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死魂靈;欽差大臣1——死魂靈_第二卷_第三章 鄉村的美好夕陽

死魂靈;欽差大臣1——死魂靈_第二卷_第三章 鄉村的美好夕陽


殭屍韓娛 廳長奮鬥史 情深緣淺,奈何一場錯 溫纏入骨,前妻哪裡跑 燕向北 冥婚難擋:鬼夫請溫柔 邪王的失寵小妾 焚屍匠 食髓知味,引誘已婚嬌妻:總裁你輕點 都市武林風雲榜

死魂靈;欽差大臣1——死魂靈_第二卷_第三章 鄉村的美好夕陽

第三章 鄉村的美好夕陽

“不,我是絕對不會這樣計劃我自己的生活,”乞乞科夫又坐車來到郊外,喃喃自語地說,“不,絕對不這樣計劃我的生活。只要上帝保佑我能成功地成為一個真正富有的人,我一定會馬上有著和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廚師、公館,僕人,一切會應有盡有,並且在莊園的經營管理上也將會有條不紊。不僅僅可以保證一家人的溫飽,而且每年都要存得下一筆錢留給後代子孫,當然如果上帝保佑讓我妻子能夠生育的話……”他突然大聲喊道:“嘿,你這個王八蛋!”謝里凡和彼得盧什卡從車伕的座位上回頭看了一下,聽他問道:“你想到哪兒啊?”

“當然是根據您的命令去科什卡列夫上校的家呀,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里凡答道。

“你知道去那兒的路嗎?”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您應該看到我一直都在馬車旁邊忙活著,所以……我只是看到過將軍的車伕……彼得盧什卡問了車伕。”

“混蛋!我早就告訴過你的,不要靠什麼彼得盧什卡,彼得盧什卡就是個蠢貨。”

“那也沒什麼問題的嘛!”彼得盧什卡斜眼看了下主人說,“現在除了下山直走,也實在沒有別的路可走啊。”

“除了燒酒,我應該沒有再吃別的東西吧?也許現在還沒有清醒過來吧?”

彼得盧什卡看清話題的發展方向以後,只是擰了下鼻子。他本來是想說滴酒未沾的,可是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會覺得不好意思。“坐在這輛馬車趕路很舒服。”謝里凡轉過頭來說。

“你說什麼?”

“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只是說您坐著這輛四輪彈簧馬車趕路會很舒服,比起我們之前那輛輕便馬車好——不顛得慌。”

“那快趕車走吧!沒人要問你這個。”

謝里凡用皮鞭輕輕抽了馬兒圓圓的肚皮幾下,又對彼得盧什卡說:“喂,聽說科什卡列夫老爺讓自己轄下的農夫打扮得和德國人一樣;從遠處看都分不清——走路也跟德國人一樣。婆娘們也不是和平常那樣用頭巾包頭,或者像北方婦女戴著盾形那樣的帽子,她們戴的是德國女人戴的那種風帽,知道嗎,是風帽,那種帽子叫風帽。德國風帽。嘿嘿。”

“你要是也來一身德國人的打扮再戴上個風帽也挺不錯!”彼得盧什卡挖苦謝里凡說,說完他笑了下。可是那笑臉的模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一點兒也不像是笑,反倒像是一個患傷風感冒的病人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但是又準備要打的樣子。乞乞科夫想把他臉上的表情看清楚,於是抬起頭看了看他的臉又自言自語地說道:“應該好看極啦!還真要以為自己是美男子呢!”這裡必須說一句:乞乞科夫還是很相信彼得盧什卡欣賞自己的外貌的,而彼得盧什卡呢,則對於自己是否還有一張臉都經常忘到了腦後去。“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如果請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給一匹帥氣點的馬來把這匹花斑馬換掉就行了,”謝里凡從車伕座位上轉過身來說,“他跟您多少是有些交情的,應該不會拒絕您的。這匹花斑馬實在不好,太礙事了。”

“快趕路吧,少多嘴!”乞乞科夫說罷,心裡想:“還真是,我怎麼從來沒想到這件事呢。”

現在,輕快的馬車在路上飛奔著。一會兒輕鬆地爬高,雖然有時候腳下的路是崎嶇的;它一會兒又輕鬆地下坡,雖然鄉間的小道下坡並不是平穩的。他們主僕三個人乘著車下山去了,沿著牧場穿過了小河,又走過磨坊。這時遠處出現了沙灘,如圖畫一樣漂亮的山楊林一片片地迎面撲來。柳條叢、細赤楊和銀白楊快速地掠過他們身側,枝條抽打著坐在車伕位置上的謝里凡和彼得盧什卡。彼得盧什卡頭上的帽子甚至不斷被枝條打掉,以致他常從車伕的座位上跳下來,大罵著蠢樹和那些栽種樹木的人,卻不願意將帽帶繫上或者用手拽住帽子,總僥倖地認為大概不會再被打掉了。林木越走越密:在山楊和赤楊的中間開始出現了白樺,一會兒四周就變成了一大片的密林。陽光突然從頭頂消失了。松樹和雲杉的樹冠遮住了天空。一望無際的樹林中呈現一片的昏暗,而且越走越暗,大有要把此時變成黑夜之勢。可是偶爾從樹木後邊露進來的陽光,讓枝葉和樹墩後邊閃閃發亮,如同一塊塊閃動著亮光的銀子或鏡片。這時候樹林裡又開始一點點亮起來,樹木也越來越稀,不遠處還依稀傳來了一些喊叫聲,突然在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個湖——大概十六平方俄裡左右的一片湖水。在湖的四周是各色樹木,樹木後邊是農舍。湖水裡有二十多個人,湖水有的沒到他們的腰,有的沒到他們的肩膀,有的沒到他們的脖子,他們都在向對岸拉著漁網。在這些人中有一個人在湖水裡利索地遊動著,喊叫著,指揮著其他所有的人,這人看上去高粗相等,身材渾圓,活像一隻西瓜。也因為比較胖的原因,他是不會沉下去的,就算是他想扎個猛子,可不管他如何往下扎,都會被水托起來;即使在他的後背再坐上兩個人,他也會像不會沉的氣袋一樣,馱著他們飄在水上,充其量他會在水下邊輕輕地呼哧兩聲,或者用鼻子和嘴撥出幾個氣泡罷了。“帕維爾•伊萬諾維奇,那個人肯定就是科什卡列夫上校老爺啦。”謝里凡從車伕座位轉過頭來說。

“為什麼呢?”

“您瞧,他身體的膚色比其他人都白,而且長得也夠富態,像個老爺。”

這個時候喊叫聲更大了。西瓜老爺連珠炮似的大聲地喊著:“丹尼斯,把繩頭交給科濟馬,快點!科濟馬接住丹尼斯遞給的繩頭!大福馬你往小福馬那邊使勁!從右邊過去,從右邊過去!停下,停下,你們這兩隻笨豬!都把我纏進網裡去了啦!掛住我的肚臍啦,該死的東西,聽著,掛住我的肚臍啦!”正在右邊拽著網的人一看發生了意外,老爺被裹進網裡面去了,馬上停下了。“你看,”謝里凡對彼得盧什卡說,“他們把老爺當成魚給撈起來啦。”

老爺掙扎著,想要從網裡掙脫出來,翻了個身,仰面朝天,但是依然被裹在網裡。為了不把網給拽破了,他只能跟著被捕到的魚一起向前遊動著,同時吩咐其他人只用一根繩子橫著拉住他。用繩子繫住他之後,再把繩頭扔到了岸上,等在岸上的其他的二十來個人揀起繩頭後小心翼翼地拽著他。等到了湖邊水淺一些的地方,他從水中站了起來。罩在漁網裡的老爺,看上去就好像是夏天裡太太們戴著網狀手套的纖纖玉手一樣。這時候他向岸上抬眼一看,看到有一位客人坐在馬車上直奔大壩過來。一見到客人,他便點了一點頭。乞乞科夫脫下帽子,站在車上鞠了一躬。“吃過午飯了嗎?”那位老爺一邊問著,一邊同困在網裡的魚一起向岸邊走著,他用一隻手遮在眼上方擋著陽光,另一隻手護著下身,那姿勢像極了梅蒂奇收藏的浴罷出水的維納斯雕像。

“還沒有呢。”乞乞科夫道。

“那你就感謝上帝吧!”

“哦,為什麼呢?”乞乞科夫把帽子舉到腦袋的上方很詫異地問道。

“當然是為了這個!”老爺說。老爺跟著網裡的鯉魚和鯽魚一起上到了岸上,那些魚兒在他的腳邊歡快地跳著,蹦起來一俄尺多高。“這些不算什麼的,不要看這些,瞧,大傢伙在那兒呢!大福馬,拿條鱘魚來瞧瞧。”只見兩個身體健壯的農夫從一個小木桶裡拎出了一個大怪物。“這位公爵看上去怎麼樣?是從這湖裡來的!”

