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國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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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國殤(2)
飛鳥果然到第二天才回來,身上溼漉漉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露水,身後筐子裡的水果卻變成了二十來個“半**”的流民。他們中有男有女,還有兩個孩子,個個渾身汙垢,張皇地跟著飛鳥,一到大院就遊視四周。
二牛的妻子嚇了一跳,提了掃把邊給飛鳥說話邊對著流民叱喝。“嫂嫂,這是我請回來的人,他們每天只要一點吃的,很划算的。”飛鳥想不到她反應這麼大,慌忙解釋。
“我們都是老實人,種地的。”一個進來就蹲在角落裡的老女子慌忙站起來說。
“姑奶要掃地吧?”一個農家紅臉婦女也慌忙有眼色地接掃把。一個男人看院子裡有柴,不聲不響地拿起旁邊豎著榔頭,吐口吐沫把住。
“你怎麼盡找這些人來?”二牛家媳婦因怕生氣,忍不住高聲問飛鳥,“我們怎麼養?”
“怎麼了?”茅房裡頓時傳出二牛詢問的聲音。
龍藍採出來看看,問了一下,卻不當回事,只是樂和地衝屋子喊了一聲。黑放那裡流民多的時候,男人就會把看起來老實的人領回家做附民,所以,這在她眼裡自然是很平常的事。她不過是跟這些人說些要忠於主人,不然會怎樣的話。
但她一聲喊叫卻把兩家人都招出來了,包括飛雪攙扶下的瞎眼張氏。
“小鳥,這可不成,咱家養不起。”老太太也一抹黑地朝著飛鳥說。
花流霜哂笑一下,說:“他是給咱家找來的不花錢的勞工,大牛呢?問問大牛看。”
眾人的目光給這些流民異常大的壓力,一個孩子突然嚇哭了。
“哭啥?”飛鳥表示這小孩不可理喻,“你是男孩子!”
大牛在茅房伸了下頭,只喊著等等就出來。
那帶孩子的汙垢婦女哄不下兒子,不得已打了一巴掌,接著摸出一個橘子給孩子,然後怯生生地看向飛鳥。飛雪似乎認得她手中的果子,忍不住看向飛鳥的“苯苯”,果然,它身上的兩個筐子都已經被扔掉了。
風月卻在奇怪飛鳥怎麼帶流民混進城的,心中也樂於看飛鳥在眾人逼視下的笑話。
大牛終於提著褲子從茅坑裡出來,飛鳥算是撈到根稻草,慌忙上去給大牛盤算生意,掰著手指頭算怎麼省錢。大牛沒這樣想過,只是看了看自己媳婦,見她在搖頭,不禁猶豫地看了看這一群人。
這些人看起來太可憐了,汙垢黃瘦,天不熱就開始冒汗,鼻尖汙中閃亮,眼中乞討的光芒流露無疑。鋪子雖然要人,但這些人都讓二牛放不下心,他不敢心軟,底氣不足地笑笑,接著想到花流霜往常說話都有道理,便轉身詢問:“嬸孃,你覺得呢?狄叔呢?不如讓狄叔看看。”
花流霜微笑著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這畢竟不是我們那裡,我們那,帶回來的人不聽使喚,主人可以給他鞭子,要他的命。”
“小鳥呀,寫一份賣身契約,讓他們都畫押。”風月不得不收起旁觀的心態,給飛鳥說,“這樣就能懲處不聽話的人。”
“不用了吧。”飛鳥不在意地說。
“不會不聽使喚,我們願意畫押。”老女人跪下來磕頭作揖,看到一線光明般快速地說,“主人好好心,只給口飯吃就行了,我們都做牛做馬,沒明沒夜地給主人幹活。”
一圈流民跪了下來,求爺爺告奶奶地要他們收留,帶孩子的婦女拼命地說著:“不看我們,也要看看孩子不?”
眾人漸漸鬆口,開始應下。獨有飛鳥一點一點斂住笑容,不怎麼高興,還邊往一邊走邊說:“真沒出息!”
