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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5.20
“我——”她的背抵住了黑三郎,終於退無可退的她只能僵硬著身子,眼睜睜的看著溫玉抱著玉涼的屍身靠近她。
黑三郎待要將青衣帶走,但瞧著季父那隱含警告的目光,他又只能按捺住衝動,默默的守在青衣背後。
雖然心疼,但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要青衣自己越過關卡才好。
“不要讓阿兄生氣。”溫玉俯頭湊近青衣,口中溫柔的低語道,“你總是這樣不乖,要是傷了母親的心,阿兄就要罰你了。你也不想被阿兄罰對不對?”
“別這樣……”神思渙散的青衣微仰著頭,一張臉蒼白的幾乎透明起來,她答非所問的虛弱道,“阿兄,我好難受,不要把我一個人丟在橋上,我害怕……”
溫玉低聲笑了笑,然後在青衣哀求的目光中,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你不是總哭著要見娘娘麼?”溫玉牽引著青衣的手,慢慢的放到了懷裡的屍骨之上,“這就是娘娘,阿兄只是想讓你見見她而已,今日一別,恐再無相見之日了——”
當碰觸到那溼漉漉的白衣之時,青衣只覺腦中猛然炸了開來。剎那間,她空白的過去復又一一浮現出來。
她記起了季父抱著她在院子裡散步的場景,她記起了自己被掛在平安橋上哭的常景,她記起了溫玉滿身狼狽從龍湖裡爬上來的場景,然後她還記起了,在溫玉從龍湖裡爬上來,抱著她默默流淚的情景。
他一哭,她也跟著哭了,她抱著他的脖子哭著叫娘娘。
外面到處都是妖怪,他們兄妹兩個只能緊緊的抱在一起哭泣。
娘娘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阿兄總是說娘娘有多好,但是她從未見到過,夜裡想娘娘的時候,她就會摟著阿兄的脖子哭。
阿兄說過會帶她去見娘娘的,但是他試了那麼久,從未成功過。
然後有一天,阿兄睡著了,一個奇怪的傢伙跑進了阿兄的身體裡,對她說,他也是阿兄,他也可以帶她去找娘娘。
再然後,她就被妖怪抓走了。
這麼多年,她一點兒都不記得他們了,直到現在。
她摸著手下那溼漉漉的白衣,透過單薄的衣料,她感覺到了玉涼那微硬的頭顱,冰冷的,毫無生氣的屍骨。
“娘娘……”青衣輕聲叫了一聲,她閉著眼睛,將頭輕輕靠在玉涼的頭骨之上。
冰冷的,毫無生氣的娘娘,一想到她獨自在暗無天日的湖底躺了那麼久,她的淚水便忍不住落了下來。
然後她忽然覺得頭下一空,整個人不由自己的就撲到了溫玉的懷裡。
玉涼的屍骨連同那件白衣,在剎那間齊齊化作了齏粉,並被從湖面掠過來的夜風悉數捲走了。
早已料到會如此的溫玉只是平靜的垂下眼簾,並默默地接住了青衣。
青衣趴在溫玉那溫暖又透溼的懷抱裡,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她知道,她再見不得她那素未謀面的娘娘了。
黑三郎叫青衣傷心的哭聲弄得有些暴躁起來,忍耐許久之後,他終於忍無可忍的上前拉開溫玉的手,一把將青衣搶回到自己的懷裡。
“你已經是我的新婦了,要哭也是在我懷裡哭。”黑三郎滿含酸氣的霸道道,“再說你那阿兄小時候沒少欺負你,你幹嘛還找他哭呢?”
“你也欺負我……”青衣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訴道,“我叫爹爹打你——嗚嗚嗚——”
“好了……我再不欺負你了。”黑三郎著實不忍心讓青衣繼續哭下去了,只得摟緊了青衣柔聲道,“再欺負你——我就變只小東西任由你欺負。”
青衣叫黑三郎這般胡攪蠻纏了一番,心頭那凝滯不散的哀傷竟有些褪去了。
被搶了人的溫玉曼斯條理的撩開的黏在臉頰上的溼發,待他再抬眼微笑的時候,卻又是如平日一般無二了。
“我的計劃原是最妥當不過了,若不是你半道兒插手,這個地方也不會變成這樣。”溫玉甚是優雅的對著黑三郎笑道,“現在鬧成這樣,你若是不能想出個萬全的法子解決我們的後顧之憂,就還是按我的法子來如何?”