“這真是一位個頭十足的公爵!”乞乞科夫道。

“說得不錯。你們前面走,我馬上就跟上來。車伕老弟,你趕著車要從下邊走,從那個菜園子穿過去。傻子小福馬,快去把那個欄杆挪開!我馬上就來,你們眨眼的工夫我就到了。”

“這位上校性情有些古怪。”乞乞科夫心想。馬車終於走完了看似沒有盡頭的河壩,走近了農舍。大部分的農舍都分散在斜坡上面,好像一群鴨子,另外還有一些農舍在山坡下面的木樁邊上,好像一群鷺鷥。這些農舍周圍到處掛著漁網和魚籤。小福馬跑去拿掉了欄杆,馬車穿過菜園子很快來到了古老的木造教堂附近的廣場。教堂後邊的遠些地方是主人家的尖尖的房頂。“瞧,我跟上來啦!”旁邊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乞乞科夫回頭看了一下。只見那位老爺已經穿上衣裳乘坐著輕便馬車走在他旁邊。他上身穿著草綠色粗布長禮服,下身黃褲子,粗壯的脖子上沒有戴領帶,像是羅馬神話中的愛神丘位元!他側著身坐在馬車上,肥胖的身體把車座塞得滿滿的。乞乞科夫剛想開口和他聊些什麼,可是這個胖子的馬車已經跑遠了。輕便馬車又出現在他馬車的另一側,只聽他叫道:“把那條狗魚和七條鯽魚給傻廚子送過去,至於那條鱘魚拿到這兒來,我要把它放在我的車上親自帶走。”接著又聽到他的叫聲:“大福馬和小福馬,科濟馬和丹尼斯!”讓乞乞科夫感到驚奇的是,當他的車到達老爺家大門口的時候,胖主人已經在門口等著擁抱他了。他怎麼會這麼快,真是不敢想象。他們相互擁抱著親吻彼此面頰兩次。“我給您帶來了大人的真誠問候。”乞乞科夫道。

“是哪位大人?”

“您的親戚亞歷山大•德米特里耶維奇將軍呀。”

“亞歷山大•德米特里耶維奇是哪位?”

“別德里謝夫將軍。”乞乞科夫有些吃驚地答道。

“哦,我不認識。”

乞乞科夫更加吃驚了。“這是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想我這是有幸同科什卡列夫上校談話吧?”

“我叫彼得•彼得羅維奇•彼圖赫,彼圖赫,彼得•彼得羅維奇!”胖主人接過話頭說道。

乞乞科夫呆住了。“糟糕!你們這兩個蠢貨是怎麼搞的?”乞乞科夫轉過身問謝里凡和彼得盧什卡。只見他們倆也同樣瞠目結舌,一個坐在車伕的位置上,另一個呆立在車門旁。“你們這兩個混蛋,這是怎麼回事?告訴過你們是要去找科什卡列夫上校……可這位卻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彼圖赫……”

“夥計們乾得很好嘛!”彼圖赫說,“來吧,賞你們每人一杯酒,外加一個大烤餅。把馬車卸了就回房去吧!”

“真是慚愧,”乞乞科夫鞠著躬說,“竟然犯了這樣一個意外的錯誤……”

“不是錯誤,”彼圖赫接過話頭說道,“不是錯誤。您先試試這午飯味道,然後再來評價是不是錯誤吧。請。”他拉著乞乞科夫的手,帶著他走進屋去。乞乞科夫謙讓著,進門時特意側著身子,目的是想讓主人能夠和他一起進去。這可真是多此一舉:主人想進也進不去,何況主人這時也不在他身邊了。只聽到他在院子裡喊道:“大福馬是怎麼回事?怎麼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糊塗的葉梅利揚,快往傻廚子那裡跑一趟,叮囑他快點把那條鱘魚給收拾出來。魚的精液、魚籽、內臟和鯿魚做個湯,鯽魚要帶汁的。哦,還有蝦、蝦!呆子小福馬,你把蝦放在什麼地方了?我問你,蝦,蝦呢?”院子裡久久地響著“蝦,蝦”的叫聲。“唉,主人正忙乎得不可開交呢。”乞乞科夫坐到圈椅上,觀察著牆角兒和牆壁說。“瞧,我來啦。”主人說罷,走進了屋,後面跟著兩個穿著夏季長禮服的少年。這兩個少年長得像柳條一樣細挑,卻比他們的父親高出足足有一俄尺。

“這是我的兩個兒子,現在正在市裡上中學,這時候回來過節……尼古拉沙,你陪著客人。亞歷薩沙,你跟我走。”剛說完,主人就又不見了。乞乞科夫跟尼古拉沙聊起來。尼古拉沙很健談。他告訴乞乞科夫,他們學校的老師教的不是很好,誰的媽媽寄過來的禮物多,誰就受到老師的偏愛;說有個因格曼蘭驃騎兵團就駐紮在市區;說驃騎兵團大尉韋特維茨基騎的馬比團長的馬還好,而少尉弗茲葉姆採夫的馬術比他好很多。“令尊的莊園現在情況怎樣?”

“抵押出去了。”爸爸自己說道,這時候他又回到了客廳裡,“被抵押出去了。”

乞乞科夫只是像人們似乎看到事成定局而自己卻再沒有了希望,將一無所獲時那樣動了一下嘴脣。“為什麼要抵押出去呢?”他接著問道。

“是這麼一回事。別人都去抵押了,我又怎麼能落在其他人後邊呢?大家都說合適嘛。而且我一直都住在這裡,這回讓我到莫斯科去住住看。”

“蠢貨,蠢貨!”乞乞科夫在心中暗自想道:“自己把家敗了,還把孩子也養成敗家子。這個土包子,要知道在鄉下住著有多好。”

“我知道您現在想什麼呢。”彼圖赫說。

“我想什麼呢?”乞乞科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您一定是在想:‘這個彼圖赫真混,叫我過來吃午飯,可是午飯到現在還沒見著影兒。’馬上就要好了,我最尊敬的客人。俗話說得好,等不到剪了短髮的姑娘梳上辮兒就會好。”

“爸爸,普拉東•米哈雷奇來了。”亞歷薩沙看了眼窗外說,“他騎著他那匹棗紅色的馬。”尼古拉沙把身體探到窗上接過來說:“亞歷薩沙,你認為我們的深灰馬會比它差嗎?”

“差倒是一點兒都不差,不過我們深灰馬的步態比不上它。”

正在這兄弟倆討論著棗紅馬和深灰馬哪一匹會更優勝的問題時,一位帥氣的男子走進了屋,只見他身材勻稱,有著金黃色的漂亮的捲髮,烏黑的眼睛。一隻樣子挺嚇人的獅子狗叮叮噹噹地搖晃著脖子上戴的鈴鐺跟著進來。“吃過午飯了嗎?”胖主人問道。

“吃過了。”來人回答道。

“這麼說您是過來取笑我的?”彼圖赫有些生氣地說,“您吃過午飯了再來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

“但是,彼得•彼得羅維奇,”客人笑了笑說,“有一點能讓您覺得高興,事實上我午飯沒有吃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食慾。”

“撈了有很多的魚呢,您要是看到有多好呀!那麼大的一條鱘魚光臨啦!鯽魚更是多得數不過來。”

“聽您這樣說都讓人羨慕,”客人說,“請告訴我怎樣能做到像您那麼快樂呢。”

“有什麼可煩惱的呢?算了吧!”主人說。

“有什麼可煩惱的?因為煩悶唄!”

“您吃得太少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您要是飽飽吃上一頓午飯試試。煩悶是人們最近才發現的。從前誰煩悶過。”

“別說大話啦!好像您從來就沒有煩悶過一樣。”

“我從來沒有煩悶過!而且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煩悶,甚至都沒有時間去煩悶。每天清晨醒過來——先是喝茶,然後等著管家來找我,之後就去撈魚,接著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午飯之後還沒來得及打個呼嚕,又該吃晚飯了。晚飯之後,廚子們又過來了——還要叮囑明天午飯要吃什麼。哪裡有時候煩悶呢!”

就在他們談論的時候,乞乞科夫一直在仔細觀察著來客。普拉東•米哈雷奇•普拉託諾夫身上兼有阿喀琉斯和帕里斯這兩位世界文學史上都有較高地位之人的特點。我認為他全面含有這部小說的優點:勻稱、結實、英俊、略帶著譏諷神情的優雅笑容好似更增添了他的美貌。可是,就算這樣,他卻依然有些呆板和疲倦。歡快、悲傷和激動都沒能在他那嬌嫩的臉上刻上皺紋,卻也沒為在他的臉上增添生機。“說句實話,請恕我直言,”乞乞科夫說,“我也實在不能理解,像您這樣相貌堂堂怎麼也會煩悶呢。當然如果是沒錢花或者是受到其他人排擠另當別論,一些人有時候甚至都想把人置於死地呢。”

“但問題是你說的這類事情一件都沒有發生過,”普拉託諾夫說,“您相信嗎,有時我倒真希望能發生一兩件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件可以讓人惶恐不安的事情。呵呵,哪怕是誰來惹我發火呢!可是沒有!最後的就只能煩悶了。”

“我不明白。不過要是您的地不夠種或者農奴少呢?”

