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三章 詩人自瀆

第三章 詩人自瀆


女神的特種兵王 末世穹廬 極品小公主 首席經紀人 天師列傳 管理員的異界生活 網遊之衰神召喚師 末日暴徒 鎖骨娘子 鬼虐人

第三章 詩人自瀆

雅羅米爾把他的詩拿給瑪曼看的那天,她徒勞地等待著丈夫歸來。以後的日子他也沒有回家。

瑪曼接到蓋世太保的官方通知,她的丈夫被捕了。戰爭快結束時,又來了一份官方通知,大意是她的丈夫已死在一個集中營。

她的婚姻也許是一個不幸,但她的孀居卻莊重而崇高。她有一張丈夫的大照片,是他們定婚時候照的,她把它裝上金框架,掛在牆上。

後來戰爭結束了,布拉格的市民興高采烈,德國人撤離波希米亞,瑪曼開始過著一種節衣縮食的生活,這種生活被簡樸的美所照亮;從父親那裡繼承的錢已經用光,她不得不解僱了女傭人。阿里剋死後,她不願再買一條狗,而且她必須找一個工作。

還發生了一些變化:她姐姐決定把市中心的住房讓給剛結婚的兒子;同她丈夫和小兒子搬到父母別墅的底樓。外婆和孀居的瑪曼則搬到二樓。

自從瑪曼聽到姐夫宣稱福爾特爾是發明伏特的物理學家後[1]她對他就只有輕視。姐夫一家總是吵吵嚷嚷,成天迷於粗俗的娛樂。底樓的歡快生活與二樓的憂鬱王國真有天壤之別——

[1]福爾特爾(1694-1778),法國諷刺家、哲學家、劇作家及歷史家。

但是,瑪曼走路的姿態比過去興旺時期顯得更加高傲了,彷彿她頭上頂著(象巴爾幹半島的女人頂著葡萄籃)她丈夫無形的骨灰盒。

浴室架上放滿了小香水瓶,油膏管和雪花膏,但瑪曼幾乎沒有再用過它們。不過她還是常常停下來望著它們,嘆一口氣,這些東西使她想起死去的父親,他的藥店(現在這財產已落到可憎的姐夫手中),以及從前那快樂無憂的歲月。

她往日同父母和丈夫的生活好象籠罩在悲哀的半明之中,這種昏暗的感覺壓抑著她。她意識到只有現在,當他們永遠消失了,她才懂得了那些年頭的美好,她責備自己對婚姻的不忠。毫無疑問,她丈夫一直在冒著生命危險,他的內心一定緊張不安,但為了保持她的安寧,他從來未向她吐露一句他的地下活動,她仍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被捕,他屬於哪一個抵抗組織,他的實際使命是什麼。對這一切她一無所知,她把自己的無知看作是對她女性的狹隘心理,對她把丈夫的行為僅僅想象成冷酷的令人屈辱的懲罰,一想到她的不忠正是他最後危險的時期,她就對自己無比輕視。

她在鏡子裡照著自己,驚訝地發現她的臉龐仍然年輕——事實上是沒有必要地顯得年輕,彷彿時光犯了個大錯誤,疏忽了這張臉似的。近來她聽說,有人看見她和雅羅米爾在街上走,還以為他倆是兄妹哩。她聽了覺得很好笑。但儘管如此,她還是受到了恭維,從那時起,她就更加樂意帶雅羅米爾去劇院和聽音樂會了。

不管怎樣,除了雅羅米爾她還有什麼呢?

外婆的記憶力和身體愈來愈差。她整天坐在家裡給雅羅米爾縫補襪子,為女兒熨燙衣服。沉浸在遺憾、回憶和憂慮之中,散發出一種可愛、憂鬱的氛圍。雅羅米爾就這樣生活在女人的房子裡。兩個寡婦的房子裡。

雅羅米爾孩提時代的妙語已不再用來點綴他房間的牆壁(瑪曼遺憾地把它們存放在抽屜裡);取而代之的是他從雜誌上剪下來貼在紙板上的約摸二十張立體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畫家的複製品。一個懸晃著電話線的話筒也掛在牆上(這是一個電話修理工的饋贈,在這個被切斷的話筒中,雅羅米爾看出了由於脫離上下畫面而獲得神奇力量的那種物體,它完全可以稱為一種超現實主義物體)。然而,他經常凝目的還是掛在同一牆上鏡子中自己的形象。他對自己面孔研究得比任何東西都要仔細,沒有什麼比他的臉更折磨自己,同時他對自己的臉比任何東西都更有信心(即使這種信心是付出了巨大努力才獲得的):

這張臉長得象他的母親,但由於他是個男人,它的俊秀就更引人注目:他有一個小巧好看的鼻子,一個微微向後削的小下巴。正是這個下巴使他痛苦不堪。他曾在叔本華一篇著名的論文裡讀到,一個向後縮的下巴特別令人反感,因為正是下巴的形狀把人和猿區別開。但後來雅羅米爾碰巧看到一張里爾克的照片,發現這位詩人也有一個向後縮的下巴,這使他得到了安慰和鼓舞。他常常在很多時間照鏡子,在一面靠猿一面靠里爾克的遼闊疆域裡絕望地徘徊不定。

實際上,雅羅米爾的下巴只是微微向後縮,瑪曼就很公正地認為兒子的臉是迷人的。但正是這張臉比下巴本身更使雅羅米爾苦惱:俊秀的容貌使他看上去小好幾歲,由於他的同學都比他大一歲,他臉上的稚氣就更引人注目,避免不了,不斷被人提到,於是雅羅米爾時時刻刻都想到這一點。

帶著這樣一張臉是多麼沉重!那柔弱秀氣的容貌是多麼沉重的負擔!

(雅羅米爾有時做惡夢:他夢見他必須舉起一些非常輕的物體——茶杯,調羹,羽毛——但他舉不動。物體愈輕,他就變得愈虛弱,他沉到它的輕下。他常常顫抖著醒過來,滿臉大汗。我們相信,這些夢同他那秀氣的臉有關,這張臉象蜘蛛網一樣輕飄——他徒勞地想把這張網拭去。)

一般說來,抒情詩人都產生在由女人主持的家庭:葉賽寧和馬雅可夫斯基的姐妹,勃洛克[2]的姨媽,荷爾德林[3]。和萊蒙托夫的祖母,普希金的保姆,當然,最重要的是母親——那些高聳於父親之上的母親。王爾德的母親和里爾克的母親把她們的兒子打扮得象小女孩。男孩子焦慮地頻頻照鏡子,這不是太奇怪嗎?是成為男人的時候了,奧登[4]在他的日記中寫道。抒情詩人一生都在自己臉上尋找男子漢的標誌——

[2]勃洛克(1880-1921),蘇聯詩人。

[3]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抒情詩人。

[4]伊希-奧登(1919-1941)捷克詩人。

雅羅米爾不斷地照鏡子,直到看見了他渴望看到的東西:眼睛裡嚴厲的神情,嘴脣邊冷酷的線條。為了獲得這個,他當然得做出某種特別的微笑,或更確切地說,做出一副鄙夷的神氣,上嘴脣**地往後縮。他也試圖改變頭髮的式樣來改變臉,把前額上的頭髮紮成卷,形成厚厚的、蓬亂的捲髮。啊!他的頭髮,瑪曼如此喜歡並且還用一個髮夾留了一束的頭髮,最不合雅羅米爾的意:象剛孵出的小雞絨毛一樣黃,象蒲公英的冠毛一樣細軟。沒有辦法使它成形。母親常常撫摸它,說它是天使的頭髮,但雅羅米爾卻憎恨天使,喜歡魔鬼。他想把頭髮染成黑色,但又不敢這樣做,因為染色的頭髮甚至比天生的金髮更加女孩氣。他能做的只是儘量讓它留長。而從來不要梳頭。

他一有機會就審視和調整他的外貌。每次打商店櫥窗經過,他都要飛快地瞟一眼自己。他愈是關注自己的容貌,它就變得愈熟悉,而同時它也就變得更令他懊惱和痛苦。瞧:

他正從學校回家。街上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年輕女人從遠處朝他走來。他們不可避免地愈走愈近。雅羅米爾發現這位女人很美,於是他想到自己的臉。他企圖做出一種訓練有素的冷然一笑,但又害怕不會成功。他只想著自己那張愚蠢的臉。那女孩似的稚氣使他在女人們眼中顯得滑稽可笑。他整個人都是那張愚蠢小臉的體現,那張臉此刻變得很僵硬——多可怕!——羞愧難當。他加快步子,想盡量不讓那個女人瞧他,倘若一個美麗的女人看到他紅臉,他將永遠不能洗刷這一恥辱!

在鏡子前面花去的鐘點總是把他投入絕望的深淵。然而,幸運的是,還有一面鏡子使他升到了星空。這面天上的鏡子就是他的詩歌;他渴望還未寫舊的詩句和已經創造出來的詩句,他帶著男人回憶美麗女人時的那種愉快收集他的詩歌;他不僅是它們的作者,而且是它們的理論家和編年史家;他為他的詩寫文章,把他的作品分為各個階段,給這些時期命名,結果在兩三年之內,他就學會了把他的詩看作一個值得文學史家重視的發展過程。

這給了他安慰:在深淵,他活在一個日常生活的領域裡,上學,同母親和祖母一道吃飯,面對著單調乏味的空虛。而在天上,卻是另一個世界,到處都是燈火輝煌的路標,時間分割為一道道燦爛的光譜,他無比興奮地從一道光跳到另一道光,每次都堅信他將落在一個新的時代,一個具有巨大創造力的時代。

另一個使他充滿信心的原因是,他堅信他是一筆珍奇財富的繼承人,儘管他的容貌(以及他的生活)毫不出眾,可他卻是一個上帝的選民。

讓我們來闡明這個意思:

雅羅米爾繼續去看畫家,但並不常去,因為瑪曼經常勸阻他;他早就不再繪畫了,有一次他給畫家看了一些他寫的詩,從那以後,他漸漸把所有的詩都拿給畫家看。畫家津律有味地讀著這些詩,有時候還留下它們給朋友們看,這使雅羅米爾得意非凡,因為對他來說,畫家——他曾對雅羅米爾的畫十分懷疑——始終是一個不可動搖的權威。雅羅米爾相信,估量藝術價值有一個客觀的標準(在初學者心中就象保藏在法國一個博物館的白金米達尺一樣神聖),而畫家就知道這一標準。

但有件事使雅羅米爾感到困惑:他總是不能事先猜到哪首詩會受到畫家的垂青。有時他會對雅羅米爾用左手隨意寫的一些小詩備加讚賞,有時他又會衝著作者本人認為是自己傑作的一首詩打呵欠。這意味著什麼呢?

如果雅羅米爾不能認出自己作品的價值,這不就表示他是在不經意地、胡謅地、機械地寫詩,沒有真正的理解,因而也沒有真正的才能(正如他曾用一個偶爾創造出來的狗頭人世界使畫家著迷一樣)嗎?

