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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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婉(下)
若干天后,當我站在白璃屏風後,透過屏風的縫隙,靜靜看著羅婉的時候,雲繡的這番話得到了印證。
在我的記憶中,羅婉有著如花的笑靨、似火的熱情,她會遠遠的就對我綻開笑容,往往還在我想著如何與她對答才不會失了江家體面的時候,她已過來握住我的手,“姐姐嫂嫂”的,叫得我只能茫然應著。
可此刻,她身上裹著的雪色狐裘,映著她的面色更加蒼白,也襯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許多。在向燕紅提出來要見羅弘才的時候,她的十指緊攥著狐裘的側擺,攥得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見。
燕紅按我的囑咐恭敬地對答,也適時地露出一絲恐懼和害怕的神色。
羅婉更加不安了。羅弘才生死不明,她帶來的人馬又被黎朔攔在城外,只帶十餘名隨從入洛郡,她現在依仗的,不過是她江二公子夫人的身份,畢竟衛家軍當下是絕不會與永嘉軍翻臉的。
她將過往的銳氣悉數收斂,甚至露出幾分我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委頓與瑟縮,再不見昔日的未語先笑、飛花璨齒。
是她變了,還是我變了?
當我站在窗前,看著羅婉在燕紅的帶領下腳步虛浮地遠去,我的右手,默默地撫住心口,默默地說:
窈娘,我為你洗冤、報仇。
羅弘才被安置在城外的莊園。
在將他移到莊園前,我將他在牢中關了半個月,與他一起“關”著的,是一位重金請來的江湖口技藝人劉如簧。
劉如簧其人,顧名思義,巧舌如簧,多年浸**於口技,他可以將嬰兒的啼哭聲、病人的喘氣聲、柴火劇烈燃燒的噼啪聲,學得以假亂真。
當他能將羅弘才的口音學得惟妙惟肖時,我命人在羅弘才的飯菜中連續下了半個月的藥。
這種藥,並不會傷害羅弘才,卻可以讓他陷入長久的昏迷之中,使他看上去象一個奄奄一息、間或垂死喘息的病人,一般的大夫,單憑摸脈,很難覺察出他是中藥昏迷。
燕紅會帶羅婉在城裡城外轉上幾個大圈,在天將黑未黑前,才將飢腸轆轆的她帶入莊園。
我趕在她之前,進了莊園。
民間有傳言,乾坤交泰、晝夜交替之時,有約一炷香的盲時。在盲時,鬼魂都會出來遊蕩,特別是含冤而死、不得投胎的遊魂。
羅弘才被安置在莊園中最西北的角落,按五行八卦之說,此方位陰氣最盛,莊園的佈置也依據五行八卦安排,由莊門至此角樓,需經過狹窄的夾道、九曲的湖上回橋,還有一處土丘,長滿了高大的樹木。
燕紅只允羅婉一人入府,理由自然是:羅大總管被漫天王殘部所傷,衛家軍本著合作之義將他運回洛郡養傷,不料他被邪魅壓身,致發邪病,在高僧的指點下,才搬到此園。為避邪魅,青瑤夫人及少將軍都已搬到城外文昌山上的文昌寺居住,一般人等,根本不能接近此莊園。
燕紅還會對羅婉說明,青瑤夫人臨走時囑咐過,衛家軍永嘉軍親如一家,江二夫人如來探望羅大總管,其父女連心,應允其入園探望。但文昌寺的高僧曾嚴辭警告,只有這莊園的風水才能鎮住羅大總管身上的邪魅,江二夫人絕不能擅自將羅大總管搬離莊園,否則便會累及旁人。
燕紅開啟莊園大門,便會帶著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
羅婉會在雲繡的帶領下,踏進正一分分陷入沉蒙黑暗中的莊園。
時值寒冬,狹窄的夾道中,陰風陣陣,如鬼魅般呼嘯,而這風聲中,會夾雜著幾聲嬰兒的啼哭,雲繡手中的燈籠也會適時掉落。
我靜靜地站在角樓的二樓,捕捉著每一絲聲響。
寒風中,羅婉的驚叫聲隱隱傳來。
我慢悠悠走到窗前,自這處望出去,正好將一湖冷波、九曲回橋收入眼中。
遙遙望去,羅婉跟在雲繡身後,腳步有些踉蹌。顯然,夾道里突滅的燈籠、寒風中隱隱約約的嬰兒啼哭,已讓她心神大亂。
此時,她應已餓得疲軟無力,而她流產不久、元氣未復,這個時辰,也是她心神最弱的時候。
劉如簧的技藝實在讓人歎為觀止,比三叔公要強上百倍。當躲在九曲橋下的他發出聲嘶力竭的嬰兒啼哭,我甚至有剎那的恍惚,真的以為在那湖冷波下,有一個嬰兒在淒厲的啼哭。
昏黃的燈光裡,羅婉在驚叫。她白色的身影,在九曲橋上,象一片白羽在寒風中瑟瑟飄折,又象一隻受驚的白鷺,在慌不擇路地奔逃。
雲繡將她扶住,將她扶到橋欄邊,她伏在橋欄上,大口喘氣。
片刻後,她發出更尖銳驚恐的叫聲,她指著湖面,拼命搖頭,又揪住雲繡的衣襟,拼命地搖晃。
雲繡只會有一種回答:沒看見什麼啊,二夫人,您是不是看錯了?
