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四卷_第三部

第四卷_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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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_第三部

第三部

波羅金諾會戰以及緊隨其後的莫斯科的被佔領和法國人的不戰而逃,是最值得借鑑的歷史現象之一。

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贊同,各個國家和民族的外事活動在他們彼此之間發生衝突時是以戰爭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軍事上取得的或大或小的勝利直接影響著這些國家和民族政治力量的增強或者減弱。

史書常常記載,某某國王或者皇帝與另外一個國王或者皇帝發生爭吵後,召集部隊同仇敵的軍隊作戰,他獲得了勝利,打死三千人、五千人或者一萬人,從而征服了那個國家和擁有幾百萬人的整個民族,不管這種記載多麼奇怪,不管為什麼只佔一個民族百分之一的力量的軍隊戰敗會迫使這個民族屈服是多麼不可理解,但是所有歷史事實(據我們所知)都證明以下說法是正確的,即一個民族的軍隊對抗另一個民族的軍隊取得的或大或小的勝利,是這些民族力量增強或者消減的原因,或者至少也是重要的標誌。軍隊贏得了勝利,戰勝民族的權利立刻增加,而戰敗者的權利則受到損害。軍隊打了敗仗,這個民族根據失敗的程度會喪失一些權利,而在軍隊徹底戰敗的情況下,就完全被征服了。

從遠古直至現代向來如此(據史書記載)。拿破崙發動的所有戰爭都是這一法則的明證。根據奧地利軍隊戰敗的程度,奧地利失去了一些權利,法國則增加了一些權利和力量。而法國人在耶拿和奧爾施泰特附近取得的勝利使普魯士喪失了獨立。

但是一八一二年突然發生了變化,法國人在莫斯科近郊取得勝利,佔領了莫斯科,此後在沒有再戰的情況下並非俄羅斯不復存在,不復存在的是拿破崙的六十萬大軍,然後是拿破崙的法國。硬給歷史規則拼湊事實,說波羅金諾戰場仍在俄國人手中,說莫斯科被佔後又打了幾場毀滅拿破崙軍隊的戰鬥,這是不行的。

在法國人取得波羅金諾會戰的勝利後,不僅沒打過一次重大戰役,就連一次多少有點意義的戰鬥也沒打過,可是法軍卻不復存在了。這說明了什麼呢?如果這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例子,我們就可以說,這一現象並不具有歷史意義(這是當某事不符合歷史學家們的評價尺度時他們擺脫困境的手段);如果涉及的是隻有少量部隊參與的短暫衝突,那麼我們就可以把這一現象看作是例外;但是這一事件發生在我們父輩眼前,對他們而言要解決的是國家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且這場戰爭是所有著名戰爭中最偉大的戰爭……

一八一二年戰爭中,從波羅金諾會戰至法國人被驅逐出境這一時期表明,打贏一場戰役不僅不是征服他人的理由,甚至也不是征服他人的固定標誌;表明決定各民族命運的力量並不在征服者那裡,甚至不在各個軍隊和各場戰役中,而在別的什麼東西上。

法國曆史學家在記述法軍撤離莫斯科前的狀況時斷言,這支偉大的軍隊一切都完好無損,只有騎兵、炮兵和輜重車輛例外,因為他們沒有糧草餵馬和牛。這個災難是無法解決的,因為郊區的農夫們燒掉自己的乾草,不給法國人。

打贏了一場戰役卻沒有帶來常見的結果,因為在法國人撤離後趕著大車進入莫斯科劫掠城市、根本就沒有表現出個人的英雄氣概的農夫卡爾普和弗拉斯以及無以計數的這樣的農民,並沒有把乾草運到莫斯科賣許諾給他們的好價錢,而是把它燒掉了。

我們設想有這樣兩個人,他們按照劍術的全部規則進行決鬥:擊劍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突然其中一個對手覺得自己受了傷——他明白傷得不輕,有生命危險,於是他丟開劍,順手抄起身邊的大棒子揮舞起來。我們再設想,這個對手為了達到了目的理智地使用了最好最簡單的手段,與此同時,他受騎士傳統的影響想要掩蓋事情的實質,堅持說他是按照劍術的所有規則在擊劍中取得勝利的。可以想象,如果如此描述這場決鬥的過程是多麼混亂和含糊不清。

要求按照劍術規則進行決鬥的劍客就是法國人,扔下劍而拿起大棒子的對手是俄國人,極力按照劍術規則來解釋這一切的,則是記述該事件的歷史學家們。

從斯摩稜斯克發生大火時起,一場不符合任何以往戰爭傳統的戰爭就開始了。焚燒城市和鄉村,交戰後退卻,波羅金諾給予沉重一擊後又撤退,放棄和燒燬莫斯科,抓捕搶劫者,阻截各種運輸工具,開展游擊戰——所有這些都不符合規則。

拿破崙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以擊劍者的正確姿態停留在莫斯科,看到懸在他頭上的是大棒而不是對手的劍,從那個時候起,他就不停地抱怨庫圖佐夫和亞歷山大皇帝,說戰爭違背了一切規則(似乎存在著一些殺人的規則似的)。儘管法國人抱怨不遵守規則,儘管俄國高層人士不知為何覺得用大棒打仗可恥,想按照一切規則擺好第四種姿勢、第三種姿勢,以第一種姿勢做出巧妙的攻擊等等——但是人民戰爭的大棒以其令人生畏而又威嚴的力量舉了起來,不過問任何人的喜好和規則,雖然粗魯簡單,但卻目標明確、毫無顧忌地舉起來、落下去,痛打法國人,直到法國人停止侵略為止。

這個民族是幸運的,它沒有像法國人在一八一三年那樣按照所有規則行過禮、掉轉劍柄後優雅虔敬地把劍遞給寬厚仁慈的勝利者;這個民族是幸運的,它在經受考驗的時刻不管別人在類似情形下如何按照規則行事,都不假思索而又敏捷地順手抄起大棒,用這根大棒痛打,直到心中的屈辱和復仇的感情被蔑視和憐憫所取代。

以分散的兵員對抗擠成一團的兵員,是對所謂的戰爭規則的最明顯、最有利的一種背離。這類行動常常在具有人民性質的戰爭中表現出來。這些行動的方式不是一群人對抗一群人,而是分散開,單獨出擊,遭到大部隊進攻就立刻逃跑,然後有機會時再出擊。西班牙的游擊隊員這樣做過,高加索的山民這樣做過,俄國人在一八一二年也這樣做了。

人們把這類戰爭稱為游擊戰爭,並且以為這樣稱呼就說明了它的意義。但是,這類戰爭不僅不符合任何規則,而且還與眾所周知的、公認為絕對正確的戰術原則直接對立。這種原則規定,進攻者應該集中自己的部隊,以便在交戰時兵力強於對手。

游擊戰爭(歷史證明,它常常能夠獲勝)與這種原則直接對立。

這種矛盾之所以產生,是因為軍事科學把軍隊的力量與其人數等同起來。軍事科學認為,軍隊人數越多,力量就越大。權力通常掌握在人數較多的軍隊手裡。

軍事科學持有這種觀點,就類似於那種只考察力與其質量的關係的力學,會認為各種力量之間相等或者不等是因為它們的質量相等或者不等。

力(運動量)等於質量乘以速度所得之積。

在軍事上,軍隊的力量也是質量乘以某種東西、某一未知數X所得積。

軍事科學看到歷史上有無數軍隊人數與力量不相符的例子,看到一些小部隊戰勝大部隊的事實,便含糊地承認存在這種未知的乘數,並且竭力要麼在軍隊佈陣的幾何圖形中、要麼在武器裝備中、要麼在——最常見的做法——統帥們的天才中尋找。但是帶入乘數的所有這些值,都沒有得出符合歷史事實的結果。

其實,只要摒棄那種為討好英雄們而對最高當局在戰爭期間下達的指令的效力所持的固定的虛偽看法,就能找到這個未知數X。

這個X就是軍隊計程車氣,也就是組成軍隊的所有人甘願打仗和冒各種危險的或大或小的意願,完全不取決於人們是否在天才或者非天才的指揮下作戰、分成三路還是兩路、用大棒還是用每分鐘射擊三十次的火槍。抱有強烈的作戰願望的人也常常讓自己擁有最利於打仗的條件。

軍隊計程車氣——就是那個與質量相乘得出力量之積的乘數。確定和表達軍隊計程車氣這個未知的乘數,是科學的任務。

這個任務是有可能得到解決的,只要我們不再任意用力量得以表現的那些條件,諸如統帥的命令、裝備等等,把它們看作乘數來替代整個未知數X的值,而是承認這整個未知數,即或大或小的作戰和甘冒風險的願望。只有那時,如果用方程式來表示已知的事實,透過比較這個未知數的相對數值,能夠有希望確定未知數本身。

十個人、十個營或者十個師與十五個人、十五個營或者十五個師作戰,戰勝了十五個的那一方,即把對方全部打死或者俘虜,而自己損失了四個;結果是,一方損失了四個,而另一方損失了十五個。因此,四就等於十五,即4X=15Y,由此得出X:Y=15:4,這個方程式並沒有給出未知數的值,但是它表明了兩個未知數之間的比例。如果把透過不同方式取得的一些歷史單位(戰鬥、戰役、戰爭階段)代入這樣的方程式,就會得到一些資料,在這些資料中應該存在並能夠得到揭示的一些規律。

在進攻時應該集中大量人馬行動而在撤退時應該分散兵力的戰術原則無意中只證明了這樣一個真理,即軍隊的力量取決於它計程車氣。率領眾人冒著炮火前進,比擊退進攻者需要更多的紀律,而這種紀律只有透過大隊人馬的運動才能達到。但是這個規則忽視了軍隊計程車氣,不斷顯示出它原來是錯誤的,尤其是在軍隊士氣急劇高漲或者低落之處——在所有的人民戰爭中,它常常與現實驚人地矛盾。

法軍在一八一二年撤退時,雖然按照戰術應該分散自衛,但是卻擠成一團,因為軍隊士氣低落得只有大量人馬才能把軍隊維持住。俄國人則相反,按照戰術本應該集中大量部隊進攻,可實際上卻很分散,因為士氣高漲得一些單個的人不等接到命令就打擊法國人,無需強迫他們去承受困難和冒風險。

所謂的游擊戰爭是在敵人進入斯摩稜斯克的時候開始的。

在游擊戰爭得到我國政府正式認可之前,就已經有數千敵人——掉隊的搶劫者和糧草徵集者——被哥薩克和農民們消滅,他們打死這些人是不自覺的,就像一群狗不自覺地咬死一隻到處亂竄的瘋狗一樣。傑尼斯·達維多夫以其俄羅斯人特有的敏銳,第一個明白了那個可怕的、不問戰術規則地消滅法國人的大棒的意義,在使這種戰爭方式在合法化的道路上邁出第一步的榮譽是屬於他的。

八月二十四日,達維多夫的第一支游擊隊組建起來,這支隊伍組建後其他隊伍也紛紛成立。戰局越發展,這類隊伍的數量也就越來越多。

游擊隊員們一部分一部分地消滅著那支偉大的軍隊。他們收拾著那些自動從乾枯的樹——法國軍隊——上掉下來的葉子,有時也搖撼這棵樹。十月份,在法國人向斯摩稜斯克逃跑的時候,這種人數不等、性質各異的部隊就有幾百個。有仿效正規軍的所有做法、擁有步兵、炮兵、司令部以及各種生活設施的部隊,有隻有哥薩克騎兵的部隊,有小股的、混合的、既有步兵又有騎兵的部隊,有無人知曉的農民和地主的部隊。有一個教會執事擔當了一支部隊的頭目,這支隊伍在一個月裡抓到幾百個俘虜。有一個村長的老婆名叫瓦西里薩,她打死了幾百個法國人。

十月份的最後幾天是游擊戰爭的**時期。在這種戰爭的初期階段,游擊隊員們也驚異於自己的膽大妄為,他們每時每刻都擔心被法國人抓住或者被包圍,因而馬不卸鞍、幾乎人不下馬地躲藏在森林裡,時刻提防被追擊。這個階段已經過去了,此時這場戰爭已成定局,大家都很清楚,對法國人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和不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現在只有那些設有司令部、按照規則遠離法軍活動的部隊的首長們還認為許多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而那些早就開始行動並在近處觀察法國人的微不足道的游擊隊們,則認為那些大部隊長官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是可以做到的。深入到法國人中間的哥薩克和農民們認為,現在一切事情都是可以辦得到的。

