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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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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階就這樣在屈辱和嘲諷中繼續膽小怕事,繼續惟命是從,繼續等待著,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個判斷。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董傳策、張翀紛紛上書,彈劾嚴嵩奸貪誤國,在明代,彈劾是家常便飯,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問題在於,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首先這三個人是在同一天上書,如果說沒有預謀,很難讓人相信,而自楊繼盛死後,彈劾嚴嵩者大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敢觸這個黴頭的人也越來越少,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膽,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於何人指使,只要查查他們的檔案,就能找到答案: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吳時來、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到底是誰搞的鬼,白痴都能知道。

嚴嵩感覺自己上當了,他意識到這是徐階精心佈置的一次打擊,但他不愧是政壇絕頂高手,立刻想出了對策,一面向皇帝上書,請求退休,而暗地裡卻密奏,表示其背後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這是一次經過精心謀劃的應對,因為嚴嵩十分清楚,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陰謀結黨,一定會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關進了監獄,嚴刑拷問,一定要他們說出主謀,但這三位兄臺敢於彈劾嚴嵩,自然是有備而來,被錦衣衛往死裡打,卻打死也不說。案件查不下去,只好認定他們是心有靈犀,自覺行動,全部都發配充軍去了。

對於這個結果,嚴嵩雖不是太滿意,但也就湊合了,在他看來,自己成功地擊退了徐階的進攻,獲得了勝利。

然而嚴嵩卻忽略了一個問題:以徐階的智商,應該知道這種彈劾不會有結果,為什麼還要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錯了。

真正的勝利者並不是他,而是徐階,因為這不是一次進攻,而是試探,徐階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來了吳時來、董傳策和張翀,安排他們上書彈劾,並向他們事先說明,這是一次必定失敗的彈劾,而他們可能面對免職、充軍,甚至殺頭的後果。

三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標。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彈劾無效,他們被髮配邊疆,然而這只是嚴嵩所看到的那一面,此事的另外一個結果,他卻並不知道。

嘉靖已經不耐煩了,雖說他並不會因為彈劾而處罰嚴嵩,但長年累月,他都要為這位仁兄擦屁股,處理罵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書所記載的那樣:“上雖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厭嵩矣。”

而且嚴嵩還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以嘉靖的聰明,就算沒有證據,自然也知道這次彈劾是徐階所指使的,雖做了個樣子,把三個人逮捕入獄,最終卻還是從寬處理,發配了事。如果他要處理徐階,隨便找個由頭就是了,根本不用什麼證據。

這是一個危險的訊號,它意味著徐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著當徐階和嚴嵩發生矛盾時,皇帝的庇護將不再只屬於某一個人。

老奸巨滑的嚴嵩只看到了對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階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決勝的時機雖然還沒有到來,卻已不再遙遠。

話雖如此,畢竟還是惹了大事,徐階隨即請了大假,躲在家裡閉門謝客,繼續當莊子的兒子——莊(裝)孫子,人也不見,事情也不管。

徐階再次開始了等待,因為時機總是在等待中出現的,兩年之後,當那個人的死訊傳來時,他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因為直覺告訴他,機會已經來到了門口。

陸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這位聰明絕頂、精於權謀的特務離開了人世。終其一生,我們大概可以給他這樣一個評價——懦弱。

出生於名門望族,自幼苦讀聖賢之言,他知道嚴嵩是壞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壞事,但他依然與壞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汙。他掩護過沈煉,保護過裕王,幫助過俞大猷,所謂“多所保全,折節士大夫,未嘗構陷一人”,所謂“周旋善類,亦無所吝”,絕不是能夠隨意得到的評價。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面前,他不敢決裂,也不敢奮起反抗,而最讓他感覺到自己軟弱無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陸炳的老師,當年他主持武會試時,對陸炳十分欣賞,並特意提拔,兩人就此成為了師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