花流霜喊住飛鳥,安排說:“去弄點吃的,還要我們去不成?”
飛鳥打了哈欠,喊飛雪去寫契約,自己回屋子拿了袋子去市場上弄吃的。等他帶了兩個趕車把勢再回來的時候,院子的人已經都開始沒事找事情做。掃地的掃地,劈材的劈材,找不到“眼色”的人兒開始擦水井上的石頭,替劈材的撿柴火,讓人無法挑剔的。
飛鳥算知道“殷勤”一說了,在鄙視中,他有種要反著做的慾望,想挑一個不殷勤的誇一番,但是連孩子都在母親的叱呵中找事情做。他提著食物說:“先去搬家,然後再發吃的。”
“吃了點東西不是有點力氣麼?!”有人哈笑著,心虛地建議。饅頭會不會散發香味?飛鳥不知道,但他見人人都暗地裡瞄準食物袋,蠢蠢欲動,答案應該是很明白的。
二牛也要先吃買來的饅頭,然後再搬家。
“不!”飛鳥卻不同意。眾人經受過二牛一句話,都像被煽了風,都饞笑連連,過來來“蘑菇”。但無論如何,飛鳥不為之所動。二牛突然覺得飛鳥短短時間變化好大,好像突發地從一個好心的人變成一個冷血一樣。
“快快,饅頭都預備著呢,只要一干完,就有吃的。”飛鳥把著袋子口,要那個最小的孩子到他身邊,拿了一個饅頭給他。
一個男人慢慢地摸過來看。飛鳥耐心地等待著,等他到身邊,立刻給他一腳,大聲說:“你是男人嗎?想給孩子爭東西。”
“我只是看看。”男人很沒出息地說。
飛鳥失望地把袋子給二牛,吩咐他好好地看著,自己則和兩個車伕去套車。他覺得自己很失望,到底失望什麼,連他自己都不明白。是失望男人不反抗還是失望他去觀摩一個孩子吃東西,還是他們給一口飯就願意做牛做馬?他只是冷笑著趕了輛馬車出來,點人上車。
“哥,你現在的樣子好奸詐!”飛雪坐在馬車邊上摟住他說。
“奸——詐?”飛鳥傻然而問。
到了東市,人流熙攘,看來現在正開始熱鬧,都趁天未熱起來出門買東西。他們想從背門透過,可那裡有一隊馬車卸東西,很難進出。飛鳥就地停車,領著一對襤褸的流民進去。只是走了一下,市場人們就驚炸,紛紛給這一行人讓路。
“喂,你們幹什麼的?”幾個公服的市差慌忙攔路。
“搬家!”飛鳥說。二牛連忙上去,遞好話和小錢。市差看看他們,安排二牛幾句話,這才擺手讓他們進去。
“他們也要用錢疏通?”飛鳥看著幾名市差的背影,無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飛雪咯咯笑笑,拉著飛鳥的胳膊,再次學了學張國燾的口氣,說:“我們大靖康國非毀到這上面不可。”
董雲兒這時也正趁天不夠熱澆花兒。
那盆紅白月季,是她的寶貝,被她當成半條性命。花開夭夭,花瓣兒半紅半白被視為天下奇珍,而這天下的奇珍就在自己手中養了出來,她又怎麼能不愛惜。
一枝蔓伸,很不協調。她輕快地在一旁摸了把剪刀,快快在花的蔓枝上比過,接著小心地修剪。外面有人敲門,她心一驚,一下把花枝給剪壞了。
“雲兒,去看看是誰?”董老頭警惕地說。
“還不是來催咱們搬家的?”她無可奈何地說,“早知道你昨日接了牟兵大哥,我就不轉手那麼快了。現在只好給二牛說說好話了。”
她放了剪刀去開門,立刻看到門口站著的兩個男人。一個頭發半白,一個一身武裝,但都被什麼驚嚇了一樣,有點站不穩的感覺。
“你們怎麼來了?”董雲兒警覺地問。
“內城突然禁嚴了,傳言說裡面出了刺客。”兩人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一個說,“我們怕呀,就過來看看。”另一個說:“義士舉,長月亂!真應了這話。”
“你們也是義士?”董雲兒一臉輕蔑,堵住門口不讓兩人進去。
正說著話,真正擔心的人物來了。一個矮瘦消肩“小男子”領著一隊衣衫襤褸的人橫著殺出,老遠那個走路做足“英雄氣”的“男子”快快地招呼:“阿姐,你也找朋友來一塊搬家?”