“這沒有絲毫問題。我跟哥哥有一萬俄畝地,大約一千多農奴。”

“您這樣還要煩悶?不可理解!不過,如果是農莊管理得不善呢?或者莊稼的收成不好呢?又或者農奴死了很多呢?”

“恰恰相反,所有事情都好得不能再好了。我哥哥很擅長管理家事。”

“真是不能理解。”乞乞科夫說完,抖了抖雙肩。

“那現在就讓我們來驅趕煩悶吧,”胖主人說道,“亞歷薩沙,快跑,去廚房告訴廚子,快把露餡小餡餅給我們端上來。迷糊的葉梅利揚和小偷安託什卡在哪兒?怎麼還不端小吃來?”

正說著門開了。迷糊的葉梅利揚和小偷安託什卡拿著餐巾走了進來,他們把桌子鋪好,又端來一個盤子,盤子上面擺著六個玻璃瓶子,瓶子裡盛放著各種顏色的酒。不一會兒,在盤子和玻璃瓶子周圍擺了一圈的碟子,在碟子裡盛著魚子、乾酪、醃乳蘑、蜜環菌,一些有蓋的碟子還不斷地從廚房裡拿過來,碟子裡還傳出滋滋的油響。迷糊葉梅利揚和小偷安託什卡是兩個做事利索的人。他們的名字是主人給起的,而原因只是主人覺得沒有諢名,所有的事情都顯得很平淡,而主人是不喜歡平淡的,胖主人為人善良,不過就是愛用一些尖刻的字眼兒。不過人們並不因此和他計較。小吃之後就是正餐。善良的主人在這個時候變得像十足的強盜。只要看到誰的盤子裡只有一塊,就會馬上夾上另一塊,說:“如果不配對兒,無論是人還是鳥兒,都沒法活。”客人吃了兩塊,又會送去第三塊,說:“二算是個什麼數字?上帝還是喜歡三位一體。”當客人吃完了三塊,他又對客人說:“哪個馬車有三個輪子?誰家蓋房子只有三個角?”四塊有四塊的俗語,五塊有五塊的俗語。乞乞科夫無論吃什麼都會一連吃了十二塊,心想:“嘿,這下主人應該找不到什麼藉口了吧。”而事實卻並非如此,主人一句話沒說,只是把烤牛犢最好的部分——牛犢的脊背和腰子都夾到他的盤子裡了,但是這是多麼大的一個牛犢啊!

“我用牛奶足足餵了它兩年的時間,”主人道,“就像照料親生兒子一樣地照料它!”

“真的吃不下啦!”乞乞科夫道。

“你先嚐一口試試,然後再說吃不下!”

“咽不下了,真的是沒有地方了。”

“教堂有時候也會擠得滿滿的,但是市長光臨——依然還會有地方的。本來就是擠得要命。您嚐嚐看:這塊東西和市長一樣。”

乞乞科夫嚐了嚐。這東西果然和市長一樣,找對了地方,雖然看上去沒什麼放不下的。喝酒也有一個典故。彼圖赫每次從當鋪裡拿到錢,就把幾年之內要喝的酒全買來。他不停地倒酒;客人喝不下去,他就讓亞歷薩沙和尼古拉沙喝;兄弟倆一杯杯地喝著;他們離開時絲毫沒醉,就像喝的是水似的。客人們則不行了:他們掙扎著到陽臺上,好不容易才坐進圈椅裡。而胖主人一坐進他那把超寬的圈椅,就馬上睡了起來。他那胖胖的身軀好像風箱,從他張大的嘴裡和鼻子裡發出各種聲音,這些聲音就算是新音樂也沒有:有鼓聲,有長笛聲,還有像狗叫的汪汪聲。“他打的呼嚕可真熱鬧!”普拉託諾夫說。乞乞科夫笑笑。“像這麼吃肯定不會煩悶啦!”普拉託諾夫說,“吃完直接就睡了。”

“對。”乞乞科夫懶懶地說道,他兩隻眼睛眯了起來,“不過,我——請原諒——還不明白你怎麼會煩悶。要去除煩悶的方法有很多的呀。”

“用什麼辦法呢?”

“對年輕人來說還少嗎?跳舞、玩樂器……不然就結婚。”

“和誰呢?請指教。”

“難道就找不到既好看又富有的未婚妻嗎?”

“找不到。”

“到別處去找,或者出去看看。”一個大膽的想法在乞乞科夫的腦中閃現了一下,他的眼睛睜大了一些。“我現在有一個絕好的想法啦!”他看著普拉託諾夫的眼睛說。

“啥想法?”

“可以去旅遊呀。”

“去哪兒呢?”

“如果您有時間,跟我一起走吧。”乞乞科夫說完,看著普拉託諾夫心中暗想:“這下好了:路費可以兩個人平攤啦,修車就讓他花錢好了。”

“您想去哪兒?”

“到哪兒,怎麼說呢?現在說我在為自己奔走,不如說是受人委託。別德里謝夫將軍,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恩人,讓我去拜見他的幾個親戚……當然,親戚歸親戚,有些時候也是為自己:開拓下眼界、長長見識——不管別人怎麼看,也是一本書一種學習。”

普拉託諾夫思索起來。乞乞科夫此時在心裡計算著:“這樣很好!甚至能讓他承擔全部費用,或者可以用他的馬拉車,把我的馬放在他村裡。為了省錢,還可以把馬車也留在這裡,坐他的馬車上路。”

普拉託諾夫心想:“出去走走也好,也許能高興一些。反正在家裡待著也沒有事,家業本就是哥哥在管理,所以也沒什麼影響。真的,為什麼不出去看看呢?”想到這裡他出聲說道:“您願意到我哥哥那住兩天嗎?要不,他是不會讓我走的。”

“當然可以!住三天也行。”

“那就擊掌約定吧!一塊兒走!”普拉託諾夫積極起來說。

“好!”乞乞科夫說罷,在他手上拍了一下,“一塊兒走!”

“去哪兒?”主人起來瞪眼看著他們喊道,“不行,先生們!我已經讓人把您馬車的輪子卸了,至於您的馬呢,普拉東•米哈伊雷奇,已經被牽到十五俄裡外的地方了。不行,你們今晚要在這裡過夜,等明天吃過午飯再走。”

“沒想到!”乞乞科夫心想。普拉託諾夫沒說什麼,他知道彼圖赫是非得按慣例辦的,只能留下來了。他們因此得到的是共同過了一個美好的傍晚。主人安排大家欣賞了河上風景。十二個槳手划著二十四隻槳,在歌聲中帶著他們過了如鏡的湖面。他們的船劃過湖面,來到河裡。河水水流平緩,岸邊坡勢較緩

。水面一動不動。他們坐在船上喝著飲料吃著麵包,不時穿過河上捕魚用的網繩。喝茶之前主人先脫了衣服,跳進河裡,一邊撲騰著,一邊大叫著大福馬和庫濟馬,和漁夫們吵了半個鐘頭,吵夠了,忙完了,凍透了,才上了船,狼吞虎嚥地吃起東西來,真是令人羨慕。太陽已經下山,天空還是明亮的。喊聲聽起來更響了。岸邊的漁夫已不見了,取代他們的是一群群洗澡的孩子,擊水聲、嬉笑聲傳得更遠了。二十四隻槳同時起落,小船像一隻鳥兒掠過平靜的河面上。坐在舵邊第三個位置上的那個像姑娘一樣嬌豔的好小夥,清脆地起了一個頭兒,接著就有五個人了唱起來,六個人跟著和聲。歌聲飄向遠方,像俄羅斯一樣遼闊。歌手們捂著耳朵,好似也讓這遼闊的歌聲陶醉了。人人都感覺自由起來,乞乞科夫心想:“哎,真的,遲早我也要自己弄一個村子!”普拉託諾夫想:“這憂鬱的歌有什麼好的呢?越聽越心煩。”

船回頭的時候,天色已黑。槳擊打著黑影中的水面,水面上已看不到天空的倒影。湖邊火光閃耀。他們靠岸時月亮已升起來了。到處可見漁夫們在三角架上煮棘鱸和各種活魚湯。人們都回家了,鵝、牛、羊早就被趕了回去,它們揚起的塵土早已落下,牧童趕回牲口和家禽後正站在大門口等著別人給他一罐牛奶並讓他進屋去喝魚湯呢。遠處傳來了談話聲、嘈雜聲,本村和外村的犬吠聲。月牙兒升高了,黑暗的四周被照亮了,最後湖面、農舍——一切都被照亮了。燈光暗淡了。被月光照成了銀白色的炊煙顯現了出來。尼古拉沙和亞歷薩沙各騎著一匹快馬從他們面前追逐而過,身後揚起了一片灰塵,就像剛過完羊群。乞乞科夫心想:“哎,真的,我早晚也要給自己弄一個小村子!”

