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下)

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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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玉牙梳(下)

清風捲起一片片殘敗的落葉,在地上紛亂旋舞,飛得高些的時候,便有明媚陽光自葉面穿透而過,映出薄積微涼的盈盈黃光。濃陰如幕、煙光如縷,仿似有云霧瀰漫在醉心齋大殿內。明帝在光影疏離中靜默,手中握著先時摔壞的墨硯,慢慢翻轉過來,墨硯底面陰刻著篆文的“宓”字,右下角還有細小的日期落款。

----延禧十年五月十七日,日夕。

前日,正好是慕毓芫的生辰。彼時情正濃、意正醇,為了彌補未有立後的虧欠,特意在那日舉行祭天儀式,更在封祀壇上許下諾言。那時說好要攜手終生,一起共賞萬里錦繡江山。第二天,兩人閒話書窗之餘,都覺須得留下一點紀念,以免將來忘記此時甜蜜。原是想筆墨書寫記下,只因他說紙墨易壞不易存,不如在墨硯上刻字落款,縱使時日再久也不會消損,遂有了墨硯上的這些刻字。

“原來,已經過去四年了。”明帝在心內輕嘆,手指撫上那細細的刻痕,似乎還殘留著昔日的旖旎氣息,一絲一絲的涼意沁入指尖。看著殘缺的小角,不免又勾起方才的鬱火來。當時賢妃與寶妃同時跌倒,接著寶妃便將張昌源請來診脈,進而查出賢妃不孕之由,在宮內鬧起不小的風波。這一切,當然不會只是機緣巧合。

“皇上,要不要歇息一會兒?”多祿隔著兩三步之遙,小聲詢問。

“不用!”明帝將墨硯拍在御案上,又覺自己太過用力,忙拿起來瞧了瞧,方才緩緩放下去。側首看了多祿一眼,揮手道:“備輦,起駕泛秀宮。”

“皇上,都快晌午了。”多祿瞅著殿外日頭,勸道:“起先也沒提前知會,恐怕那邊沒預備皇上的午膳,不如用過膳食,等下歇過晌午再過去?”

明帝想要喝斥幾句多嘴,卻是懶得開口,冷聲一笑,自個兒抬腳就往殿外走。慌得多祿趕忙追出去,又招呼小太監推著車輦上來。趕到泛秀宮時,果然沒有預備皇帝的膳食。慕毓芫看著席面上的菜餚,歉色道:“不知皇上過來,都是孩子們愛吃的菜式。皇上坐著喝會兒茶,稍歇一會,等御膳房把菜送過來,晚些再用罷。”

因為賢妃被廢的緣故,八皇子和十一公主都搬了過來,如今日日同食,此時當然也在席上。明帝抬了抬手,讓五個孩子都坐下,淡淡道:“朕沒什麼胃口,盛一碗魚湯喝喝就好。”

“嗯。”慕毓芫溫柔頷首,招呼著孩子們繼續吃飯,拿起一個青花葫蘆紋瓷碗,親手盛了一碗濃香撲鼻的魚湯,遞與皇帝道:“既然皇上胃口清淡,就多喝點湯,今日的鯽魚很是新鮮呢。”又指了指旁邊的兩樣,吩咐宮人,“把那芽韭炒鹿脯絲、山藥櫻桃肉挪到這邊,再去盛大半碗碧粳飯上來。”

明帝笑道:“你也坐下吃罷,別累著了。”

慕毓芫點了點頭,自己隨意吃了幾口,一心顧著去給小皇子夾菜,又忙著給他擦拭小嘴上的飯粒。雙痕在旁邊遞著絲絹,笑道:“小瀾王爺就是纏人,奴婢們夾的菜都不肯吃,累得娘娘飯也用不好。”

小皇子咕嘟著一張小臉,邊嚼邊道:“母妃挑的菜好吃……”

“先吃飯,吃完再說話。”慕毓芫教導了一句,滿眸憐愛,將碗沿的散碎菜葉撥進去,柔聲道:“把這些飯菜都吃完,一會兒再喝點湯。”

明帝在邊上看了,搖頭笑道:“你呀,實在太偏疼小瀾了。”

十公主介面道:“就是,就是。”

明帝聞言大笑,“怎麼,棠兒還吃弟弟的醋不成?”說著招了招手,將十公主拉到自己身邊,“想吃什麼?父皇親自給你夾過來,也偏疼你。”

十公主便讓皇帝夾了塊櫻桃肉,咬了半口,衝著九皇子笑道:“哈哈,沒人給九哥哥夾菜,心裡一定正不自在呢。”