十月二十二日,當了一名游擊隊員的傑尼索夫和他的隊伍正處於打游擊戰的熱情最高的時刻。從清晨起,他和自己的隊伍就在行動。他整天在靠近大路的樹林裡活動,監視著一支龐大的法國騎兵用品和俘虜運送隊,這支隊伍遠離了其他法軍,但有強大火力掩護,據偵察兵和俘虜說,這支部隊正開往斯摩稜斯克。知道這支運送隊的不僅有傑尼索夫和在傑尼索夫附近活動的多洛霍夫(現在他也是帶領著一支不大的隊伍的游擊隊員),還有設有司令部的大部隊的首長們:大家都知道這支運送隊的情況,並且像傑尼索夫所說的那樣,都對它垂涎三尺。兩個大部隊的司令——一個是波蘭人,一個是德國人——幾乎同時給傑尼索夫送來信,邀請他參加他們的隊伍,以便攻擊運送隊。

“不,老兄,我自己也不比別人差。”傑尼索夫讀完這些信說,他給德國人回信說,儘管懷有在如此英勇而又知名的將軍麾下服務的意願,但是他不得不放棄這樣的福分,因為他已經接受波蘭將軍的指揮了。他給那個波蘭將軍也寫了同樣一封信,告知說他已經接受德國將軍的指揮了。

這樣安排完以後,傑尼索夫打算不向上司報告,而與多洛霍夫一起用他們不大的兵力去襲擊和截獲這個運送隊。十月二十二日,運送隊正從米庫林諾村向沙姆舍沃村轉移。從米庫林諾村到沙姆舍沃村的道路的左側是一片大樹林,有些地方延伸到路邊,有些地方離道路一俄裡或者更遠。傑尼索夫帶著部隊整天在這些樹林裡走動,時而深入林中,時而來到林邊,盯著行進中的法國人。早上,在離米庫林諾村不遠處樹林靠近大路的地方,傑尼索夫部隊中的一些哥薩克人截獲了兩輛陷入泥濘中、載有騎兵馬鞍的法國大車,把它們運進了樹林裡。從那時起到晚上部隊都沒有進攻,一直監視著法國人的行動。不要驚動他們,讓他們安心地到達沙姆舍沃村,那時再與傍晚到林中守林人的小屋(離沙姆舍沃村一俄裡)來協商的多洛霍夫會合,在次日黎明時從兩側突如其來地發起進攻,一舉把他們全部打垮和俘虜。

在後面,在離米庫林諾村兩俄裡樹林緊靠大路的地方,佈置了六個哥薩克人,他們應該在出現新的法軍縱隊時立刻報告。

在沙姆舍沃村前方,多洛霍夫也應該同樣監視大路,以便了解在多遠的地方還有其他法國軍隊。估計這支運送隊有一千五百人。傑尼索夫有二百人,多洛霍夫大概也有這麼多人。但是法軍在數量上的優勢沒能阻止傑尼索夫。他還需要知道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這是些什麼部隊;為了這個目的傑尼索夫需要抓個舌頭(即敵人縱隊中的一個人)。早晨襲擊法軍大車時幹得太急了,押車的法國人全都打死了,只活捉了一個掉了隊的、根本說不清縱隊是什麼部隊的小鼓手。

傑尼索夫認為再襲擊一次比較危險,會驚動整個縱隊,因此他派自己隊伍裡的農民吉洪·謝爾巴特到前面的沙姆舍沃村去——如果可能,哪怕抓住一個在那裡打前站的法國設營員也行。

這是一個溫暖多雨的秋日。天空和地平線都是渾水的顏色。一會兒似乎起了霧,一會兒又突然下起斜注的大雨。

傑尼索夫騎著一匹瘦削、兩肋深陷的良種馬,披著斗篷,戴著羊皮高帽,雨水順著斗篷和高帽流下來。他也像他那匹歪著腦袋抿著耳朵的馬那樣,因為下著斜雨而皺起眉頭,憂慮地注視著前方。他那消瘦而長滿濃密短黑鬍子的臉顯出生氣的神情。

在傑尼索夫旁邊是有一個哥薩克大尉,也披著斗篷,戴著羊皮高帽,騎著一匹高大肥壯的頓河馬,他是傑尼索夫的助手。

第三個人是哥薩克大尉洛瓦依斯基,也披著斗篷,戴著羊皮高帽,他身材修長,身子像木板一樣扁平,面色白皙,頭髮淡黃,有一雙細小明亮的眼睛,臉上和騎馬的姿勢顯得平靜和揚揚自得。雖然無法說出馬匹和騎手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是看一眼哥薩克大尉和傑尼索夫就可以看出,傑尼索夫全身溼透,很不舒服,他就是一個騎在馬上的人;再看哥薩克大尉,可以看出,他像往常一樣既舒適又安穩,也像往常一樣,覺得他不是騎在馬上,而是與馬成為一體,並因兩股力量合而為一而力量倍增。

他們前面不遠,走著一個穿灰色長衫、戴白色圓帽、渾身溼透的農民嚮導。

後面不遠,騎著又瘦又小、尾巴和鬃毛很長、嘴脣磨得出血的吉爾吉斯馬的,是一個穿著藍色法國軍大衣的年輕軍官。

和他並排走的是一個驃騎兵,馬屁股上馱著一個身穿法國破軍服、頭戴藍色尖頂帽的男孩。男孩用凍得發紅的雙手抓住驃騎兵,晃動著一雙光腳板,想讓它們暖和暖和,他揚起眉毛,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周圍。這就是早上抓到的那個法軍鼓手。

後面,驃騎兵三個一群、四個一夥地沿著狹窄泥濘、踩得稀爛的林間小路行進,後面是哥薩克,他們有的披著斗篷,有的穿著法國軍大衣,有的頭上頂著馬被。馬匹,無論是棕紅色的還是棗紅色的,由於雨水從它們身上往下流,全都像是黑色的了。馬脖子由於鬃毛溼透而顯得出奇地細。馬身上冒著熱氣。無論是衣服、馬鞍還是韁繩,都像泥土和覆蓋著道路的落葉一樣,全都溼漉漉、滑膩膩的,浸透了雨水。人們騎在馬上,縮著頭蜷著身子,儘量一動不動,以便焐暖滲到身上的雨水,不讓冰冷的雨水再流到座位上、膝蓋下和脖子裡。在拉得長長的哥薩克的隊伍中間,兩輛大車由法國馬和配著馬鞍的哥薩克馬拉著,轆轆響著從樹根和樹枝上面駛過,在經過積滿水的車轍時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

傑尼索夫的馬繞過路上的水坑時往旁邊一閃,使他的膝蓋撞到了樹上。

“唉,該死!”傑尼索夫惡狠狠地喊了一聲,呲著牙用鞭子打了馬兩三下,濺了自己和同伴一身泥水。傑尼索夫情緒低落:既是因為下雨和餓著肚子(從早上起誰也沒吃東西),也主要是因為多洛霍夫那兒直到現在都沒有訊息,派去抓舌頭的人也沒回來。

“未必再有像今天這樣襲擊運送隊的時機了。單獨進攻過於冒險,要推遲到明天——就會有大游擊隊把戰利品從我們鼻子底下奪走。”傑尼索夫一面想,一面不停地往前面看,希望看到多洛霍夫派來的人。

傑尼索夫走到林間通道上,從這裡可以看到右面很遠的地方,他停了下來。

“有人騎馬過來了。”他說。

哥薩克大尉朝傑尼索夫指的方向看了看。

“來了兩個人——一個軍官和一個哥薩克。只是不能推斷就是中校本人。”哥薩克大尉說,他喜歡用哥薩克們不知道的字眼。

騎馬過來的人下了山,從視線中消失了,過了幾分鐘又出現了。前面的人騎著一匹疾馳得疲憊不堪的馬,用鞭子驅趕著它,這是一個軍官,他衣衫破爛,渾身溼透,褲腿捲到膝蓋以上。他後面騎在馬鐙上賓士的是一個哥薩克。這個軍官是個非常年輕的孩子,有一張寬闊紅潤的臉龐和一雙機靈快活的眼睛,他跑到傑尼索夫跟前,遞給他一個溼漉漉的信封。

“將軍的信,”軍官說,“請原諒,有些溼了……”

傑尼索夫皺起眉頭,拿過信封,開始拆信。

“瞧,大家總是說危險、危險,”軍官在傑尼索夫讀信時對哥薩克大尉說。“不過我和卡馬羅夫,”他指了指那個哥薩克,“做好了準備。我們每人有兩支手槍……可這是怎麼回事?”他看到法國小鼓手後問。“是俘虜?你們已經打過仗了?可以和他說話嗎?”

“羅斯托夫!別佳!”傑尼索夫這時瀏覽完給他的信喊道。“你怎麼不說你是誰呢?”於是傑尼索夫微笑著轉過身,朝軍官伸過手去。

這個軍官就是別佳·羅斯托夫。

一路上別佳做好了思想準備,想好了他該如何像一個大人和軍官那樣對待傑尼索夫,不提以前認識他的事。可是看到傑尼索夫一對他微笑,別佳立刻容光煥發,高興得漲紅了臉,忘了準備好的官腔,開始講他怎樣從法國人旁邊經過,他接到這樣的任務多麼高興,說他在維亞濟馬已經參加過戰鬥,在那裡有一個驃騎兵立了功。

“我很高興見到你,”傑尼索夫打斷他的話,臉上又現出憂慮的神情。

“米哈伊爾·費奧克利特奇,”他對哥薩克大尉說,“瞧,又是德國人送來的,送信人是他的部下。”於是傑尼索夫對哥薩克大尉講了送來的信的內容,還是那個當將軍的德國人再次要求聯合起來攻打運送隊。“要是我們明天還拿不下運送隊,他們就會從我們鼻子底下奪走。”他最後說。

傑尼索夫和哥薩克大尉說話時,別佳因傑尼索夫語氣冷淡而感到窘迫不安,他推測傑尼索夫語調冷淡是因為他的褲腿往上捲了,於是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在大衣下面把卷起的褲腿放下,竭力做出儘可能威武的樣子。

“大人有什麼命令嗎?”他把手舉到帽簷邊對傑尼索夫說,又表演起他做了準備的副官和將軍的角色來,“我或許應該留在大人身邊?”

“命令?”傑尼索夫若有所思地說。“那你可不可以留到明天?”