“瞧這兒”,有一次談話涉及到這個問題時,畫家說,“你在這首詩裡表達的觀念並不是你思維的結果,對吧?是的,完全不是:他只是偶然產生的,突如其來、出乎意料地就來到你頭腦裡。這個觀念的真正作者不是你,而是你內心的某個人,你頭腦中的一個詩人。這位詩人就是流過每個人身上強有力的潛意識流。這不是你的成就,而是潛意識流——它沒有偏愛——碰巧選擇你作了它的小提琴的弦。”

畫家是想來一番有關謙虛的佈道,但雅羅米爾卻立刻從這番話裡發現了一顆閃光的珠寶來裝飾他的自尊。好吧,就算這些詩歌的意象不是他創造的,但一種神奇的力量還是把他選為了它的樂器。因此,他可以以某種比“才能”大得多的東西為榮,他可以以“選擇”為榮。

而且,他從來沒有忘記溫泉療養地那位女士的預言:這個孩子有遠大的前程。他相信這些話,彷彿它們是神的預言。在雅羅米爾的頭腦中,未來是地乎線外未知的王國,在那裡,革命的模糊觀念(畫家經常談到革命的不可避免)和詩人狂放不羈的模糊觀念混雜在一起。他知道,這個未來的王國將滿載他的榮譽,這種認識給了他一種確信感,這種確信感(分離的,獨立的)同他所有痛苦的懷疑相互並存。

呵,每當雅羅米爾下午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照著鏡子,時而望著這一面,時而望著那一面,日子顯得是多麼漫長和空虛啊!

這怎麼可能?人們不總是在說青春是人生的黃金時代嗎?那麼,為什麼他感到如此缺乏生命力?如此空虛?

這個詞就象“失敗”一詞一樣令人不愉快。還有一些詞沒人敢當著他的面講(至少在家裡,在這個空虛的城堡裡)。比如,“愛情”或“姑娘”這樣的詞。他多麼討厭居住在底樓的那三個親戚!他們經常舉辦舞會,一直折騰到深更半夜,不時傳來喧鬧的談笑聲,女人的尖叫聲,那聲音象在撕裂雅羅米爾的靈魂,他蜷縮在被窩裡,無法入睡。他的表兄只比他大兩歲,但這兩歲卻造成很大區別。表兄是一個大學生,常把一些迷人的姑娘帶到自己的房間(得到他父母的理解和贊同),對雅羅米爾既和氣又冷淡。雅羅米爾的姨父很少在家(他一心忙於繼承的行當),但姨母的聲音卻在整幢房子裡響個不休。每當遇見雅羅米爾,她都要問那個千篇一律的問題:你同女孩們的關係處得怎樣?雅羅米爾真想在她臉上啐一口,因為她那居高臨下的快活的問題觸到了他的痛處。並不是他同女孩子們沒有任何來往,而是他與她們的約會非常少,象天上的星辰一樣寥寥。“女孩”這個詞就象“孤獨”和“失敗”這些詞一樣令人沮喪。

儘管他與女孩子們在一起的實際時間很短,但每次約會前,他都要長時間地期待。不僅僅是在做白日夢,而且是在做艱苦的準備。雅羅米爾深信,要使約會成功,最重要的是能說會道,避免令人尷尬的沉默。因此,一次約會主要是對談話藝術的一次練習。他為此專門準備了一個筆記本,在上面寫下適合講述的故事。這些故事不是有關別人的軼事,而是有關他自己生活的故事。由於他自己經歷的冒險太少,於是他便編造了一些。他很有分寸:在這些杜撰(或讀來或聽來)的故事中,他都是讓自己做主人公,但並沒有使他變成一個英雄。它們只是為了驅使他不引人注意地跨過沉悶不變的領域的界線,進入行動和冒險的領域。

他也從各種詩歌中抄一些詩句(我們可以注意到,這些詩歌並不是他自己特別喜歡的),這些詩讚揚了女性的美,可以冒充他自己的觀察。比如,他草草記下這句詩,“一面驕傲的三色旗是你的面孔:你的嘴脣,你的眼睛,你的頭髮……”這樣的詩句,只需移動一下有韻律的成分,便可以作為一個突發的獨到思想講給女孩聽,就象是一句恢諧的恭維:“你知道,我剛剛意識到你的面孔象一面可愛的三色旗!你的眼睛,嘴巴,頭髮。從現在起,我將決不在別的旗幟下效勞!”

瞧:雅羅米爾正出去赴約。他一心只想著準備好的詩句,他擔心他的聲音會不自然,他的話聽起來會象一個拙劣的業餘演員在背誦臺詞。在最後一刻,他決定不講這些話了,但由於他根本沒考慮過別的話,所以他無話可講。這天晚上的約會結果變得痛苦、尷尬,雅羅米爾感覺到女孩子在暗暗嘲笑他,於是他懷著徹底失敗的心情向她告別。

他一回到家就坐在桌前,憤怒地在紙上亂劃:你的眼光就象溫熱的尿,我的燧發槍瞄準你有如脆弱麻雀的愚蠢思想開火,肥胖的青蛙撲通一聲躍進你大腿之間混濁的池塘……

他寫了又寫,然後心滿意足地讀著他的詩句,對他那奔放不羈的幻想得意洋洋。

我是一個詩人,我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對自己說,然後在日記裡寫道:“我是個偉大的詩人,我有非凡的**,我有惡魔的幻想,我敢於感覺……”

瑪曼回到家,徑直走進她的房間。

雅羅米爾佇立在鏡子前,研究著他那張可厭的孩子臉。他久久地凝視著它,直到終於辨出一點不尋常的、精選的東西。

在隔壁房間,瑪曼踮著腳把丈夫那張裝金框的照片從牆上取了下來。

那天她得知,她的丈夫曾長期與一位猶太姑娘有暖昧關係,甚至在戰前他們的關係就開始了。德國人佔領了波希米亞後,猶太人不得不在衣袖上戴上屈辱的黃星,可他沒有棄絕她,照樣去看她,並且儘量幫助她。

後來他們把她趕到特里森猶太人區,於是他採取了一個瘋狂的計劃:在幾個捷克看守的幫助下,他成功地溜進了嚴密看守的集中營,和他的情人見了幾分鐘面,被第一次的成功衝昏了頭,他企圖重建偉績,結果卻被逮住,他和那姑娘都沒有再回來。

頂在瑪曼頭上無形的骨灰盒隨著丈夫的照片一道被丟棄了。她再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高傲地挺直走路,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使她高昂著頭。所有精神上的悲傷現在都是別人的遺產。

一個猶太老婦的聲音在她耳邊迴響。這位老婦是她丈夫情人的一個親戚,她把全部經過都告訴了她:“他是我所認識的最勇敢的人。”接著又說:“現在我在這個世界上孤苦伶仃。我全家都死在集中營了。”

坐在她面前的這位猶太女人充滿了莊嚴的悲哀,而瑪曼感受的痛苦卻毫無光彩。那是一種卑下的痛苦,可憐地在她內心扯動。

你的乾草堆在霧中冒煙

把她的一瓣心香點燃

他寫道,想象著一個姑娘的屍體埋葬在田野裡。

死亡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詩裡。瑪曼(她仍是他全部作品的第一個讀者)把這個意念錯誤地解釋為由於過早地經歷了生活的不幸,使兒子的感覺變得早熟的緣故。

實際上,雅羅米爾描寫的死亡與真正的死亡沒有多少關係。在現實生活中,死亡只有在它穿透了老年的罅隙時才會降臨。對雅羅米爾來說,死亡無限遙遠;它是抽象的;它不是現實,而是一個夢。

他在這個夢裡尋找什麼呢?

他在尋找無限。他的生命毫無希望地渺小,周圍的一切平淡而灰暗。死亡是絕對的。它既不能被分離,也不能被沖淡。

他同姑娘們在一起的真實經驗是微不足道的(幾次撫摸和許多毫無意義的話),她們的銷聲匿跡才是壯麗的。當他想象一個姑娘埋在田野裡時,他突然發現了悲傷的崇高和愛情的偉大。

在他的死亡之夢中,他不僅在尋求絕對,而且也在尋求快樂。

他夢想著一具屍體在土壤裡慢慢消融,他覺得這是一種很美的愛的行為,一種軀體融入大地的甜蜜的轉化。

塵世繼續傷害他。一見到女人他就臉紅心跳,羞愧難當,到處都碰上嘲笑的眼光。在他死亡的幻想中,萬籟俱寂,可以不受干擾。靜靜地、幸福地生活。是的,雅羅米爾的死亡就是活著。它同一個人無需進入世界的那段時期極其相似,因為在母親腹部的拱頂下,他自身就是一個世界。

他渴望在這樣的死亡中,一種近似於永恆的幸福的死亡中跟一個女人結合。在他的一首詩裡,一對情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直到他們融為一體,變成一個不能移動的人,然後漸漸變成一塊堅實的化石,永世長存。

還有一次,他想象一對情人職守在一起,日久天長,以至於他們身上長滿了苔蘚,最後他們自己也變成了苔蘚。後來有人偶然踩在他們身上,(因為苔蘚碰巧在這時開花),他們象花粉一樣飛過空中,感到不可名狀的幸福,只有一對飛翔的情人才能這樣幸福。

你認為事情既已發生,往日便已結束,不可改變了嗎?噢,不,往日裹在五顏六色的波紋綢裡,每次我們瞧它,都會看到不同的色彩。不久前,瑪曼還在指責自己同畫家一起背叛了她的丈夫而現在她卻陷入絕望之中,正是出於對丈夫的忠實,她背棄了她那唯一真正的愛。

她多麼怯懦!他那工程師丈夫一直過著非常浪漫的冒險生活,而她卻不得不滿足於乏味的殘湯剩飯,象一個家庭傭人一樣。想到她一直備受焦慮折磨和良心的痛苦,以致她還來不及抓住她與畫家的冒險的意義,它已從她身邊消逝了。現在她看得一清二楚:她已錯過了生活賦予她的唯一良機。

畫家的形象開始狂熱地、固執地盤據在她心頭。應當指出,她的回憶並沒有投映在城裡他那間畫室的背景上,在那間畫室裡她曾體驗了之愛的時刻,而是投映在一個田園詩景緻的背景上,一個小小度假療養地的河流,小船,文藝復興時期的拱廊。她把心中這個天堂般的景緻放在那段寧靜、輕鬆的日子裡,那時愛情還沒有誕生,而只是在孕育中,她渴望再見到畫家,請求他同她一道重返他倆初次見面的那個色彩輕淡的地方,以便使他們的愛情故事自由地、歡樂地、毫無阻礙地得到更生。

一天,她爬上他頂樓畫室的樓梯,但沒有掀門鈴,因為她聽到門後有一個滔滔不絕的女人聲音。

以後的幾天,她都在他的房前走來走去,直到看見了他。他象過去一樣穿著那件皮大衣;他正挽著一位年輕姑娘的手臂,送她去電車站。當他往回走時,她設法上前和他相遇。他認出了她,吃驚地向她打招呼。她也裝出對這次邂逅很吃驚的樣子。他請她到樓上的畫室。她的心開始怦怦跳動,她知道,只要他一接觸她,她就會融化在他的懷裡。

他給她倒了一些酒,把他的新畫給她看,用一種親切的方式對她微笑——就象我們對著往事微笑一樣。他根本沒有碰她一下,便把她送回了車站。

一天,下課後,同學們都聚在教室前面,雅羅米爾覺得他的時刻到了;他不引人注意地朝那個獨自坐在桌前的姑娘走去;他早就喜歡上她了,他倆經常眉目傳情;此刻他在她身旁坐下。那些喧鬧的同學看見他倆擠在一起,便成心搞一個惡作劇;他們低聲耳語,略略傻笑,悄悄地走出教室,把門鎖上。

只要周圍有其他同學,雅羅米爾便感到不引人注目,從容自在,但一當發現他和那女孩單獨留在空蕩蕩的教室裡,他就覺得自己象是坐在了燈光明亮的舞臺上。他企圖用談諧的談話來掩飾他的慌亂不安(現在他已學會了不完全依靠準備好的軼事來談話),他說,同學們的舉動恰恰證明了他們的計劃是失敗的:對搞惡作劇的人來說,這是不利的,他們被關在外面,不能滿足他們的好奇心,而對假想的受害者來說,卻是很有利的,他倆得其所願地單獨在一起了。姑娘表示同意,並說他們應當充分利用這一情形。一個吻懸浮在空氣中。他只需靠得更近一點。可他好象覺得到她嘴脣的這段路程漫長而艱難。他不停地說呀說,沒有吻她。