九皇子皺眉道:“少胡說,我又不是你。”

“好好吃飯。”慕毓芫止住十公主,又朝旁邊微笑道:“佑嶸、佑馥,別去學棠兒那般淘氣,喜歡吃什麼就說,讓嬤嬤取來。”

“是。”二人站起來答應了,方才重新坐下。

明帝攬著十公主笑了笑,側首道:“前幾日,太傅過來回稟皇子們的學業,說佑綦很是聰慧,更難為懂得自律,每每交待的課業都極認真。雖說佑嶸比他年長一歲,可是論起穩重妥帖、大方得體,還是佑綦更勝一籌呢。”

八皇子抬頭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我看佑嶸很好,又聽話、又懂事,比起棠兒乖多了。”慕毓芫給他添了湯,又問了十一公主兩句,回頭笑道:“皇上再這麼誇佑綦,下午又該躲在房裡寫字,再不出去玩兒。”

十公主拍手大笑,嚷嚷道:“啊呀,九哥哥連臉紅了。”

九皇子被妹妹取笑,臉上不由更紅一層。慕毓芫瞧他不自在,忙道:“佑綦,帶小瀾出去玩著,消消食,等下再午睡一會兒。”又問八皇子,“用好了沒有?吃飽也跟著出去玩,你是哥哥,多照看著佑馥一些。”

“是。”八皇子趕忙答應,回頭看了看十一公主,一併拉著站起來,行禮道:“請父皇和慕母妃慢用,兒臣先行告安。”

“去罷。”明帝也點了點頭,稍微咳嗽了兩聲。

“怎麼,還是總不見消停。”慕毓芫打量著皇帝,微微蹙眉,“眼下冬秋時節,皇上更該注意著一些。平時問張老太醫,每次都說沒有大礙,可是怎麼總拖著不斷根?不如去京外尋尋,或許有特別拿手醫治咳疾,總是咳嗽不斷,時間長久難免會傷及心肺。”

明帝微有苦澀,淡笑道:“沒事,大概最近沒有歇好。”

“嗯,到裡面歇息著罷。”慕毓芫站起身來,搭手扶著皇帝入內,雙痕趕著上來放好茶水,便領著宮人們退了出去。

寢閣內靜謐似水,唯有青鴨水滴“零丁”作響,一滴一滴,似無形的小錘輕輕敲打著人心。原本有萬千話語要說,及至面對,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二人皆是沉默。明帝在美人榻上躺了會兒,問道:“最近添了佑嶸和佑馥,把你累壞了吧?”

慕毓芫淡淡微笑,“還好,都挺聽話的。”

“母妃……”簾外一陣細碎輕快的足音,是小皇子跑了進來,進門先撲到慕毓芫的懷裡,嘟噥道:“母妃,小瀾想睡覺了。”

“好,母妃陪著小瀾。”慕毓芫將他抱到床沿坐好,蹲身脫掉小靴子,又讓小皇子站起來,俯身脫掉外面的小小蟒袍。先拉上錦綾花被捂住身子,輕手摘去小金冠,柔聲哄道:“小瀾乖乖睡覺,母妃跟父皇說會兒話。”

小皇子卻是不肯,只拉著他的衣袖不放手,扭動撒嬌,“不嘛,小瀾要跟母妃一塊兒睡。”說著摟住慕毓芫的脖子,小小聲道:“母妃,讓父皇也過來這邊坐,一起陪小瀾睡覺。”

明帝聞言笑道:“不用跟你母妃咬耳朵,父皇都聽見了。”

“好……,快點進去渥著。”慕毓芫只得脫鞋上榻,回頭笑道:“皇上過來罷,躺著說話也舒服一些,不然小瀾再鬧下去,等會兒該著涼了。”

“還不都是你寵的?”明帝搖了搖頭,走近笑道:“小瀾過來,讓朕先打兩下。”

小皇子像是有些畏懼皇帝,趕忙往被子裡躲了躲。慕毓芫見狀好笑,忙哄道:“好好睡著,父皇只是說著玩呢。”寢閣內溫暖宜睡,加上安神香緩緩焚燒散發,只柔聲撫拍了一陣,小皇子便漸漸睡著過去。

“朕也有些困了。”明帝打了個呵欠,貼近靠著慕毓芫,感受著他身上獨有的馨香氣息,只覺心內一片安寧舒緩。

午後好眠,大半日時光悠然而過。到了晚膳時,依舊是帝妃二人正坐,兩邊則分坐著五個孩子,席上氣氛甚是熱鬧。因為下午睡的不錯,明帝精神甚好,看著窗外清涼的下弦月,乃笑道:“今天晚膳用的早,等會正好賞一賞月色。”