“啊,好的……我可以留在您身邊?”別佳大聲問。

“將軍到底怎麼吩咐你的——是立刻返回嗎?”傑尼索夫問。別佳臉紅了。

“他什麼也沒吩咐。我想可以吧?”他用疑問的語氣說。

“那好吧,”傑尼索夫說。他朝自己的部下轉過身去,下達了命令,讓隊伍朝林中守林人的小屋旁邊的指定休息地進發,派騎著吉爾吉斯馬的那個軍官(這個軍官履行副官的職責)去找多洛霍夫,弄清楚他在哪裡、晚上是否能來。傑尼索夫本人打算帶著哥薩克大尉和別佳到接近沙姆舍沃村的樹林邊緣去,以便察看一下明天要襲擊的法軍駐地。

“喂,大鬍子,”他對農民嚮導說,“領我們去沙姆舍沃。”

傑尼索夫、別佳和哥薩克大尉在幾個哥薩克和押著俘虜的驃騎兵的陪同下,騎馬向左拐,經過一道山谷,朝樹林邊緣走去。

小雨停了,不過起了霧,水滴不停地從樹枝上落下來。傑尼索夫、哥薩克大尉和別佳默默地騎馬走在戴著尖頂帽的農民身後,而這個農民輕快而又無聲地邁開穿著樹皮鞋的外八字腳,踩在樹根和溼淋淋的落葉上,領著他們朝著樹林邊緣走去。

農民走到一處有緩坡的高地上停了片刻,看了看四周,然後走到樹木稀疏的地方。他在一棵還沒有落葉的大橡樹旁站住,神祕兮兮地招了招手。

傑尼索夫和別佳策馬來到他跟前。從農民站著的那個地方可以看到法國人。現在樹林外面向下延伸著一塊呈半高坡狀的春播作物地。在右面,穿過一道陡峭的谷地就是一座不大的村莊和一處房頂坍塌的地主小宅院。在這個村子和地主宅院裡,在整個坡地上、花園裡、水井和池塘旁,在從橋頭到村子距離不超過二百俄丈的整條山坡大路上,在漂浮不定的霧中都可以看到一群群人。聽得到這些人顯然不是俄語的、對使勁拉車上坡的馬匹的吆喝聲以及相互之間的招呼聲。

“把俘虜帶過來,”傑尼索夫低聲說,目光卻沒有離開法國人。

哥薩克下了馬,把男孩抱下來,帶著他走到傑尼索夫跟前。傑尼索夫指著法國人,問這些都是什麼部隊。男孩把凍僵的手伸進衣兜裡,揚起眉毛,驚恐地看著傑尼索夫,雖然看得出他有要說出他所知道的一切的願望,卻回答得亂七八糟,只是肯定了傑尼索夫問的那些事。傑尼索夫皺起眉頭,背過身去面對哥薩克大尉,對他講了自己的想法。

別佳迅速地轉動著腦袋,一會兒看看小鼓手,一會兒看看傑尼索夫,一會兒看看哥薩克大尉,一會兒看看村子裡和大路上的法國人,極力不放過重要的事情。

“多洛霍夫來還是不來,都應當拿下。”傑尼索夫眼睛愉快地閃動著說。

“地點很合適。”哥薩克大尉說。

“派步兵往下面走,從沼澤地過去,”傑尼索夫繼續說,“他們偷偷接近花園;您帶領哥薩克從那裡走,”傑尼索夫指了指村莊後面的樹林,“我帶驃騎兵從這裡靠近。以槍聲為號……”

“不能走窪地,那裡是爛泥塘,”哥薩克大尉說,“馬會陷進去的,應該從左面繞過去……”

正當他們這樣小聲談論的時候,下面池塘旁邊的谷底裡響起了槍聲,冒出白煙,又響了一聲,接著傳來斜坡上的幾百個法國人似乎愉快的齊聲喊叫。開始無論是傑尼索夫還是哥薩克大尉都向後退了退。他們離得那麼近,因而覺得這些槍聲和喊叫聲是他們引起的。但是槍聲和喊聲並不是衝著他們來的。下面沼澤地上跑著一個穿紅衣服的人。顯然,法國人是在朝他開槍和喊叫。

“這是我們的吉洪,”哥薩克大尉說。

“是他!就是他!”

“這個機靈鬼,”傑尼索夫說。

“準能跑得掉!”哥薩克大尉眯著眼睛說。

他們稱之為吉洪的那個人跑到小河邊,撲通一聲跳進去,拍得水花四濺,他藏了一會兒後,全身被水浸得黑乎乎的,手腳並用地爬出來,繼續往前跑。追他的法國人停下來。

“真利落,”哥薩克大尉說。

“這個滑頭!”傑尼索夫仍然帶著那種懊惱的神情說。“直到現在他都幹了什麼?”

“這是誰?”別佳問。

“這是我們的偵察兵。我派了他去抓舌頭。”

“啊,是這樣,”別佳聽了傑尼索夫的第一句話就點著頭說,好像他全都懂了,其實他一句話都沒明白。

吉洪·謝爾巴特是隊伍中最有用的一個人。他是格扎濟附近的波克羅夫斯克耶村的農民。傑尼索夫在開始遊擊活動之初來到波克羅夫斯克耶,照通常的做法把村長叫來,問他們都知道法國人的哪些情況,這個村長像所有村長那樣,似乎出於自衛,回答說他們什麼都不知曉。傑尼索夫就對他解釋說,他的目的是打法國人,問法國人是否來過他們這裡,村長這時才說,兵匪確實來過,但是他們村子裡只有一個吉什卡·謝爾巴特幹了這些事。傑尼索夫命令把吉洪叫來,稱讚了他的活動後,當著村長的面說了幾句有關祖國的兒子要效忠沙皇和祖國、痛恨法國人的話。

“我們沒對法國人幹什麼壞事,”吉洪說,看來聽了傑尼索夫的這些話變得膽怯了。“我們只是和夥伴們鬧著玩罷了。兵匪是打死了二十個來個,可是我們沒幹什麼壞事……”第二天,傑尼索夫已經完全忘記了這個農民,他離開波克羅夫斯克耶的時候,得到報告說,吉洪跟上了他們的隊伍,央求把他留下。傑尼索夫就吩咐把他留下來了。

吉洪最初只是幹一些諸如生篝火、挑水、剝馬皮等等一些粗活,可是他很快就表現出對游擊戰的興趣和才能。他每到夜裡出去尋找獵取的物件,每次都能帶回法國人的衣物和武器,要是吩咐過他,還能抓回來俘虜。傑尼索夫於是不再讓吉洪去幹粗活,出去偵察時就帶上他,還把他編入哥薩克的隊伍裡。

吉洪不喜歡騎馬,總是步行,可從來不落在騎兵後面。他的武器是一枝火槍,一枝長矛和一把斧頭,他帶火槍更多地是覺得好玩,而他用斧頭就像狼用牙齒一樣,用它們既能尋找皮毛裡的跳蚤,又能啃粗大的骨頭。吉洪既能掄起斧頭劈木頭,又能握住斧背削細木塞、做木勺。在傑尼索夫的部隊裡,吉洪擁有特殊的、獨一無二的地位。要做一些特別困難、特別令人厭煩的事情的時候——諸如用肩膀把車從爛泥裡扛出來、抓住尾巴把馬從沼澤里拉出來、剝馬皮、潛入到法國人中間去、一天走五十俄裡——大家都嘻笑著指指吉洪。

“他這個鬼東西不會有事的,他像一匹健壯的騸馬。”人們常這樣說他。

有一次,吉洪在抓一個法國人時,法國人用手槍向他開了一槍,擊中了背部的肌肉。吉洪只是用伏特加內服外擦地治好這個傷口。這成了全隊最有趣的笑料,就此事吉洪也樂於讓大家取笑。

“怎麼樣,老兄,再不幹了?後背都被打佝僂了?”哥薩克們取笑他說,吉洪就故意縮起身子、做著鬼臉,裝做生氣的樣子,用最可笑的話罵法國人。這件事對吉洪的影響只是傷好以後他不常抓俘虜了。

吉洪是隊伍裡最有用的、最勇敢的人。沒有人比他發現更多的進攻機會,沒有人比他俘虜和打死的法國人更多;因此他成了所有哥薩克、驃騎兵打趣的物件,他自己也樂於擔當這個角色。這一次,吉洪還是夜裡的時候就受傑尼索夫指派到沙姆舍沃抓個舌頭。然而,或者因為他不滿足只抓一個法國人,或者因為他睡了一夜,白天才鑽進灌木叢,潛到了法軍的正中間,就像傑尼索夫在山上看到的那樣,被他們發現了。

傑尼索夫看到法國人就在近處,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他與哥薩克大尉又談論了一會兒明天襲擊的事,便掉轉馬頭往回走了。

“喂,老弟,現在我們去烤烤衣服。”他對別佳說。

到了守林人的小屋前,傑尼索夫停下來,向樹林裡望去。在樹林裡,在樹木中間,一個人甩動長長的雙臂、邁開長長的雙腿大步流星地走來,他身穿短上衣,腳穿樹皮鞋,戴著喀山帽,肩上斜挎火槍,腰間別著斧頭。看到傑尼索夫,這個人急忙把什麼東西丟進了灌木叢,摘下帽沿已經耷拉下來的溼帽子,走到他面前。這個人就是吉洪。他那張佈滿麻子和皺紋、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的臉上洋溢著滿足愉快的神色。他高高地抬起頭,似乎在忍住笑似的,盯著傑尼索夫。

“你跑到哪兒去了?”傑尼索夫說。

“去哪兒了?抓法國人去了。”吉洪用嘶啞但悅耳的男低音勇敢而急促地回答道。

“你怎麼大白天去?畜生!怎麼樣,沒抓到?……”

“抓是抓到了。”吉洪說。

“人在哪兒?”

“一開始,我在天剛亮的時候就抓到了一個,”吉洪接著說,把穿著樹皮鞋的扁平外八字腳叉得更開些,“也把他帶進了林子。一看,不合適。我就想,再去一次,抓一個更好的來。”

“你瞧,滑頭,就知道是這樣。”傑尼索夫對哥薩克大尉說。“你怎麼不把這個人帶來?”

“帶他幹嗎,”吉洪急忙生氣地打斷他的話,“他沒用。難道我還不知道您需要什麼樣的?”

“這個滑頭!……後來呢?”

“我要再去抓一個,”吉洪接著說,“我就這樣鑽進了林子,躺了下來。”吉洪突然動作敏捷地趴下,表演他是怎麼做的。“碰到了一個,”他接著說。“我就這樣把他抱住。”吉洪迅速而又輕盈地跳了起來。“走,我說,去見團長。他大聲喊叫起來。而他們有四個人。拿著短劍向我撲過來。我就這樣用斧頭迎上去:你們這些人,我說,去見上帝吧。”吉洪大喊一聲,揮動一下雙臂,威嚴地皺起眉頭,挺起胸膛。

“怪不得我們在山上看見你急急忙忙經過水窪逃跑。”哥薩克大尉眯起亮晶晶的眼睛說。

別佳很想笑,但是他看到大家都忍住不笑。他迅速地把目光從吉洪臉上轉到哥薩克大尉和傑尼索夫臉上,不明白這一切是什麼意思。

“你別裝傻了,”傑尼索夫生氣地咳嗽著說。“為什麼不把第一個人帶來?”

吉洪開始用一隻手抓搔後背,另一隻手撓頭,突然他的整張臉拉長,綻開得意的傻笑,露出了豁牙(因此他的綽號才叫謝爾巴特,意為豁牙的)。傑尼索夫微微一笑,於是別佳也愉快地笑起來,吉洪自己也笑了。

“真的,他太不像樣了,”吉洪說。“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的,哪能帶他來。而且還很粗魯,大人。怎麼樣,他說,我是將軍的兒子,我不去,他說。”

“這個畜生!”傑尼索夫說。“應該由我來審問……”

“我也問過了他,”吉洪說。“他說:不大清楚。我們的人,他說,也很多,可是都不行:他說,只不過徒有虛名。只要大喊一聲,他說,你們就能把他們全都抓住。”吉洪最後說,快活而果斷地看了看傑尼索夫的眼睛。

“我要狠狠地抽你一百皮鞭,你就不再裝傻了。”傑尼索夫嚴厲地說。

“幹嗎要發火呢,”吉洪說。“怎麼,我沒見過您需要的法國人?等到天一黑,我就去抓,哪怕抓三個也行。”

“好了,我們走吧。”傑尼索夫說,於是一直到守林人的小屋前,他都生氣地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吉洪走在後面,別佳聽見哥薩克們和他一起笑著,笑他把一雙什麼靴子扔到了灌木叢裡。

別佳聽了吉洪的話、看到他的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立刻明白了,這個吉洪打死了人,他心裡便感到不舒服。他看了一眼被俘的小鼓手,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刺痛了他的心。但是這種不快只持續了片刻,他覺得必須要高高地抬起頭,振奮起精神,他鄭重其事地向哥薩克大尉詢問了明天的安排,以便使自己與周圍的人相稱。

派去找多洛霍夫的軍官在路上碰到了傑尼索夫,帶來訊息說,多洛霍夫立刻親自前來,他那裡一切順利。

傑尼索夫立刻高興起來,他把別佳叫過來。

“好吧,現在給我講講你的情況。”他說。

別佳在告別親人並離開莫斯科後,便回到了自己的團隊,此後不久被調到一個指揮著一支大部隊的將軍那裡當傳

令官。從晉升為軍官時起,特別是從加入作戰部隊並在維亞濟馬參加了戰鬥的時刻起,別佳一直處於一種幸福而又興奮的狀態,為自己是個大人了而感到高興,一直充滿**而又急迫地不放過任何建功立業的機會。他為在部隊裡看到和經受的那些事感到十分幸運,與此同時他總是覺得,就在那裡,在沒有他的地方,現在正創造著真正的英雄業績。因而他急於去那些他沒到過的地方。