鈴響了,這就是說老師就要回來,並命令聚在外面的那夥同學開啟門。鈴聲喚醒了裡面的那一對。雅羅米爾說,向班上同學報復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他們忌妒。他用手指尖摸了一下姑娘的嘴脣(他哪來的勇氣?)帶著微笑說,被塗得這樣好看的嘴脣吻一下,肯定會在他臉上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記。她同意地說,他們沒有互相接吻;這是一個遺憾。走廊裡老師憤怒的聲音已經聽得見了。

雅羅米爾說,如果老師和同學們都看不到他臉上接吻的痕跡,那就太糟了。他再次想靠近一點,但她的嘴脣再次顯得象埃非爾士峰[5]一樣遙遠——

[5]即珠穆朗瑪峰。

“來,讓我們真地叫他們忌妒”。姑娘說。她從書包裡掏出脣膏和手絹,在雅羅米爾臉上抹了一點鮮紅色。

門打開了,班上的同學衝了進來,最前面是怒衝衝的老師。雅羅米爾和姑娘驀地站起來,就象行為規矩的學生在老師進來時應當起立一樣。他倆獨自站在一排排空坐位中間,面對著一大群觀眾,他們的眼睛盯在雅羅米爾臉部那塊美麗的紅色斑點上。他感到幸福和自豪。

瑪曼辦公室的一位同事向她求愛,這位同事已經結了婚,他企圖說服瑪曼邀請他去她家。

她急於想知道,對於她的性自由雅羅米爾會採取何種態度。她小心翼翼,拐彎抹角地對他講起那些在戰爭中失去男人的寡婦,她們開始過新生活所遇到的重重困難。

“你是什麼意思,‘新生活’?”他念念地說,“你是說同另一個男人生活嗎?”

“噢,當然,那也是一個方面。生活得繼續下去,雅羅米爾,生活有它自己的需要……”

一個女人對死去的英雄忠貞不渝,這是雅羅米爾心目中最神聖的話語之一。它可以證明愛的絕對力量不僅是詩人的想象,而且具有值得為之而活著的真正價值。

“體驗過一個偉大愛情的女人怎麼還能同另一個男人沉溺於床第之歡?”他痛責不貞的寡婦們。“當她們還記得被拷打被殺害的丈夫時,她們怎麼能容忍自己去接觸別的男人?她們怎麼能折磨墳墓裡頭的丈夫,又一次殺害他?”

往日裹在五顏六色的波紋綢裡。瑪曼婉言拒絕了那位討人喜歡的同事,她的整個過去再一次呈現出完全不同的色調。

事實上她背棄畫家並不是為了丈夫;而是為了雅羅米爾。她一直想為了兒子維持一個體面的家!如果直到今天她的都使她感到不安,那是因為雅羅米爾已經永遠損毀了她的腹部。由於她執意要把雅羅米爾帶到這個世界來,她甚至失去了丈夫的愛。

正是從一開始,他就帶走了她的一切!

一次(此時他己體驗了多次接吻),他同一個在舞蹈班認識的姑娘沿著斯特姆維克公園空寂無人的小路散步。他們談話中的停頓變得愈來愈長,到最後他們聽到的唯一聲音就是他們自己的腳步聲,他們共同的腳步聲,這聲音使他們意識到某種他們以前不敢正視的東西:他們不斷地在約會。而如果他們在約會,那他們一定彼此喜歡。他們的腳步聲證實了這種想法,他們的步子越來越慢,最後姑娘突然把頭靠在雅羅米爾的肩上。

這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時刻,但雅羅米爾還沒來得及盡情品嚐它的魅力,就感到自己變得興奮起來,那種方式任何人都容易明瞭。他試圖控制他的身軀,以便立即結束這種可恥的表現,但是他愈是努力就愈不成功。一想到姑娘的目光也許會移到他的下身,發現他身軀洩露的表示,他就恐懼萬分。他極力談起雲彩和樹梢的小鳥,企圖把她的視線轉移上來。

這次散步充滿了幸福(以前還沒有任何女人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他把這個姿勢看作是一個今生今世以身相許的誓約)但同時,這次出遊又使他羞愧萬分。他害怕他的身軀會重犯這種痛苦的失檢行為。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從瑪曼的內衣櫥裡取出一條又長又寬的帶子,在下一次約會前,在他的褲子下面做了妥當的安排,直到確信他那興奮的訊號機制會一直拴在他的大腿上。

我們從許多插曲中選出這一段,目的是為了說明,到目前為止,雅羅米爾所體驗過的幸福頂點,不過是使一個姑娘的頭靠在他的肩上。

姑娘的頭對他來說比姑娘的身子更有意義。他不太瞭解女人的身軀,(漂亮的大腿到底象什麼樣?你怎麼判斷一個臀部?),而判斷一張臉他就很有自信,在他眼裡,一張臉龐就可以判斷一個女人可愛與否。

我們並不想說雅羅米爾對身軀的美不感興趣。不過一想到姑娘的,他就會感到頭暈目眩。還是讓我們來指出這一細微的區別吧:

他並不嚮往姑娘的;他嚮往的是被這照亮的姑娘的臉龐。

他並不想佔有姑娘的身子;他想佔有的是願意委身於他、以證明她愛情的姑娘的臉龐。

身軀超出了他的經驗範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它成了無數詩歌的主題。“子宮”這個詞在他那段時期的詩歌中出現了多少次?但是,透過詩歌的魔力(沒有經驗的魔力),雅羅米爾把**和生育的器官變成了一個夢幻中烏有的意念。

在一首詩裡,他寫道,姑娘的身軀中央有一個滴答滴答的小鐘。

在另一句詩裡,他想象姑娘的**是看不見的人家。

接著他又迷戀於一個環的意象,把自己看作是一個小孩的彈子,穿過一個孔穴不停地往下落,直到最後完全變成他穿過她的身軀不停地往下落。

在另一首詩裡,姑娘的雙腿變成了兩條匯流的河;在它們的交匯處,他想象有一座神祕的山,他用聽起來象聖經中的名字的哈拉布山稱呼它。

另一首詩寫了一個騎腳踏車的人的長途漫遊(“腳踏車”這個詞在他看來就象落日一樣美麗),他疲倦不堪地蹬車穿過一片風景。這片風景就是一個姑娘的身軀,他渴望在上面憩息的兩堆乾草就是她的。

一切都是那樣令人心醉神迷,在一個女人身上的這種旅行,這是一個看不見,無法辨認,不真實的軀體,沒有瑕疵,沒有缺陷或疾病,一個完全奇異的軀體——一個田園詩般的遊樂場!

採用給孩子們講童話故事的語氣來描寫子宮和,真是絕妙極了。是的,雅羅米爾生活在柔弱之鄉,人造童年之鄉。我們說“人造”,因為真正的童年決非天堂,它也並不特別柔弱。

當生活突然踢了一個人一腳,把他推向成年的門檻時,他就會產生柔弱的感覺。他不安地領悟到了童年的一切好處。而作為一個兒童,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柔弱懼怕成熟。

它企圖創造一個小小的人造空間,在那裡大家公認,我們應把別人當作小孩。

柔弱也懼怕的愛,它企圖從成人的領域裡把愛取出來(在那裡愛是附有義務的,不可靠的。充滿了責任和肉慾),把女人看作是一個小孩。

她的舌頭是一個歡快跳動的心臟,他的一句詩中寫道。在他看來,她的舌頭,她的小指,胸脯,肚臍都是用聽不見的聲音在說話的獨立的生命。在他看來,姑娘的身軀包含著千百個這樣的生命,愛這個軀體就是意味著聆聽眾多的生命,聽見她的一對用暗號在悄聲低語。

她用回憶來折磨自己。但最後,當她沉思過去時,她瞥見了她曾與嬰兒雅羅米爾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天堂,她改變了看法。不,事實上雅羅米爾並沒有奪走她的一切;相反,他給予她的比任何人都。多。他給了她一份沒有被謊言玷汙的生活。任何一個來自集中營的猶太人都不能把這份幸福貶斥為虛偽和空虛。是的。這塊天堂是她唯一的真實。

於是,過去(象變化萬千的萬花筒圖案)又顯得不同了:雅羅米爾從未奪走她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他只是把金色的帷幕拉開,揭示出謊言和虛偽。甚至在他出生前,他就幫助她發現了丈夫並不愛她。十三年後,他又把她從一場瘋狂的只會給她帶來新的悲傷的冒險中救了出來。

她常對自己說,與雅羅米爾童年時代的相依為命對他倆來說是一份保證和神聖契約。但是,她愈來愈感到兒子正在違背這個契約。她跟他談話時,發現他幾乎沒有在聽,他的頭腦中裝滿了不願意同她分享的思想。她獲知他恥於將他的小祕密,那些身心的祕密告訴她,他正在把自己掩藏在她無法穿透的面罩後面。

她痛苦,她惱怒。他們在他幼年時簽訂的那個神聖的契約——它不是保證他要始終信任她,毫不羞恥地向她吐露心事嗎?

她渴望恢復在他倆相依為命中曾經享有的那種真實。正如她在他小時所做的那樣,每天早晨她都要告訴他穿什麼衣服,透過為他選擇短褲和汗衫,她可以象徵性地整天伴隨在他身邊。當她覺察雅羅米爾對此感到不快時,她便為他的內衣上有一點髒而責備他,以此作為報復。在他穿衣和脫衣時,她喜歡呆在他的房間,以此懲罰他那令人氣惱的羞怯感。

“雅羅米爾,過來,讓我看看你象什麼樣子!”一次當客人們在場時,她對他叫道。當她注意到兒子精心弄亂的頭髮時,她大聲說:“我的天哪,你這個樣子真怪!”她取來一把梳子,一邊繼續與客人談話,一邊給他梳頭。這位偉大的詩人,有惡魔的幻想和一張象里爾克靜坐時的臉——氣得通紅——聽從了瑪曼的擺佈。唯一的反抗跡象是臉上的僵化和一絲殘酷的冷笑(這種冷笑他已經練習了幾年)。

瑪曼後退幾步,打量她那理髮手藝的效果,然後轉向她的客人。“有誰願意告訴我,我這個孩子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怪相?”