李默是一個正直的人,此外還有點固執,所以在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他和嚴嵩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無論別人如何懼怕嚴嵩,他卻始終不買這位首輔大人的賬。於是當他主持會試,並親自出題的時候,嚴嵩找到了一個將其置於死地的破綻。

在那次會試中,李默出了一道這樣的題目:“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這看上去應該算是一道普通的歷史議論題,並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幾千年的歷史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問題,關鍵在於誰來看以及怎麼看,如果在不恰當的時間得罪了不恰當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沒商量了。

嚴嵩隨即使出了聯想大挪移神功,揭發李默之所以出這個題目,是想影射當今皇帝,雖然這似乎是兩件根本不沾邊的事,但經過嚴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蠱惑,李默終於被皇帝關進了監獄,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裡,其手段真可謂是陰險到了極點。

然而面對這一切,陸炳卻並沒有出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關入牢房,被殘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來,不敢去反抗嚴嵩。

所以雖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雖然他威風八面、位高權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從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銜的唯一獲得者。(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整個明代除陸炳外,無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對於徐階而言,這個人的死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陸炳雖然為人尚可,卻是嚴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決嚴嵩,必然要過他這一關。正如嚴世蕃所說,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無敵手。

現在陸炳已經死了,徐階少了一個強大的對手,然而他仍然無法得到任何幫助,楊博還活著,他也還是極其討厭嚴嵩,但這位仁兄卻不願意也沒法摻和進來,因為他有一個獨特的興趣愛好——打仗。

張居正後來曾經說過,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楊博,這位仁兄之所以名聲在外,是因為他文武兼備,智勇雙全,不但擔任過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後還幹過人事部長(吏部尚書),如此跨專業發展,可謂是複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現,是在與蒙古軍隊對壘的戰場上。

嘉靖三十三年(1554),韃靼發動十餘萬大軍進犯薊州,訊息傳來邊軍非常恐懼,以為要完蛋了。楊博卻十分鎮定,每天都卷著鋪蓋在古北口城牆上打地鋪,呼呼大睡,睡醒了卻也不下去,就在城牆上待著督戰,他不下去,別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這裡,這就可憐了蒙古人,連續打了四天四夜,連牆根都沒摸著,只好全部撤走。

戰後不久,嘉靖為表彰他的功勳,升他為正部級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書,此後他又擔任了宣大總督。這麼一位牛人,之所以沒有進入朝廷,天天在邊界喝風,除了他本人熱愛戰爭,對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嚴嵩同志所賜。

由於嚴世蕃的提醒,嚴嵩對此人戒備萬分,每次嘉靖想起楊博,準備召他回來的時候,嚴大叔不是說他身體不好,就是說邊界太忙,他走不開。就這樣,楊博在祖國邊疆站了十幾年崗,就算想幫徐階的忙也沒轍。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爭,也不靠,每天就等著參加嘉靖同志的追悼會,然後一夜之間奴隸翻身作主人。

但低調的他,卻還是引起了嚴世蕃的注意,此人雖說人品極壞,眼光卻著實極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現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圖,於是他找上了門,並且開門見山:

“我聽說裕王殿下對家父(嚴嵩)一直有所不滿,不知是否屬實?”

這是一句要人命的話,而面對著嚴世蕃的質問,高拱顯現出了超凡的反應能力,他鎮定地回答:

“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嚴首輔是國之棟樑,裕王在皇上身邊多年,一向對嚴大人禮遇有加,傳言絕不可信。”

這句話恩威並施,先說我不得罪你,再講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畢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聰明點。嚴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陣後就走了,高拱卻十分清楚,這位仁兄突然上門,一見面就亮凶器,絕不只是為了過過嘴癮。於是他派人給嚴世蕃送去了厚禮,這才算把事情擺平。

在高拱看來,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階死也好,活也好,都不關他的事。

張居正倒是想插一腳,可他現在只是箇中央大學副校長,才是個正六品官,朝中像他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謂是百無一用。

於是幾番窮折騰,變來變去之後,徐階終於再次弄清了形勢: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可靠的幫手,而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個最為可怕的敵人——嚴世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