十月二十一日,當將軍表示意欲派人去傑尼索夫的部隊時,別佳苦苦哀求,希望能派他去,使得將軍無法拒絕。但是,在派別佳去時,將軍想起了他在維亞濟馬戰鬥中的不理智行為,當時別佳不按指定路線到派他去的地方,而是騎馬冒著法國人的炮火跑到散兵線上,並在那裡用自己的手槍開了兩槍,——因此在派別佳去的時候,將軍不許他參加傑尼索夫的任何行動。正因為如此,別佳在傑尼索夫問他是否可以留下時,他臉紅了,有些慌亂。在去森林邊緣以前,別佳認為應該嚴格履行自己的職務,立刻返回。然而,當他看到法國人、看到吉洪、得知夜裡肯要發動進攻時,就如同年輕人都容易轉變觀點一樣,他改變了自己的看法,他心裡想,此前他一直都很尊敬的將軍是廢物,是德國人,而傑尼索夫是英雄,哥薩克大尉是英雄,吉洪也是英雄,他羞於在艱難的時刻離開他們。

傑尼索夫、別佳和哥薩克大尉騎馬來到守林人小屋時,夜幕已經降臨。昏暗中看得見備好鞍子的馬匹、哥薩克和驃騎兵,他們在林間空地上搭棚子,(為了不讓法國人看見煙火)在林中谷地裡生起通紅的火。在小房子的門廊裡,一個哥薩克正卷著袖子切羊肉。小屋裡面有三個傑尼索夫部隊的軍官,正在用門板搭桌子。別佳脫下自己的溼衣服讓人拿去烤乾,然後立刻去幫軍官們搭餐桌。

十分鐘後桌子搭好了,鋪上了桌布。桌子上擺著伏特加、裝在軍用水壺裡的羅姆酒、白麵包以及烤羊肉和鹽。

別佳和軍官們一起坐在桌旁,用沾滿油的雙手撕著肥膩的烤羊肉,他處於孩子般的興奮狀態,充滿了對所有人的溫情的愛,因此相信別人也同樣愛他。

“您怎麼看,瓦西里·費道羅維奇,”他對傑尼索夫說,“我在您這裡留一小天沒事兒吧?”還沒等到對方回答,他就自己回答自己說:“要知道我奉命瞭解情況,我這就是在瞭解……只是您要讓我去最……重要的部隊。我不是需要獎賞……我是想……”別佳咬緊牙關,看了看四周,輕輕搖動著高高抬起的頭,揮動著一隻胳膊。

“去最重要的部隊……”傑尼索夫微笑著說。

“只是請您給我一支小隊,完全讓我指揮,”別佳接著說,“對您來說這算什麼事?啊,您要小刀?”他對一個想撕羊肉的軍官說,並把自己的摺疊小刀遞過去。

軍官稱讚了這把小刀。

“請您留下吧。我有很多這種小刀……”別佳紅了臉說。“天啊!我都忘了,”他突然喊了起來。“我有很好吃的葡萄乾,您知道嗎,是那種沒有核的。我們那兒有一個新來的商販——帶來了這些好東西。我買了十磅。我喜歡吃甜東西。你們想吃嗎?”於是別佳跑到門廊去找自己的哥薩克兵,帶回來幾個裝著五磅左右葡萄乾的口袋。“吃吧,先生們,吃吧。”

“您要不要咖啡壺?”他對哥薩克大尉說。“我在我們的商販那兒買的,好極了!他有許多好東西。他人也很誠實。這是主要的。我一定給您送來。也許你們的火石也用光了吧,——這是常有的事。我帶來了一些,就在這裡……”他指了指那些口袋,“有一百粒火石。我買的很便宜。你們拿吧,需要多少就拿多少,要不就全拿去……”突然,別佳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吹牛,便停下不說了,臉又漲得紅紅的。

他開始回憶,他是否還做了什麼蠢事。他在逐一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時,想起了法國小鼓手。“我們倒是過得很好,他怎麼樣了?把他帶到那兒去了?給他吃東西了嗎?沒欺負他吧?”他想。可是發覺自己吹了火石的事,他現在不敢說了。

“要是問了,”他想,“大家就會說:孩子可憐孩子。明天我要讓他們看看,我是什麼樣的孩子。我要是問,會不會很丟人?”別佳想。“好吧,反正無所謂!”於是他紅著臉,擔心地看著軍官們臉上有沒有嘲笑的神情,立刻說道:

“可以叫那個被俘的男孩來嗎?給他點吃的……可以嗎……”

“是啊,可憐的孩子,”傑尼索夫說,看來他並不認為想到那個孩子是什麼丟人的事。“把他叫來。他叫樊尚·博斯。叫來吧。”

“我去叫吧。”別佳說。

“去吧,去吧。可憐的孩子。”傑尼索夫又說道。

傑尼索夫說這話的時候,別佳正站在門旁邊。別佳從軍官們中間擠過去,走到傑尼索夫跟前。

“讓我吻吻您,親愛的,”他說。“啊,好極了?太好了!”他吻了吻傑尼索夫,跑到院子裡。

“博斯!樊尚!”別佳站在門旁喊道。

“您叫誰,大人?”黑暗中一個聲音說。別佳回答說,他叫今天俘虜的那個男孩。

“啊!是叫韋先尼?”哥薩克說。

樊尚的名字已經被大家叫得變了樣:哥薩克叫他韋先尼,農民和士兵叫他維謝尼亞。在這兩種叫法都讓人想到春天,倒也與這個青春年少的孩子的樣子相符合。

“他在篝火旁烤火呢。喂,維謝尼亞!維謝尼亞!韋先尼!”黑暗中傳來一個接一個的呼喚聲和笑聲。

“這孩子挺機靈,”一個站在別佳身旁的驃騎兵說。“我們剛才給他東西吃了,他餓極了!”

黑暗中傳來腳步聲,小鼓手光著腳啪嗒啪嗒地踩著泥水走到門旁。

“啊,您來了!”別佳說,“想吃東西嗎?別害怕,不會把你怎麼樣的。”他補充說,膽怯而又親切地碰碰小鼓手的手。“進來吧,進來吧。”

“謝謝您,先生。”小鼓手用顫抖的、幾乎是孩子般的聲音答道,開始在門檻上擦自己的髒腳。別佳有很多話想對小鼓手說,可是他不敢。在門廊裡,他猶豫不決地站在小鼓手身旁。然後在黑暗中抓起他的一隻手,握了握。

“進來,進來。”他只是又親切地低聲說了一遍。

“唉,我能為他做點什麼!”別佳自言自語到,然後他開啟門,讓男孩從自己身邊過去。

小鼓手走進小屋後,別佳在離他遠些的地方坐下,認為再注意他有失體面。他只是摸著衣袋裡的錢,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錢給小鼓手是否是可恥的事。

傑尼索夫吩咐給小鼓手一些伏特加、羊肉,給他穿上俄國長衫,以便留在部隊裡,不把他和別的俘虜一起送走,別佳的注意力因多洛霍夫的到來而從小鼓手身上轉移過去。別佳在部隊裡聽說過許多有關多洛霍夫對付法國人的非同一般的勇敢和殘忍的傳說,因此從多洛霍夫一走進小屋時起,別佳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精神越來越振奮,不時輕輕地搖搖高昂著的頭,以便使自己甚至能與多洛霍夫這樣的人相配。

多洛霍夫的外表極其樸素,這讓別佳感到驚異。

傑尼索夫穿著一件高加索男上衣,留著大鬍子,胸前掛著聖尼古拉神像,說話的方式、所有的動作都顯示出自己地位的特殊。多洛霍夫則恰恰相反,他以前在莫斯科穿波斯服,可現在他看起來像是最古板的近衛軍軍官。他的臉颳得很乾淨,身穿近衛軍棉製服,鈕釦上掛著喬治勳章,頭上端端正正地戴普通軍帽。他在屋角脫下溼大衣,走到傑尼索夫跟前,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立刻開始詢問情況。傑尼索夫對他講了幾個大部隊也要襲擊運送隊的企圖,講了別佳送來的信,還講了他如何答覆了兩位將軍。接著傑尼索夫講了他所知道的有關法軍的一切情況。

“情況是這樣啊,可是要弄清楚是什麼部隊、有多少人,”多洛霍夫說,“應該去一趟。不確切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就不要行動。我做事喜歡認認真真。哪位先生願意和我一起去一趟他們的營地。我帶著他們的制服。”

“我,我……我和您去!”別佳喊道。

“你也根本用不著去,”傑尼索夫對多洛霍夫說,“而他,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去。”

“這太好了!”別佳喊道,“為什麼我不能去?……”

“因為沒有必要。”

“那麼,請原諒,因為……因為……我要去,就是這樣。您帶我去嗎?”他對多洛霍夫說。

“為什麼不……”多洛霍夫看著法國小鼓手的臉漫不經心地回答。

“這個小夥子早就在你這裡了?”他問傑尼索夫。

“今天抓到的,卻什麼都不知道。我把他留在身邊。”

“那麼,其他俘虜你要弄哪兒去?”多洛霍夫說。

“什麼弄哪兒去?都要送走,還得要收條!”傑尼索夫突然漲紅了臉喊道。“我敢說我沒有亂殺過一個人。難道您認為把三十或者三百個人送到城裡,恕我直言,比玷汙一個軍人的名譽更難嗎。”

“要是這位十六歲的小伯爵說這些客套話還合適,”多洛霍夫冷笑著說,“而你已經到了不該說這話的時候了。”

“什麼,我可什麼都沒說,我只是說我一定要跟您去。”別佳膽怯地說。

“而我和你,老弟,不要再說這種客套話了。”多洛霍夫接著說,似乎他以為說這件激怒傑尼索夫的事是一種樂趣。“那這個你為什麼自己留下了?”他朝小鼓手點點頭說。“為什麼,是因為你可憐他?要知道我們知道你的那些收條。你送走一百個,送到的卻只會有三十個。他們不是會餓死就是會被打死。所以不送他們走不也一樣嗎?”

哥薩克大尉眯起明亮得眼睛,贊同地點點頭。

“是反正都一樣,沒什麼可爭論的。我不願意做使自己良心不安的事。你說他們會死。就算是這樣吧。只要不是我害死的就行。”

多洛霍夫笑了起來。

“誰沒二十次地命令他們抓我呢?要是抓住了——我和你,連同你的騎士風度,都得被吊到楊樹上去。”他沉默起來。“但是現在應該做事了。把我那個拿馬褡子的哥薩克叫來!我有兩套法軍制服。怎麼,和我一起去嗎?”他問別佳。

“我?是的,是的,一定去。”別佳看著傑尼索夫喊道,臉紅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在多洛霍夫和傑尼索夫爭論應該怎樣對待俘虜的時候,別佳又感到不自在而又著急;也還是沒能充分理解他們說的話。“如果重要的知名人士這樣想,那麼就應該這樣,那麼這就是好的。”他想。“重要的是傑尼索夫別以為我聽他的,別以為他可以指揮我。我一定要和多洛霍夫去法軍營地。他能去,我也能去。”

對於傑尼索夫讓他不要去的勸阻,別佳回答說他也習慣認認真真地做一切事情,而不是盲目地去幹,還說他從來都不會考慮自己的安危。

“因為,您自己也會贊同,如果不確切知道那裡有多少人,這一點可能關係到幾百人的生命,而我們只有兩個人,再者我非常想去,並且一定、一定要去,您別攔著我,”他說,“這樣只能更糟……”

別佳和多洛霍夫穿上法國軍大衣、戴上高筒帽以後,騎馬奔向傑尼索夫觀察法軍營地的那個林間通道,在漆黑一片中出了樹林後,向下進入谷地。進入谷地以後,多洛霍夫命令陪同他的哥薩克們等在那裡,然後快步順著大路向橋頭策馬而去。別佳和他並排走著,激動得屏住呼吸。

“要是我們落到敵人手裡,我決不活著投降,我有手槍。”別佳低聲說。

“別說俄語。”多洛霍夫很快地小聲說,就在這時黑暗中傳來“什麼人”的喊聲和扣動扳機的聲音。

血立刻湧上別佳的臉,於是他握住了手槍。

“六團的槍騎兵。”多洛霍夫說,他既不加快也不放慢馬步,哨兵黑乎乎的身影出現在橋上。

“口令?”多洛霍夫勒住馬,讓馬慢走。

“請問,熱拉爾上校在這兒嗎?”他說。

“口令!”哨兵沒有回答,擋住路說。

“軍官巡視散兵線的時候,哨兵是不問口令的……”多洛霍夫喊道,他突然大發雷霆,騎馬向哨兵撞去。“我在問你,上校在不在那裡?”