雅羅米爾發誓要永遠效忠於對這個世界的根本改變。

他到達時,辯論已經在熱烈地進行。他們正在爭論進步的定義,以及象進步之類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他環視周圍,發現這個年輕的馬克思主義者圈子全是由一些典型的布拉格中學學生組成,是他的一位同學邀請他參加了他們的集會。這裡的氣氛似乎比那位捷克語教師在學校主持的辯論更加嚴肅,但即使這樣的集會也還是有時常搗亂的人。其中一個人拿看一朵枯萎的百合花,不時地嗅上一嗅,招來一陣陣咯咯的笑聲,以至於那個留著短短黑髮的人——他們就在這個人的房間集會——最後不得不把花從他的手中拿走。

接著,雅羅米爾豎起了耳朵,因為這時有人宣稱,人們不能說藝術的進步,沒有人可以稱莎士比亞不如當代劇作家。雅羅米爾很想加入這個辯論,但他發覺對不熟悉的人講話很困難。他害怕人人都會盯著他的臉,臉會變紅,盯著他的手,手會做出笨拙的手勢。可他又極想加入這個小圈子,他明白他必須講話才能加入進去。

為了鼓起勇氣,他想到了畫家,那位他從來沒懷疑過的權威,於是提醒自己,他是他的朋友和弟子。這使他振作起來,終於大起膽子加入了討論,把他從畫家那裡聽來的觀點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值得注意的還不是他沒有講自己的觀點,而是他甚至沒有用自己的聲音。聽到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就象畫家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且這個聲音還影響了他的手,那雙手也開始模仿起畫家特有的姿勢。

雅羅米爾爭論說,在藝術中也不容置辯地產生了進步:現代潮流體現了千百年來藝術發展中的一切徹底的革命。藝術已經最終從宣傳政治和哲學觀點以及模仿現實的責任中解放出來,以至於人們甚至可以說,藝術的真正歷史只是從現在才開始的。

這當兒有幾個人想要插話,但雅羅米爾決不願放棄發言。最初,聽到從自己嘴裡發出畫家的言詞和聲調,他覺得很不愉快,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感到這另一個我是安全與保險的源泉;它象一面盾把他掩蔽起來。他不再緊張和羞怯。他喜歡他說話的聲調,於是他繼續說下去:

他援引馬克思的觀點,迄今為止,人類一直生活在史前時期,它的真正歷史僅僅始於無產階級革命,這場革命是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飛躍。在藝術史上,一個類似的決定性轉折點是安德列-布勒東[6]及其他超現實主義藝術家發現了無意識寫作,揭示了人的潛意識這一隱藏的珍寶的那個時刻。它與俄國社會主義革命發生在大約同一時期,這是很有象徵意義的。人類想象力的解放有如從經濟奴役中的解放一樣。同樣需要向自由王國飛躍——

[6]安德列-布勒東(1896-1966),法國超現實主義創始人,理論家,詩人,小說家。

這時,那個黑頭髮男人加人了辯論。他表揚雅羅米爾捍衛了進步的原則,但對是否可以把超現實主義同無產階級革命如此緊密聯絡起來表示懷疑。他陳述了他的觀點,現代藝術是頹廢的,最符合無產階級革命時代的藝術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不是安德列-布勒東,而是伊希-沃爾克[7]——捷克社會主義詩歌的創始人——必須成為我們的典範!——

[7]伊希-沃爾克(1900-1924)捷克詩人。

雅羅米爾以前曾聽到過這樣的觀點。事實上,畫家曾用嘲諷的口吻把這些觀點描述給他聽過。雅羅米爾現在也試圖帶著嘲笑的口氣回答,從藝術的觀點看,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並不是什麼新東西,而只是舊的資產階級“拙劣藝術”的複製品。黑頭髮男人反駁道,唯一的現代藝術是有助於建立一個新世界的鬥爭的藝術。這決不可能是超現實主義,因為超現實主義是群眾不能理解的。

這場討論很有趣味。黑頭髮男人很有說服力地發表了他的反對意見,不帶絲毫教條主義,因此辯論沒有變成一場爭吵——儘管雅羅米爾因成為注意的中心而有點飄飄然,偶爾採取了過分辛辣嘲諷的態度。結果沒有得出定論。其他人發言了。雅羅米爾討論的這個問題很快就被其它問題所掩蓋。

但是,弄清楚進步是不是存在,超現實主義是資產階級運動還是革命運動,這的確很重要嗎?誰是對的,他還是他們,這真的要緊嗎?對雅羅米爾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現在同他們連在一起。他雖與他們爭論,但他卻非常同情這群人。他甚至沒有再聽下去,他的內心充滿了幸福,他已找到了一群人,在他們中間,他不再作為母親的兒子,或班上的學生,而是作為他自己而存在。他突然想到,一個人只有當他完全處在別人中間,他才能成為他自己。

黑頭髮男人站起來,他們全都意識到該離開了,因為他們的領導故意含糊地提到他還有工作要做,這給了他一種表示他很重要的意味。當他們聚集在過道門口,準備離開時,一個戴眼鏡的姑娘走到雅羅米爾身邊。我們應當指出,在整個會上,雅羅米爾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姑娘。不管怎樣,她一點也不引人注目,但卻難以形容——不醜,只是有點矮胖。她的頭髮很光滑地蓋住前額,式樣並不特別,沒有化妝,穿了一件破舊的僅僅可以蔽體的衣服。

“你剛才講的真有趣,”她對他說,“我很想跟你再探討一下。”

離黑頭髮男人的公寓不遠處有一個公園。他倆朝那裡走去,熱烈地交談。雅羅米爾得知這個姑娘是一個大學生,比他整整大兩歲(這使他洋洋自得)。他們沿著環形小路散步,姑娘的言談很有教養,雅羅米爾也有一種有分量的方式講話。他們都渴望讓對方知道他們想什麼,信仰什麼,是怎樣的人(姑娘注重科學。雅羅米爾注重藝術)。他們列舉了他們崇拜的所有偉大的名字,姑娘重又說她被雅羅米爾不落陳套的觀點吸引住了。她沉默了片刻,然後稱他是一個伊菲貝斯[8];是的,當他一走進房間,她就覺得他象一個迷人的伊菲貝斯——

[8]古希臘剛成公民的男青年。

雅羅米爾雖不知道這個詞的確切意思,但得到一個特殊的名稱——而且是一個希臘名稱,這似乎很不錯,他感到這個詞與青春有關係;這不是他從個人經歷中瞭解的那種笨拙、卑微的青春,而是強健的令人欣羨的青春。因此這位女大學生雖然暗指他不成熟,但同時又使這種不成熟失去了痛苦的性質,而使它成了一個優點。當他們第六次圍著公園散步時,雅羅米爾採取了一個大膽的行動,從一開始他就打算這樣做,但為此他必須鼓足勇氣;他挽住了姑娘的胳膊。

“挽住姑娘的胳膊”還不完全確切,更正確地說,應該是他“把手小心地放在她的臀部和上臂之間。”他這樣做時毫不引人注意,彷彿他希望連姑娘也不會注意到,的確,她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以致他的手就象一個不相干的東西,一個她已經忘記並快要掉下來的手提包或包裹一樣不穩定地貼在她的身上。但接著這隻手突然感覺到它緊貼著的那隻胳膊已經意識到它的存在。他的腿開始感覺到姑娘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過去他曾經歷過這樣的時刻,知道某種不可避免的東西已懸在空氣中。象通常所發生的那樣,當某種不可避免的事臨近時,人們總會加速這個必然,至少加速一兩秒鐘(也許是為了證明他們至少有某些自由意志)。不管怎樣,雅羅米爾的手剛才一直軟弱無力,此刻卻有了生氣,緊緊地壓住姑娘的胳膊。就在這時,姑娘突然停了下來,朝他抬起戴著眼鏡的臉,把書包扔在地上。

這個動作使雅羅米爾大為驚異。首先,由於他處在心醉神迷的狀態,他根本沒意識到姑娘帶了什麼東西。因此書包就象天上的啟示掉在這個場景裡。其次,雅羅米爾意識到姑娘是直接從大學來參加馬克思主義討論的,那麼書包裡很有可能裝有高等學術材料和學者的小冊子,他完全陶醉了。在他看來,她讓所有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掉在地上,只是為了能用空著的手臂抱住他。

書包的掉落的確富有戲劇性,他們開始狂吻起來,接吻持續了很長時間,最後當他們精疲力竭時,他們一下子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她朝他傾著那張戴眼鏡的面孔,她的聲音裡充滿了不安的激動:“我敢肯定你認為我和其他女人一樣!但我要告訴你,我不象她們!我和她們不一樣。”

這些話似乎比書包的掉落更包含著動人的力量,雅羅米爾驚異地意識到,他同一個愛他的女人在一起,一個奇蹟般地對他一見鍾情,不需要他付出任何努力的女人。他很快注意到(在他意識的邊緣,以後還會不斷地仔細回味)這個事實,她認為他閱歷豐富,可以給任何愛他的女人帶來痛苦。

他向她保證,他並不把她看作象其他女人。她拾起書包(現在雅羅米爾終於能夠仔細瞧它了:它的確很重,外表令人難忘,裝滿了書),他們開始第七次圍著公園散步。當他們再次停下來接吻時,突然發現一道強光射著他們。兩個警察面對著他們,向他們要身份證。

兩個窘迫的情人在口袋裡摸索著身份證。他們用顫抖的手指把身份證遞給警察,這兩個警察不是想追蹤妓女,就是僅僅想在令人厭煩的巡邏中尋點開心。不管怎樣,對這對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事: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雅羅米爾送姑娘回家),他們討論了受到偏見、狹隘的世俗道德、愚蠢的警察、老一代人、過時的法律;以及整個世界的狀況威脅的真正愛情的困境。

這是一個美好的白晝,一個美好的夜晚,但當雅羅米爾終於回到家時,已經快半夜了,瑪曼正焦急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我都急病了!你到哪兒去了?你一點不為我著想!”

雅羅米爾仍然沉浸在他那不平凡的經歷中,他回答瑪曼的方式就象他在馬克思主義者圈子裡那樣,模仿畫家那自信的聲音。

瑪曼立刻就認出了它。她聽見兒子用她過去情人的聲音對她講話。她看見一張不屬於她的臉,聽見一個不屬於她的聲音。她的兒子象一個雙重否定的象徵站在她的面前。她覺得這無法忍受。

“你要氣死我!你要氣死我!”她歇斯底里地叫道,跑進了隔壁房間。

雅羅米爾還站在原地,他嚇壞了,一種深深的罪惡感傳遍全身。

(噢,親愛的雅羅米爾,你將永遠不能擺脫這種感覺!你有罪,你有罪!每當你離開這幢房子,你都將帶著一道指責的眼光,命令你回來:你將象一條繫著長皮帶的狗在這個世上行走!甚至當你走得很遠很遠;你也還會感到脖子上的項圈!甚至當你同女人們在一起,甚至當你同她們躺在**,一根長長的皮帶也將繫住你的脖子,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瑪曼的手裡將抓住皮帶的一端,從它的搖動感覺到你身軀可恥的運動!)

“瑪曼,請別生氣。請原諒我!”他焦急地跪在她的床邊,撫摸著她溼潤的臉頰。

(夏爾-波德萊爾,你四十歲上還會害怕她,你的母親!)

瑪曼為了儘可能久地感到他手指在她臉上觸控,隔了很長時間才原諒了他。

(對澤維爾來說,這種事決不會發生,因為澤維爾既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而沒有雙親是自由的首要前提。

但是要知道,這不是失去一個人的雙親的問題。傑拉德-奈瓦爾[9]還是嬰兒時,她母親就去世了,可他卻在她那美麗眼睛的催眠般的注視下,度過了他的一生——

[9]奈瓦爾(1808-1855),法國最早的象徵派和超現實主義詩人之一。

自由並不是始於父母被背棄或被埋葬的時候;父母一出生,自由就死了。

不會意識到自己出身的人是自由的。

從掉在樹林中的雞蛋裡生出來的人是自由的。

從天空落下來,沒有一點感恩的劇痛而接觸到地面的人是自由的。)

在他與那個女大學生戀愛的第一個星期,雅羅米爾感到自己得到了新生。他聽到自己被形容成一個伊菲貝斯,他被告知他很英俊,聰明伶俐,富於幻想。他發現這個戴眼鏡的姑娘愛他,生怕他離開她(她告訴他,那天晚上他們告別後,她望著他邁著輕快的步子離去,她看到了他真正的樣子:一個正在離去,走遠,消失的男人……)。他終於發現了他真正的肖像,他在他的那面鏡子裡,尋找了很久的肖像。

第一個星期,他們每天見面。他們花了三個晚上在全城久久地散步,一個晚上他們去了劇院(他們坐在一個包廂裡,接吻,對演出毫不注意),兩個晚上他們去了電影院。第七天他們又出去散步。外面刺骨的寒冷,他穿著一件輕便大衣,外套下面沒穿毛衣(瑪曼督促他穿的那件針織灰背心似乎只適合那些鄉巴佬)他也沒有戴帽子(姑娘曾誇讚他蓬亂的頭髮,說他的頭髮就象他本人一樣不馴服)。由於那雙長統襪的鬆緊帶鬆了,襪子老是滑到他的小腿上,他便穿了一雙灰色短襪(他忽略了襪子與褲子的不協調,因為他還不懂得雅緻)。

