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強之暴之(下)

強之暴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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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之暴之(下)

我沒有咬舌自盡過,自然不知道那會有多痛。但吃飯時咬到舌頭,然後疼得丟下腕,倒在那人肩頭淚水漣漣,惹他一頓大笑,這等糗事還是做過。所以牙齒只是碰了碰舌尖,便鬆開來。

可這麼多天來的憤恨屈辱、擔驚受怕,在胸內積蓄了又積蓄、膨脹了又膨脹,象滔天的洪水,要將堤防徹底沖垮,一洩千里。

我仰面看著屋頂,黑膩的檁木上,有一隻老鼠探頭看了看,然後滋溜地跑掉。

“啊-”

我忽然尖叫。

拼盡所有力量尖叫。

雙臂被鉗,雙腿被豹子頭象鐵塔一般壓住,整個身軀唯一有力量的,便只有喉嚨。

這一刻,我彷彿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感覺不到,拼力地尖叫。

不知叫了多久,聲音慢慢淡下去,最終轉為嗚咽。待無力再嗚咽,氣息無處渲洩,我發出一陣急促的咳嗽。嘴中有腥甜的味道,眼前的一切開始在搖搖晃晃中或清晰、或模糊。

我彷彿又回到了柴堆上,脣邊流著的是絕望的血,耳中聽到的是他淡淡的一聲-燒吧。

我彷彿又看見,那一支帶火的長箭,越過他淡漠的眼神,象流星般向我射來-

不知是不是自己聽不見了,還是山寨中所有人都被我的尖叫聲嚇住了,周圍是可怕的寂靜,靜到耳鳴聲如驚濤拍岸般清晰。

壓在身上的人僵了許久,又慢慢地伸出手來,粗礪的手指壓上了我的脣。

“噓-美娘,別叫,會讓別人聽見的-”他象小孩般認真地喃喃自語。

我不再掙扎,也不再尖叫,只靜靜地看著豹子頭猩紅的眼眸,看著他將整個身軀完完全全壓過來。

可預料中的侵虐並沒有到來,他就象被暴風雨淋溼了的柴堆,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點燃成熊熊大火。

看著他象一頭受傷的孤獸,竭力想突破獵人的包圍圈,卻仍孱弱地一次次倒下,極度的驚訝令我睜大了雙眼。這眼神也許刺激到了他,他猛然將我摟起,我便如秋天的蘆葦,有他鐵鉗般的雙臂間輾轉呻吟。

豹子頭眼眸中的猩紅逐漸轉為血紅色的戾氣,我聽見自己的肋骨被扼得咯咯響的聲音,也許,這回是真的要去見爹孃了吧?

“大當家!大當家!!!”

就在眼前發黑、即將暈過去的一剎那,薄薄的木門被用力拍響。

豹子頭的眼睛深處波瀾微起,但他的雙臂仍在漸漸收緊。劇痛之下,我本能地張嘴,咬上他的肩頭。

江太公的夫人罵我時喜歡用一個詞-牙尖嘴利,於是我經常對著鏡子咧開嘴照,然後怏怏地對江文略說:“我的牙齒又不尖,幹嘛要那樣罵我。”

江文略便會倒在榻上吃吃地笑,然後在我燒得通紅的耳垂邊低語淺笑:“還不尖,昨晚都把我咬出血了。”

此刻,我的牙齒定是尖得象一排利刃,深深刺入豹子頭牛皮般的肌膚之中。他發出一聲震天的吼叫,但他的雙臂,鉗得更緊了。

渾身的血都在往臉頰上湧,我眼前一陣黑暈,卻仍不肯鬆開牙齒,眼前有什麼人在晃動,似乎是孃的身影。

娘,奈何橋上,等等我。

真好,終於可以和爹孃永不分離了。

我臉上慢慢浮出一絲笑容來。

也許是聽到豹子頭的吼叫,木門被敲得更響了。“大當家!大當家!!”