還沒等躲向一邊的哨兵回答,多洛霍夫就慢步向山上走去。

多洛霍夫發現一個穿過大路的人的黑影后,攔住這個人問司令和軍官們在哪裡。這個人肩上扛著一個袋子,是個士兵,他停下來,走到多洛霍夫的馬跟前,用手碰碰它,隨便而友好地說司令和軍官們都在上面山上,在右面一個農場裡(他這樣稱呼地主莊園)。

多洛霍夫沿著大路往上走,路兩側篝火旁傳來用法語交談的聲音,他拐進了地主莊園的院子。他進了大門後,下了馬,走到一個燒得很旺的大篝火前,篝火周圍坐著幾個人,他們大聲交談著。邊上的一個鍋裡煮著什麼東西,一個士兵頭戴高筒帽,身穿藍色軍大衣,他被火光照得通亮,正跪在那裡用通條攪著鍋裡面的東西。

“唉,這鬼東西真難對付。”坐在篝火對面陰影裡的一個人軍官說。

“他會制服他們的……”另一個人笑著說。聽到騎馬走到篝火前的多洛霍夫和別佳的腳步聲,兩個人便向黑暗中望去,都不說話了。

“你們好,先生們!”多洛霍夫高聲清晰地說。

軍官們在篝火的暗影中活動起來,一個高個子、長脖子軍官繞過篝火,走到多洛霍夫跟前。

“是您嗎,克萊芒?”他說,“從哪兒來,鬼東西……”但是他沒有說完,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可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後,像對待不認識的人那樣招呼了多洛霍夫,問他能幫上什麼忙。多洛霍夫說,他和同伴追趕自己的團隊,並向所有的軍官問打聽他們是否知道六團的情況。誰都不知道;別佳覺得軍官們開始抱有敵意和懷疑地打量著他和多洛霍夫。大家沉默了幾秒鐘。

“要是你們指望來吃晚飯,那你們就遲到了。”篝火後面一個聲音忍住笑說。

多洛霍夫回答說,他們不餓,他們要連夜繼續趕路。

他把馬交給剛剛在鍋裡攪東西的那個士兵,在篝火旁那個長脖子軍官的身旁蹲下。

這個軍官目不轉睛地看著多洛霍夫,又問了一次他是哪個團的。多洛霍夫沒有回答,就好像沒有聽見這個問題,他從口袋裡拿出法國短菸斗抽起來,問軍官們,前面的路有多危險,會不會碰到哥薩克。

“這些強盜到處都是。”一個軍官在篝火的另外一邊答道。

多洛霍夫說,哥薩克只對像他和自己的夥伴這樣的掉隊者來說是可怕的,接著又用詢問的口氣補充說,哥薩克人大概是不敢襲擊大部隊的。誰也沒有回答什麼。

“好了,現在他要走了。”別佳站在篝火前聽著他說話,心裡每時每刻都這樣想,

可是多洛霍夫又開始中斷了的談話,並且直接問,他們一個營有多少人,有多少個營,有多少俘虜。問到他們部隊帶的俄羅斯俘虜時,多洛霍夫說:

“拖著這些死屍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最好把這些壞蛋全都槍斃了。”於是他高聲怪地笑起來,使得別佳覺得法國人立刻就會識破他們的騙局,他不由自主地從篝火旁向後退了一步。誰也沒有對多洛霍夫的話和笑做出迴應,一個看不到人的法國軍官(他蓋著軍大衣躺著)稍稍欠起身,對同伴小聲說了點什麼。多洛霍夫站起來,喊那個牽著馬計程車兵。

“能給還是不能給馬呢?”別佳想,不由自主地向多洛霍夫靠近。

馬牽來了。

“再會,先生們。”多洛霍夫說。

別佳想說晚安,可是卻沒能把話說完。軍官們相互低聲說著些什麼。多洛霍夫上那匹總也不站住的馬上了很長時間;然後慢步騎馬出大門。別佳騎馬走在他旁邊,想回頭看看法國人有沒有追他們,可是卻不敢回頭。

上了大路,多洛霍夫沒有往回朝著田野走,而是沿著村邊走。他在一個地方停下來傾聽。

“聽到了嗎?”他說。

別佳辨別出說俄語的交談聲,看到了篝火旁俄羅斯俘虜的黑乎乎的身影。往下走到橋頭,別佳和多洛霍夫從一句話也沒說,憂鬱地在橋上走來走去的哨兵身邊經過,來到了哥薩克等他們的谷地。

“好了,現在我們該再見了。告訴傑尼索夫,清早以第一聲槍響為號。”多洛霍夫說完就想走,但是別佳用手拉住了他。

“不!”他喊道,“您真是英雄。啊,真好!太好了!我太愛您了。”

“好了,好了,”多洛霍夫說,可是別佳不放開他,在黑暗中多洛霍夫看到別佳朝他彎過身。他想要親吻。多洛霍夫吻了吻他,笑起來,然後掉轉馬頭,消失在黑暗中。

別佳返回守林人的小屋,在門廊裡碰到了傑尼索夫。傑尼索夫正在激動不安和懊悔放走了別佳的心情中等著他。

“謝天謝地!”他喊道。“好了,謝天謝地!”他聽著別佳興高采烈的講述反覆說道。“你這個鬼東西,你害得我都沒睡著覺!”傑尼索夫說。“好了,謝天謝地,現在躺下睡吧。天亮前還可以打個盹兒。”

“是的……不,”別佳說。“我還不想睡。而且我也瞭解自己,要是睡著了,一切都完了。再說,我習慣於戰鬥前不睡。”

別佳在小屋裡坐了一會兒,高興地回憶著此行的細節,生動地想象著明天將要發生的事。後來發現傑尼索夫睡著了,他就站起身,走到屋外。

外面還完全是黑的。小雨停了,可是水滴還在從樹木上往下掉。離守林人小屋不遠處看得見一些哥薩克的窩棚和栓在一起的馬匹的黑影。屋後是看上去黑乎乎的兩輛大車,旁邊站著幾匹馬,在山谷裡即將燃盡的火焰發出紅色的光。哥薩克和驃騎兵並沒有全都睡著:某些地方與雨水的滴落聲和近處馬匹的咀嚼聲一起,還可以聽到聽不清楚的、似乎是耳語的說話聲。

別佳出了門廊,在黑暗中四下望了望,走到大車前。大車下面有人在打著鼾,大車周圍一些備好鞍子的馬匹嚼著燕麥。黑暗中別佳認出了自己的那匹馬,走到它跟前,雖然這是一匹小俄羅斯馬,他卻叫它卡拉巴赫馬。

“喂,卡拉巴赫,明天我們要出力了。”他聞著它的鼻子、吻著它說。

“怎麼,大人,您還沒睡?”坐在大車下面的哥薩克說。

“沒有;啊……你好像是叫利哈喬夫吧?要知道我剛剛才回來。我們到法國人那兒去了。”於是別佳不僅僅詳細地給哥薩克講了自己此次偵察的情況,還講了為什麼他要去,為什麼他認為寧願自己冒生命危險也不能盲目動手。

“不過,您還是去睡一會兒吧。”哥薩克說。

“不,我習慣了。”別佳回答說。“你們手槍裡的火石有沒有用壞?我帶來了。需不需要?你拿吧。”

哥薩克從大車下探出身子來,以便離近些仔細打量別佳。

“因為我習慣一切事情都認認真真地去做,”別佳說,“一些人卻馬馬虎虎,不好好準備,事後就會後悔的。我不喜歡這樣。”

“這話很對。”哥薩克說。

“還有一件事,親愛的,給我磨磨馬刀吧;鈍了……(可是別佳不敢說謊)它還從來沒磨過呢。可以嗎?”

“怎麼不可以,可以。”

利哈喬夫站起身,在他的揹包裡摸索了一下,別佳很快就聽到鋼鐵擦到磨刀石上發出的霍霍聲。他爬到大車上面,坐在車邊上。哥薩克在大車下面磨著馬刀。

“怎麼,小夥子們都睡了嗎?”別佳說。

“有的睡了,有的像我們這樣。”

“那個孩子怎麼樣了?”

“韋先尼嗎?他在那兒,在門廊裡躺著。受了驚嚇反而睡著了。他很高興。”

此後,別佳傾聽著磨刀聲很久沒有說話。黑暗中傳來腳步聲,出現了一個黑影。

“磨什麼呢?”一個人走到大車跟前問。

“給大人磨馬刀。”

“好事,”那個人說,別佳覺得他好像是個驃騎兵。“茶杯是不是忘在你們這兒了?”

“在車輪旁邊。”

驃騎兵拿起了茶杯。

“大概快要亮天了。”他打著哈欠,說完就走開了。

別佳本應該知道,他是在樹林裡,是在傑尼索夫的隊伍裡,離大路只有一俄裡,他坐在從法國人手裡奪來的大車上,車的周圍栓著馬匹,哥薩克利哈喬夫坐在車下在給他磨馬刀,右面的大黑點是守林人的小屋,左面下方紅色的亮點是快要燃盡的篝火,來找茶杯的那個人是個想要喝水的驃騎兵;可是他卻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這些。他是在一個神奇的王國裡,在這裡一切都與現實毫無相似之處。大黑點也許確實是守林人小屋,也許是個通向大地深處的洞穴。紅點也許確實是篝火,也許是一個龐大的怪物的眼睛。他可能確實是坐在大車上,更有可能他不是坐在大車上,而是坐在一個極高的塔上,如果從塔上掉下來,落到地面就要飛整整一天、整整一個月——甚至一直飛,卻總也飛不到。可能大車下面坐著的只是哥薩克利哈喬夫,更有可能這是個沒有人知道的世界上最善良、最勇敢、最神奇、最卓越的人。也許來找水喝並且又回到谷地去的那個人就是個驃騎兵,也許他剛剛消失就完全不見了,不存在了。

別佳現在不論看到什麼,都應該不會讓他感到驚奇。他是在一個神奇的王國裡,在這裡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看了看天空。天空也像大地一樣神奇。天開始放晴,朵朵雲彩從樹梢上快速掠過,似乎想要嶄露星辰。時而覺得天逐漸放晴,顯露出黑色純淨的天空。時而覺得這些黑點是烏雲。時而覺得天空高高地、高高地懸在上方;時而覺得天空完全降落下來,一伸手就可以觸控到它。

別佳閉上眼睛,身體搖晃起來。

水滴在滴落。一些人在輕聲細語。馬匹在嘶叫,在踢踢打打。有人在打鼾。

“刷拉,刷拉,刷拉,刷拉……”被磨的馬刀發出霍霍聲。別佳突然聽見了和諧的樂曲聲,演奏的是一支陌生、莊重悅耳的頌歌。別佳像娜塔莎一樣有音樂天賦,比尼古拉要強,可是他從未學過音樂,從未想到過音樂,因此意外地出現在他頭腦中的旋律對他來說特別新奇而又迷人。音樂聲越來越清晰。曲調不斷擴充套件,樂器不斷更換。演奏起所謂的賦格樂曲,雖然別佳對什麼是賦格樂曲一無所知。每種樂器,時而像小提琴,時而像小號——但是比小提琴和小號更優美、更純正,——每種樂器都在各自演奏,可是還沒演奏完這個曲調,就與另外一種開始演奏幾乎相同內容的樂器融合在一起,然後與第三種、第四種融合,所有這些樂器融匯為一體,然後又分開,然後再匯合,時而奏出莊嚴的教會音樂,時而奏出明快而又華麗的凱歌。

“啊,是的,我這是在做夢,”別佳向前搖晃著對自己說。“這是我耳朵裡的聲音。也許這是我的音樂。好吧,再來一次。演奏吧,我的音樂!來吧!”