此時他的眼前又浮現還一個婆娘和幾個小乞乞科夫來。這樣的傍晚,誰會不歡樂開懷呢。晚飯又是一場盛宴。乞乞科夫到了他的房間,躺在**,拍著肚子說:“變成一面鼓啦!什麼市長也進不去了!”湊巧隔壁是主人的書房。牆壁很薄,那邊什麼動靜都能聽得見。主人正吩咐廚師把明天的早飯做得要跟午飯一樣豐盛。聽聽他點的那些飯菜吧!死人聽了也會垂涎三尺,發出一陣舔嘴咋舌的聲音。只聽:“要烤,還要好好地煨!”廚子用像豎笛一樣細高的聲音回答著:“可以。行。這樣也好。”

“大餡餅要做四個角的。一個角里要放鱘魚腮和魚筋,另一個角擱蕎麥粥、蘑菇和圓蔥,甜牛奶,腦子和別的什麼,該擱什麼你應該都明白……”

“行。也可以這麼做。”

“一邊要烤得紅彤彤的,另一邊要烤得輕一點兒。下邊,下邊,知道嗎,要烤得起酥,要整個餡餅都滲出湯汁來,到嘴裡像雪花一樣化掉,吃起來沒有聲音。”

“見鬼!簡直讓人沒法睡覺!”乞乞科夫在**顛來倒去,心裡罵了一句。

“給我來個豬肚包。豬肚上放上一塊冰,好叫它漂漂亮亮地鼓起來。鱘魚要裝飾一下,配菜,配菜要豐盛!最好配上蝦,還要配上油煎的小魚兒,再擺些胡瓜魚丁,多放些碎蕎麥粒,洋姜,還要放乳蘑,還要放蕪菁,還要放胡蘿蔔,豆子,還能放些什麼菜根?”

“還可以放些蕪菁或甜菜星兒。”廚子說。

“放點蕪菁和甜菜也行,烤菜,你要給我這麼一下……”

“睡意全沒了!”乞乞科夫嘀咕著,翻過身子,頭鑽進枕頭裡,蒙上被,不想聽到任何聲音,可是他在被裡仍然不斷聽到:

“煎煎,烤烤,好好煨下!”乞乞科夫是在聽到一個什麼火雞的時候睡著了。第二天客人們又大吃一頓,普拉託諾夫已經不能騎馬了。馬讓彼圖赫的馬伕牽著走。他和乞乞科夫坐車。獅子狗懶懶地跟在車後邊:它也大吃了一頓。“這太離譜了,”車離開院子之後,乞乞科夫說,“簡直跟餵豬一樣。普拉東•米哈雷奇,您覺得舒服嗎?這馬車本來挺舒服的,這會兒怎麼不舒服了?彼得盧什卡,你瞎弄什麼啦?到處都有盒子硌人!”

普拉託諾夫笑了一笑,道:“我告訴您吧,是彼得•彼得羅維奇放了一些吃的讓我們在路上吃。”

“是這樣,”彼得盧什卡從車伕座上轉過頭來說,“餡餅啦,烤餅啦,什麼都往車裡放。”

“是這樣,帕維爾•伊萬諾維奇,”謝里凡也從車伕座上轉過來高興地說,“是一位很可愛的老爺。是一位好客的地主!還讓人給我們倆送來香檳酒呢。吩咐在餐桌給我們上菠菜——那菜的味道美極啦。這麼可愛的老爺,很少見。”

“看到了吧?他讓大家都滿意啦,”普拉託諾夫說,“不過,你誠懇地告訴我:您還有時間陪我去一個村子嗎,離這兒有十來俄裡遠?我想去和姐姐姐夫道別。”

“好的!”乞乞科夫說。

“您會不枉此行的。我姐夫是個很出色的人。”

“你是說哪方面?”乞乞科夫說道。

“他是俄國有史以來最擅長治家的人。他買了一座沒落的莊園,用十年多一點兒的時間讓莊園煥然一新,剛買的時候一年收入只有兩萬,現在達到了二十萬。”

“啊,敬佩敬佩!這樣的人應當立為榜樣讓人學習!我非常、非常願意和他結識。他姓什麼呢?”

“姓科斯坦若格洛。”

“那他的名字和父稱呢?”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科斯坦若格洛。我非常願意與他結識。結識這樣的人獲益匪淺。”接著乞乞科夫問起科斯坦若格洛的各種情況來,他從普拉託諾夫嘴裡得到的資訊讓人吃驚不已。“看,從這裡開始就是他的地啦,”普拉託諾夫指旁邊著田地說,“您一眼就能認出和別的地不一樣。車伕,從這兒往左拐。看到這片樹林了吧?這是播種的,別人的十五年也長不到這個程度,可他的只八年就長成了。看,樹林到頭啦。之後是莊稼地;隔五十俄畝,又是樹林,也是種的,之後又是莊稼地。看那莊稼,比其他人的密幾倍。”

“看到啦。他是怎樣做到的呢?”

“您問他吧。您會看到……他是百事通;這樣的百事通,您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他不僅知道什麼土壤適合什麼作物,並且知道什麼作物之間可以為鄰,在什麼樹林邊可以種什麼莊稼。別人的地都乾裂了縫,但他的地卻沒有。他計算多少樹需要多少水分。在他手裡,任何東西都有兩三種功能:他的樹林除了提供木材,落葉還會製造養料給地增肥。他做什麼事都這樣。”

“真是個能人!”乞乞科夫說罷,好奇地看著田地。一切都井然有序。樹林圍成籬笆;到處都能看到牲畜圈,牲畜圈也不是隨意搭建的,整齊得令人羨慕;糧倉也是碩大無比。到處呈現著富足和豐收。看得出來,這兒的主人不是尋常人物。上了一個小山崗,一座大村子出現在他們眼前。這座村子在三個山岡上。這裡一切都顯得富足:平坦的街道,結實的農舍;所有的馬車都新而結實,遇到的馬也都高大結實;牛羊好像是精挑細選過一樣。連農家養的豬那神氣看上去都像個貴族。看得出來,住在這裡的農夫,就像歌中所唱的,用鐵鍬在地裡挖銀子。這裡沒有城裡那樣的英國式花園、涼亭和小橋,主人的院子前面也沒有寬闊的馬路。從農舍到主人家的一路上滿是各種工房。主人家房頂有個有窗的閣樓,那不是為了欣賞景色的,是為了檢視每個地方的工作情況。他們到了主人家的大門前。主人沒在家,是主人的妻子、普拉託諾夫的姐姐迎接他們的,濃黃的頭髮,白皙的臉龐,一副純正俄國式的表情,和普拉託諾夫一樣英俊,也和他一樣無精打采。看來她對於令人們操心的事情並不操心,也許是因為丈夫殫精竭慮地做事,所以沒有她需要參與的地方;也許因為她是那種性格曠達的人,這類人有感情,有想法,也很智慧,可是對事並不認真,馬馬虎虎,看到了令人氣憤的糾紛和爭鬥,不過是說一句:“讓這幫混蛋折騰吧!他們不會有好結果!”

“你好,姐!”普拉託諾夫說,“康斯坦丁到哪裡啦?”

“不知道。他早就該回來了。準是有事情。”

乞乞科夫沒有注意觀察女主人。他想看一下這個特別人物的住所,想根據住所判斷主人的脾氣,就像根據牡蠣或蝸牛的貝殼判斷裡面的是哪種牡蠣或蝸牛一樣。可是他卻沒有得出什麼結論。房間是很普通的,除了寬敞,沒有特點。牆上沒有壁畫、油畫做裝飾,桌上也沒有古銅器,屋裡沒有擺放瓷器和茶具的櫃子,沒有花瓶,沒有花,更沒有雕像——一句話,好像過於清寒。屋裡只擺著一套儉樸的傢俱,牆角放著一架鋼琴,鋼琴上蒙了一層灰塵:看樣子很少彈奏。客廳通向書房的門開著;但是那裡也很儉樸和清寒。能看出來,主人回來只是為了休息,而不是為了生活;他不用在書房裡的圈椅上和各種舒適的辦公裝置上來考慮自己的計劃和想法,他的計劃不是坐在溫暖的壁爐前空想,而是在現場實幹。他的想法是在現場產生的,一旦產生想法就馬上實施,沒有必要用筆墨。“啊!就是他!來啦!來啦!”普拉託諾夫說道。乞乞科夫也擠到了窗前。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人向大門口走來,他舉止利落,面色黝黑,戴著一頂毛絨便帽,兩個下等人走他的兩邊,他倆摘下帽子,邊走邊跟他好像談著什麼問題。一個看上去是普通農夫,穿一件綠色的細褶短腰上衣。另一個則像是外地來的有點小聰明的富農,“老爺,您還是讓留下吧!”農夫卑賤地說。

“不行,老弟,我早就和您說過:別送啦。我現在沒有地方放材料了。”

“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任何東西在您這裡都會有用。像您這麼能幹的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老爺什麼東西您都能派上用場。您就留下吧。”

“我呀,老弟,缺少工人。給我送些工人吧,材料就別送啦。”

