望的也不過如此而已。要是完全用閒聊的方式講這兩家的故事的話,最好別跳過三年,而是接著往下講。那就從第二年的夏天——那是1728年的夏天,也就是將近二十三年以前開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