他閉上了眼睛。於是從四面八方,似乎是從遠處,各種聲音忽高忽低地響起來,開始匯合、分開、再匯合,於是一切又都匯合成為那種悅耳莊嚴的頌歌。“啊,這是多麼美妙啊!我想要多好就有多好。”別佳對自己說。他嘗試著指揮這個由各種樂器組成的龐大樂隊。

“喂,小聲點,小聲點,現在停下。”聲音服從了他的命令。“好,現在要更激越、更歡快。還要更快樂些。”於是從未知的深處升起越來越增強的莊重的聲音。“好,聲樂,加入進來。”別佳命令到。於是,先從遠處傳來男聲,然後是女聲。聲音不斷加強,漸漸平穩、莊重、有力。別佳又驚又喜地沉迷在這非同尋常的美妙樂曲中。

歌聲與莊嚴的凱歌進行曲融合起來,水滴在滴落,馬刀刷拉、刷拉、刷拉地響著,馬匹又在踢踢打打和嘶鳴,但是並沒有破壞樂曲,而是溶入其中。

別佳不知道這持續了多久:他欣賞著,一直對自己的陶醉感到驚奇,也因沒有人與他分享而感到惋惜。利哈喬夫溫和的聲音喚醒了他。

“磨好了,大人,您可以用它把法國人劈成兩半了。”

別佳醒了。

“天亮了,真的,天亮了。”他喊道。

先前看不清的那些馬匹現在連尾巴都能看得見了,透過光禿禿的樹枝看得見淡淡的晨光。別佳抖擻精神,他跳下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盧布的硬幣遞給利哈喬夫,揮動著馬刀試了試,然後把它插進刀鞘裡。哥薩克們解開馬韁,緊了緊馬肚帶。

“瞧,司令來了。”利哈喬夫說。

傑尼索夫走出守林人小屋,喊了一聲別佳,下令準備出發。

十一

在昏暗中大家很快找到自己的馬,收緊馬肚帶,分成一個個小隊。傑尼索夫站在守林人小屋旁下達了最後的命令。部隊的步兵幾百只腳踩在泥濘中啪嗒啪嗒地沿著大路朝前走去,很快就在黎明前的薄霧中消失在樹林裡。哥薩克大尉對哥薩克們吩咐著什麼。別佳手中握著馬韁繩,迫不及待地等著上馬的命令。他那用冷水洗過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火辣辣的,一股寒氣掠過脊背,於是整個身體裡有某種東西迅速而又均勻地顫抖起來。

“喂,你們都準備好了嗎?”傑尼索夫說。“把馬帶來。”

馬帶來了。傑尼索夫對一個哥薩克發了火,因為馬肚帶沒有勒緊,把他罵了一頓,然後上了馬。別佳踏上馬鐙。馬習慣性地想咬他的腿,可是別佳像沒有感覺到自己的重量似的,迅速坐到馬鞍上,回頭看了看後面黑暗中行動起來的驃騎兵,然後騎馬來到傑尼索夫跟前。

“瓦西里·費道羅維奇,您要給我什麼任務?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說。傑尼索夫似乎忘記了別佳的存在。他回頭看了他一眼。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傑尼索夫嚴厲地說,“聽我的命令,不許亂闖。”

一路上傑尼索夫再沒對別佳說一句話,默默地走著。來到樹林邊緣時,田野裡顯然已經變得明亮起來。傑尼索夫和哥薩克大尉低聲說了些什麼,於是哥薩克們開始從別佳和傑尼索夫身邊走過去。當他們所有人都過去以後,傑尼索夫策馬向山谷下面走去。馬匹蹲下後腿,向前滑著,馱著自己的騎手來到谷地裡。別佳和傑尼索夫並排走著。他的全身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天越來越亮了,只是霧遮蔽了遠處的物體。傑尼索夫來到下面,回頭看了一眼,對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哥薩克點點頭。

“發訊號!”他說。

哥薩克舉起手,放了一槍。在那一瞬間裡,響起了向前疾馳的馬蹄聲、來自四面八方的喊聲和槍聲。

在馬蹄聲和喊聲剛剛響起的那一瞬間,別佳抽打自己的馬,放開韁繩,沒聽朝他喊叫的傑尼索夫的命令,向前衝去。別佳覺得,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刻天突然變得像正午一樣通亮。他奔到橋頭。前面大路上哥薩克在疾馳。他在橋上撞到了一個落在後面的哥薩克,接著又向前奔去。前面有一些人——想必是法國人——從大路右側向左側跑著。一個人跌倒在別佳的馬蹄下的泥水裡。

在一個小屋旁聚集著一群哥薩克,他們在幹著什麼事。從人群中間傳來可怕的叫喊聲。別佳跑到這群人跟前,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法國人的蒼白的、下頦顫抖的臉,這個法國人手裡正抓著刺向他的長矛。

“烏拉!……弟兄們……我們的人……”別佳喊道,放開跑起興致的馬的韁繩,沿著大路向前奔去。

前面傳來槍聲。哥薩克、驃騎兵和穿得破破爛爛的、從大路兩邊跑來的俄羅斯俘虜全都高聲地亂喊著。一個沒戴帽子、臉色通紅沉鬱、身穿藍大衣的矯健的法國人用刺刀抵擋著驃騎兵們。當別佳跑來的時候,法國人已經倒下去了。又來晚了,別佳的腦子裡閃過這樣的念頭,於是他又向槍聲密集的地方奔去。槍聲是從昨天夜裡他和多洛霍夫到過的那個地主宅院傳來的。法國人在長滿灌木叢的花園的籬笆後面阻擊,朝著聚集在大門旁的哥薩克射擊。跑到大門前,別佳透過硝煙看到臉色蒼白鐵青的多洛霍夫對人們喊著什麼。“繞過去!等等步兵!”在別佳跑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喊到。

“等一等?……烏拉!……”別佳喊道,一刻不停地朝著傳來槍聲、硝煙最濃的地方奔去。傳來一排射擊聲,子彈呼嘯而過,啪啪地打在什麼東西上。哥薩克和多洛霍夫也跟在別佳的後面衝進了大門。在滾滾的濃煙中,一些法國人扔下武器從灌木叢後面迎著哥薩克跑出來,另外一些朝山坡下的池塘跑去。別佳騎著馬沿著地主家的院子跑著,不但沒有握著韁繩,反而怪異而快速地揮動著雙臂,身體從馬鞍上越來越朝著一個方向倒下去。馬跑到在晨光中還冒著煙的篝火前停了下來,別佳沉重地跌落到溼漉漉的地上。哥薩克們看到他的雙手和雙腳迅速**著,他的頭卻一動不動。他的頭被子彈打穿了。

一個職位較高的法國軍官從房子後面走出來,用刺刀挑著白手帕表示願意投降,多洛霍夫在與這個軍官談判以後下了馬,走到一動不動地攤開雙手躺著的別佳跟前。

“死了。”他皺著眉頭說,然後朝著大門口向騎馬過來的傑尼索夫走去。

“打死了?!”傑尼索夫喊道,他遠遠地就看到,別佳躺著的姿勢是他熟悉的那種毫無疑問的死人的姿勢。

“死了。”多洛霍夫又說了一遍,好像說這句話能給他帶來樂趣似的,然後快步走到俘虜跟前,這些俘虜被下了馬的哥薩克們團團圍住。“我們不收容他們。”他對傑尼索夫喊道。

傑尼索夫沒有回答;他來到別佳身邊,下了馬,用顫抖的雙手把別佳那沾染了血汙的、已經蒼白的臉轉向自己。

“我習慣了吃甜東西。很好的葡萄乾。全拿去吧。”他想起別佳的話。哥薩克們聽見像犬吠的聲音都驚奇地回過頭來看,傑尼索夫這樣哭著迅速轉過身去,走到籬笆前,緊緊地抓住籬笆。

傑尼索夫和多洛霍夫解救出的俄國俘虜中有皮埃爾·別祖霍夫。

十二

皮埃爾所在的那支俘虜隊伍,在撤離莫斯科以後的整個行進過程中,沒有再接到法國長官關於他們的任何新命令。到十月二十二日,這支隊伍就已經不和一同離開莫斯科的那些部隊和輜重車輛在一起了。最初走在他們後面的運送乾糧的輜重車隊,一半被哥薩克截獲,另外一半趕到前面去了;原來走在前面的步行騎兵已經一個也看不到了;他們全都消失了。起初前面看得見的炮兵,現在被由威斯特法利亞人護送的朱諾元帥的龐大的車隊所取代。在俘虜後面則是運送騎兵物品的車隊。

從維亞濟馬開始,先前分成三個縱隊行進的法國軍隊就已經亂成一團了。皮埃爾在離開莫斯科第一次休息時覺察到了混亂無序的徵兆,現在這種混亂狀態達到了極點。

他們走的那條大路,兩側到處是死馬;從各個部隊掉隊的那些衣衫襤褸的人,不停地變換著隊伍,時而加進行進中的縱隊,時而又再次掉隊。

在進行過程中有過幾次虛驚,受驚的押送隊計程車兵們舉槍掃射,你推我擠地拼命逃跑,但是後來又集合起來,為不必要的恐慌相互謾罵。

這三大群走在一起的人——騎兵車隊、俘虜押送隊和朱諾將軍的輜重車隊——仍然保持著獨立和完整,雖然三者的人數都在急劇減少。

騎兵車隊最初有一百二十輛大車,現在只剩下不超過十六輛;其他的都被劫掠或者被扔掉了。朱諾將軍的車隊也有幾輛車被扔掉或者被劫掠去了。三輛大車遭到達武軍團掉隊士兵的搶劫。皮埃爾從德國人的交談中聽說,押送這個車隊的人比押送俘虜的人還多,他們的一個夥伴,一個德國士兵按照元帥本人的命令被槍斃了,因為在這個士兵那兒找到一把屬於元帥的銀勺。

這三支隊伍中,俘虜押送隊的人數減少的最多。離開莫斯科時有一百三十人,現在剩下不足百人。與騎兵物品車隊運送的馬鞍、朱諾將軍的車隊相比,俘虜讓押送隊計程車兵們感到更加累贅。他們明白,馬鞍和朱諾的勺子還可能派上用場,可是為什麼押送隊裡又冷又餓計程車兵們要站崗放哨保護這些同樣又冷又餓的俄國人,他們沿途不斷死去和掉隊,而掉隊的又可以奉命槍斃——這種事不僅不可理解,而且令人厭惡。押送隊計程車兵也處於同樣痛苦的境地,他們似乎因此而擔心,如果表露出對俘虜的憐憫之情,會使自己的處境更加惡化,所以總是面色特別陰沉而又嚴厲對待他們。

在多羅格布日,押送隊計程車兵們把俘虜們關進馬廄,然後去搶劫自己部隊的倉庫,就在這時幾個被俘計程車兵在牆腳挖了洞逃了出去,但是被法國人抓住槍斃了。

先前在離開莫斯科時定下的被俘軍官和士兵分開走的規矩早已經被打破;所有還能走路的人都走在一起,於是從第三天起皮埃爾又和卡拉塔耶夫以及把卡拉塔耶夫當作主人的那隻雪青色的羅圈腿小狗在一起了。

離開莫斯科的第三天,卡拉塔耶夫在莫斯科軍醫院裡治療過的熱病又發作了,隨著卡拉塔耶

夫越來越虛弱,皮埃爾就越來越疏遠他。皮埃爾不知道為什麼,但是從卡拉塔耶夫變得虛弱開始,皮埃爾需要強迫自己才能走到他跟前去。即便走到他跟前,聽著他那些每逢休息時發出的低聲的呻吟,聞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更加難聞的氣味,皮埃爾便離開他遠一些,不去想他。