“您不會缺工人的。我們村整村的人都會出來的:在家裡沒有飯吃,我們沒遇到過這麼嚴重的饑荒。問題是您不能把我們買過來,否則我們會全心全意為您效勞的,真的,會全心全意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在您這兒能學到各種本事。您就留下吧,最後一次。”

“上次你也說是最後一次,現在又送來了。”

“這真的最後一次,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如果您不留下,就沒有人要了。老爺,請收下吧。”

“算了,這次我收下,是因為可憐你,不讓你白跑一趟。如果下次還送來,就算你再求三星期,我也不會收。”

“知道啦,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放心吧,沒有下次啦。謝謝。”農夫心滿意足地走了。他是在說謊,下次還會送來:撞運氣——很受歡迎啊。“那麼,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商量商量……少算一些。”走在另一邊的穿著藍上衣的那個外來富農說。

“開始我和你說過的。我不習慣講價。我和你再說一遍:我和等著贖當的地主不一樣。我知道你們這些人。你們是有清單的,知道誰該什麼時候贖當,這有什麼奇怪的?他們等錢用,就半價賣給你啦。不過我要你的錢沒什麼用處,我的東西放三年也沒事!我不用贖當……”

“是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是……為了以後還可以和您打交道,不是貪圖什麼。收下這三千定金。”

富農從口袋裡拿出一沓滿是汙漬的鈔票。科斯坦若格洛不以為意地接過來,看都沒看,就放進後面的褲袋裡了。“喲!”乞乞科夫想道,“就跟揣塊手絹一樣!”

一會兒,科斯坦若格洛來到了客廳門口。“咦,弟弟,你在這兒!”他看到了普拉託諾夫,說道。他們彼此擁抱一下,互相吻了下。普拉託諾夫介紹了乞乞科夫。乞乞科夫帶著尊敬走到他面前,吻了下他的臉頰,也接受了他的親吻。科斯坦若格洛的相貌很不一般的。能夠明顯地看出他是南方人。頭髮和眉毛濃而黑,眼睛像會說話,閃動著耀眼的光彩。各種表情在他臉上都有一種別樣的神采,毫無倦容。看得出來,他是個暴躁易怒的人。他是哪個民族呢?俄國有眾多非俄羅斯族血統但有著俄羅斯族性格的俄國人。科斯坦若格洛從未想過自己的血統,覺得這在管理家業中沒有什麼用。何況除了俄語外,他也不會別的語言。“康斯坦丁,你知道我有了個什麼想法嗎?”普拉託諾夫問。

“什麼想法?”

“我想去外面看看,這對治療我的憂鬱症也許有幫助呢。”

“出去看看?這對你的病有好處。”

“和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一起。”

“很棒!預備去什麼地方呢?”科斯坦若格洛關切地問道,“打算立刻就動身嗎?”

“事實上,”乞乞科夫側著頭鞠了一躬,用手撫著圈椅靠背說,“我現在的旅行說是為自己奔走,也是受人委託。別德里謝夫將軍,我的密友,也是恩人,要求我去拜訪他的親戚。當然親戚歸親戚,從另一方面說,也是為了自己,因為,先不說走走對治療痔瘡有好處,開闊眼界,長長見識……不管別人怎麼看,也是一本書,一種學習。”

“當然,到外面看看挺好的。”

“您說得很對,”乞乞科夫贊成地說,“確實很好。能看到在這裡看不到的東西,碰到在這裡遇不到的人。跟人聊天也和拿到錢一樣。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我特地前來向您請教,請不吝賜教,來解答我求知的慾望。”

科斯坦若格洛覺得窘迫:“沒什麼可教的呢,……教什麼呢?我自己也沒能讀幾天書啊。”

“竅門,尊敬的先生,竅門!您管理家業的竅門,您獲得財富的竅門,畢竟您創造了真實存在的家產,恪盡一個公民的天職,得到同胞們尊敬。”

“那麼,在我這裡先住個一半天吧。我讓您看看管理過程,把所知道的講給您聽。您會知道,這沒什麼竅門。”

“弟弟,今天就住下吧。”女主人轉過頭普拉託諾夫說。

“我沒關係,”普拉託諾夫無所謂地說,“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怎麼樣?”

“我嘛,我很高興……可是有個問題:我要去拜訪別德里謝夫將軍的親戚。科什卡列夫上校……”

“他呀……您相信嗎?他可是個混蛋加瘋子喲。”

“這,我聽說過。我找他也沒什麼事。不過別德里謝夫將軍,我的朋友,甚至說是恩人……不去似乎說不過去。”

“那這樣吧,”科斯坦若格洛說,“您現在就去。我的車還沒卸。他家離這兒也就十俄裡,一會兒工夫就到了。晚飯前能趕回來。”

乞乞科夫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意見。馬車趕過來,他動身去找上校。在上校那兒看到的場景讓他感到驚訝不已。這裡的一切都和其他地方不同,亂七八糟的:到處是工地,不是在建築著新房子,就是在改建著舊房子,每條街上都是石灰堆、磚垛和圓木垛。一些類似官署的屋子已經建好了。房子上寫著“農具庫”“審計總署”“村務委員會”“村民常規教育學校”,等等。一句話,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乞乞科夫想:自己莫不是到了省會?

上校像個安分守己的人。臉上的神態有些死板;連鬢鬍子拉得直直的;頭髮、鼻子、嘴脣、下巴像是用壓軋機壓過一樣扁平。說起話來,也像一個老實人。他開口就埋怨鄰近地主們沒有文化,抱怨自己任重道遠。他接見乞乞科夫的態度特別親切,得到了乞乞科夫的信任,他驕傲地講他用了多少精力才讓莊園出現現在這樣的狀況;說要讓農夫瞭解文明的奢侈品、藝術和美術讓人產生高尚品味有多麼難;講為了改變農夫的習慣、讓農夫穿德國式褲子、讓他們感受到人的崇高尊嚴要費多大的心力;講他已經竭盡全力,卻未能讓婦女們穿緊身胸衣;講他在一八一四年跟團進駐在德國時,德國連一個磨坊主的女兒都會彈鋼琴,會說法國話,會行屈膝禮。他用憐惜語氣講著鄰近地主們是何等的愚蠢;說他們怎樣不體察下情;講他和這些地主說要管好家產必須設立辦公室和各種委員會,為避免偷竊行為和實現對財產瞭如指掌的目的,辦事員、主任和會計不能降低要求,必須得要大學畢業,那些地主聽了他這些話竟然取笑他;講他雖然自身堅信不疑,但不能說服這些地主們,要他們相信如果每個農民都把文化水平提高到能一手扶犁一手讀有關避雷針的著作的程度,這會對他們的家業產生多少好處。聽到這,乞乞科夫心想:“唉,時間從哪兒來啊。我倒是會認字,可一本《拉瓦列爾伯爵夫人》到現在還沒看完呢。”

“可怕的愚昧!”科什卡列夫上校最後說,“中世紀的愚昧,是沒有辦法治療的……真的,沒有辦法!但我可以包治百病;我知道一個方法,最可行的方法。”

“什麼方法呢?”

“讓所有的俄國人全都換上德國行頭。只要這麼一來,我打包票,一定諸事鹹通:科學會發展,生意會興隆,俄國的黃金時代就要到來了。”

乞乞科夫注視了他半天,心想:“看來跟這個人不用瞻前顧後啦。”於是就直截了當地說他需要一些怎樣的農奴,需要籤怎樣的契約。

“從您的話中可以知道,”上校毫無遲疑地說,“您在提一種請求,對吧?”

“對的。”

“那就請您把這個請求以書面方式寫出來吧。然後請把請求書送到呈文受理委員會。呈文受理委員登記後報到我這裡來。我再轉交給村務委員會;村務委員會將對此事詳細研究。總經理會同辦公室將在最短的時間裡作出決定來,這樣事情就辦完了。”

乞乞科夫驚得呆若木雞。“好啦!”乞乞科夫說,“這得拖到什麼時候啊!”

“啊!”上校笑呵呵地說,“文書的作用正是如此!這也許要拖一點兒時間,但是不會出現什麼紕漏:事情來龍去脈,一目瞭然。”

“但是,請原諒……這怎麼能寫出來呢?這件事情……我是說農奴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呀。”

“這好辦。您就寫上農奴在某種意義上……是死的嘛。”

“可是死了又怎能寫上呢?這是不能寫的呀。他們雖然是死的,但是要弄得讓人看上去是活的才好啊。”

“好吧。那您這樣寫:‘需要或者要求叫人看上去是活的。’”

對上校還有什麼方法呢?乞乞科夫決定去會會這些委員會。而他所見到的一切都令人吃驚不已,而且也讓人摸不著頭腦。呈文受理委員會只有牌子。委員會主任,從前的侍僕被派到剛成立的農村建設委員會去了。他的職位由辦事員季莫什卡接管,而季莫什卡又被派去處理管家和以權謀私的村長酗酒問題。在所有地方看不到一個辦事人員。“這可怎麼辦?如何才能辦成些事情呢?”乞乞科夫對上校吩咐來給他做嚮導的特派員說。

“您辦不成什麼事兒的,”嚮導說,“我們這兒亂七八糟的。您也看到啦,在這裡建設委員會獨斷專行:它能任意讓人離開崗位,隨便派到什麼地方去。這裡只有建設委員會的人有優勢。”看得出來他是對建設委員會有意見,“這裡人辦事都是哄老爺。老爺還以為機關都認真幹活兒,事實上,都是徒有虛名。”

“不過,這件事應該讓他知道。”乞乞科夫想著,來到上校面前,說他這裡亂七八糟,什麼事情都辦不成,建設委員會偷盜成風,毫無顧忌。上校一聽,十分震怒,馬上拿來紙和筆,寫了幾條非常嚴厲的質問:建設委員會憑什麼私自調動不歸它管的官吏?總經理為什麼允許呈文受理委員會主任沒有交接完工作就去進行偵查?呈文受理委員會只剩下個名字,村務委員會為什麼視若無睹?