待木門被人一腳踹開,呈現在眾人面前的便是這樣一副景象:幾乎是寸縷未著的我,被同樣幾乎是寸縷未著的豹子頭緊抱在胸前,而我正咬著他的肩膀,滿面通紅,脣邊帶著些滿足的微笑。

門口的人愣了片刻,便鬨笑著往外退,有人還借關門之機再掃了一眼。

我與豹子頭的身軀同時僵住,他雙臂的力量在漸漸消退,我也慢慢地鬆開了牙齒。

門仍被敲響,狐狸帶著些焦慮的聲音傳進來:“大哥,實在是過意不去,但是二哥三哥的人又打起來了,還打得很凶,只怕得您去才壓得下。”

我望向豹子頭,他眸子中的戾氣似乎在退去,臉色卻象暴雨沖刷過一般狼狽不堪。他盯著我看了一陣,雙臂猛然鬆開,我“唉呀”一聲,沒有在床邊穩住身子,仰面倒在地上。

門被用力拉開,豹子頭的罵聲逐漸遠去:“操他奶奶的,真掃老子的興!哪些王八羔子打架,統統吊起來抽鞭子!”

有人在幸災樂禍地鬨笑:“就是,大哥正玩在興頭上,誰他媽的掃興,都吊起來打!”

檁樑上的老鼠又伸出頭來,嘰嘰地叫。窗外仍有人在探頭探腦,我不敢站起去拉被子,只得緊緊地踡縮成一團。

似是狐狸在罵:“看什麼看?!都滾遠些!”

窗外圍觀的人鬨然一聲散乾淨了。我略略鬆了口氣,吐出一口血。

輕風忽起,背心一暖,一件寬大的袍子從窗外擲進來,將我從頭到腳蓋個嚴嚴實實。門被輕輕推開,又被輕輕關上。過了片刻,腳步聲在我身前停住。

混沌的黑暗中,狐狸的聲音帶著絲譏諷,也有幾分幸災樂禍。

“沒想到大哥挑來挑去,挑了你這麼個粗腰肥臀還會咬人的。怕只怕有一天會被反咬一口、養虎為患。”

被永嘉府的人押著遊街示眾時,圍觀之人,也曾用“反咬一口、養虎為患”八字來罵我。

心頭的火騰騰而起,我將袍子一卷,包住身子,然後抬起頭,怒視狐狸:“粗腰肥臀好生養,牙尖嘴利會算帳,六當家沒聽過嗎?”

狐狸的表情,象生吞了一隻癩蛤蟆,半天才嚥進去。

我滿腔憤懣無處宣洩,選定他繼續噴火:“雖然和大當家的沒有拜天地,但按理說,六當家也要叫我一聲‘大嫂’。嫂有溺、叔不救,六當家也算是飽讀詩書之人,進來之前要敲門,非禮之處勿直視,難道連這些都不懂嗎?”

狐狸攏了攏袖子,豐潤的脣角慢慢勾起來。“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確實牙尖嘴利。”

我咬牙切齒道:“六當家過獎。”

狐狸眼中似有火光一閃,他俯低身子,忽然間伸手,修長的五指用力扣住我的下巴,將我的頭高高抬起。

他的目光,象一個老到的屠夫看著屠刀下的牲口,聲音也變得如刀鋒一樣冰冷:“我不管你是什麼來歷,你聽著,好生伺候大哥,自然有你的活路。若是耍什麼花招-”

他將我的頭猛然一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青色長袍,斜瞟了我一眼,輕飄飄道:“黑州大牢的牢頭是我舊相識,什麼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見識過一番,正愁沒機會試一試。”

狐狸去後,我仍坐在地上,茫然了許久。

豹子頭的怒罵聲和鞭笞聲依稀傳來,我忽然對這個傳說中“喜歡將人骨頭剁碎了蘸醋吃”的衛老柴感到萬分好奇。

殺人如麻、凶如虎豹,與壓在我身上孱弱無助的那個人,是同一個人嗎?

正茫然想著,鄧婆婆送來了針線,她嘆了口氣,只說山上再找不出一套女子衣裳來,別的什麼也沒說,匆匆離開。

豹子頭回房時,我正裹著被子坐在**,微低著頭,靜靜地縫補被他撕爛的衣裳。狐狸的外袍,我悄悄地藏在了床底。

豹子頭似是猶豫了許久,在床邊坐下,卻好象不敢坐嚴實了,只屁股尖挨著床邊。我往裡面縮了縮,豹子頭被針刺了一般,騰地跳起,遠遠地坐在桌邊。

他在喝酒,不再象之前大杯大杯地喝,只細細地抿著。

“你、叫什麼名字?”喝完一杯,他問我,聲音有些低啞。

我叫什麼名字?