十公主指著擦黑夜空,回頭道:“你們看,那顆星星多亮啊。”

“姐姐……”小皇子拉了拉他,插嘴道:“嬤嬤說,不能用手指著月亮,不然月亮生氣了,姐姐的耳朵就會缺一塊兒。”

十公主輕聲笑斥,“呵,胡說八道。”

小皇子嘟了嘟嘴,眾人都不由笑了起來。慕毓芫伸手抱起小皇子,笑道:“小瀾也是好心,棠兒你還不領情?等會耳朵真有缺口,可別偷偷哭鼻子。”

明帝笑道:“幾個孩子裡面,就數小瀾年紀小一些。佑綦他們幾個,一般大小,更容易玩到一塊兒,倒是讓小瀾落單了。”

“可不是……”慕毓芫也是一笑,還沒說完,只見雙痕走進來說了兩句,臉上笑意微黯,回頭遲疑道:“佑馥的母妃病了,臣妾想帶孩子們過去一趟。”

眾人都斂了笑容,不敢吱聲。明帝冷哼一聲,原本賞月的興致掃的全無,因而不悅道:“病了就傳太醫,讓孩子們過去做什麼?你又不是太醫,去了也是無益。”側首吩咐多祿道:“讓人去太醫院傳張昌源,有事過來回稟。”多祿趕忙點頭,下去傳話。

十一公主已經站起來,小聲道:“父皇,兒臣……”

“奶孃!”慕毓芫趕忙打斷他,吩咐道:“時辰不早,帶佑嶸、佑馥下去歇著。”又將小皇子放了下來,起身道:“孩子們先不過去,臣妾自個兒去瞧瞧。”

“天都黑了,你也不用過去。”明帝一把抓住他,冷笑道:“他自己也說了,不論怎樣,都是決計不後悔,那就由他去罷。”

慕毓芫微有惑色,頓了頓道:“臣妾只坐會兒就回來,不用很久。”

“朕不讓你去!”明帝忽然拔高聲調,嚇得皇子公主們也不敢出聲,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忍了忍道:“左右不過是頭疼腦熱,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病了,你就這樣著急?朕也病著,誰又來關心過!!”

“臣妾不去便是,皇上又何必動這麼大的火?”慕毓芫一臉迷惑不解,因為腕上吃痛,不由蹙眉,“皇上,先鬆一鬆手……”

明帝趕忙鬆開手,原本雪白纖細的皓腕,已經印上幾道緋紅的痕跡,映在燈光下尤為醒目,急忙問道:“疼嗎?快讓朕看看。”說著不耐揮手,“都先下去!”話剛說完,便是猛的一陣咳嗽,胸間泛起一絲絲拉扯疼痛,似有細線抽離。

“皇上,還是肺上難受麼?”

“嗯。”明帝吃力點頭,稍稍喘了口氣。

慕毓芫趕忙搭手攙扶,進到寢閣坐下,轉身沏了一盞新泡的釅茶上來,小心遞到皇帝手裡。在旁邊椅子上坐了,擔憂道:“臣妾看皇上臉色不好,彆強忍著,不如讓張昌源過來一趟?”

“不用,朕還想陪你賞會兒月呢。”明帝微笑搖頭,喚多祿進來道:“你回一趟天禧宮,把朕的丸藥拿些過來。”說完端起桌上的溫茶,大氣飲了兩口,一股溫熱暖流自喉間滑向胸腔,將疼癢之覺稍稍壓下。

“皇上身子不舒服,還賞什麼月?”慕毓芫一臉無奈,嘆道:“月亮夜夜都掛著天上,皇上想什麼時候賞不可以?怎麼今天這般固執……”

“咦,當真生朕的氣了?”明帝舒緩著胸腔的氣流,說著拉起他的手,“剛才話說的重了些,朕只是想多陪你一會兒,別在心裡委屈了。”

“沒有……”慕毓芫輕輕搖頭,漸次沉默。

“還說沒有?”明帝黯然笑了笑,“雖然你從不曾抱怨,但是心裡總在躲著朕,再也不像以前,會對朕敞開心懷說心裡話。”