他們在七點左右見面,開始朝城郊慢慢走去。透過郊區空地,雪在他們腳下嘎吱嘎吱地響;他們不時地停下來接吻。她身軀的順從給他留下相當深的印象。到那時為止,他與女孩子們的關係就象一次沉悶的攀登,他緩慢地從一個臺階爬到另一個臺階:要等很久,姑娘才會讓他吻她,又要等很久,才會讓他把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當最後他設法摸到她的屁股時,他自己認為已走了很長的路——畢竟,他從沒有再繼續走下去。然而,這次關係從一開始就不同一般。這個女孩軟綿綿地倒在他懷裡,毫不防禦,百依百順,他想摸她什麼地方就可以摸她什麼地方。他把這看作是愛的示意,但同時他又感到窘迫,因為他不很知道怎樣使用這一未曾料到的特權。

那天(第七天),姑娘告訴他,她的父母經常不在家,她很想邀請雅羅米爾到她家去。這些眩惑的話一下子說出來以後,接著就是長時間的沉默;他倆都意識到在一幢無人的房子裡幽會意味著什麼(讓我們回想,這位年輕姑娘在雅羅米爾的懷裡是毫不設防的)。他們一動不動,沉默了好一會兒,姑娘才用一種平靜的聲音說:“我相信,就心而論,是沒有什麼折中的。愛就是你把一切都獻給對方。”

雅羅米爾非常贊同,因為他也相信愛就是一切。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他停下來,帶著悲憫的神情凝視著姑娘(忘記了這是夜裡,悲憫的神情在黑暗中很難看出來),然後開始狂熱地抱她,吻她。

沉默了一刻鐘,姑娘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她告訴他,他是她邀請去她家的第一個男人。她說,她有許多男朋友,但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們已習慣了這一點,開玩笑地稱她是石頭姑娘。

雅羅米爾非常高興地得知,他是石頭姑娘的第一個情人,但同時他又有一種怯場的感覺。他聽說過各種有關愛情行為的故事,知道使一個姑娘失去貞潔通常被認為是相當困難的事。他發現他的思想在開小差,很難加入姑娘的談話。他沉浸在對那個許諾的事件的歡樂和不安之中,這個事件將標誌著他生活史上的真正端(他突然想起這個想法與馬克思關於人類從史前史向歷史飛的著名論斷十分相似)。

儘管他們談話不多,他們還是在全城散步了很長時間。夜深了,天氣愈來愈冷,雅羅米爾感到寒氣透過了他穿得單薄的身子。他提議找一個地方暖和一下,但是他們離市中心太遠了,四下裡看不見一個旅館和其它公共場所。當他最後回到家裡時,他周身都凍僵了(散步快結束時,他不得不拼命不讓牙齒打戰)。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他的喉嚨痛得厲害。瑪曼拿來一支溫度計,診斷出他在發燒。

雅羅米爾的身子臥病躺在**,他的頭腦卻在思考著那個即將來臨的大事件。對那個日子的期待包含著抽象的快樂和具體的焦慮。因為雅羅米爾一點也不知道,在各種有關的具體細節上,同一個女人作愛是怎麼一回事。他只知道這樣的行為需要準備,技巧,知識。他知道在後面,懷孕將斜眼做著威脅的怪臉,他感到(這問題已與同學們討論過無數次)有辦法防止它。在那個野蠻的時代,男人們(象騎士在戰前披上盔甲一樣)在時戴上一種透明的小短襪。從理論的角度講,雅羅米爾精通此類事。但是,怎樣才能搞到這樣一種小短襪呢?雅羅米爾根本不好意思在藥房要一個!而他又怎樣趁姑娘不注意時戴上它呢?這個小短襪似乎使他很窘迫,一想到姑娘也許會發現它,他就忍受不了。在家裡事先戴上它行不行?或者是不是必須等著他光著身子站在姑娘面前才戴上它?

他回答不出這些問題。而且,他根本沒有這些透明的短襪,不過他對自己說,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搞到一個,試著把它戴上。他猜想在這件事上的成功主要在於速度和技巧,而這些要靠實踐才能達到。

他還為別的事焦慮。作愛到底是什麼樣?人的感覺會怎樣?他的體內會發生什麼?要是這種快樂太強烈,使得人大聲叫起來,不能控制自己怎麼辦?這會不會使他顯得很可笑?整個事情會持續多久?噢,天哪,搞這種事毫無準備到底可不可能?

到那時為止,雅羅米爾還沒有體驗過。他認為這樣的行為是不值的,一個真正的男人應該避免它。他覺得自己註定是為了偉大的愛情,而不是為了自瀆。但是,沒有一定的準備,偉大的愛情又怎樣實現?雅羅米爾漸漸相信是這樣一個開端的必不可少的部分,他緩和了對的根本反對。他不再把它看作是的可憐的代替物,而看作是通向這一目標的必要步驟;它不是貧困的供認,而是富裕的基礎。

於是他開始進行他的第一次愛情動作排練(在一次體溫高於2.2度[10]的發燒期間)。他驚異地發現只持續了很短時間,並沒有刺激他狂喜地叫起來。這既叫人失望又叫人放心。以後幾天,他又重複了幾次這種實驗,但卻沒能增加任何新的知識。然而,他感到,靠了這種方法,他愈來愈能夠控制自己,現在他可以充滿信心地面對他的心上人了——

[10]2.2度即39.2攝氏度。

他脖子上纏了一條法蘭絨繃帶,已經在**躺了三、四天。早飯後不久,外婆衝進他的房間,激動地說:“雅羅米爾!全城都發狂了!”他坐了起來。“發生了什麼事?”外婆解釋說,樓下的收音機裡宣佈,一場革命爆發了。雅羅米爾從**跳下來,跑到隔壁房間,開啟收音機,於是聽見了哥特瓦爾德[11]的聲音——

[11]哥特瓦爾德(1896-1953),捷克政治家和新聞記者,1946-1948年曾任聯合內閣總理,1948年2月革命後任總統。

他馬上就明白了這個形勢。最近幾天,他聽到了許多有關它的談話(他對此不太感興趣,正如我們所知,他頭腦中有更重要的事):三個非的部長以辭職來威脅人總理哥特瓦爾德。現在他聽見哥特瓦爾德在舊城廣場上對一大群人發表講話。他痛斥叛徒們企圖削弱,阻止國家朝社會主義前進。他敦促人們堅持要那幾個部長辭職,在的領導下,將建立起新的革命權力機構。

隨著哥特瓦爾德的講演被大群雷鳴般的歡呼所淹沒,那臺舊收音機劈劈啪地響起來。這一切都使雅羅米爾激動萬分,他穿著睡衣褲站在外婆房間,脖子上嚴嚴實實纏著繃帶,嘶啞地叫喊:“終於!它終於發生了!”

外婆不太弄得清雅羅米爾的熱情是否有道理。“你真的認為這是件好事嗎?”她用擔憂的語氣問。“當然,外婆,這是好事。太好了!”他擁抱她,在房間裡激動地走來走去。他對自己說,聚集在廣場上的人群已經把今天這個日子擲到了天空,它將象星星一樣在天上照耀若干個世紀。他突然想到,在這樣一個光榮的日子,他卻與外婆留在家裡,而不是到大街上去同人們在一起,這真是羞愧。但他還沒來得及仔細想想這個念頭,門突然打開了,他的姨父出現在門口,紅著臉激動地大叫:你們聽見了發生的事嗎?那些混賬!那些卑鄙下流的混賬!象這樣發動一場暴亂!”

雅羅米爾瞥了一眼姨父,他一直討厭姨父,姨母和他們那個自高自大的兒子。他覺得他那勝利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他們面對面地站著。姨父的身後是門,雅羅米爾的身後是收音機,這使他感到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支援他,當他對姨父講話時,就象成千上萬的人在對一個人講話。“這不是暴亂。這是一場革命。”他說。

“讓你的革命滾蛋去吧,”姨父回答,“當你身後有軍隊,還有警察和一個大國在旁邊,發動一場革命當然很容易。”

當他聽到姨父自負的聲音,對他講話就好象他是一個流鼻涕的小孩,雅羅米爾的仇恨湧上心頭,“為了防止一小撮雜種把其餘的人再次變成一群奴隸,我們需要軍隊和警察。”

“你這個小蠢蛋,”姨父回答,“赤色分子手裡已經有大部分權力。他們發動這場暴亂,不過是為了把所有權力都抓到手。天哪,我早就知道你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蠢貨。”

“我也早就知道工人階級會把象你這樣的資產階級寄生蟲掃進歷史的垃圾箱!”

雅羅米爾幾乎不假思索就憤怒地說出了最後這句話。但是,讓我們來看一看,這些詞在報紙上以及演說者的講演裡不斷地反覆出現過,雅羅米爾一直不喜歡它們,正如他不喜歡所有的行話。他認為他首先是一個詩人,即使他抱有革命觀點,他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語言。然而他剛才卻說到了資產階級寄生蟲和歷史的垃圾箱。

是的,這是奇怪的!在激動的當兒(因而是在真實的自我講話的自然時刻),雅羅米爾拋棄了他自己的語氣,充當了別人的宣傳工具。而且,他是懷著一種強烈的欣悅感這樣做的;他覺得他已成了一個千頭群眾的部分,一條多頭龍的喉舌,看上去非常壯觀。現在他感到很有力量,可以俯視那些僅僅昨天還使他臉紅和結巴的人。這句話(把資產階級寄生蟲掃進垃圾箱)的不加修飾,簡單明瞭使他愉快。因為它把置於那些直率樸素的人的隊伍中,這些人漠視細微差別,他們的智慧在於他們理解那些簡單得可笑的生活本質。

雅羅米爾(穿著睡衣褲,脖子上纏著法蘭絨)雙手叉腰,兩腿叉開,堅定地站在正發出巨大歡呼的收音機前面。他覺得這喧聲正流進他的體內,使他的身軀充滿力量,直到他象一棵大樹,或象發出狂笑的岩石,赫然聳立在姨父之上。

他的姨父,這位認為福爾特爾是伏特之父的人,走上前來,給了雅羅米爾一記響亮的耳光。

雅羅米爾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他蒙受了恥辱,由於他感到象一棵樹或岩石一樣巨大有力(那條多頭龍仍在他身後吼叫),他想要撲向姨父,為自己報仇。但過了一會兒他才下了決心,在此期間,姨父已經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

雅羅米爾在他身後大叫,“我要報仇!我要報仇,你這個豬玀!”然後朝門口跑去。但是外婆抓住了他的睡衣袖子,終於使他平靜下來。雅羅米爾不停地嘀咕道這個豬玀,這個骯髒的豬玀。然後回到不到一小時前離開的——帶著他對那位姑娘的夢——那張**,他再也不能想她。他的姨父還在他眼前,他的臉還感到火辣辣。他指責自己的行為不太象一個男子漢。事實上,他是那樣苦苦責備自己,以至於他開始哭泣起來,憤怒的淚水打溼了枕頭。

瑪曼那天下午回來很晚,不安地敘述著白天的事件。他們馬上就把她局裡的局長撤職了;她對這位局長非常尊敬,局裡所有的非黨員都擔心自己很快就會被捕。

雅羅米爾支著手肘坐起來,熱情洋溢加入了談話。他對母親解釋,正在發生的事是一場革命,革命是需要一定暴力的短暫插曲。以便透過建立起一個正義的社會,暴力就可以一勞永逸地廢除。母親必須理解它。

瑪曼激烈地反駁,但雅羅米爾對她所有的反對意見都有準備。他攻擊富人統治的愚蠢,攻擊企業家和商人社會的統治,他機智地提醒瑪曼,在她自己的家庭中就有這種型別的人,他們使她受苦。他指出她姐姐的自負和她姐夫的粗俗。

瑪曼開始動搖了,雅羅米爾對自己這番話的成功很滿意。他感到為剛才那一耳光復了仇。一想到剛才的事他就怒火中燒。“母親,今天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宣佈道“我要加入。”

他從母親眼裡察覺到她不贊同,於是他詳細地闡述他的宣告。他說,他為沒有在很早以前加入而感到羞愧;正是他家庭背景的負擔使他同他真正的同志們分開了。

“你是說你為生在這個家而感到遺憾?你為你的母親感到羞愧?”