放下手中衣裳,我悵然地抬起頭。

沈窈娘?江沈氏?

坐在**向窗外望出去,是滿天的星星和一彎弦月。窗櫺的夾縫中長出幾根野草,夜風吹過,野草瑟瑟飄搖,星光與月輝便在草影中晃來晃去,象曾經鐫刻於心的往事,模糊起來。

靜默片刻,我又低下頭,輕聲道:“我姓沈,沈青瑤。”

這名字倒不假,記得爺爺在世時,喝醉了或是特高興的時候,便會抱著我轉圈,讓我揪他的鬍子,然後寵愛地喚我“青瑤”。

後來才知道,“青瑤”是爺爺替我取的大名,“窈娘”卻是小名。只是洪安民俗,女子皆喜用某娘來稱呼,所有的人都覺得“窈娘”很順口,倒慢慢將“青瑤”這個名字給忘卻了。便是找到江府,江太公問我叫什麼名字,我也只答沈窈娘。

或許從今夜起,這世上不應該再有沈窈娘,活下來的,是沈青瑤。

“青瑤,青瑤-”豹子頭低聲唸了幾遍,再喝一口酒,又問:“他們、為什麼要燒你?”

我抬頭望向他,澀然一笑,道:“衛寨主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在貞節牌坊下被燒的,自然是**婦。其實我也沒做什麼,只不過和別的男人睡在同一張**時,被公婆和丈夫捉住了而已。”

豹子頭看著我,神色複雜,許久方轉過頭去,低聲道:“美---娘,也是在貞節牌坊下被燒死的。”

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嘶啞,我手一抖,針便扎到了手指。

我愣愣地看著手指上殷紅的的血團。

“我和美娘是同一個村的,村裡的人都說美娘長大了一定會嫁給我。我和美娘也都是這麼認為。美娘十三歲的時候死了爹,本來我們是打算在她守孝滿三年後便成親的,所以我便去了南邊拜師學藝。結果第二年,她娘因為欠下了賭帳,把她許配給了永嘉府江修家的二兒子。”

我無語,江修是江文略未出五服的堂叔,聽說前兩年已死在黑州大牢裡,他家那個二少爺傻到連筷子都不知道抓,原來也曾娶過媳婦。

“美娘不肯,她娘以死相逼,她只得哭著嫁進了江家。等我從南邊回來,仿如晴天霹靂,便衝到江家去找她。江家人多勢眾,我一個人打不過他們,只得逃走。待養好了傷,已是大雪天,我忍不住翻牆進了江府,找到美娘,要帶她走。可我們還沒有逃出永嘉府,便被江修帶人捉住了。”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可以想象得到,永嘉府的人很喜歡將“**婦”押到貞節牌坊下燒死,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傳下來的規矩。

這應當是我嫁到江府之前發生的事情,所以從沒聽人提起過。也難怪,誰家媳婦曾經被人拐走,必然不好啟齒。

難怪擄我上山的那一晚,豹子頭看著貞節牌坊會是那樣的神色,會有那樣蒼涼的笑聲。

烈焰噬骨,那嬌弱的美娘,該是何等的苦痛?

我望向豹子頭,他似讀懂了我的目光,臉瞬間漲得發紫,手也在隱隱顫抖。

雖然真相不同,但因著同在貞節牌坊下被燒的命運,我忽然同情起那個美娘來。衣裳已經補好,我在被中穿上,赤著雙足,走到桌邊,拿過豹子頭手中的酒壺,倒了一杯酒,緩緩地推到他面前。

他的臉蒼白無比,眼睛中浸透著悲傷,顫慄著說出來的話更讓我震驚。

“是,我本來也要和她一起被燒死的。可江修說不能便宜了我,得讓我痛苦地活著、斷子絕孫地活著。江修以前在黑州大牢中當過牢頭,懂得最慘無人道的刑法。他用針截斷了我那處的經脈,從此,我-”