“從前?”慕毓芫輕聲喃喃,明眸裡浮起朦朧飄忽的光暈,良久微笑,緩緩低下頭道:“如今的皇上,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明帝忽而湧起一股衝動,想要把一切都說清道明,張了張嘴,最後只是幾近無聲的嘆了口氣。不想讓慕毓芫起疑心,拉起他道:“外面天氣有些涼,不想出去賞月就算了。不如到那邊坐著,朕給你梳梳頭罷。”

慕毓芫依言過去,剛開啟描金染朱的妝奩盒子,便見多祿回來,遂先服侍著皇帝服下丸藥。方才折身回來坐下,對鏡看著皇帝道:“皇上先坐著罷,臣妾得把釵環都卸下來,不然磕磕碰碰的,等會梳著也不方便。”

----描眉長、貼花黃,所謂閨閣之樂不過如此。明帝凝望鏡中的照人殊色,已是熟稔至極,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早就深深刻進自己的心裡,溫聲答應道:“好,朕來幫你放進去。”

慕毓芫反手摁著髮絲,摘去璀璨閃耀的赤金鸞鳳步搖,鬢角細碎珠花,耳間玎玲晃動的水晶墜子。只餘一根通透瑩澈的長玉釵,押住頂上額髮,少了金釵玉墜裝飾,原就雪瑩的膚色愈顯白皙,帶著平時少見的清素淡然。

明帝拿起玉潤水滑的半月梳,握住一把綢緞般的青絲,手上動作輕柔,一遍一遍往髮梢末尾梳著。看著鬱鬱寡歡的鏡中人,輕聲問道:“宓兒,你是在怪朕麼?”

“臣妾怎麼敢怪皇上呢?”慕毓芫微垂眼簾,低頭避開皇帝的視線,“不管皇上做什麼事情,總有自己的道理,不論如何,也應是為著江山社稷著想。臣妾心裡雖然不明白,但是並不敢抱怨,皇上也沒理由要做解釋。”

明帝手上稍頓,緩聲道:“在這世上,唯有你最知朕、懂朕,你只要記得,朕從前說過的那些話,沒有一句是虛言。宓兒,朕絕不會辜負你……”

“皇上這是怎麼了?”慕毓芫岔開他的話,勉力笑道:“不過說說而已,難道還要起誓不成?臣妾很好,並沒有什麼可委屈的。”

明帝輕聲咳了咳,“朕瞧著,你總不大高興似的。”

慕毓芫靜默了片刻,輕嘆道:“還有半個月,就是祉兒十一歲的生辰。”

夜闌人靜,思憶也分外的清晰起來。明帝憶起從前的點點滴滴,七皇子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若是那孩子還活在人世,此時此刻,該是如何的聰慧可人?如何的貼心依賴自己?想到此處,心口不禁生出一陣難抑的絞痛。

“皇上不說,臣妾也不會問。”慕毓芫仍然低著頭,細聲道:“總有一天,等到皇上覺得時機合適,那時自然就會告訴臣妾,對麼?”

“對……”明帝悶聲咳了兩下,覺得胸腔氣流又加速了一些,像是有什麼東西要躥出來似的,就連握著玉牙梳的手,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顫抖。

慕毓芫察覺到身後不對,急忙扭頭,“皇上,你怎麼了?”

“沒、沒……”明帝用盡全力,終究還是沒將話說完全,“啪”的一聲,手上的玉牙梳摔在地上,頓時碎成兩半!一陣劇烈的嗆意湧如胸腔,突如其來、氣勢洶洶,再也控制不住,不由一連串的猛咳起來。

“皇上……”

“咳咳,咳……”明帝雙手不停顫抖,扶住慕毓芫的肩膀支撐著,半句“啊”聲吐出,滿口鮮血頓時噴在兩人身上。血流順著手指往下滴落,濺在玉色月梳上面,仿似一朵朵殷紅色小花綻放,格外的刺人眼目!

第四十二章 君將去《元徵宮詞》薄·慕顏ˇ第四十二章 君將去ˇ

深夜,泛秀宮華燈通明。皇帝換了新袍躺在**,身上雖然乾淨整齊,臉色卻是蒼白的嚇人,仿似一夜之間失去平日元氣。張昌源緊急奉召而來,稍行了下禮,便開始為皇帝診脈,搖頭嘆道:“皇上,老臣囑咐過要少動氣、多養息,如何不放在心上?這樣已經有好幾次,一傷再傷,肺上……”

慕毓芫著急問道:“肺上怎樣?”