“哼,瞎折騰!”乞乞科夫想著,開始道別。

“不,我不放您走。不消兩個小時,我保您滿意。我會把您的請求交付給一個剛剛大學畢業的罕有之才去做。您可以到圖書館休息一下。那裡您需要的應有盡有:書、紙、鵝毛筆、鉛筆,什麼都有。您請隨便用,您就是那裡的主人。”

科什卡列夫說著,把乞乞科夫帶進了書庫。書庫是一個大廳,滿滿當當擺滿了書,還有動物標本。什麼森林學、畜牧學、養豬學、園藝學等,各種各樣的書;各種雜誌和手冊堆積如山,有許多介紹育馬學和自然科學最新成果的雜誌。甚至還有《作為一門科學的養豬學》的書。乞乞科夫看到這些並不是供人消閒的書,就又到另一個書櫃前——真是剛避開了狼又碰上了虎:全是哲學書。有一本書叫做《科學意義上的哲學》。眼前是六卷集的一部著作,書名是《思維引論——關於共性、總體、本質的理論,兼論社會生產兩極分化之本質》。乞乞科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亂翻了一通,每頁上都是“表現”“發展”“抽象”“封閉性”“嚴密性”之類的詞。“這不適合我。”乞乞科夫說罷來到第三個書櫃跟前,這個書櫃裡面是文藝類的書。他抽出一大本書來,插頁有些淺俗的神話插圖,就翻看起來。這符合他的審美。這種畫兒,中年未婚男人是愛看的,聽說最近連那些靠看芭蕾舞提高了口味的小老頭兒們也愛看。沒有辦法,這個世紀的人就是偏愛刺激性的東西嘛。乞乞科夫翻完了這本,剛要去再拿一本類似的,科什卡列夫上校回來了,他春風滿面,手裡拿著一張紙。“都辦完了,而且辦得很好。我和您說過那個人的,理解力真的強過其他人。所以,我要重用他,我要特設一個最高管理局,讓他當局長。看,這是他寫的……”

“啊,感謝上帝!”乞乞科夫想了下準備聽下去。

上校讀道:“感謝大人不棄,託付重任,卑職上任後思索再三,謹將個人意見陳述如下:一,六品官、勳章獲得者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的請求有不妥之處:請求書把因受意外登記的農奴也列入了死農奴。他所謂的死農奴可能是指將要死去的農奴,而不是已死的農奴。

因為已死的農奴是不能再買賣的。已經沒有,又哪來的買賣?這是有違常理的。而且這位先生文學造詣顯然不深……”科什卡列夫讀到這裡停了一會兒說:“在這裡,這個傢伙……他刺了您一下。不過看得出來,他是有才氣的,很有些大臣的筆致;可他卻只是在大學裡荒廢了三年,甚至沒畢業。”

科什卡列夫接著讀道:“……文學造詣顯然不深……該先生的文中竟提到‘已死’魂靈,凡是學習過認識論的人都知道魂靈是不死的。

“二,上述所說的農奴,不論是外來的,還是新生的,或者是該先生所指的死農奴者,沒有被抵押,由於所有的農奴毫無例外都被抵押一光,並且每個農奴以加價一百五十盧布被轉手抵押,只有小村古爾邁洛夫卡例外,該村也是因為和普列季謝夫存在爭議,不能進行買賣和典押。”

“那您早些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白白浪費我的時間?”乞乞科夫心有不甘地問。“我事先怎麼能知道呢?文書的作用正是如此啊。看,這一切都一清二楚啦。”

“這個混蛋,愚蠢的東西!鑽書本都學會些什麼呢?”乞乞科夫心裡罵道。於是拿上起帽子,沒有任何禮節,走出了屋子。車伕站在車旁準備隨時動身,知道沒有必要卸車,因為如果要餵馬準會要求寫出書面申請來,撥付燕麥的批示要第二天才能下達。不管乞乞科夫多麼粗魯無禮,科什卡列夫對乞乞科夫還是非常有禮貌非常客氣的。科什卡列夫強行握住乞乞科夫的手,還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窩上,感謝他,說乞乞科夫提供給他一個機會,讓他真正瞭解了生產程序;說必須有申訴和指責,因為一切都會有疏忽,村務管理的機器彈簧就會生鏽,就會鬆弛;說這件事的結局讓他萌生了一個好的念頭——設立一個新委員會,新的委員會將是監督建設委員會的工作的,到時就沒有人敢再盜竊了。

“笨豬!混蛋!”乞乞科夫氣憤地一路上在心裡罵著。此時天已黑了下來。村裡裡閃著星點燈光。接近大門的時候,他從窗子裡看到晚飯擺好了。“您怎麼這麼久才回來?”乞乞科夫進門後,科斯坦若格洛問道。

“您和他聊什麼聊了這麼久?”普拉託諾夫問道。

“折磨死我啦!”乞乞科夫說,“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混蛋。”

“這沒有什麼!”科斯坦若格洛說,“科什卡列夫有個讓人欣慰的作用。他的作用就是他在身上用漫畫的形式,更明顯地反映我們的各種聰明人的愚蠢。這些聰明過頭的蠢人事先不瞭解國內的行情,一股腦兒地把別人的做法照搬到自己的國家來,他們設辦公室、立官署、聘經理、開工廠、辦學校、成立委員會,有幹不完的花樣兒。好像他們管理著一個國家一樣!這就是那些聰明人的鬼花樣!一二年法國人走後,本來有點兒清醒過來的跡象,可是現在這情況又變得亂糟糟的了,比法國人折騰得還厲害。問題是,這個樣子您喜歡嗎?一個地主,地裡的活兒還忙不過來,他又要辦蠟燭廠,聘請倫敦的技師,又去做一個商人!有的混蛋懂得經營,還開起絲綢廠來了!”

“可是你也有工廠啊。”普拉託諾夫說。

“我怎麼會是故意開辦呢?那是自然產生的!羊毛攢多了,沒人買,我就織呢子,織成厚實而樸素的呢子,因為價格低,所以一上市就被搶光了。再舉個例子,六年來,人們一直把沒用的魚鱗丟到我的岸上,咳,怎麼處理呢?我就用這些魚鱗熬膠,結果賺了四萬盧布。我的工廠都是在這種情況下開起來的。”

“好精明!”乞乞科夫看著他,心中暗道,“掙錢的一把好手!”

“並且因為這樣,我不蓋房舍,在我的莊園裡看不到高樓大廈。我也不聘請國外的技師。至於農民,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們和農業脫離開。在我工廠裡工作的都是外地農民遇到天荒來掙口飯吃的。這種工廠能開設很多。只要細細盤算自己的家產,就會知道隨便哪塊破布都能派上用途,隨便哪種廢物都能增加收入,讓你推都推不開,不想要也不行。”

“了不起!最了不起的是什麼廢物都能增加收入!”乞乞科夫說。

“嗯!不止是這樣!……”科斯坦若格洛沒把話說完:他心裡升起了一團怒火,想大罵鄰近的地主們,“有這麼個地主,您猜他開辦了什麼實業?他在村裡用石頭蓋了一所房子做養老院!慈善事業!……你如果想幫助人,你就去履行你的基督教徒的職責幫助每個人好啦。要讓兒子去孝敬病中的老父,而不是創造條件讓他把父親推出門去。最好是讓他有養活親人的能力,讓他有錢去做這件事,盡全力讓他去做;而不是讓他不做,不然他會不記得一個基督教徒應盡的義務。真是一些十足的堂吉訶德!……一年花兩百盧布在養老院裡養一個人!……這些錢足夠我在村裡養活十個人!”科斯坦若格洛氣得嚥了口唾沫。養老院對乞乞科夫來說並不感興趣。他想更多地知道如何使廢物都能增加收入;但科斯坦若格洛越來越氣憤,話也多起來:“另一個堂吉訶德創立了學校!唉,對人來說讀書寫字有知識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可他如何做的呢?他村裡的農夫和我說:‘老爺,這是怎麼了?我們的孩子不聽話了,不想幫我們幹活兒,個個都想當錄事,可錄事一個就夠啦。’這就是結果!”