伴隨著一聲極力壓抑的嘶吼,豹子頭抱著腦袋蹲到了地上。

他不停用額頭撞擊著桌腿,鮮血沿著他面頰流下,流成憤恨的河流。

我低頭看著這個粗壯的漢子如同失群的羔羊一般哀啼,不知所措。

他逐漸平靜下來,卻沒有看我,臉上浮出難以言喻的哀傷。

“所以,上了雞公山之後,不管搶來多少女人,我從來沒有碰過她們。可時間一長,弟兄們便有些風言風語,有些人也開始不服管束。正好搶了你來,見你長得有幾分象美娘,我、我便起了將你收在房中掩人耳目的心思。”

我正心生一絲憐憫,卻見他忽然抬起頭,猩紅的雙眼狠狠地盯著我,咬牙切齒道:“今夜弄成這樣,對不住,為了防止你亂說,你只有正式嫁給我了。”

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必和先前狐狸一般,象生吞了一隻癩蛤蟆,半天才嚥下去。

豹子頭卻似慢慢恢復了清醒,他站了起來,高大沉鬱的身影象烏雲般將我籠住,冷冷道:“你反正也無處可去,你的親人都以為你死在了大火之中。你若願意嫁我,繼續替我掩人耳目,我必以髮妻之禮相待。你若不願嫁,也可以,但今晚的事絕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得將你的舌頭和雙手留在雞公山。”

我迅速做了抉擇,點頭道:“好,我嫁。”

沒有別的選擇,若被割去舌頭和雙手,還不如死了乾淨。更何況他說得對,以前的沈窈娘,早已被燒死在貞節牌坊下。

豹子頭似乎是鬆了一口氣,道:“從今天起,你睡床,我睡凳子。”

我沒有推辭,看著他啪地將窗戶關上,忍不住問了一句:“衛寨主,若怕洩密,你將我殺了豈不是更乾淨?又何必要娶我?”

他愣了一下,然後慢慢猙獰地微笑。

“若殺了你,又到何處去拿萬--兩--黃--金呢?”

剎那間,我渾身冰冷。

豹子頭卻沒有再看我,他將兩條長凳並在一起,躺上去,手掌一揚,燭火熄滅。

我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牙齒,沒有叩出聲來。

那個祕密,那個要被燒死的時候打算拿來保命、卻沒來得及說出的祕密,他如何會知道?!

洞房花燭夜、殺人放火時

四月二十,黃道吉日。

雞公山剛打了兩場勝仗,又適逢大寨主衛老柴大婚,酒水和吃食流水般地往山上搬。

這段時日,我十分盡責地扮演著待嫁孃的身份,偶爾在眾人面前與豹子頭“嬌羞而含蓄”地恩愛一番。豹子頭一高興,便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雖然老婆不能同享,但成親這晚,會將青樓姑娘們再度請上山,供弟兄們享樂。

真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食色性也,怪不得諸路群豪中誰若打出“均田地、分女人”的口號,勢力便會大漲,當然那女人分不分得每個人都心滿意足,另當別論。

只不知若是女人揭竿而起,打出“均田地、分男人”的口號,這天下又會亂成什麼樣?

我正坐在窗下胡思亂想,山寨議事廳方向已是鑼鼓喧天。

拜堂的時候終於來臨。

象拜堂成親這種事,如果單是新婚夫婦沒有經驗還好辦,可如果包括司儀在內的人都沒經驗,就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亂。

雖然拜堂這件事情我有經驗,可畢竟這世上還沒有新娘子指揮如何拜堂的,所以只能隨他們擺佈。

於是這親成得甚是熱鬧,鬨笑聲嚇得雞公山的野獸有一年半載都不敢出來遛躂。若不是狐狸請了鄧婆婆過來,拼盡力氣指揮野狼們要如何如何,只怕這堂拜到明天早晨,都入不了洞房。

鄧婆婆怕我餓著,往我手裡塞了兩個饅頭,可我也吃不下,倒是入了“洞房”後,見那合歡酒,狠狠喝了數杯,又嚼了幾粒乾果,便胡亂往**一躺。

豹子頭很晚才醉醺醺地回來,往我身邊一躺,鼾聲大作。

二三寨主還想鬧洞房,被狐狸帶著五寨主和七寨主拉走,狐狸臨走時還認真地將房門關緊。

待所有人都走遠了,豹子頭的鼾聲也慢慢停住。我想我定是先前喝了幾杯酒,醉了,不然為什麼會聽見他在抽泣呢?