“娘娘別急,老臣先給皇上開藥。”張昌源嘆了口氣,又道:“皇上從前用的那些丸藥,如今效用已不大,老臣回去另配一味呈上來。現在重新寫張藥方,緊著拿下去讓人煎好,喝完將肺熱壓住,免得夜裡睡不安。”

“雙痕,你跟老太醫下去。”慕毓芫虛脫無力的抬手,回頭看過去時,正撞上皇帝的目光投過來,都是默然無聲。

少時,雙痕端著熱氣騰騰的湯藥進來。慕毓芫接過藥盅時,微有怔忡,相似的情景猛然浮現出來,手上不由自主顫了一下。只是不敢在皇帝面前露出悲慼,強忍住心頭酸澀,輕輕吹著勺中的湯藥,柔聲微笑道:“還是有一點兒燙,慢慢喝罷。”

明帝喝了一口,止道:“藥苦的很,別嚐了。”

“臣妾不覺得苦,想來是皇上太嬌氣。”慕毓芫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以緩和彼此間的沉重,那份窒悶,幾乎讓人快喘不過氣來。----方才的話,倒也並非是虛言。即便有更苦上十倍的藥,又怎比得心頭的那份苦痛?

大約是藥有安神作用,加上皇帝原就疲憊不堪,喝完躺著歇息養神,沒多時便悄聲安睡過去。慕毓芫方才得空,命人召張昌源到偏殿說話,宮人們早被摒退出去,單留雙痕門口守候。按捺不住心頭疑惑,賜坐便問:“老太醫,皇上的病是怎麼回事?”

“這……,還得從四年前說起。”

“四年前?”慕毓芫心內一驚,腦中思緒飛速倒轉流動。

時光停駐在那一日,鮮紅的藥丸、鋥亮奪目的金釵,還有破眶而出的淚水,一切記憶都還是那麼鮮明。是了,自那以後彼此緣分劇變。像是一個身中奇毒的病人,隨著毒性的擴散,身軀也一點一點腐爛,到最後終將什麼都不剩!到了此時,縱使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在手,恐怕也還是來不及了。

“娘娘?”張昌源小聲詢問,拉回慕毓芫恍惚的心緒,往下說道:“四年前,皇上胸前受了點傷,因為是讓俞幼安診治的,老臣並不清楚詳情。後來皇上漸染咳疾,讓老臣專屬醫治,問起緣由時,方才大概知道一點兒。”

慕毓芫沉思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皇上的病因此而起?”

“不是。”張昌源搖了搖頭,“皇上的傷原本不重,不過剛好巧合,激得皇上心血翻湧,便將隱疾牽帶了出來。後來邊境戰事不斷,又有江南水患等等,另外朝中瑣碎之事也不少,不免有些疏於保養。如此幾耗,身體上便漸漸虛虧下來。大致就是這樣,左右宮內朝堂的事情,娘娘都很是清楚,也無須老臣再多說什麼。”

慕毓芫微微頷首,心痛道:“即便如此,可是皇上春秋鼎盛、正值壯年,一點咳嗽的隱疾,何至於會如此凶險?那樣的咳法,彷彿連心肺都要咳出來似的。”

“唉……”張昌源長長嘆了口氣,“認真說起來,便是七皇子殿下的緣故。當日七皇子殿下出事,娘娘固然傷心,可皇上不光自個兒心痛,還要為娘娘多痛上一份。另外就是……”

“什麼?”

“如今國中局勢並不穩定,假使國君染恙,必定導致四方人心分散,這個道理娘娘自然明白。所以,皇上才不得不隱瞞著,請娘娘不要再……”

慕毓芫輕輕點頭,“本宮知道,你接著往下說罷。”

“是。”張昌源頷首答應,又道:“娘娘不知皇上的病情,心中自然不解,進而一日一日與皇上生分,皇上如何能不傷懷?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皇上心中氣血不暢,自然養得緩慢,時日長久,便漸漸轉成今日頑疾。如今肺上傷勢深重、觸及本元,已非湯藥能夠將養,老臣也只有盡力而為。”

“盡力而為?!”慕毓芫豁然直起身子,雖然知道皇帝病得不輕,卻沒想到會嚴重至此,顫聲道:“老太醫,難道皇上他……”

“娘娘!”張昌源“撲嗵”一聲跪下,聲音顫抖,“先時,皇上要老臣嚴守病祕,不得對任何人透露一絲一毫,所以連娘娘也瞞住了。如今娘娘既然已經知曉,老臣也無須再做隱瞞,心內更是惶恐,萬不敢私自擔待社稷大事!”

“已經……,到如此田地了麼?”