“今天不搬了,聽說城門不讓人隨意進出。”董雲兒覺得內城都在找刺客,外城應該也一樣。
“沒有吧?!阿姐一定眼睛花了,我早晨還回來好好的。”飛鳥假笑了兩下,看住董雲兒,看她還會有什麼藉口。
“二牛,緩一天好不?”董雲兒乾脆隔開飛鳥問二牛。
“不行,我剛找來的人沒地方住。”飛鳥叉住腰,口氣溫和,內容強硬。
二牛一想也是這回事,這二十多個人,至少男人一間房,女人一間房睡,便苦笑一下道歉說:“我家真住不下了,要不把他們留下,你給他們指上幾間房子。”
飛鳥看兩個陌生男人怒目瞪著自己,不明白怎麼了,就問:“是不是看阿姐不理你們,你們就想生氣?”
“鳥弟弟!緩一天好嗎?”董雲兒邊打發門口的兩人走,邊向飛鳥說好話。
“二牛哥就是我哥哥,聽說別人欺負他,叫他亂叫姐姐。”飛鳥挺著胸口,歪起耳朵,表示沒有聽清楚,“鳥什麼?”
二牛正想答應,卻見女子氣憤,重重給了飛鳥一下,折身進去,扛了板子就堵門。飛鳥邊側身往裡面擠邊號召大夥跟他進去,但他半個身子被卡住在縫隙裡擠不進去,背對木板,頭朝門框,很快變成丟了板木堵在門口的董雲兒手中的靶子。
“啊!”飛鳥呻吟了一下。
“出去!”董雲兒怒喝。
“不遵守諾言。”飛鳥聲不改色地爭執,而臉色卻在一步步吃緊。原來董雲兒見拳腳不見效,抓住飛鳥的手臂別個彎。
“還搬不搬?”董雲兒大聲問。
“不搬了,不搬了。”二牛趴在門板上呼喚,替飛鳥求饒。
“阿姐,阿姐。你家藏了寶貝嗎?想轉賣東西?我才不上當呢。”飛鳥自以為識破般嚷嚷,身子努力向外面縮。
董雲兒教訓得上癮,扭著飛鳥的胳膊,按住他的頭,見他縮走,邊拉邊頓,問:“緩一一天好不好。”
“我先想想!”飛鳥話音剛落,就一下扛了進去。堵在門口的董雲兒一個不小心被他借了力,側往門板後退到一邊,手中不自覺加勁,最終感覺到一輕。飛鳥慘叫著,踉蹌地走了兩步。“啊!!”的一聲叫得特別大。
董雲兒看著自己的手,再看看飛鳥抱住胳膊狂跳,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花容抖動,慌忙申辯說:“你自己非要硬扛進來,胳膊斷了怪誰?我說過我的厲害,你不信。”
飛雪也擠了見來,看飛鳥的小臂僵直地垂著晃悠,也大叫。“來幫忙!”飛鳥發抖著把脫臼的胳膊遞給飛雪抵住,伴隨著幾聲長叫,自己猛地託上。
“你們!女人!厲害又怎麼!”飛鳥臉上帶著眼淚說,張牙舞爪來減輕過後的疼痛,聲音顯得格外扭曲,“俺們是刀光——”
即使是他一頭汗水,即使是自己感覺在先,董雲兒也弄不明白他是不是裝成胳膊脫臼,畢竟這顯得有些不可信了。
二牛也著急地往裡擠扛,卻怎麼都進不去,只在門縫吆喝。一群飢餓的人看他丟了食物,誰也不去管他們到底怎麼回事,爭相搶奪。為首最壯實的男人竟然提了袋子,打翻一個小個子女人,奪路而走。別人不知道是不是相互比較過速度,也不追他,擠扛在門板上向那幾個拿饅頭在手的人開搶。他們把門板撞得很響,猶如吵鬧砸門,只是伴隨著弱小者淒厲的尖叫。
不知道是誰推了近縫隙處的扳子,整個擠住二牛的半邊身子。二牛忍了兩下,也悶叫了一聲。
就在飛鳥拼命推條板幫二牛掙脫的時候,一個手按劍柄的高大男子從院子跨近來,大步走穿行上前,董老漢隨即跟出來,卻攔抓不住。
“一群無賴!”男人終於到了前面,冰冷地說。
“牟大哥!”董雲兒表情古怪地看住這位半路殺出的人物,著急地說,“你快回去啦!”