轉身一看,卻是真的。但剛將他的淚痕看清楚,他卻又迅速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美娘,我成親了,新娘不是你。

美娘,我害死了你,今天卻和別人成親。

或許,他將我從柴堆上挑下來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覺地把我當成美娘了吧。那麼高大威猛的一個漢子,抽泣起來象孤苦無依的棄嬰。

我心中惻然,依舊躺下,待覺得身邊之人的身子不再發抖了,才低聲問:“要不要喝點水?”

他隔了許久才答:“不用,這點酒,我挺得住。”

又問我:“你呢?好象什麼都沒吃,餓不餓?”

我沒想到有朝一日會和雞公山的匪首這樣子躺在一起,象幾十年的老夫妻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話,說著說著,眼淚便要湧出來。

過了許久,我聽見他在翻身,便問:“餓不餓?你好象也沒有吃東西,光喝酒。”

他呵呵笑了聲,說:“沒事,不怕沒飯吃,就怕沒酒喝。”

遠遠的棗樹下有人在大聲說話,是狐狸在安排哨兵換防。他的聲音很清雋,甚至和那人的聲音有點象,都是不緩不急,象他寫的字一般從容。

我覺得淚水又快要湧出來,便想岔開心思,胡亂和豹子頭說著閒話。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當家的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比我想象的要年輕一些,仔細想一想,他若是將臉上收拾乾淨,話語放輕柔一些,倒也算是儀表堂堂的漢子。

“你呢?”

“虛歲十八。”

“嗯,比老七還小一歲。”

七寨主是個瘦個子少年,不太愛說話,看見我就會臉紅,沒想到比我還大一歲。

豹子頭的話匣子開啟便停不住:“老二老三老四同年,都屬虎,老五屬羊,老六-老六我還真不知道他是哪一年的。”

我好奇地問:“不是所有人進山時都要交拜名帖,喝盟誓酒的嗎?”

豹子頭在枕頭上搖了搖頭,說:“六弟不是自己進山,是被抬上山的。”

我側轉身望著他。

他將手枕在腦後,回憶著:“我上了山,千辛萬苦做到了大當家,自然要回去報仇。江修聽到風聲,便躲到黑州大牢裡去了。他以前做過黑州大牢的牢頭,往牢裡一躲,誰也找不到他。”

“黑州大牢重兵把守,本來我也沒辦法。誰知那年哀帝南巡,被暴民殺死在熹州,跟著哀帝的羽林軍一窩蜂散了,有三千人便到了黑州,把被誣陷下獄的前羽林將軍藺不屈救了出來。

“我聽到風聲,便趕了過去,尾隨他們進了黑州大牢,逮到了江修。江修知道我遲早要逮到他,裝成犯人藏在死牢裡,還是被我認了出來。

“和江修關在同一間死牢裡的,便是六弟。說起來,我當時都不相信他能活下來。”

豹子頭伸出雙手在空中比劃著:“除了臉和手,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完好的。依我看,黑州大牢的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只怕在他身上用了一個遍。”

我毛骨悚然,狐狸那晚說的話恍如就在耳邊。

“黑州大牢的牢頭是我舊相識,什麼十大酷刑、三十六大刑具,都曾見識過一番,正愁沒機會試一試。”

原來竟是這麼個舊相識。

“但他縱是那個樣子,卻一直在笑。我佩服他的硬朗,便找到他的案卷,上面寫著他叫杜鳳,是熹州人,中過舉人,做過哪裡的參事,因為寫反詩而入獄。我想寫首反詩也不至於要這樣動大刑,只怕他是得罪了什麼通天的權貴。見他實在夠漢子,又飽讀詩書,便起了將他請上山做軍師的念頭。

“把他抬上山後,大夥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救過來,也不用我多說,他便留在了雞公山。我曾經問過他,想不想回去找親人,他只說親人都死光了,以後一心一意跟著我打天下。”

可能還是喝多了點,豹子頭的聲音慢慢低下去,“六弟是好人,你別看他沉默寡言的,很會為弟兄們考慮。今天我成親,最高興的便是他,餓著肚子指揮一切,啥東西都沒吃,還來幫我擋酒,這小子-”

我也漸漸迷糊起來,一時似乎還被綁在柴堆上,一時又看見那人握著羅婉的手在說“我在哪裡,你便在哪裡”,一時卻又莫名其妙地看見狐狸的臉在眼前搖晃。

風從視窗鼓進來,帶著清淡的花香。

夜很靜謐,靜謐到我怎麼也無法熟睡。

迷糊中,我似乎又聽到那個聲音在淡淡地說:燒吧。

燒吧。

心尖似有什麼東西在絞,絞得我無法呼吸,猛然坐了起來。

豹子頭居然也沒有睡熟,被我嚇得一彈而起,道:“怎麼了?”