乞乞科夫也不想聽辦學的事,但是普拉託諾夫接過了這個話茬兒:“現在不需要錄事,這不用說,但是今後會有用的呀。要為子孫後代考慮嘛。”

“老弟,你真聰明!你們總是想著子孫後代!人人都以為自己是什麼彼得大帝。先看看自己的腳下吧,別總盯著子孫後代;要先讓農民富起來,讓他們有工夫自願去學習,而不是現在手裡拿著教鞭對他們說:‘學習!’為什麼人們竟然本末倒置!……好,您聽我說:現在由您來公斷……”話說到這裡科斯坦若格洛往乞乞科夫身邊挪了挪,為了能讓他更深入地洞察事情的概要,他用一根手指扣住了他燕尾服的一個釦眼。“您說,這還不夠清楚嗎?農夫依靠於你的原因,就是希望你能帶給他們豐衣足食的生活。怎樣才能讓他們豐衣足食呢?一定是要讓他們努力種田嗎?那你是不是應該努力讓他們成為一個會種田的人。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不,那些自以為是的傢伙竟說:‘必須讓他們脫離這種狀態。他們生活得太簡單啦,必須讓他們看看奢侈品。’他們自己都被這種鋪張的生活變得已沒有人樣了,鬼才知道他們都是得了些什麼病,現在十八歲的小孩子都要去嘗試各種風流韻事:牙沒有了,頭髮也掉光了,現在又想來傳染農夫了。上帝保佑,我們現在只剩下了這麼一個還未被傳染上這種絕症的健康階層!就為這個原因,我們感謝上帝。依我看種田人才是最應受到尊敬的。但願上帝把大家都變成農民!”

“怎麼,您以為種田更掙錢嗎?”乞乞科夫問道。

“不是更掙錢,而是更合情理。種田要流汗,人勤地不懶。俗話這麼說總是有一定理由的。而世世代代的經歷更說明,種田人更純潔。哪兒以農業為根本,哪兒就能安居樂業;沒有貧窮,沒有奢靡,只有富裕。俗話勸人務農,勞動吧……耍花槍沒用!我對農夫說:‘不管給誰勞動,給我也好,給你自己也好,還是給鄰居,你都要勞動。只要你肯勞動,我願意幫助你。沒有牲畜,我給你馬,給你牛,給你馬車……你需要什麼就提供給你什麼,但是你得勞動。如果你家業搞得不好,一塌糊塗,缺衣少食,我會氣死。我討厭不務正業。我教導你,無非是讓你勞動。’哼!大家都開工廠來增加收入!你首先得讓你手下的所有農夫都富裕起來吧,那個時候就算你不開作坊,不開工廠,不要那些愚蠢的花樣也能富起來。”

“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您說的話叫人百聽不厭呢,”乞乞科夫說,“先生,您真是讓我仰慕不已啊,能否請告訴我:如果我是一個地主,就在貴省,我應該把精力主要放在哪裡呢?為了實行一個公民的重要職責而想在短時間內發家致富,那有什麼辦法呢,又要如何呢?”

“怎樣能發家致富嗎?要這樣……”科斯坦若格洛正說著——“吃飯去吧。”女主人說罷,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用披肩裹了裹打了一個寒戰的嬌嫩身體。乞乞科夫以軍人的敏捷馬上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的笑容溫文爾雅,姿態優雅地把胳臂像秤桿似的伸給女主人,挎著她洋洋得意地穿過兩個房間走進了餐廳,頭保持著微微偏向一側的姿勢。侍僕揭開了湯碗的蓋兒,大家把餐椅向桌子方向移了移,就開始喝湯。湯喝完了,又喝了一杯果酒(果酒味道好極了),乞乞科夫向主人說:“尊敬的先生,請允許我接著繼續剛剛被打斷的話題。您說應該怎麼辦,怎麼做,怎麼會更好……”

……原文此處缺失。

“這座莊園,現在他要價四萬,我會馬上給他。”

“嗯!”乞乞科夫思索起來,有些膽怯地問道,“您自己為什麼不買下來呢?”

“人要知道分寸哪。我的莊園已經夠我忙活的了。何況我們這裡的貴族們已經對我有所不滿了,說我乘虛而入買地佔便宜啦。這些話,我聽夠了。”

“貴族這是誹謗!”乞乞科夫說道。

“敝省的情況……您想不到他們是如何說我的。他們一直管我叫一等小氣鬼和守財奴。而對他們自己卻什麼事都可以寬容。他們的口頭禪是:‘我是把家產花光了,可那是因我生活中有更高階需求啊。我需要書籍,我過奢侈的生活,目的是支援工業的發展哪;如果我一輩子像科斯坦若格洛那樣,過著牛一般的生活,也不會破產哪。’聽他們說的!”

“我也好想當這樣的一頭牛啊!”乞乞科夫說。“他們之所以那樣說我,是因為我從不宴請他們,也不借錢給他們。我不宴請他們是因為我認為這是一種負擔——我不習慣這種事。可是如果他們來我家我吃什麼你跟著吃什麼——那我非常歡迎!說我不願借錢給人——那是說謊。如果真有需求來找我,和我說清楚用我的錢去做什麼,而我聽了之後認為這錢你花得有道理,能帶給你明顯的好處,我是不會拒絕的,甚至利息都不要。但是拿錢去往風裡扔,我才不幹呢。讓他們諒解我這一點兒吧!他們要為他們的情婦舉行一次什麼宴會,要買新的傢俱擺闊氣,我如何能借錢給他們呢!……”

說到這裡,科斯坦若格洛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差點兒當著太太的面兒說出幾個不文雅的罵人的字眼兒來。他那表情生動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憂鬱的陰影,額頭上有了一些橫的或者豎的皺紋,這說明他真動肝火了。乞乞科夫喝了一杯葡萄果酒說:“打斷下,尊敬的先生,請允許我接著請教您方才中斷的話題。如果是我買下了您剛剛提到的那座莊園,需要多長時間我才能富裕……”

“如果您想快速致富,”科斯坦若格洛顯然怒氣未消,語氣生硬而斷斷續續地說,“那您永遠也富不了;如果您對時間長短不在意,那您不久就會富起來。”

“原來是這樣!”乞乞科夫說。

“是的,”科斯坦若格洛氣鼓鼓地說,好像對乞乞科夫生氣了,“必須要愛勞動。不這樣,什麼事兒也做不成。必須要愛農業,這點沒錯!並且要相信,這裡絕不無聊。人們說在鄉下悶得發慌,但是如果要我過城裡他們那樣的生活,哪怕只一天,那也會憋死!莊園主沒時間發呆。莊園主的生活並不空虛,充實極了。一年四季各種工作一件接一件的,何況這都是些什麼樣的工作啊!——那是能真正能陶冶人情操的工作,且不說這些工作多麼複雜多變。人是在跟自然,跟季節一起前進呀,不管自然中完成一件什麼事情,他都有參與和謀劃。春天還沒來,各種工作就忙開了:要儲備木柴和各類物品以便在道路泥濘交通不暢時使用;要準備種子;糧食要倒庫,要重新過磅,要晾晒;要重新制定租賦標準。雪化了,河開了,就得忙活起來了:碼頭上要裝船,樹林要修剪枝條,花園裡要種樹,到處都要耕地,菜園要用鐵鍬,大田要用犁和耙。播種的季節來了。無聊?這是在播種明天的收穫!夏天——割草,這是種田人最重要的日子。無聊?莊稼到該收割的時候;割起來沒個時候,收完黑麥再收小麥,收完大麥再收燕麥,然後是剝大麻。再然後是垛草垛,還有碼莊稼垛。八月剛過一半,什麼都要運到場院裡。秋天到了,再秋翻,種上能過冬的作物,修糧倉、烘乾房、畜圈,嚐嚐新糧食,糧谷開始脫粒。冬天到了,也不能閒著:往城裡運貨,每個場院都在打場,打出的糧食從烘乾房再運進糧倉。砍伐樹木,鋸冬天的劈柴,運磚石木料,準備開春修蓋房舍。工作多得都數不過來,而且變化多端!要到磨坊看看,到工廠看看,到作坊看看,還要到打穀場看看!還有要去農夫家裡看看他們在給自己幹什麼。無聊?看到一個木匠斧子用得漂亮,我跟過節一樣高興,能在他跟前站上兩小時: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好工匠。看到這一切都有某種創造性,看到四周的一切都有發展,帶來成效和收入,我當時的心情真說不出多麼高興。這並不是因為錢增多了——錢不過是錢而已——而是因為這一切都是你乾的,因為你操作著這一切哪,你是這一切的創造者啊,你就是一個神仙,簡直能點石成金。您到哪裡找得到可以和這相比的樂趣呢?”科斯坦若格洛說罷,抬起頭來,臉上的皺紋都不見了。他像是舉行登基大典的皇帝一樣,滿面春風。“是的,遍走天下也找不到這樣的樂趣!在這裡,就在這裡,人在效仿上帝。上帝給自己找到創造世界的最大的樂趣,他也要求人要成為幸福和繁榮的創造者。這怎能被看成無聊的事情呢!”