在被俘期間,在木板房裡,皮埃爾不是憑理智,而是憑自己的全部身心和生命懂得了,人是為了幸福而存在的,而幸福在於他自身,在於人的自然需求得到滿足,一切不幸並非來自不足,而是來自過剩;但是現在,在最近三週的行進中,他又懂得了一個新的令人安慰的真理——他懂得了,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可怕的東西。他懂得了,既不存在讓一個人感到幸福和完全自由的境況,也不存在令人感到不幸和不自由的境況。他懂得了,痛苦有界限,自由也有界限,而且這種界限很接近;一個人因玫瑰色的被子捲進一片葉子而感受到的痛苦,與他現在睡在光禿禿潮溼的地上、暖和了身子這邊又凍僵了那邊的痛苦是一樣的;他以前穿上擠腳的舞鞋感到的痛苦,與他現在完全光著腳(他的鞋早就穿壞了)、雙腳佈滿傷口感受到的痛苦是一樣的。他懂得了,當他似乎是按照自己的意願與妻子結婚時,他並不比現在被關進馬廄過夜更自由。後來被他稱之為痛苦而當時幾乎沒有感覺到的這一切事情中,最主要的是那雙磨破並結痂的赤腳。(馬肉好吃又有營養,被用來代替鹽的火藥的硝石味甚至令人感到愉快,天氣不太冷,白天走路常常感到很熱,晚上則點起篝火,咬人的蝨子令人愉快地使身子發暖。)此時唯一使他感到痛苦的就是雙腳。

行軍的第二天,皮埃爾在篝火旁查看了自己的雙腳,以為不能用它們走路了;可是當大家都站起來的時候,他也一瘸一拐地走了,後來他暖和了以後,走起來也不覺得痛了,可是晚上這雙腳看起來就更加可怕了。但是他不去看它們,而是想別的事。

皮埃爾只有現在才明白了人的全部生命力和人所具有的善於轉移注意力的那種救助力量,這種力量很像蒸氣鍋爐上的安全閥門,只要氣體超過一定限度,閥門就排放出多餘的氣體。

他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如何槍殺其他俘虜,雖然他們當中有一百多人就是這樣死的。他不去想日漸衰弱、顯然要遭遇那種命運的卡拉塔耶夫。皮埃爾更很少去想自己。他的處境越艱難,前景越可怕,他就越能超脫所處的那種境地,產生一些愉快和令人寬慰的想法、回憶和想象。

十三

二十二日中午,皮埃爾沿著泥濘打滑的道路往山上走,他一直看著自己的雙腳和坑坑窪窪的道路。他偶爾看一看周圍熟悉的人群,然後又看自己的雙腳。兩者都與他相關,都是他熟悉的。雪青色的羅圈腿小狗灰灰快活地在路邊跑著,它為了證明自己的靈活和滿足,不時地抬起一隻後腿,用三隻腿跳著,然後又撒開四隻腿吠叫著向落在屍體上的烏鴉撲去。灰灰比在莫斯科的時候更活潑更肥壯了。到處是各種動物的肉——從人肉到馬肉都有,腐爛的程度各異;有人走在路上,狼就不會來,因此灰灰可以隨心所欲地吃得飽飽的。

從清晨起就一直下著小雨,它使人覺得立刻就要停了,天空也就要放亮了,可是停了不大一會兒,然後反而下得更大了。飽吸了雨水的道路已經不再吸水了,水沿著車轍像小溪一樣流淌著。

皮埃爾走著,環顧著周圍,數著腳步,每走三步就彎起一個手指。他在心裡對雨說:下吧,下吧,下得再大些。

他覺得他什麼都沒想;然而,他的內心極深極遠的某個地方在思索著某種重要而又令人安慰的東西。這種東西就是他從昨天與卡拉塔耶夫的談話中得到的最微妙的精神收穫。

昨天在夜間宿營地,皮埃爾在熄滅的篝火旁覺得很冷,他站起來走到離得較近的一個燒得更旺的篝火前。在他走近的那個篝火旁坐著普拉東,他像神父穿法衣那樣從頭裹著軍大衣,用乾脆悅耳而又虛弱有病的聲音給士兵們講著皮埃爾熟悉的那個故事。已經是後半夜了。在這時候,卡拉塔耶夫通常熱病發作後精神振奮起來,往往異常活躍。皮埃爾走到篝火前,聽見普拉東虛弱的、病懨懨的聲音,看見他那張被火光照亮的難看的臉,皮埃爾心裡好像被某種不愉快東西刺了一下。他為自己對這個人的憐憫而吃驚,他想走開,可是沒有別的篝火了,於是皮埃爾儘量不去看普拉東,坐到篝火邊。

“怎麼,你的身體怎麼樣?”他問。

“身體怎麼樣?抱怨疾病——上帝是不讓死的。”卡拉塔耶夫說,接著又立刻回到已經開了頭的故事上去。

“……就這樣,我的老弟,”普拉東繼續講下去,瘦削蒼白的臉上帶著微笑,眼睛裡閃爍著一種特別的、快樂的光芒,“就這樣,我的老弟……”

皮埃爾早就知道這個故事了,卡拉塔耶夫給他一個人講了六七次這個故事,他講的時候總是懷著一種特別的、快樂的感情。可是不管皮埃爾多麼熟悉這個故事,他現在仍然像聽一個新的故事一樣聽得入了迷,而卡拉塔耶夫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感受到的平靜的欣喜也感染了皮埃爾。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老商人,與家人過著規規矩矩而又篤信上帝的生活,一次他與一個富有的商人結伴來到馬卡里耶。

在客棧住下以後,兩個商人都睡著了,第二天老商人的同伴被人殺死,錢物被搶。在老商人的枕頭下面找到一把帶血的刀。老商人受到審判,被處以鞭刑,被扯破了鼻孔,——像卡拉塔耶夫說的那樣,一切都按照程式行事,最後被送去服苦役。

“就這樣,我的老弟(皮埃爾過來時卡拉塔耶夫正講到這裡),那件事過去十來年或者更多年頭了。老頭一直在服苦役。他規規矩矩,順從聽命,不做壞事。只求上帝賜他一死。就這樣,一天夜裡,服苦役的人們聚在一起,就像我們現在這樣,老頭和他們在一塊。於是大家談起誰為什麼受苦,在上帝面前有什麼罪。大家開始講,有的殺了一個人,有的殺了兩個,有的放過火,有的是逃跑的農奴,什麼罪也沒犯。大家問老頭:老人家,你是因為什麼來受苦的?我,我的小兄弟們,他說,來受苦是因為自己的罪孽和別人的罪孽。可是我一個人也沒殺過,別人的東西也沒拿過,還幫助過窮人。我,我的小兄弟們,是個商人;還有過很多財產。他就這麼那麼講著。按照順序給他們講了整個事情的經過。我,他說,並不為自己難過。這是上帝要懲罰我。他說,我只是可憐我的老伴和孩子。於是老頭就哭了起來。恰好他們中間就有打死商人的那個人。他問,老人家,事情發生在哪兒?什麼時候?哪個月?全都問到了。他心裡很難過。就這樣走到老頭跟前——突然跪倒在他腳下。他說,老人家,你是在替我受罪。他說,兄弟們,這全是實情,這個人在無緣無故地受苦。他說,我就是幹了那件事的人,趁你熟睡的時候把刀子放到你的頭下。他說,老人家,看在上帝的份上寬恕我吧。”

卡拉塔耶夫沉默起來,高興地微笑著,看著篝火,撥了撥劈柴。

“老頭就說:上帝會寬恕你的,他說,而我們大家在上帝面前都是有罪的,我為自己的罪孽而受苦。他自己傷心地哭起來。你猜怎麼著,小山鷹。”卡拉塔耶夫說,那張閃爍著欣喜的表情的臉越來越明亮,似乎他現在要說的話中包含著這個故事的主要魅力和全部意義。“你猜怎麼著,小山鷹,這個殺人犯向長官自首了。他說,我殺了六個人(他是個大惡棍),但是我最可憐這個老頭。別讓他再抱怨我了。他自首了:按照程序錄了口供,呈送了公文。這個地方很偏遠,當時案子要一級級地審理,所以公文都要逐級呈報。最後送到了沙皇那裡。於是沙皇下令:釋放商人,給他應得的補償。公文下來了,開始尋找老頭。這個無罪無緣無故受苦的老頭在哪兒呢?公文可是沙皇下發的。大家開始找他。”卡拉塔耶夫的下巴顫抖起來。“可是上帝寬恕了他——他死了。就是這樣,小山鷹。”卡拉塔耶夫講完,長時間默默地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前方。

不是這個故事本身,而是其中神祕的意義,是卡拉塔耶夫講這個故事時臉上洋溢的那種欣喜的快樂,這種快樂的神祕的意義,正是這些現在模糊而又快樂地充滿了皮埃爾的內心。

十四

“各就各位!”突然有人喊道。

在俘虜和押送兵之間出現了一陣快樂的慌亂,他們期待某種幸福而又莊嚴的事情的發生。從四面八方傳來口令聲,從左面出現了一隊穿戴整齊、騎著好馬的騎兵,他們正催馬小跑著繞過騎兵。所有人的臉上都顯出緊張的神色,這種神色常常是人們在當局最高人士蒞臨時才有的。俘虜們擠成一團,他們被推到路邊。押送兵排好了隊。

“皇帝!皇帝!元帥!伯爵!”健壯的騎兵護衛隊剛過去,一輛由灰馬拉著的馬車就轟響著駛來。皮埃爾匆匆地瞥了一眼,看到了一個戴著三角帽的人的平靜、英俊、豐滿而又白皙的臉。這是一位元帥。元帥的目光落到了皮埃爾高大而引人注目的身形上,接著他皺起眉頭,轉過臉去,在他的表情中,皮埃爾感到了同情和隱藏這種同情的願望。

帶領行李車隊的將軍臉色發紅,表情驚恐,他驅趕著自己的那匹瘦馬,跟在馬車後面疾馳。幾個軍官走到了一起,士兵把他們圍住。所有人的臉色都激動而又緊張。

“他說了什麼?什麼?什麼?……”皮埃爾聽見有人問。

在元帥經過的時候,俘虜們擠成一團,皮埃爾看到了今天早晨他還沒有見過的卡拉塔耶夫。卡拉塔耶夫穿著一件瘦小的軍大衣,靠著一棵白樺樹坐著。在他的臉上,除了昨天講述那個無罪受苦的商人的故事時的那種欣喜感動的表情外,還流露出平靜莊嚴的神色。

卡拉塔耶夫用那雙善良、含著淚水的圓眼睛看著皮埃爾,看來是在叫他過去,想說什麼。可是皮埃爾過於為自己擔心。他裝作沒看見他的目光,急急忙忙地走開了。

當俘虜們又上路時,皮埃爾回頭看了一眼。卡拉塔耶夫仍舊坐在路邊的白樺樹旁;兩個法國人在俯身對他說著什麼。皮埃爾沒有再回頭。他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去。

從後面,從卡拉塔耶夫坐過的那個地方傳來一聲槍響。皮埃爾清晰地聽見了槍聲,但是就在他聽見的那一刻,皮埃爾想起他還沒有計算完到斯摩稜斯克還剩下多少站了,還是在元帥經過以前他就開始計算了。於是他又開始數。兩個法國士兵從皮埃爾身邊跑過去,其中一個手上握著還冒煙的槍。他們兩個臉色都很蒼白,在他們臉上的表情中——其中一個人膽怯地看了一眼皮埃爾——有某種與他在上次行刑時的一個年輕士兵臉上看到的表情相似的東西。皮埃爾看了看那個士兵,想起這個士兵前兩天在篝火上烤自己壞了的襯衫,大家都取笑他。

狗在後面,在卡拉塔耶夫坐過的那個地方哀嚎起來。“這個蠢貨,它號叫什麼?”皮埃爾想。

與皮埃爾並排走的俘虜兵們也像皮埃爾一樣,沒有回頭看那個傳來槍聲和狗的號叫聲的地方;可是所有人臉上的神情都很嚴肅。

十五

騎兵車隊、俘虜和元帥的車隊全都在沙姆舍沃村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擠在篝火旁。皮埃爾走到篝火前,吃了一點烤馬肉,朝著篝火仰面躺下,很快就睡著了。他又夢見了波羅金諾戰役後他在莫扎伊斯克做過的那個夢。