他若沒有坐起,我也許便會重新躺下,但他這一坐起,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寨子裡出奇的靜謐,靜謐得不象是素日的雞公山,更不象有大批青樓姑娘們到來時的雞公山。波浪似的尖叫、野狼們滿足的笑聲,統統沒有。

我望向豹子頭,喃喃道:“大當家,今天不是有很多女人上山嗎?”

豹子頭撓了撓頭髮,呵呵笑:“老子成親,也不好讓弟兄們-”

不愧是慘烈的血光裡拼出來的大寨主,他瞬間反應過來,以閃電般的速度往外衝。等我衝出去,只見他已接連踹開了數間房的房門。

驚心動魄的月光下,每一間房裡的人,都似喝醉了酒般軟倒在地上或**,無論怎麼拍也拍不醒。

豹子頭急得眼睛都紅了,我卻想了想,道:“為什麼我們兩個人沒事?”

我和他都只喝了酒,沒有吃飯菜。

整個山寨,今晚只喝酒、沒吃飯菜的除了我和他,還有狐狸。

豹子頭轉身就往狐狸房間跑,狐狸顯然已喝醉了,正趴在桌邊,嘴裡還念著什麼。豹子頭手足無措地亂吼:“水!水!”

我居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以平生從未有過的速度衝到灶下,提了一桶水氣喘吁吁地跑來,不等豹子頭來接,提起桶子,嘩啦啦將狐狸淋了個落湯雞。

豹子頭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謙虛道:“在孃家時,提過比這還大的桶子。”

狐狸很應景地猛然站起,象打鳴的公雞一般晃了晃腦袋,睜開眼來。

不愧是狐狸,他很聰明,不用多說,看過幾間屋子,當機立斷:“是蒙*汗*藥,醒來後也會手腳發軟使不出力氣的那種。一定是上山的妓女帶進來混在飯菜裡的,只怕後面的人馬上就要攻上來了。”

“怎麼辦?”豹子頭喘著粗氣,我看見他背心都溼透了,麻黃色的布衫緊貼在粗壯的身軀上。

“雞心洞!把他們淋醒,撤到雞心洞去!”狐狸急道。

可未等他話音全落,“嗶”的一聲巨響,美麗的煙花象地獄的曼陀羅花,在夜空中璀然綻放。

豹子頭一聲大喝,順手抄了一根木棍,穿窗而出。待我和狐狸趕將出去,只見他正站在棗樹下,棍尖深深戳入一名妓女裝扮的女子胸中。

他運力一收,鮮血噴濺,在他衣衫上染成一片猩紅。

他緩慢地轉過身來,眼睛裡似有火焰在燒,話語卻如鐵一般堅決:“六弟,青瑤,你們繼續淋醒他們,我去雞爪關那裡守著,攔得一時算一時。你們能淋醒一個是一個,統統躲到雞心洞去!記住,力氣沒恢復之前,千萬不要出來!”

不等我們說話,他似一陣風般捲進房中,握了那根丈二長槍,一陣風似地往山下衝。

狐狸悽惶地叫了聲:“大哥!”

豹子頭並不回頭,丟下一句:“六弟,我若回不來,由你當寨主!”

奔出很遠,他又遙遙丟下一句:“好生待青瑤。”

月兒很美,照著狐狸伸在半空的手,也照著豹子頭逐漸消失的身影。

洞房花燭夜,殺人放火時。

剛與我拜堂成親的夫君要去殺人,別人亦要殺他。

雞公山的野狼們放火燒了很多地方,現在別人也要來燒他們的老窩。

只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夜,豹子頭殺得那般慘烈,雞公山被燒得如此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