乞乞科夫專注地聽著主人侃侃而談,像聽極樂鳥唱歌一樣。他兩眼發亮,豔羨不已,臉上表露出內心的甜蜜,看起來他原意一直聽下去的。

“康斯坦丁!該起來啦。”女主人說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普拉託諾夫站了起來,科斯坦若格洛也站了起來,乞乞科夫也站了起來,雖然他還想坐著一直聽下去。他的胳膊又像秤桿似的伸過去,摟著女主人走出餐廳。只是他的頭已不再優雅地偏向一側了,動作也並不敏捷了,因為他的頭腦塞滿了一些真正重要的念頭。

“不管你怎麼說,我仍然感覺很煩悶。”普拉託諾夫在他們的身後邊走邊說。主人心想:“來客是個很精明的人,談吐文雅,不像個舞文弄墨的傢伙。”這樣想著之後,他的心情更加愉快,好像感到了自己話裡的溫暖,也好像慶幸尋到了一個聽得進賢明建議的人。

他們走進了一間舒適的小房間,房間裡燃著一些小蠟燭,陽臺是用一扇玻璃門代替了窗戶,乞乞科夫感到長久以來不曾有過的舒服,像是長久漂泊之後又回到了家裡,而對於漂泊的結果他得償所願,說了聲“夠了”,就丟掉了依靠走路的柺棍。這種舒心的心情是主人發表的那一席智慧的談話所給予他的。所有的人都會聽到過一些比任何話都讓他感覺親切的話。通常是這樣的情況:在最僻遠的窮鄉僻壤,在最荒涼的荒村野店,你偶然間碰到的一個人,他說的一席感人肺腑的話會讓你忘了自己,忘了旅途的苦悶和客店的齷齪,忘記了現今的愚蠢昏庸、爾虞我詐的上流社會。如此度過的一夜會深刻地烙印到你的心裡,永生不會忘懷,清清楚楚地記著所有的一切:當時有誰在場,誰站在那個地方,手裡拿的什麼;四壁、牆角乃至屋裡的各種小擺設都會記得。乞乞科夫也把這一晚的一切都銘記在了心裡了:陳設簡單的這個溫暖的小房間、聰慧主人的臉上充滿著的憨厚表情、遞給普拉託諾夫的鑲著琥珀菸嘴的菸斗、普拉託諾夫噴到亞爾布胖臉上的煙、亞爾布打的響鼻兒、美麗的女主人在那兒不停地說“得啦,別折騰它啦”的音容笑貌、充滿喜氣的蠟燭、牆角的蟋蟀、玻璃門、門外偎依在樹梢上的點點星空、林子裡深處夜鶯的啼叫,他一點兒都忘記不了。“您的一番話讓我豁然開朗,尊敬的康斯坦丁•費奧多羅維奇,”乞乞科夫說,“我敢說在全國也沒有像您這樣聰慧的人哪。”

科斯坦若格洛笑了笑,說:“不,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倘若您想找有智慧的人,我們這裡還真有一個,他可是真正號稱為‘有智慧的人’,他比我強多了。”

“這是誰呢?”乞乞科夫詫異地問道。

“是我們的包稅人穆拉佐夫。”

“我聽說過這個人!”乞乞科夫叫道。

“這個人不要說管理一個莊園了,管理一個國家都是可以的。我如果有一個國家,我會立刻委任他當財務大臣。”

“我聽說過他。人們把他傳得神祕極了,聽說他賺了一千萬。”

“哪兒只一千萬呢!已經超過四千萬啦。不久半個俄國都要歸他啦。”

“您說什麼!”乞乞科夫瞠目結舌地驚叫了起來。

“肯定是這樣。他的資產現在以讓人難以相信的速度增長。這是大家都看到的。只有幾十萬的人發財是慢的;有著幾千萬的人呢,資金雄厚,不管做什麼,都會翻個兩三番。他涉獵的範圍太寬了。沒有跟他競爭的對手。沒人能和他比試。買東西給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沒人敢和他搶。”

乞乞科夫呆若木雞,盯著科斯坦若格洛的眼睛,吃驚得上不來氣。稍微恢復常態之後,他說:“不敢想象!真是石破天驚!人們觀察一隻小甲蟲的時候會對上帝的智慧感慨萬分:對我來說,一個凡人竟有這麼一筆鉅款太不可思議了!請允許我打聽一下:擁有這樣一筆鉅款,開始時是不是採取些不良手段?”

“完全是用無可非議的途徑,使用最正當的手段。”

“我不信,尊敬的先生,原諒我,我不信。如果是幾千塊還有可能,幾千萬……”

“相反,幾千塊不用惡劣的手段很難,幾千萬卻十分容易。有幾千萬的富翁犯不著走歪門邪道:他走筆直的大道,碰到什麼拿什麼!其他人誰也拿不起來。”

“不敢想象!最不敢想象的是這一切竟然是從一戈比開始的!”

“當然,這是事物發展的規律啊。”科斯坦若格洛說,“如果誰一生下來就有千百萬家產,靠這些家產養著長大,那他也就不會發財了,還會染上各種不良的嗜好,這種嗜好可多得很哪!所以必須從頭開始,不能從中間開始。從一戈比開始開始,從底下,要從底下開始。只有從底下開始,才能知道世間冷暖,以後才能做人處世。只有親自嘗試過各種滋味,明白每一文錢都來得不容易,吃盡苦中苦,那你才會聰明起來,以後辦什麼事才不會出差錯、栽跟頭。明白吧,這才是真理。必須從頭開始,而不是從中間開始。如果有人跟我說:‘借我十萬,我就會馬上發財。’我不會相信,他那是去撞大運,並不一定會成功。要從一戈比開始。”

“這麼說,我會發財嘍,”乞乞科夫說,“因為我就是從身無長物開始的呀。”

他說的是死農奴。

“康斯坦丁,該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歇息啦,”女主人說,“你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

“您一定會發財的,”科斯坦若格洛說,並沒有理會女主人的話,“黃金會像河水一般連綿不絕地流到您身邊。您掙的錢會讓您沒地方放。”

乞乞科夫像著了魔一樣呆坐在那裡,腦子裡不停閃過一幕幕黃金夢。

“真的,康斯坦丁,應該讓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休息啦。”

“你怎麼啦?如果你困了,你自己回去睡嘛!”主人說完也把自己的話停住了,因為普拉託諾夫的打鼾聲已響起來了,接著亞爾布發出了更大的鼾聲。遠處依稀傳來了更夫敲打生鐵塊的聲音。已經半夜了。科斯坦若格洛看到確實應該睡了。大家相互道了晚安,各自離開,立即就都回去入睡了。

只有乞乞科夫一個人沒睡著。他的頭腦特別亢奮。他在想怎樣能成為一個像科斯坦若格洛那樣的地主。聽完主人的一番話,一切明瞭了。發財的可能性已經非常明顯。經營管理一座田莊這件困難的工作,現在已變得簡單明瞭,他認為自己天生就有這種本事,他開始認真思考買一座真實存在的莊園替代虛構中的莊園。他決定用抵押死農奴得到的錢買一座實實在在的莊園。他在想象著自己正按照科斯坦若格洛的教導勤奮努力地管理著自己的莊園,在沒有把舊東西完全吃透的時候,決不用新東西;要親自檢視每種情況,要了解所有農奴,要戒除各種不良嗜好,要全身心地勞動和管理。今後要在莊園裡建立起嚴密的秩序來,每個齒輪要互相作用地推動著,管理機器就會積極運轉,那時他將感受到的心情,現在他已經感覺到了。勞動將會緊張有序地進行;就像一盤轉動著的磨盤把麥粒磨成麵粉一樣,他要把各種廢物和垃圾都變成錢,變成叮噹響的錢。神奇的主人好像還站在他面前,不曾離開他。這是全俄國第一個讓他感到有智慧值得尊敬的人。到目前為止,能讓他敬佩的人要麼是官高,要麼是有錢!而真正因為智慧讓他敬佩的人一個都沒有。科斯坦若格洛是第一個人。乞乞科夫很清楚不能跟科斯坦若格洛這個人提買死農奴的事,即使隨便討論一下也不行。他在思索另一套方案——購買赫洛布耶夫的莊園。他自己有一萬,再跟科斯坦若格洛借一萬,因為科斯坦若格洛親口說過他願意給任何想要發家致富的人提供幫助。還缺的一萬可以等把死農奴抵押出去再付清。剛買來的死農奴現在還不能抵押,因為還沒有讓他們定居下來的土地。雖然他一直說在赫爾松省有地,可那是規劃中的事。他是計劃要在赫爾松省買地,是因為那裡地價便宜,只要有人肯去住,就可以白給。他還想,哪個地主有逃走農奴和死農奴,也要趕緊去買,地主們都在著急地抵押莊園,不久的將來可能走遍全俄國也找不到沒有抵押出去的土地了。這種想法不停地在他的腦子裡閃過,妨礙他入睡。這時全家都入睡整整四個小時了,乞乞科夫終於也進入夢鄉。沉沉睡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