張昌源顫抖著花白鬍須,痛聲道:“娘娘,皇上病的如此之重,若是經常不能按時早朝,訊息遲早會傳出去。國君有恙、社稷不安,娘娘千萬不能自亂心神,不然宮中百事無主,必定生出禍事,更會蔓延殃及國內諸地!”

“去、去罷……”慕毓芫揮了揮手,彷彿聽明白了,又彷彿什麼都聽不見,頹然無力軟在椅子內,淚水不自控的成行滑落。

----原該早就察覺的,何至於今時方才知曉?一定是恨,一層又一層的恨意,矇蔽了自己的雙眼,再看不到身邊的人。若非如此,憑著十幾年夫妻的朝夕相處,即便他如何遮掩事實,又怎能瞞住自己的眼睛?低頭往胸口看去,若是將自己的心剖開來看,想必除了滿腔的恨意,再沒有裝著別的東西。

揣測過皇帝的心思,思量過他的所做所為,有過千百種心思計較,卻從沒想過皇帝會離自己而去。淚水一滴一滴跌打在手背上,帶著滾燙的溫度,彷彿生生燙穿出一個空洞,恰如心內的空空蕩蕩。----那麼的空,那麼的疼,連魂魄也跟著被疼痛擊散,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身體內的水分似乎漸漸乾涸,再沒有多餘的水分,淚水終於也漸漸停了下來。慕毓芫心神微明,方才覺得全身有點僵硬,側首看去,發現雙痕正無聲立在旁邊。脣上乾的似要裂開,開口道:“水……”

雙痕捧著清茶遞上,小聲問道:“娘娘,皇上的病要緊麼?”

“不……”慕毓芫搖了搖頭,原是想讓雙痕不要再問,但卻生出一絲希望,若皇帝的病當真不要緊就好了。

多祿進來道:“皇上醒了,讓娘娘過去說話。”

慕毓芫忙讓雙痕打來清水,對鏡拭淨臉上淚痕,雖然眼圈周圍仍有些浮腫,但也顧不上那麼多,稍微整理衣衫便就進去。儘量似平常那般微笑著,坐在床榻邊問道:“皇上,覺得身上好些沒有?”

“嗯,不知怎麼睡著了。”大約是因為先時咳嗽,明帝的聲音略帶沙啞,“就是嗓子裡有點癢疼,吸氣時總是火辣辣的。忽然想起來,你上次弄的冰糖木樨露不錯,既甜且潤,這會兒還想喝一盞呢。”

“好……”慕毓芫聲音溫柔,將皇帝的手輕輕放了回去,“皇上躺著別動,臣妾這就去沏了過來。”轉身之時,又是一股熱流猛地竄上眼眶,深吸了一口冷氣,方才將淚意壓了下去。

“時辰不早,你們倆也都退下。”

“是。”多祿與雙痕對視一眼,齊聲應道。

“好喝。”明帝一口氣飲了大半盞,因為吸收了茶水溫度,臉上也微泛紅潤,比起先時要改善許多。見慕毓芫給自己掖著錦被,拉住她道:“夜已經深了,外面甚冷,別光忙著服侍朕,你也上來躺著吧。”

“好……”慕毓芫將花茶壺放在邊上,褪去外衫上榻,“皇上躺進去一些,今晚就讓臣妾睡外頭,若是等下拿個什麼,也要方便一些。”

明帝往裡面挪了挪,問道:“宓兒,是不是被朕嚇到了?”

“沒有。”

明帝又道,“剛才出去那麼久,想來張昌源都跟你說了。這病拖了好幾年,一直都瞞著你沒說,直到今時才讓你知道,是不是在生朕的氣?”

慕毓芫搖頭道:“那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明帝笑問:“當真沒有生氣麼?”

“旻暘……”慕毓芫淡然微笑,緩緩道:“臣妾已對佛主許過願,只要皇上能夠沒事,臣妾情願自己折壽一半,日日夜夜與皇上相對。假使皇上有事,臣妾寧願永遠都不知道,只求早一些離去,提早在那邊等著皇上過來。”

“你胡說些什麼?!”明帝急忙打斷她,“願也是隨便許的?朕好的很,不是說好要跟你共度一生,看著佑綦他們長大,又怎麼會反悔呢?你說的那些都不算數,許了朕也不要!”