這時,潛在水中的劉明,在託著一張紙,讓它在湖水中若隱若現。那張紙上,畫的是一個血紅色的死嬰,沒有手臂,卻長著三隻腳,有著如葫蘆般扭曲的頭顱和如柴枝般枯瘦的身軀。
羅婉的身子僵硬了許久,還是搶過雲繡手中的燈籠,一步步走到橋欄邊,再度望向湖水。
看著羅婉聲嘶力竭地尖叫,倉惶而逃,逃過九曲橋,奔入角樓前那陰森黑暗的小樹林,我默默地離開了窗戶邊。
她沒有我想象的那麼堅強。
樹林中明明滅滅的磷火,柴火劇烈燃燒的噼啪聲,年輕女子被燒時痛苦掙扎的聲音,讓她徹底崩潰。
當她在雲繡的攙扶下,無力地進入角樓,看到眼窩深陷、僅有一縷氣息的羅弘才,她撲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這一刻,她就象被無情的秋雨橫掃在地的鳳仙花,昔日嬌豔的花瓣,只餘一絲殘紅,在泥濘中苦苦掙扎。
我在屏風後靜默地看著,人的思緒真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我這時,竟忽然想起了遙遠的童年。
娘手把手教我刺繡,當她在繡布上描下荊棘花的樣子,我指著窗外的鳳仙花,撒嬌道:“娘,鳳仙花漂亮多了,我要繡鳳仙花。”
娘低頭畫著荊刺花,淡淡道:“三天。三天之後,你如果還要繡鳳仙花,娘就教你繡。”
當夜,入秋的第一場寒雨,將牆邊的那一帶鳳仙花,打得只餘一地殘紅。
而遠處山巒間的荊棘花,卻迎著秋風,越開越燦爛。
羅婉哭了一陣,便欲扶起羅弘才,守在床邊的兩名小沙彌上去將她攔住,其中一人喏禮道:“這位夫人,寒山大師有吩咐,羅施主被邪魅壓身,千萬不能移動,否則便會移禍萬千生靈。”
羅婉猛地將沙彌推開,怒道:“我不管,我只要帶我爹走!”
可她的力氣,哪拖得動羅弘才,剛將他拖下床,便跌坐在地,就在她坐在地上的那一瞬間,劉如簧再度在窗外發出一聲嬰兒的啼哭。
羅婉顯然心神劇震,面上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雲繡適時地過去,扶起她,溫言相勸:“二夫人,今天已經太晚了,要帶羅總管走,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寒山大師來了再說。現在陰氣太重,實在不宜搬動。”
羅婉急促地喘息,最終無力地點頭。
雲繡揮手,小沙彌迅速將羅弘才搬回**,並移過來貼滿符咒的屏風,將床朦朦朧朧地攔住。
我沒有繼續看下去,悄悄地離開了角樓。
一切都已安排好。
雲繡會奉上飯菜,飯菜中下了讓人手腳發軟的藥,當羅婉吃下後,她只能呆坐在屏風外的椅子裡,呆呆地看著“羅弘才”的影子投在屏風上,他似在揮舞著雙手,劇烈喘息,然後,不停嘶吼著:報應!都是報應啊!