“哼,你的法子?”黑三郎摟著青衣冷笑道,“我可沒興趣去做什麼鎮地封印,再說了,若不是你打青衣的主意,我又豈會費心思逼你提前動手?”
眼瞧著青衣哭的抽噎不止,而黑三郎和溫玉一個皮笑肉不笑,一個笑臉藏刀,兩兩鋒芒盡顯的對峙起來,邊上的季父便不得不柔聲制止道:“平安橋就快修好了,溫玉,你同我來,說說你那不曾提前告知我的計劃。”
正從湖裡爬上來的族人們一聽見季父那比平時更溫和數倍聲音,便齊齊露出個後怕的表情。
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阿郎平日裡那笑著下黑手的性格,雖不是全脫形於季父,但……少說也有兩分是從他身上學來的吧?
只是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大郎著實比阿郎更懂隱藏真性情。
溫玉自然也是知道他家爹爹是何許人物,他先前對季父紋絲不露,也是唯恐季父反對,如今事情敗露,季父怕是要和他秋後算賬了。
青衣總算哭夠之後,就抽噎著抬起頭來。
如今魑魅魍魎暫被消滅的乾乾淨淨了,地脈安穩,熔漿也陸續退回到地心之中,而那半透明的地精也如塊無害的浮冰一般,在龍湖裡上下起伏不定。怎麼瞧都是大勢已定的局面。
黑三郎笑眯眯的用手指幫青衣揩去臉頰上的淚痕,同時還不忘幸災樂禍道:“你那好阿兄做的壞事不少,這會兒一股腦兒的倒出來了,你爹爹正替你教訓他呢!”
青衣半信半疑的轉頭一看,就瞧見季父和溫玉遠遠的站在那才修葺好的橋頭之上。
因溫玉是背對著她們站在那裡的,是故青衣並不能看到他是何表情,但單瞧著他那緊繃的肩膀,以及那挺得筆直的脊背,便可知他現在定然是不輕鬆的。
倒是季父,看起來並沒有生氣或者惱怒的樣子,只一味溫柔的笑著,與溫玉說話的時候,他還能分得出神來對著青衣遙遙一笑。
“爹爹哪有教訓阿兄了?”青衣全然不信抬頭對著黑三郎嘀咕道,“我瞧著他和平時一樣,心平氣和的。”
“論本事,你爹爹自然是不如你阿兄的。”黑三郎好整以暇的把玩著青衣的青絲笑道,“但論心思城府和氣度,一百個溫玉都不及你爹爹。”
“你怎麼這麼清楚?”青衣狐疑道,“難道你會讀心術?”
“哈哈哈,自然是我跟泰山大人長談過了。”黑三郎倒也不隱瞞的坦白道,“我要行事,自然是要泰山大人相助的,畢竟長留於此的人是他,等今日事一完,我便要帶你回去了。”
青衣聞言頓時一愣,自來到現在,她和季父接觸甚少,更遑論親近了,這會兒她才恢復記憶,就要與他們分離了嗎?
黑三郎見青衣似有戀戀不捨之意,心裡便有些緊張。說到底,他雖然跟季父已經商定了要帶青衣走,但倘若青衣不願意,他那個泰山勢必也要翻臉取消協議。
“喂,他們對你那麼壞,你被妖怪擄走了也不見他們出來找你,你阿兄還天天欺負你,利用你,你可不能原諒他們。”黑三郎連忙刻意將那對如出一轍的父子的不良行徑都提出來強調一番,好叫青衣對他們死心,“你想想看,要是你要跟他們在一起,他們肯定還要拿你做抓妖怪的誘餌的!”
“噗~”青衣瞧著黑三郎急的臉都有些紅了,便忍不住笑道,“你別怕,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留下來的,你就這麼擔心我離開你”
黑三郎猛然被戳中了心思,霎時就紅了臉,他彆彆扭扭的偏過頭去,鼓著臉頰半天沒說話。
青衣抿嘴笑著摟住了黑三郎的脖子,好似承諾般的低聲道:“只要你不欺負我,我就一直都跟你在一起。”
黑三郎聞言越發漲紅了臉,他張口欲言了片刻,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只俯身將頭埋在青衣的肩頸裡,並用力摟緊了她的腰,大有一種死也不放手的意思。
叫眾人忽視許久的季琦臉色慘白的咬了好一會兒牙,待瞧見季父貌似安撫的拍了拍溫玉的肩,終於結束了父子談話,她這才踉蹌著跑了過去。
正和黑三郎粘膩的青衣猛然聽見季琦又在那裡苦口婆心的勸季父隨她一同回襄山,想了想便拉了黑三郎走了過去。
面對一直不肯死心的胞妹,季父只一味微笑,並不出言反駁,倒是溫玉突然出聲打斷季琦道:“姑姑,你無須再多言了,我們勢必不會同你回去的。不但如此,我還想勸姑姑回去後告知族長,莫要固步自封的死守在襄山了。”
“你說什麼?”季琦大駭道,“妖界有妖物無數,季釐國人雖然有殺妖斬怪的本事,但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全族不過百餘人,如何與千千萬萬的妖怪相比?你叫族人出山,不是要大家自尋死路嗎?”