“是,臣妾知道。”慕毓芫慢慢抬起雙眸,正對著皇帝的視線,“臣妾也盼著皇上好起來,從前答應過臣妾的事,許下的那些心願,將來都能一一做到。”

“後宮妃子親近朕、討好朕,不過是為了自己,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何曾為朕做過什麼?又捨得為朕拋棄什麼?”明帝收起冷漠笑意,輕聲嘆道:“朕知道……,你與別人終究不一樣。”

慕毓芫貼住皇帝的身體,輕挽他的臂膀,“皇上太高看臣妾了,富貴榮華、錦繡雲煙,臣妾當然也是喜歡的,和他人沒什麼分別。只是覺得,若是沒有皇上在身邊,這些都沒什麼意趣罷了。”

“呵,你又在說謊了。”明帝笑了笑,只將慕毓芫摟得更緊一些,“朕的心思瞞不過你,你又能瞞得過朕麼?不過先前的那些傻話,往後不要再說了。”

“好。”慕毓芫輕聲答應著,卻似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此時此刻,心中的悔恨無以復加,不管皇帝提出什麼要求,自己都是一定會答應的。四年的隔閡疏離,一點一點將彼此阻隔分開,心結越加越深,一直等到今日方始解開,卻為何是這般沉痛的方法?到底,要怎樣才能挽回消散的時光?

雖然皇帝的病情未有外洩,妃子們並不清楚詳情,但是昨夜緊急傳召張昌源,卻是瞞不住眾人的。次日天明,便陸續有宮妃過來泛秀宮。然而皇帝有旨,言稱自己需要靜養身體,除非傳召,不允許任何人私自前來探病。連金晽公主進宮請安,也沒見著皇帝的面,只是讓多祿傳了幾句話,言及平安無事云云。

“多總管,父皇真的沒事麼?”

“那是當然。”多祿應對從容,平聲道:“太醫說過,皇上需要靜養一段時日,禁不起吵鬧,免得再耗費心神體力。公主不用太過擔心,只管放心回去。”

雖然深得皇帝的寵愛,倒也知道今時非常,不是可以撒嬌耍賴的時候,金晽公主只得點頭道:“那好,我先進去瞧瞧慕母妃。”

“是,皇貴妃娘娘在偏殿。”

金晽公主轉到偏殿臥寢,只見慕毓芫正在窗邊看書,聞聲回過頭來,微笑道:“寅雯來了,過來坐著說會兒話。”她臉上神色平淡,似乎與尋常沒有分別,指了座位,又招呼宮人端茶上來。

“慕母妃,父皇的病……”

“呵,沒事。”慕毓芫微微笑著,細聲軟語說了幾句,大致內容與多祿的一樣,末了補道:“寅雯你這般關心,也不枉費皇上疼你一場。回去以後,約束下人不要多做議論,不然胡亂揣測,難免會生出什麼流言來。”

聽了這番滴水不漏的話,知道再無可能問出什麼,只是細細琢磨起來,彷彿又藏著什麼隱情似的。金晽公主猛然想起從前,皇帝囑咐自己的那番言語,“平時要聽你的慕母妃的話,別去惹她生氣,將來……,她自然會好好的照顧你。”當時,自己聽得不大明白,此時想起,忽然猛地驚心起來!

將來?!難道是……,金晽公主不敢再想下去。而此時,除了皇貴妃以外,其他人根本見不著皇帝,更不由生出一種莫名寒意。恍惚許久,才聽到慕毓芫在叫自己,回神問道:“慕母妃剛才說什麼?兒臣無狀,沒有認真聆聽說話。”

“沒什麼。”慕毓芫輕拍她的手,安慰道:“等過幾天,皇上的精神養好些,再跟允琮一起進宮請安,也好敘敘家常。昨夜我總沒大睡好,有點犯困,頭也開始發疼,你先回去歇著罷。”

“是。”金晽公主甚是無奈,只得告安出去。

出了泛秀宮側門,正好撞見迎面而來的寶妃,與慕毓芫的平淡若素不同,眉宇間明顯帶著某種焦慮。稍稍猶豫了一下,上來問道:“公主,你見著皇上了麼?”

因為杜玫若入宮的緣故,二人生分了許多,加上後來屢次言語不和,金晽公主更對她有不少惱意。聞言冷聲一笑,淡淡道:“我見沒見著,與你何干?再說,你不是父皇最疼愛的妃子麼?有什麼事,自個兒去問好了。”說畢,拂袖轉身而去。

杜玫若待人漸漸走遠,嘆氣道:“看來,公主也是沒有得見。”

玉荷問道:“娘娘,咱們先回去麼?”