“噢~!”把二牛推出去的飛鳥張大嘴巴看看他,再看看董雲兒,“呵呵”笑了起來,詭異地而小聲地說,“藏情郎?!”他做足了意外之色和恍然大悟,就像一個傻學生最終弄到了答案所在,讓董雲兒百忙中不忘臉紅。
“人家情郎在瞪你啦。”飛雪拉了拉飛鳥,提醒他對面男人的殺氣騰騰。
“我也在瞪他呢?”飛鳥邊眯著眼睛和人家對看邊給飛雪說話。
隨著一聲機簧響,男子長劍出鞘,寒意滿室。他指住比自己矮了一頭的飛鳥說:“滾!”
飛鳥說是瞪,其實眼角全是笑味,這會也不理睬他,只是去用自己那隻好手去捉董雲兒,追問式地問:“是誰該走?”
“小爺,寬限兩日。”董老頭在一陣沉默中開口。
“恩!”飛鳥點了下頭,撥捻著手指頭說,“斷胳膊費,五個金幣,毀約十五個金幣,罵人五個,拔劍十個!要是現在沒有,我以後在月錢里扣。”
“狗屁都沒一個,你滾不滾?”男子想前走了一步,劍尖輕顫動,最後停在飛鳥的鼻子上。飛鳥的鼻子再次冒出一次汗,入骨的冷意泛起,那劍尖已經看不到,讓人覺得只要對方手一抖,就可以刺花他的臉龐,他突然明白這人絕對是敢於殺人的那種。
飛雪在緊張中飛快地說:“殺人是犯法的,我們不要錢了,不要碰我哥哥。”說完就哭了。董雲兒一句話也不說,盯住那漢子,向前走了一步,徐徐推偏他的劍。
“你是個逃犯,你動了殺念!你馬上就會跑,因為你如驚弓之鳥,根本不是為了為阿姐出氣而出來。”飛鳥眼皮抖動著說。
男人的手抖了,卻硬著說:“我還以為長月的小潑皮不會怕呢,你眼皮抖什麼?”
“東郭先生家來了匹狼。”飛鳥說完倒了下去,而那把劍也劃破了董雲兒的手切開飛鳥的褂子,劈空在當場。
“你——!”董老頭髮現不對,撞過來扛在男人的肩膀上,接著扣手奪過寶劍。
男人轉身縮退,幾下就站到院子裡,只是說:“董叔!後會有期。”接著就向旁側的牆頭跑去。董老頭緊緊跟出去時,他已經走在牆頭上,比了個特別的手勢,眼中全是警告。
董雲兒捂住傷口,臉色蒼白,狠狠地踢了飛鳥兩下,癱坐在椅子上。飛鳥不敢裝死,快快地爬起來。
大牛終於想到了抱掉板子進來,董老頭一眼看到外面圍了一堆人看流民搶食。
“天下將亂!”董公如做夢一樣囈語。二牛左手一個眼淚汪汪的飛雪,右手一個淚汗直冒的飛鳥出去,他剛才聽得明白,這會也不問為什麼,只知道先離開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