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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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裡。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麼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為復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為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終於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矇在鼓裡,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後,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面,去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平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闆也不怎麼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後,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為驚訝,讚歎不已,認為此科狀元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於,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階幹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巨集等人和他有著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託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眾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於得到了肯定。
在那裡,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面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報私仇的費巨集也捱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麼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麼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為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吉士——升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著他。
懷著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麼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著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福建擔任巡案御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裡,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為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為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祕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裡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麼。
聶豹卻笑著搖搖手:
“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你,就為你上最後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著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為安。”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祕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著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為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七品編修,這裡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因為一旦進入這裡,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志,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訊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為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揹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係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復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中央檔案。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麻煩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摺開始。
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於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後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麼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於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御史也湊了熱鬧,跟著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麼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為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著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
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徐階悲痛萬分,他成婚僅僅六年,妻子就永別而去,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連辦理妻子後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得罪了張大人,不能四處走動,必須呆在原地等候處理。
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裡,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因為根據路邊社報道,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御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定了死罪。
徐階終於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實殺頭也沒什麼,眼一閉,心一橫,根據傳統說法,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雖然治不好)。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吊著你玩,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天。
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佈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裡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臺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只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只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只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於,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裡時,重壓之下的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於是他抖擻精神,決定,從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準備後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愷,交給他一些銀兩,只委託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愷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託。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幹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後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罷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後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麼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後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收拾行李便準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後,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於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後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準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準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罷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