瑪曼象是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雅羅米爾趕緊又說,她誤解了他的意思:在他看來,他的母親——她潛在的真正自我——與她的姐姐或富人的社會毫無共同之處。

但是瑪曼說,“假如你真的關心我,就不要幹那事。你知道,跟你姨父在一起過日子是多麼難。要是他發現你加入了,那就會鬧得不可開交。明智一點,求求你!”

一陣自哀自憫湧上雅羅米爾的喉頭。他不僅沒能回擊他姨父的那一巴掌,反而又捱了一巴掌。他把臉轉過去,當瑪曼一離開房間,他禁不住又哭起來。

晚上六點。姑娘圍著白色的圍裙在門口迎接他,然後把他引到一個小巧舒適的廚房。晚餐結果很平常——炒雞蛋和色拉米香腸——但這是第一次有位女人(不包括瑪曼和外婆)為他煮飯,因此,他懷著一個男人受到心上人照料的自得,吃得津津有味。

後來他們走進隔壁房間。房間裡有一張覆著針織桌布的赤褐色圓桌,上面壓著一個粗大的玻璃花瓶:器壁上裝飾著令人畏懼的畫。一張長沙發佔據了房子的一邊,沙發上擺著華美的小枕頭。為了這個晚上一切都安排妥了,他們只需倒在這個舒適的室內裝潢裡。但奇怪的是姑娘在圓桌旁邊的一把硬椅上坐了下來,於是:他也這樣做了。他們就這樣坐在硬椅子上天南海北地談了很久很久,直到雅羅米爾的嗓音因焦慮而顯得緊張起來。

他必須在十一點鐘回家。他曾懇求母親允許他通宵待在外面(他告訴她,他的同學打算舉行一個舞會),但母親堅決不同意,他就不敢再堅持此事。此刻,他只希望還剩下的四小時會足夠完成他的第一次。

但是,姑娘卻說個不停,規定的時間迅速地在縮短。她談到她的家庭,談到她的哥哥曾因單戀而企圖自殺。“這件事給我一生都留下了印象。我不可能象別的女孩。我不會輕率地對待愛情。”她說。雅羅米爾明白這番話是為了給已經許諾的享受增加一點嚴肅的色彩。他從椅子裡站起來,朝她俯下身,用一種很嚴肅的聲調說,“我理解你,是的,我理解。”然後他扶著她從椅子裡站起來,把她帶到長沙發那裡,讓她舒適地坐下。

他們接吻,擁抱,愛撫。持續了很長時間。雅羅米爾一直在想,該給姑娘脫衣服了,但是,因為他以前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他不知道怎樣開始。首先,他不知道是把燈關掉還是讓它開著。按照他聽來的有關這類情形的所有談話,他覺得應該把燈關掉。不管怎樣,在他上衣裡有一包透明的小襪,如果在關鍵時刻他打算謹慎地、悄悄地戴上一隻,那麼黑暗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緊緊擁抱之中,他似乎不可能站起來,走到開關那裡,撇開這一問題不談,這個行為對他來說也顯得太不禮貌(我們不要忘記,他受過良好教育),他是在別人的房間裡,畢競應由女主人來決定是開燈還是關燈。終於,他怯怯地問,“我們把燈關掉好嗎?”

姑娘回答:“不,不,請不要。”雅羅米爾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是姑娘拒絕進一步的親呢行為呢,還是她僅僅不願在黑暗中作愛。當然,他完全可以問她,但他害怕用實際的語言把這樣的思想表達出來。

他再次想起他必須在十一點鐘回家,於是他強迫自己克服羞怯。一生中他第一次解開了女人的鈕釦。這是她白色罩衫上的領釦,他不安地等待她的反應。她一聲不響。於是他繼續解開她的鈕釦,把她的罩衫從裙帶裡往外拉,終於設法把罩衫完全脫了下來。

現在她躺在枕頭上,穿著裙子和乳罩。奇怪的是,儘管剛才她還熱烈地吻雅羅米爾,此刻脫掉部分衣服,她卻顯得僵硬了。她一動不動,緊緊抱住胸部,就象一個被判處死刑子囚犯向行刑隊挑戰一樣。

雅羅米爾除了繼續給她脫衣服外別無選擇。他摸到她裙子邊上的拉鍊,把它拉開。這可憐的傢伙對裙子的掛鉤一無所知,有好幾分鐘他徒勞地想把裙子拉到姑娘的臀部,姑娘仍然抱住她的胸部,反抗著看不見的行刑隊,對他一點不予幫助,也許甚至沒有意識到他的困境。

噢,讓我們仁慈地略過雅羅米爾痛苦的十五分鐘或二十分鐘吧。他終於成功地把姑娘的衣服全部脫下來了。當他看到她如此忠實地躺在枕頭上,等待著他們已經計劃了很久的那個時刻,他意識到自己是無法避免脫掉衣服的了。但是,那盞枝形吊燈明晃晃地照著,雅羅米爾不好意思脫掉衣服。他想到一個主意:他瞥見了起居室旁邊的臥室(一間舊式的有兩張大婚床的臥室);那兒的燈是關著的;他可以在那兒,在黑暗中脫衣服,甚至可以用一床被子蓋住自己。

“我們到臥室裡去好嗎?”他辭不達意地建議。

“為什麼?我們幹嗎需要臥室?”姑娘大笑起來。

我們不知道她為什麼發笑。她的笑聲毫無必要,突如其來,令人不安。不過,它傷害了雅羅米爾。他擔心他說了什麼蠢話,他要去臥室的念頭暴露了他可笑的缺乏經驗。頓時,他感到垂頭喪氣,遭到據棄,在枝形吊燈刺探燈光下的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同一個正在取笑他的陌生女人在一起。

那一瞬間,他意識到這個晚上他倆之間不可能有什麼了。他繃著臉坐在沙發上;他對發生的事感到悲傷,但同時又感到解脫。再沒有必要為開燈還是關燈,或者脫衣服而痛苦萬分了。他很高興這不是他的錯。她不應該笑得那樣愚蠢了。

“怎麼啦?”她問。

“沒什麼。”雅羅米爾說。他知道,要是他說出情緒不好的原因,只會使自己顯得更可笑。因此他剋制住自己,把她從沙發上扶起來,裝得若無其事地打量她(他想成為情勢的主人,他覺得審視的人是被審視的人的主人)。最後他說:“你很漂亮,你知道。”

姑娘一旦從她僵硬地躺著等待的沙發上坐起來,他便感到自己徹底解脫了。她又恢復到健談、自信的自我。她一點不在乎被打量(也許她覺得被審視的人是審視的人的主人)她問,“我穿著衣服好看,還是什麼也不穿好看?”

有一些典型的女人問題,每一個男人在他一生中都會遇到,這些問題應當作為年輕男人受教育的一部分。但是,象我們其餘的人一樣,雅羅米爾進錯了學校,因此根本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極力猜測姑娘想聽到什麼樣的回答,但是他已經搞糊塗了,一個姑娘通常都是穿著衣服出現在人們面前,因此,說她穿著衣服漂亮,她一定會滿意的。另一方面,可以看作是的真實狀態,從這個觀點看,對她說她的更迷人,會使她更加高興。

“你穿衣服和不穿衣服都很漂亮。”他說,但姑娘一點也不滿意他的含糊其詞。她在房間裡跳來跳去,在雅羅米爾面前擺弄姿態,催促他直截了當地回答。“我想知道,你更喜歡我哪種樣子。”

當這個問題以更加涉及個人的方式提出,回答就容易多了。如果別人只是以她穿著衣服時的樣子瞭解她,那麼在他看來,說她穿著衣服不怎麼迷人就太不得體了。但是,如果她現在問他自己的主觀看法,他便可以有把握地聲稱,就他個人而言,他更喜歡她的,因為這個回答意味著他喜歡她本來的樣子——他欣賞她真實的、不加掩飾的自我,不需要人為的漂亮服飾。

他的判斷顯然是對的,因為當姑娘聽到他的意見時,作出了十分讚許的反應。一直到他告別時她才重新穿上衣服,她吻了他許多次,當他要離開時(差一刻到十一點,瑪曼會滿意的),她在他耳邊悄聲說,“今天晚上我發現你,是愛我的。你真好,你真正地為我著想。是的,你是對的,這樣子更好。我們暫且保全它,這樣我們就有所期待。”

在那段時期,他開始寫一首長詩。這是一首敘事詩,敘述一個男人突然感到自己老了,發現自己被拋棄被遺忘。在命運的最後一站:

他們在粉刷他的牆壁,

搬出他的東西;

往日的模樣沒留下一點痕跡。

他從房子裡逃出來,被無情的時間緊緊追逐,奔回到他曾度過一生中最熱烈的時間的地方:

後樓梯,三樓,第二道後門,

門牌上退色的名字模糊得不能辨認。

“二十年過去了,請讓我進去!”

一位老婦人開了門,從多年孤獨之後的漠然中驚醒。她咬了咬早已沒有血色的嘴脣:用一種遺忘了許多的姿勢試圖整理一下稀疏的未洗過的頭髮;窘迫地伸出手臂想擋住掛在牆上的那對舊情人的照片。接著她突然意識到,一切都很好,外表已無關緊要。

二十年了,你回來了

我一生中最後一次

重要的會面……

是的,一切都很好。再沒有什麼要緊的了,皺紋,檻樓的衣衫,黃黃的牙齒,稀疏的頭髮,松垂的面板,沒有血色的嘴脣,都沒有關係。有比美麗或青春更美好的東西:

必然。

生活最後

和最仁慈的禮物。

於是他穿過房間,疲倦地在桌面上拖著他的手。

他柔軟的手套抹掉

從前戀人們的指跡。

他看出她曾認識許多男人,一大群情人,他們

濫用了她面板的全部光彩。

一首久已忘卻的歌縈繞在他的心頭。上帝,那首歌是什麼樣的?