“小妹,雖然我們季釐國人食妖確實是為求生存,但那等妖物又豈是心甘情願的成為我們的腹中食嗎?就如此地的地精一般,若不是我們封印了它,它化形後也必將取我們性命,原因無他,蓋因我們食用的魑魅魍魎皆都是他所孕育出來的。不管我們如何小心避免與妖界發生衝突,季釐國與妖界對立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我們與妖怪必是無法共現於世,不是我們餓死,便是他們被獵殺。”季父見季琦激動,便開口正色道,“我們季釐國人少,但凡間人卻多,我們怕的只是無妖可食,但妖怪怕的東西卻多了去了。佛法道術,神兵利器,乃至於人心,都可取他們性命——”
“你們父子兩個這都是下了決心了是嗎?”季琦不願再聽,她覺得自己無法理解他們的話。在她看來,與凡人在一起的結果,無非是有更多如溫玉和青衣這般有缺陷的季釐國後代出生而已。走出襄山,就算不用妖怪動手,季釐國一族,遲早也會因為血脈的問題而滅亡。
這樣的事情,她不能忍。
“你們不願回去,我自己回去。”季琦用力甩開季父的手,然後她對著季父冷笑道,“我只說,阿兄只是因為玉涼一時想差了才離開的襄山,不曾想在凡間呆了幾年,阿兄連心都變了。我這便回家去,再不管你們死活了!”
季父欲言又止的苦笑一下,半響才道:“我叫他們護送你回去吧。”
季琦聞言更是氣瘋了,她恨恨的轉過身來,對著青衣道:“你呢?你爹爹和阿兄都鬼迷心竅了,你是跟著他們還是跟著我?”
青衣沒防備季琦的怒火會燒到自己身上,一時間竟有些瑟縮,她下意識往黑三郎身邊靠了靠,然後訥訥道:“我誰也不跟,我已經嫁人了,自然是要出嫁從夫的……”
季琦險些沒叫青衣氣的背過氣去,她抖著手指了青衣半天,半響才轉頭對著邊上不敢冒頭的族人們說道:“你們呢?你們待要如何?”
“我們啊……”族人們頗有些氣短的抓耳撓腮起來,不等他們斟酌好言語,那邊橋頭處卻是忽然湧出來一大群灰頭土臉的人來,想來他們都是在本地的居民,這會兒遠遠瞧見青衣等人,便興奮的衝著他們所在的橋墩大聲疾呼起來。
青衣悄悄的豎起耳朵,就聽見那頭忽高忽低的叫道:“哎呀,季家在那裡吶!大家可以放心啦,季大郎他們沒事呢!”
“哎呀太好了,我和我家那口子還說地龍翻得這麼厲害,季家宅子都塌的成一個大窟窿了,也不知他們平不平安,這下可以鬆口氣了——”
“我一看妖怪都不見了,就知道季家郎君們肯定都沒事!他們打妖怪那麼厲害,妖怪見了他們還不得躲啊!哈哈哈——”
“喂——季家郎君們——我們都在這裡——”
幾個族人聽見那群人又是招手又是叫喊的叫著他們,他們互相對視一眼,然後才沉聲道:“我們信大郎,他去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當初是這樣,如今自然也是這樣……二孃,你要不也——”
“我知道了!”季琦咬牙切齒的擠出一句話來,“好好好,很好,你們一個個都這樣——”
說完她一甩袖子,怒極而去。
幾個男子頗有些不知所措的望向季父,見季父頷首,他們便急忙追了上去。
急性子又嚴厲的季琦一走,青衣這才徹底放鬆了下來。
在那群妖怪傀儡不知休息的勞作下,平安橋很快就被修復了大半。青衣站在季父身邊,看著黑三郎與方舟一起將那地精以罡氣做縛,嚴嚴實實的鎮在了龍湖底下。
溫玉和雷騰皆都是微仰著頭,神情不明的望著一望無際的龍湖出神,直到活潑的秀秀被人送了過來,這裡沉寂的氣氛這才被打破了。
秀秀一見到青衣,先是嘰嘰喳喳的問是不是可以回客棧了,龍龍在哪裡,然後不等青衣回答,她便又扭身拉著青衣朝那群傀儡走去。
“娃娃本來都被炸成一塊一塊啦,但是那個老婆婆和老公公好厲害,秀秀親眼看著他們用針線將娃娃縫好了!”秀秀一面說一面探頭探腦的在傀儡群裡張望,然後她眼睛一亮,又抓著青衣跑過去,“不過娃娃被修好了之後,就變得更笨啦,話也說不利索,動也不會動,我跟她說話,她就一直叫你呢!”