“走罷,再去也是無益。”杜玫若在心內搖頭,既然連金晽公主都被拒絕,自己再多說也是枉然,還不如回去想個對策。

然而辦法還沒想出來,就有宮人進來稟報,說是宮外呂氏家人,有封密信交與寶妃娘娘。當初因為呂岐沒能保胎,結果導致處死。從明處上來說,這件事是呂岐失職,呂家的人原該避著自己,以免被遷怒責罰。如今反倒有話要說,未免太過奇怪,心裡雖然疑惑,仍讓人將信呈了上來。

帶信的小太監請求獨見,入內方道:“呂家娘子說,前時整理家中書房,在一本舊醫書內翻到信內紙片,說是懇請娘娘親自一閱。”

“玉荷,帶他出去領賞。”

杜玫若撕開密封信箋,內中紙片已經微黃,上面寫道:“淡竹葉,根名碎骨子。性甘寒、無毒,入食無色無味,能墮胎催生,若婦人常用即可絕育。”只有這麼一段沒頭沒腦的話,字跡甚是潦草,彷彿是倉促摘抄下來,打算再做詳細研究似的。可是,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絕育!!杜玫若猛然有所頓悟,難道說----?自己入宮兩年餘,帝眷甚濃,雖然未必能超過泛秀宮,卻也讓其他嬪妃難望項背。況且,自己還不足雙十年華,正是年輕,兩年不孕實在奇怪。假使真是因藥不孕,那麼會是誰做的手腳呢?

平日飲食,除卻跟皇帝一起用膳,都是淳寧宮內小廚房備膳,並無接觸外間飲食的機會。雖然與皇貴妃有所不和,但是為了避免事端,每逢節慶時泛秀宮賞賜,向來只有金銀黃白等物,連藥材補品都沒有,當然不會親熱到送湯賜水。至於別的嬪妃,多數都只有給自己請安的份兒,那就更不用說了。

若說有那麼一個人,能對自己的飲食上長期做手腳,便只可能是……,忽然憶起一件事,不由讓她倒抽一口涼氣。在剛為宮妃之時,皇帝時常過來用膳,因為知道自己自幼喜好,總會吩咐備一盅酸筍雞皮湯。大約過了半年時光,皇帝逐漸不再留意此事,當時並沒有多想,只當皇帝日久習慣淡忘了。

記憶漸漸梳理清晰,在那期間,因為時常經期不準、小腹痠痛,皇帝曾讓胡德巨集過來診脈。而正是在那之後,皇帝便不再熱衷召自己共膳,只因平時宿夜不少,所以竟然從不曾疑心過。此時回想起來,不由被陣陣涼意浸透周身……

玉荷從外面回來,擔心道:“娘娘,身子不舒服麼?”

“有點冷……”

“冷?”玉荷瞧了瞧窗戶,都關得很是嚴實。雖然不太明白,還是趕忙抱了秋錦披風出來,給她抖開披好,端來茶水道:“娘娘,喝盞熱茶暖會兒。”

“好,你先出去。”杜玫若竭力鎮定心神,摒退眾人。只將雙手放在茶盅上,暖了一陣,方才覺得好些,又把紙片重新看了一遍。

那次在泛秀宮摔倒假產,皇貴妃安然無事,而自己雖然擢升為寶妃,但後面卻被冷落了好一段。當時雖然有些迷惑,但因為剛剛升為妃位之喜,並沒有怎麼疑心,只當是不便侍寢所致。儘管不願相信自己的推斷,但是假使猜想成立,往後發生的一切,都顯得那麼順理成章。

先時擔心身子不適,問了張昌源好幾回,總說沒有不妥,只是機緣不巧而已。如今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自己問錯了人。----不對,這都是皇帝安排好的。有張昌源親自過來診脈,這份殊榮、恩典,自己便不會再傳別人,也就永遠被矇在鼓裡!

不、不會是那樣的!杜玫若連連搖頭,想要將內心的恐懼揮散去,安慰自己不要亂想,皇帝沒有理由那樣做。父親只是丞相,並不是手握兵權的藩王,假使皇帝真心喜歡自己,哪有阻止多添皇嗣的道理?假使皇帝不喜歡自己,又怎會如此寵愛遷就?無論如何,也都不能夠想明白。

玉荷進來道:“娘娘,楊婕妤過來請安。”

“她來做什麼?”杜玫若正當煩亂,自然沒什麼好氣。不消說,多半也是因為見不到皇帝,皇貴妃又不肯通融,所以想在這邊打探訊息。轉念想了想,喚住轉身出去的玉荷道:“等等,讓她進來說話。”說著,掀開手爐的小圓蓋子,將紙片扔了進去,自己端然正坐等候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