在沙**漂著,漂著,……

你在漂流,漂流,直到一無所剩,只有你的核,你自己心臟的核。

她意識到他也沒有什麼可給予他的了,沒有力氣,沒有青春。但是

這些疲勞的時刻

現在我感覺到了

這些對自然的純潔

平靜和必然過程的確證

我只遺贈給你……

他們深深地感動了,互相撫摸著對方佈滿皺紋的臉。他稱她“我的小女孩,”她稱他“我最親愛的小男孩”,然後他們哭了。

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

沒有交流的眼光或話語

來掩藏他的不幸——或她的不幸。

他們用焦乾的舌頭渴望得到的正是他們相互的不幸。他們貪婪地互相吮吸它。他們撫摸對方可憐的身軀,聽見死亡的引擎在對方的面板下面輕輕地轟鳴。他們知道他們完全屬於對方,永遠屬於對方,這是他們最後也是最偉大的愛情,因為最後的愛情總是最偉大的。

男人想:

這個愛情沒有通向外面的門

這個愛情就象一堵牆……

女人想:

死亡也許還離得很遠

但它的陰影此刻已靠近我倆。

倒在椅子裡,工作已完成。

我們的腳找到了安寧

我們的手再不需要觸控……

再也沒有什麼可做

只需等待嘴上的唾液

變成露水。

當瑪曼讀到這首古怪的作品時,她象往常一樣,對兒子不同凡響的成熟大為驚異——這種成熟使他能夠理解還遠離他自己的一個生命階段。她沒有看出,詩中的人物根本沒有表現出真正的老年心理。當雅羅米爾最後把詩給女友看時,她也沒有理解它的真正性質,她把它說成是戀屍癖。

不,這首詩與一個老頭或者太婆毫無關係。倘若我們問雅羅米爾,這兩個人物有多大,他會窘迫地訥訥說,他們大約在四十歲到八十歲之間。他所知道的老年就是這樣一個時刻,當一個人度過了他的成熟階段;當命運已經結束;當不再需要害怕恐怖、神祕的未來;當所有發生的愛情都成了必然和結局的時刻。

實際上,雅羅米爾憂心忡忡;他接近女人的時就象踩在荊棘上一樣。他渴望一個軀體,但又害怕它。這就是為什麼在他的情詩中,他從具體的軀體中逃進兒童遊樂的世界。他剝奪了現實的軀體,把女性的**想象成一個發出嗡嗡聲的玩具。在這首詩裡,他逃向相反的方向:逃進老年,在那裡軀體不再危險和祟高,而是悲慘和可憐;一個衰老身軀的不幸多少使他與一個年輕女性身軀的傲慢重新和解,後者總有一天也會變得蒼老。

這首詩充滿自然主義的醜陋。雅羅米爾沒有忽略黃黃的牙齒,眼角的眵垢和松垂的肚皮。但在這些細節的嚴酷後面是一個深沉的願望,渴望把愛情限制在它永恆不變的成分中,限制在可以取代母親擁抱的那部分愛中,這種愛不受時間的支配,這種愛代表了“一顆真正的心”,能夠戰勝軀體的力量,戰勝展開在他面前、象猛獸猖獗的未知地帶一樣暗藏著危險的。

他寫了許多詩,關於一個非真實的天真無邪的愛情,關於一個非真實的死亡,關於一個非真實的老年。在這三面淡藍色旗幟下,他緊張不安地朝著一個成年婦女真實的身軀前進。

當她到達時(瑪曼和外婆已經到鄉下住幾天去了),儘管天色已黑。他一盞燈也沒開啟。他們吃了晚飯,然後坐在雅羅米爾的房間裡。大約十點鐘(這是瑪曼通常打發他上床的時間),他說出了一句已練習了一整天,以便聽上去顯得很隨便平常的話:“我們去睡覺好嗎?”

她點了點頭,於是雅羅米爾把床鋪好。是的,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沒有任何意外障礙。姑娘在一個角落裡脫衣服,雅羅米爾在另一個角落裡脫衣服(顯得比姑娘笨拙得多)。他很快地穿上睡衣(那包避孕套早已仔細地放進了睡衣口袋),然後匆忙溜進被窩(他知道這種睡衣不合他的身,它太大了,因而使他顯得很小)。他瞧著姑娘脫衣服(呵,在微弱的光裡,她看去比上次還要美麗)。

她溜上床,偎依在他旁邊,開始狂熱地吻他。過了一會兒,雅羅米爾想到,該是開啟小包的時候了。他把手伸進口袋,儘量想不讓她察覺地把小包掏出來。“你在找什麼?”姑娘問。“沒什麼”,他回答,立即把那隻剛要抓住小包的手放在姑娘的胸脯上。後來他決定,最好還是說聲對不起,離開一會兒,到浴室裡去,準備得更妥當。但是,當他正在這樣思考時(姑娘不停地在吻他)。他注意到他最初在上面感到的所有明顯的**正在消失。這使他陷入新的慌亂之中,因為他意識到現在開啟小包已經不再有什麼意義。於是他一邊極力熱情地愛撫姑娘,一邊焦急地在觀察著失去的興奮是不是在回來。它沒有回來,在他不安的觀察下,他的身軀象是被恐懼攫住了。如果有什麼的話,那就是它正在縮小,而不是漲大。

這個愛的遊戲已不再給予他任何快樂;它僅僅是一道螢幕,在它後面他正在折磨自己,絕望地命令他的身軀服從。不斷地撫摸,愛撫,親吻,這是一個痛苦的掙扎,一個完全沉默的痛苦掙扎,雅羅米爾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覺得任何話都只會引起對他的羞恥的注意。姑娘也沉默不語,因為她可能也開始感覺到,某種丟臉的事正在發生,不知道這過錯到底是他的還是她的。不管怎樣,某種她毫無準備,害怕說出的事正在發生。

這場可怕的啞劇終於精疲力竭了,他們倒在枕頭,試圖入睡。很難說他們睡了多久,或者他們是否真地睡著了,還是僅僅裝作睡著了,以便可以不看對方。

早晨他們起床時,雅羅米爾不敢看她;她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麗,由於他未能佔有她而使她顯得越發美麗。他們走進廚房,做了早飯,極力想進行一場漫不經心的談話。

最後她說,“你不愛我。”

雅羅米爾開始向她保證,這不是事實,但是她打斷他:“不,沒有用,我不想聽你的辯解。事實勝於雄辯,昨天晚上一切都清楚了。你並不很愛我。你自己也看出來了。”

雅羅米爾想讓她相信,他的失敗同他的愛情程度毫無關係,但接著他改變了主意。姑娘的話給了他一個意想不到的掩飾他的丟臉的機會。忍受他不愛她的指責比接受他的身子出了毛病的看法容易一千倍。因此,他盯著地板,一言不發,當姑娘重複這個譴責時,他故意用一種不確定的、無說服力的語調說:“別傻了,我的確愛你。”

“你在撒謊”,她說,”你愛的是另一個人。”

這樣甚至更好。雅羅米爾低下頭,悲哀地聳聳肩,彷彿在承認她的斷言是事實。

“如果它是虛假的東西,那它就毫無意義,”她憂鬱地說。“我對你說過,我不知道怎樣輕率地對待這類事。我不能容忍僅僅當別人替身的想法。”

雖然他剛度過的夜晚充滿了痛苦,雅羅米爾仍然有機會成功地重新度過一個晚上。所以他說,”不,你不公平。我的確愛你。我非常愛你。但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這是事實,我生活中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愛我,可我卻做了件對不起她的事。這件事現在就象一個黑色幽靈壓迫著我。我無能為力。請理解我。你不再來看我是不公平的,因為我除了你誰也不愛。”

“我沒有說我不想再見到你。但是我不能忍受任何其他女人,哪怕是一個幽靈。請理解我!對我來說,愛情就是一切,它是絕對的。在愛情方面,我不知道有什麼折中的東西。”

雅羅米爾望著姑娘戴眼鏡的臉,他一想到可能會失去她,心裡就作痛;她彷彿離他很近,彷彿能理解他。然而,他不能冒失告訴她真話的風險。他不得不裝成一個頭上有一個命定幽靈的人,一個撕成兩半、值得憐憫的人。

“你談到絕對的愛情,”他說,“但這不正是意味著首先要理解對方,愛他身上的一切——甚至他的幽靈嗎?”

這個論證很有力,姑娘不再說什麼了。雅羅米爾覺得可能一切都還沒有失去。

他還沒有給她看他的詩歌。他一直在等待畫家兌現他的諾言,把他的詩發表在一些先鋒派雜誌上,這樣他就可以用鉛字帶來的榮譽使她眼花繚亂。但他現在急需他的詩歌來助他一把。他深信,只要姑娘一讀到他的詩(尤其是寫那對老夫妻的詩),她就會理解,就會感動。他錯了。也許她覺得,她應該向她的年輕朋友提一點如實的批評建議。但不管怎樣,她那隨意而實際的評論卻摧毀了他。

他在她的熱情讚美中發現過他的不平凡的那面奇異的鏡子怎麼啦?在所有的鏡子中,他現在看到的只是他的不成熟在斜著眼做怪相,這是難以忍受的。就在那時,他想起了一位著名詩人的名字,這位詩人被歐洲先鋒派成員的光輝所照亮,參與了本地的一些古怪活動。雖然他不認識他,而且從來沒有見過他,雅羅米爾還是被一種盲目的信仰抓住了,就象頭腦簡單的信徒信仰他們教會里的高階牧師一樣。他把他的詩寄給這位詩人,並附了一封謙卑、懇切的信。他幻想著他會得到一封友好、讚揚的回信,這個幻想就象一個安慰物降落在他和姑娘的約會上,他們的約會正變得越來越少(她聲稱她正在考試期間,很少有時間),越來越不愉快。

他被拋回到了過去的一段時期(實際上並不太遙遠),同任何女人談話都似乎很難,需要事先準備好。現在,他每赴一次約會又要提前幾天做準備,有時整夜都在進行想象中的談話。在這些內心的對話中,“另一個女人”的形象(對她的存在,姑娘曾表示過疑慮),顯現得更加神祕,也更加清晰。她用閱歷豐富的光輝鼓舞雅羅米爾,她激起了忌妒的興味,她解釋了他身軀沒有成功的原因。

不幸的是,她只出現在想象的對話中,當雅羅米爾和姑娘一開始進行實際的談話,她就悄悄地迅速地消失了,姑娘對這位假設的情敵已失去了興趣,出乎意料得就象他最初提到她時一樣。這使雅羅米爾侷促不安。她不理睬雅羅米爾所有的小暗示,排練好的口誤,企圖表示他沉浸在對另一個女人的回憶中的突然的沉默。

相反,她跟他大談大學裡的事(噢,都是非常愉快的事),她非常生動地描繪了好幾個同學,以致雅羅米爾覺得他們比他自己的人物還要真實。他倆重新回到了初次見面時的處境:他又變成了一個羞怯的青年,她又變成了一個大談學問的石頭姑娘。只是有時(雅羅米爾喜歡並渴望這樣的時刻)她會突然變得憂鬱起來,或者說出一些悲傷的、懷舊的話。雅羅米爾徒勞地想把它們同自己的話聯絡起來,因為姑娘的悲哀僅僅是對著她的內心發的,她一點也不想同雅羅米爾的感情交流。

她悲哀的原因是什麼呢?誰知道;也許她痛惜眼前正在消逝的愛情;也許她在想念另一個人。誰知道;一次,悲哀的時刻是那樣強烈(他們剛看完電影,沿著一條寧靜、漆黑的街道往回走),以致她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天哪!這樣的事過去曾發生過一次!當時他正與在舞蹈班認識的一個女孩在公園裡散步。那個頭的姿勢,曾經如此強烈地喚醒過他,現在又產生了同樣的效果:他興奮起來了!完完全全,千真萬確的興奮!只是這次他並不感到羞恥——相反,恰恰相反!這一次,他非常希望姑娘會注意到他的興奮!