青衣聽了十分奇怪,想了想還是跟著秀秀一路跑過去了。
待到跑到那幾個傀儡邊上,她一眼就瞧見那老婆婆正半死不活的蜷縮在傀儡的懷裡,而那老漢則抱著面無表情的娃娃靜靜的守在邊上。
聽見腳步聲的老漢慢慢睜開眼睛,用一種說不出的蒼涼目光看了青衣和秀秀一眼。
青衣心下一沉,直覺那老漢已經油盡燈枯,時日無多了。
“娃娃,娃娃,青衣姐姐來啦!”秀秀可不管那老夫婦是不是要死了,在她眼裡,死亡和活著並沒有什麼區別,她一看到娃娃,便跑上前拉了娃娃的手叫道,“你找青衣姐姐要說什麼?快點說吧,我們馬上就要回客棧去啦!”
秀秀的話一出,娃娃到沒有多大反應,倒是那老漢不自覺抖了抖臉上的麵皮。然後他用了他那雙渾濁不清的眼睛望著青衣啞聲道:“小娘子可是要回三途川客棧去了?”
“是。”青衣點頭略應了一聲。
老漢抖了抖脣,又費力開口道:“老漢我怕是沒幾日可活了,可是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小娘子可否將我們一起帶回去?”
青衣略皺了眉,待瞧見那毫無生氣的娃娃,她還是點了點頭。
“多謝了……”老漢有氣無力的道了一聲謝,然後就不再做聲了。
青衣瞧著他們的情況著實糟糕,想了想還是去跟黑三郎說了。
黑三郎聞言只是笑道:“這有何難?那條小龍不是沒事可做麼?就讓他帶著秀秀跟那對老夫婦先回客棧好了。我們明日再出發。”
之後自不用說,雷騰本就欠著黑三郎恩情,更兼他情殤難疏,正巴不得離開這個傷心地,是以黑三郎一說,他立時便動身出發了。
後來,黑三郎不知從哪裡弄出一個圓滾滾拳頭大小的寶珠來交給了季父,如此事情才算是了結了。
青衣臨走之前,還是去找了季父和溫玉道別。
溫玉先是含笑道:“阿兄過陣子去瞧瞧你。”
接著又動作輕柔的為青衣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最後獨自離開了。
剩下季父與青衣單獨呆在了一起。
久違的父女兩個並排站了許久,直到黑三郎袖手等在邊上了,季父才笑道:“去吧,爹爹就在這裡陪你娘,哪裡也不去。你若是想我了,便叫三郎送你來就好。”
青衣聞言卻是一愣,娘娘早已死了,原先還有個屍骨,如今連屍骨也沒有了,怎的爹爹還說陪著娘娘呢?
但她一抬頭,就看見季父眼波微蕩的對著一望無際的龍湖露出個溫柔的微笑,就好像他思念的人就在面前,從未離去一樣。
青衣心中頓時一酸,猶豫許久,終究還是沒能忍心將那句殘忍的話說出口。
或許在季父心裡,這個他跟玉涼一同生活過的地方,已經是玉涼的化身了吧?
誰知道呢,也許在玉涼埋骨龍湖湖底的那些年裡,她當真與地精融為一體了也不說定。
但是青衣著實說不出,她的娘娘早就投胎轉世了和化身為這個地方的草木靈氣這兩個猜測,哪個更叫人覺得安慰些。
又或許,哪個都一樣吧?因為娘娘只有一個,爹爹的新婦也只有一個,她逝去後,留下的就只有無盡的思念罷了。
黑三郎見青衣面有哀傷之色,便伸手用力握住她的手,同時開口輕聲道:“現在我們一起回去吧!”
青衣下意識回握住黑三郎的手,慢慢露出個笑臉,她認真的點了點頭:“好。”
我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