“羅弘才”驚呼聲稍歇時,羅婉會聽到聲響,當她轉動僵硬的脖子,便會看到窗戶上,有一個吊死鬼的影子約約綽綽地晃動,那吊死鬼的身形,很象當年的表哥。
當她顫抖著喚人,兩個小沙彌和雲繡都會很明確地回答她:夫人,您眼花了。
天亮了。
冬日的薄霧在樹林裡捲成一縷縷,漸漸寒了我的鬢髮,我的十指。
看著羅婉惶恐不安地奔出莊園,大聲呼喚她的隨從進園搬羅弘才出來,我向身邊的寒山大師平靜地施禮:“大師,一切有勞您了。”
寒山微笑以佛禮相還:“阿彌陀佛!夫人應允免去洛郡百姓三年稅糧,貧僧自當盡力。”
“大師太客氣。”我合什道,“上將軍也早有此意,只是因為以前衛家軍根基不穩,又連年打仗,這才一直擱著。眼下衛家軍開疆拓土,洛郡作為我們立本之地,自當早蒙惠澤。”
“不管怎樣,貧僧都要代洛郡百姓謝過夫人的恩德。”
寒山向我報以微笑,再望向遠處的羅婉,嘆道:“貧僧總得讓這位施主親自了悟,才能化了她當年造下的冤孽。”
“是。”我低低道:“我那姐姐死得太冤,若不還她清白,我真怕她不得往生。”
洛郡城外西南方向二十餘里處,是文昌山,山上的文昌寺,因為有名僧寒山大師主持,香火歷來比較旺盛。
自寒山寺西側的小道向上約一里路,有一處藏經閣。
寒山寺的經書為何不藏在寺內,而要在此處另闢一藏經閣,歷來有不同的說法。但此處森幽林靜,倒極適合僧侶靜養參禪。
我帶著早早在藏經閣住了五日,第五日清晨,雲繡敲開了藏經閣的門。
她的面上,有著欣悅的微笑。
“夫人,成了。”
羅婉的隨從雖然只吃他們帶來的乾糧,水卻是從莊子邊那口井中取的。他們一個個腹中絞痛、神智不清,又怎能搬動羅弘才。
寒山大師適時出現,指出是因為羅婉將羅弘才拖下床,才累及他人。羅婉半信半疑,可到了晚上,當那些“幻覺”再度出現,她只會更加恐懼與驚疑。
如此數日,她的精神已處於全面崩潰的邊緣。
聽說她跪在寒山大師面前,苦苦哀求,求他驅除羅弘才身上的邪魅。
寒山在數度“猶豫”後,才告訴她,文昌山有處山崖,崖的東側有塊面壁石,石上刻有佛像。洛郡一地,凡有造下冤孽者,被孽鬼糾纏,只要在月半之日,三步一叩,拜上懸崖,對著面壁石,說出所犯罪孽,求得冤魂的諒解,便可消除一切災難。
羅婉向附近之人打聽,得到的,自然是和寒山一樣的說法。
很少有人知道,面壁石後,有一處數百年前由高僧闢出的石室,乃文昌寺主持靜坐參禪的密室。
衛家軍執管洛郡後,寒山數度邀我和狐狸去文昌寺,為本地百姓祈福,他似是極欣賞狐狸,二人参禪時,總是會心一笑。
今天是月半,寒山會邀請數位洛郡計程車紳名流到面壁石後的石室,參習“啞禪”。
所謂“啞禪”,便是參禪時,誰都不能發出一絲聲響,只能靜坐,默默地領悟佛理。傳說古有高僧,參習“啞禪”數日,忽然大徹大悟,登仙而去。
這幾位名流士紳之中,有一位姓費,他的連襟,叫江勝,在永嘉府江氏宗祠中掌管祭祀之物,是再古板魯直不過的一個人,在江氏一族的威信也極高。
江勝前幾日便到了洛郡費府做客,而今日,他會應其連襟之邀,在石室中參習“啞禪”。
這日風大,吹動滿山松濤。
我靜靜站在藏經閣前的石橋邊,靜靜地看著山腳。
我在等,等著羅婉三步一叩地上山,等著她向佛祖,親口說出她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