但是,她的頭悲哀地擱在他的肩上,呆呆地透過眼鏡注視著遠處。

雅羅米爾被喚醒的狀態勝利地、驕傲地、明顯地持續著,他渴望它被察覺,被欣賞。他很想抓住姑娘的手,把它放在她能感覺到他是男人的地方,但這僅僅是一個衝動,他明白這個念頭是瘋狂的,也無濟於事。接著他想到,如果他停下來,把她緊緊摟住,她的身子就會感覺到他那男性生殖力的甦醒。

但是,當她從他放慢的腳步感覺到他想停下來擁抱她時,她說:“不,不,我們別……”她說得那樣悲傷,雅羅米爾一聲不響地順從了。他大腿之間的那個玩意兒——那個木偶,那個小丑——就象一個在折磨和嘲弄他的敵人。就這樣,雅羅米爾肩上擱著一個奇怪的悲哀的頭,大腿間夾著一個奇怪的嘲笑的小丑,繼續朝前走著。

也許他相信了這種看法,深切的悲哀和對安慰的渴求(那位著名詩人還沒有回信)證明異乎尋常的措施是正確的。總之,雅羅米爾決定對畫家來一次突然訪問。他一走進過道,就從嘈雜的聲音中知道,畫家正在接待許多客人,他想說聲對不起,然後離開。但畫家熱情地邀請他進入畫室,把他介紹給客人們——三個男人和兩個婦女。

雅羅米爾在五位陌生人的注視下感到臉頰發紅了,但同時他又感到很榮幸,因為畫家在介紹他時,說他寫了一些很出色的詩,他的語氣表明這些客人已經聽說過他的事。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感覺。當他坐在扶手椅裡四下打量畫室時,他滿意地注意到,在場的兩位女人都要比他那戴眼鏡的女友漂亮得多。她們架著腿時的那副自信的神態,她們彈菸灰時的那種優雅的舉止,她們把博學的術語同通俗的表達結合成奇異句子的那種漂亮的方式——雅羅米爾感到自己象是在帶著他陡直上升的電梯裡,一直到了燦爛的高處,遠離了他那石頭姑娘令人痛苦的聲音。

其中一個女人轉向他,用溫和的聲音問他寫的什麼樣的詩。“就是……詩,”他窘迫地說,聳了聳肩。“出色的詩,”畫家插嘴說,雅羅米爾低下頭。另一個女人看著他,用一種女低音說:“他坐在那裡的樣子使我想起拉圖爾的那幅畫,蘭波被魏爾蘭[12]和他那幫人圍著。一個孩子在男人中間。蘭波十八歲時看上去還象十三歲。而你,”她指著雅羅米爾,“看上去也象一個孩子。”——

[12]魏爾蘭(1844-1896)法國象徵主義詩人,蘭波的好友。

(我們不禁要指出,這女人用一種殘酷的溫柔俯向雅羅米爾,就象蘭波的老師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那些著名的捉蝨女人——俯向這位法國詩人,當他長時間地漫遊之後便去她們那裡尋求避難,她們給他洗澡,去掉他身上的汙垢,除去他身上的蝨子。)

“我們的朋友有這個好運——相當短暫的好運——不再是一個孩子,但還沒有成為一個男人。”畫家說。

“青春期是最有詩意的年齡。”第一個女人說。

“你會吃驚的,”畫家帶著微笑反駁,“看到這個尚未成熟,純潔無理的小夥子寫出這樣非常完美和成熟的詩歌。”

“的確。”其中一個男人點點頭,表示他熟悉雅羅米爾的詩,贊同畫家的誇獎。

“你打算髮表它們呢?”那位有著低音嗓子的女人問。

“在這個正面英雄和斯大林大逮捕的時代,是不太利於這樣的東西。”畫家回答。

這句關於正面英雄的話把談話重新轉到雅羅米爾來之前一直在進行的話題。雅羅米爾熟悉這一話題,可以毫不費力地加入到談話中,但他根本沒有聽他們講什麼;他看上去象十三歲,他是一個孩子,一個童男。這些話不斷地在他頭腦裡迴響。當然,他知道,沒有人想羞辱他,畫家尤其是真誠地喜歡他的詩——但這隻能使事情變得更糟;在這種時候,他還關心什麼詩歌?如果能給予他自身的成熟,他願意一千次地犧牲他那些成熟的詩節。他願意用他所有的詩來換取同一個女人的一夜。

辯論變得激烈起來。雅羅米爾本想離開,但他是那樣沮喪,以至於覺得很難想出適合的話來道別。他怕聽見自己的聲音;他怕它會顫抖或發嘶,再次暴露他的不成熟和十三歲。他很想變得看不見,踮著腳走開,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可以在那裡入睡,等十年以後,他的臉已變得成熟,有了男子漢的皺摺再醒過來。

那個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再次轉向他:“我的上帝,孩子,你幹嘛那樣安靜?”

他咕噥著說,他寧願聽別人談話而不願自己說話(儘管他根本沒有在聽)。他覺得他最近與女友的經歷對他宣佈的判決是無法逃避的,這個他帶在身上象恥辱標記一樣的童貞(大家想必都看見了,他從來沒佔有過一個女人)判決又一次得到了證實。

由於他發現自己再次成為注意的物件,他開始痛苦地意識到他的面孔,恐懼感漸漸上湧,他感到他的面部表情正是他母親的微笑!他清楚地認出了它,那種病弱,辛酸的微笑;他感覺到它緊緊粘在他的嘴脣上。無法擺脫它。他感覺到他的母親附在他的頭上,她圍著他吐絲就象一個裹住幼蟲的蠶繭,剝奪了他自己的本來面目。

他正坐在一群成年人中間,被媽媽的面容所掩蓋,被媽媽的手臂從一個他所追求的世界中拉出來,這個世界使他感覺到——漸漸地但又明確地——他那可恨的幼稚。這個感覺是那樣痛苦,雅羅米爾拼命想摔掉母親的面孔,掙脫出來。他極力想加入討論。

他們正在爭論當時所有藝術家都在激烈辯論的問題。捷克現代藝術一直聲稱忠實於革命;但當革命到來時,它卻宣佈自己完全遵從一個通俗易懂的現實主義綱領,現代藝術被作為資產階級頹廢的畸形產物遭到唾棄。“這就是我們的困境,”其中一個客人說,“我們應該背棄和我們一起成長的藝術,還是應該背棄我們所讚揚的革命?”

“這問題提得很不好,”畫家說,“想挖掘僵死的學院派藝術,在裝配線上製造政治家們逮捕的革命,不僅背叛了現代藝術。而且背叛了革命本身。這樣的革命並不想改變世界。恰恰相反:是想保留歷史上最反動的精神——偏執、懲誡、教條、正統和因襲的精神。沒有什麼困境。作為真正的革命者,我們不能贊同這種對革命的背叛。”

雅羅米爾可以很容易地闡述畫家的觀點,他完全熟悉它的邏輯,但是他討厭扮演老師寵兒的角色,一個渴望博取贊同的男孩的角色。他充滿了反抗的渴望。他轉向畫家,說:

“你喜歡引用蘭波的格言:絕對的現代是必要的。我完全贊成。但是,絕對的現代並不是半個世紀以來我們所見到的東西,而是使我們震驚和詫異的某種東西。超現實主義根本不是絕對的現代——它已經出現了大約二十五年。不,現代事件是正在進行的革命。你未能理解它,這正證明了它才是真正的新生事物。”

他們打斷他的話。“現代藝術是一場反對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世界的運動。”

“不錯,”雅羅米爾說,“但是,如果現代藝術果真堅持反對當代世界,它就會迎來它自身的毀滅。現代藝術必須預料到,這場革命會創造出它自己的文化——事實上,現代藝術本來也想要這樣做的。”

“我是這樣理解你的,”有著女低音嗓子的女人說,“波德萊爾的詩登在二流的報紙上,所有的現代派文學遭到禁止,國家美術館裡立體派的畫被運到地窖裡,對此你並不感到不安?”

“革命就是暴力,”雅羅米爾反駁道,“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高於所有其它運動的超現實主義意識到,舊的小丑必須被無情地踢下舞臺,但它沒有感覺到,它自身也已變得陳舊,無用了。”

雅羅米爾的羞辱和氣憤使他用凶狠的語氣表達自己的觀點,或者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但是他剛從嘴裡發出頭幾個字,有樣東西就使他感到困惑:他在自己的聲音裡又聽見了畫家那特有的、權威的語調,他無法阻止他的右臂象畫家特有的在空中打手勢的姿態。實際上,這是畫家與自己,成年的畫家與兒時的畫家,畫家與他反叛的影子之間的一場奇異的辯論。雅羅米爾意識到這一點,感到受了更大的恥辱;於是,他說話愈來愈尖刻。以便為使他成為一個俘虜的手勢和聲調,向他的私人教師報仇。

畫家兩次用冗長的答辯來回擊雅羅米爾的爆發,但第三次他僅僅用嚴厲冷峻的眼光來回答。雅羅米爾明白,他再也不會成為畫家畫室裡的客人了。那個有女低音嗓子的女人終於打破了痛苦的沉默(但現在她說話的口氣不再有伊澤蒙巴德的姐妹們俯在蘭波長滿蝨子的頭上的那種感情,而是悲哀和失望):“我沒讀過你的詩,但從我所聽到的來看,你的詩不可能得到這個政權,一個你如此激烈捍衛的政權的讚賞。”

雅羅米爾想起了他最近的那首詩,兩個老人和他們的最後的愛情。他開始明白了,這首他特別喜愛的詩,永遠也不會在歡樂之歌和宣傳鼓動詩盛行的時代得到發表。現在拋棄它,就等於犧牲了他最珍貴的財產,他唯一的財富。

然而,還有比他的詩更珍貴的東西,這個東西他從來沒有佔有過,他一心一意想得到它:他的成年。他知道,只有透過勇敢的行為才能贏得它;如果這種勇敢意味著他將孑然一身,他將拋棄他的女友,他的畫家朋友,甚至他的詩歌——那好吧;他決心大起膽子。他說:

“是的,我知道我的詩對這場革命毫無用處。我很難過,因為我喜愛它們。但不幸的是,我的感情卻不能說明它們是有用的。”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一個男人說:“太可怕了。”他真的發起抖來,彷彿寒氣徹骨。雅羅米爾感到他的話引起了在場的人恐怖,他們全都望著他,彷彿他象徵著毀滅他們所熱愛的一切,毀滅使生命有價值的一切東西。

這是悲哀的,但也是美好的:這一時刻,雅羅米爾感到自己不僅僅是一個孩子。

瑪曼讀了雅羅米爾悄悄放在她桌上的詩歌,她試圖透過這些詩洞悉兒子的生活。但是,呵,這些詩表達得毫不清晰毫不直率!它的真實性是靠不住的、充滿了謎語和暗示;瑪曼猜測,兒子的頭腦裡全是女人,但是她無法知道他同她們的關係究竟怎麼樣。

一天,她開啟他寫字檯的抽屜,四處搜查,終於找到了他的日記。她跪在地板上,激動地把它翻了一遍。記載大抵都很簡潔,隱晦,但對她來說已很清楚,兒子正在戀愛。他只用一個大寫字母稱呼他的戀人,因此瑪曼無法辨出她是誰。另一方面,他又帶著一種**描寫了某些事件的細節。以致瑪曼覺得厭惡:他們初次接吻的日期,他們圍著公園走了多少圈,他第一次摸她的日期,他第一次摸她屁股的日期。

接著,瑪曼翻開一個用紅字記下並用許多感嘆號裝飾起來的日期,日期下面的記載是:明天!明天!啊,雅羅米爾,你這個老傢伙,你這個禿頭的老保守,從現在起許多年後當你讀到這裡時,記住在這一天開始了你生活中真正的歷史!

瑪曼急躁地在記憶中搜尋與這一天有聯絡的任何值得注意的事情,她終於回憶起,這正是她與外婆到鄉下旅行的那一個星期。她還想起,當她回來時,發現放在浴室架上她最好的一瓶香水被打開了。她曾問過雅羅米爾,他十分窘迫地說:“我只是弄著玩玩。”她當時是多麼愚蠢!她回憶起雅羅米爾還是一個小孩時就想當一個香水發明家,她感動了。於是他只是輕輕地責備他:“你已過了玩這類東西的年齡了!”但現在一切都非常清楚了:那瓶香水是那夜同雅羅米爾睡覺的一個女人用的,就在那個夜裡,他失去了童貞。

她想象他的;她想象著躺在他旁邊的那個女人的,那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