現實的事件與夢境又交織在一起,還是有個人,是他自己或者是別人,對他說了一些想法,甚至就是在莫扎伊斯克對他說過的那些想法。

“生命就是一切。生命就是上帝。一切都在移動和運轉,而這種運動就是上帝。有生命的時候,才有對神靈自我感知的快樂。要熱愛生命,熱愛上帝。在痛苦中、在因無辜而受苦的時候熱愛這種生命是最困難而又最幸福的。”

“卡拉塔耶夫!”皮埃爾想了起來。

突然皮埃爾眼前生動地浮現出他早就忘記了的、在瑞士教過他地理的一位溫和的老教師。“等一等,”老頭說。於是他給皮埃爾看一個地球儀。這個地球儀是一個活動搖晃球體,它沒有比例的大小。球體的整個表面由緊緊擠在一起的浮點組成。這些浮點都在運轉和移動,時而由幾個融合為一個,時而由一個分裂為多個。每個浮點都極力擴充套件,以佔據更大的空間,但是其他的浮點懷著同樣的目的擠壓著它,有時把它消滅掉,有時又與其融合。

“這就是生命。”老教師說。

“這是多麼簡單清楚,”皮埃爾想。“以前我怎麼會不知道這一點。”

“中間是上帝,每一個浮點都試圖擴充套件自己,以便最大限度地反映上帝。它在生長,與其他點融合,它在收縮,受到擠壓,它在球體表面上消失,進入到深處,接著又浮上來。瞧他,卡拉塔耶夫,瞧他,浮現出來又消失了。你懂嗎,我的孩子。”老師說。

“你懂嗎,鬼東西。”一個聲音喊道,於是皮埃爾醒了。

他欠起身坐下。剛剛把一個俄羅斯士兵推開的法國人蹲在篝火旁,烤著穿在通條上的馬肉。他捲起袖子,青筋暴露、長滿汗毛、指頭短短的通紅的雙手靈活地轉動著通條。在炭火的亮光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張眉頭緊皺的、陰沉的、褐色的臉。

“他反正都一樣,”他迅速地朝身後計程車兵轉過身去說道。“……是個強盜。真的。”

士兵轉動著通條,陰沉地看了一眼皮埃爾。皮埃爾轉過身去,望著暗處。一個俄羅斯俘虜兵,就是被法國人推開的那個士兵,坐在篝火旁,用手拍著什麼東西。皮埃爾靠近一看,認出是那隻雪青色小狗,它搖著尾巴,坐在士兵身邊。

“啊,你來了?”皮埃爾說。“啊,普拉……”他剛要說,但是沒有說下去。在他的腦海裡突然同時浮現出一件件往事,想起了普拉東坐在樹下看他的目光,想起了那個地方傳來的槍聲,想起了狗的號叫,想起了從他身邊跑過去的兩個法國士兵的愧疚的臉,想起了士兵手中還在冒煙的槍,想起了在這個宿營地已經沒有了卡拉塔耶夫,於是他已經準備相信卡拉塔耶夫被打死了,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心裡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了夏天在基輔自己家的陽臺上與一個波蘭美女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可是他仍然沒有把今天的回想起來的各種事情聯絡起來,也沒有從中得出什麼結論,皮埃爾閉上眼睛,夏天的自然景色與有關游泳、有關**的晃動的球體的回憶混雜在一起,於是他沉入了水中,直到水漫過他的頭頂。

日出前他被巨大密集的槍聲和喊叫聲吵醒。法國人從皮埃爾身邊跑過去。

“哥薩克!”他們中的一個人喊道,而過了一會兒一群俄國人圍住了皮埃爾。

皮埃爾好久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聽到四面八方傳來夥伴們歡樂的喊聲。

“兄弟們!我的親人們,親愛的!”一些年老計程車兵哭著喊著,擁抱著哥薩克和驃騎兵。驃騎兵和哥薩克圍著俘虜們,急急忙忙地給他們送東西,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靴子,有的送麵包。皮埃爾坐在他們中間號啕大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摟著第一個走到他跟前計程車兵,一邊哭一邊吻他。

多洛霍夫站在一座倒塌的房子門口,讓繳了械的法國人過去。因所發生的一切而感到激動不安的法國人相互間大聲交談著;但是當他們從多洛霍夫身邊經過的時候,看到他正在用馬鞭輕輕打著自己的靴子,用冷漠木然而又不會是好兆頭的目光看著他們,談話就停止了。另一面站著多洛霍夫手下的一個哥薩克,他正在查點俘虜人數,數到一百就用粉筆在門上畫一條線。

“多少啦?”多洛霍夫問查點俘虜人數的哥薩克。

“二百了。”哥薩克答道。

“快走,快走。”多洛霍夫說,這話是他從法國人那裡學來的,他的目光與走過的俘虜的目光相遇時,他的眼中就燃起殘酷的光芒。

傑尼索夫面色陰鬱,他摘下帽子,跟在幾個抬著別佳·羅斯托夫屍體的哥薩克後面,向花園中挖好的墓穴走去。

十六

從十月二十八日開始出現嚴寒天氣以來,潰逃的法國人的情形更加悲慘,許多人凍死或者在篝火旁烤死,皇帝、王爺和公爵們穿著皮大衣,坐著馬車,帶著搶劫來的財物繼續趕路;但是就實質而言,自撤離莫斯科以來法國軍隊逃跑和潰敗的程序絲毫沒有改變。

法國軍隊不算近衛軍(近衛軍在整個戰爭期間除了搶劫什麼也沒幹)原有七萬三千人,從莫斯科到維亞濟馬,這七萬三千人只剩下了三萬六千人(其中不超過五千人是在各種戰鬥中減員的)。這是級數的第一項,根據它可以準確推斷出其餘各項。

法國軍隊從莫斯科到維亞濟馬、從維亞濟馬到斯摩稜斯克、從斯摩稜斯克到別列津納、從別列津納到維爾諾就是按照這個比例在逐漸減員和消亡,這與寒冷程度、道路有無阻截以及所有其他條件無關。過了維亞濟馬以後,法國軍隊不再分為三個縱隊,而是擠成一團,一直到最後都是如此。貝爾蒂埃給自己的皇帝呈遞過一份報告(眾所周知,將領們描述的軍隊狀況往往都與事實相距甚遠)。他寫道:

“我認為有責任向陛下報告最近三天我在行軍中觀察到的各個軍團的情況。他們幾乎亂成一團。只有四分之一計程車兵跟著軍旗前進,其餘士兵則自行朝不同方向走,設法尋找食物和逃避職責。大家都在想著斯摩稜斯克,希望在那裡得到休息。最近幾天許多士兵扔掉彈藥和槍支。不管陛下今後意圖如何,但為陛下利益考慮,需要在斯摩稜斯克集聚各個軍團,剔除其中步行的騎兵、沒有武器計程車兵、多餘的車隊和部分炮兵,因為其目前已與軍隊數量不相稱。需要補充糧食和休整幾日;士兵因飢餓和勞累已疲憊不堪;近幾日許多人死在路上和宿營地。這種困苦的狀況愈演愈烈,令人擔憂,如不及時採取措施防止情況惡化,若有戰事我們將無可用之兵。十一月九日,距斯摩稜斯克三十俄裡處。”

法國人在湧入他們想象中的樂土斯摩稜斯克以後,為爭奪食物互相殘殺,劫掠自己的倉庫,當所有的東西都搶劫一空後,就繼續逃跑。

所有人都在朝前走,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裡走、為什麼走。天才拿破崙比其他人知道得更少,因為沒有人給他下達命令。但是他及其周圍的人仍舊保持著早已養成的習慣:草擬命令、公文、報告、日程;相互之間稱呼“陛下、我的表兄弟、埃克米爾公爵、那不勒斯王”,等等。但是命令和報告都只停留在紙上,根本沒有執行,因為無法執行,儘管他們之間相互稱呼陛下、殿下、表兄弟,但是他們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幹了很多壞事的可憐而又可惡的人,為此現在要受到懲罰了。儘管他們裝出關心軍隊的樣子,其實他們每個人想的都只是自己,想要快點離開和保全性命。

十七

俄法兩國軍隊在從莫斯科到涅曼河這段逆轉的戰局中的行動就像捉迷藏的遊戲,兩個玩家都蒙上眼睛,其中一個偶爾搖動響鈴,以告知捉他的人自己在哪裡。最初那個被捉的人不怕對方而不時搖鈴,但是當他處境不妙時,他就極力無聲無息地走動以便避開對手,心裡雖然想著逃避,卻常常直接投進了他的懷抱。

最初拿破崙的軍隊還讓人知道自己在哪裡——這是他們沿著卡盧加大路撤退的初期,但是後來上了斯摩稜斯克大路以後,他們用手摁著響鈴的鈴舌跑起來,心裡總是想著他們能跑掉,卻常常直接撞到了俄國人身上。

法國人和跟在他們後面的俄國人跑得如此之快,馬匹全都疲憊不堪,作為大致瞭解敵軍所在位置的主要手段的騎兵偵察已不存在。此外,由於兩軍頻繁快速變換位置,得到的情報往往無法及時送到。如果二號那天得到敵軍一號那天在某地的情報,那麼三號那天可以採取某種行動的時候,這支軍隊已經又走的兩程路,已經完全在另外一個地方了。

一支軍隊在逃跑,另一支軍隊在追趕。離開斯摩稜斯克時法國人有許多不同的道路可走;在這裡停留了四天法國人似乎能夠弄清敵人在哪裡,能夠想出一些有利的辦法,採取一些新的措施。但是在停留四天以後他們這群人又開始逃跑,既不向右也不向左,不採取任何機動,也絲毫不加斟酌,又走那條最壞的老路,沿著熟悉的道路向克拉斯諾耶和奧爾沙退卻。

法國人以為敵人在後面而不在前面,他們逃跑時把隊伍拉得很長,相互之間相隔二十四小時的路程。跑在最前面的是皇帝,接著是各個親王,再就是各個公爵。俄國軍隊認為拿破崙會向右去渡第涅伯河,這是唯一明智的做法,於是也向右行進,走上通往克拉斯諾耶的大路。於是就像捉迷藏一樣,在這裡法國人撞上了我們的前衛部隊。出乎意料地看到敵人後,法國人亂成一團,由於意外的驚嚇而稍做停留,之後扔下跟在後面的夥伴,又開始逃跑。法國的各個部隊,先是總督的,然後是達武的,再後是內伊的,好像從俄國軍隊佇列中穿過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在這裡透過,一連走了三天。他們互不相顧,扔掉所有的輜重、大炮和一半的人,在夜裡從右側兜半個圈繞過俄國人逃竄。

內伊走在最後(因為儘管他們處境悲慘,或者正是由於這種悲慘的處境,他們才想敲打摔痛他們的地板,才炸燬了不妨礙任何人的斯摩稜斯克的城牆),他的軍隊原有一萬人,到奧爾沙趕上拿破崙的時候只剩下一千人了,他是拋棄了所有人和所有大炮、夜間偷偷穿過樹林才渡過第涅伯河的。

離開奧爾沙後,他們沿著通往維爾諾的大路繼續潰逃,也像在和追擊部隊捉迷藏一樣。到了別列津納河又亂成一團,許多人淹死了,許多人投降了,但是過了河的那些人繼續逃竄。他們的主帥穿著皮大衣,坐上雪橇,扔下自己同伴們一個人跑了。能跑的人都跑了,不能跑的人要麼投降、要麼死了。

十八

法國人在這次逃跑過程中,似乎做了一切可能做到的毀滅自己的事;這群烏合之眾的任何一個行動,從轉上卡盧加大道直至主帥逃離軍隊,都沒有絲毫意義;對於戰爭的這個時期,那些把群眾的行動歸於一個人的意志的歷史學家們似乎已經不能按照他們的意思來描述這次撤退了。但是事實並非如此。歷史學家們所寫的關於這場戰爭的書籍堆積如山,而且到處都描述了拿破崙的各項命令及其深謀遠慮的計劃——他指揮軍隊的策略及其元帥們的天才的部署。

從小雅羅斯拉韋茨撤退時,他可以走一條通往給養豐富地區的道路,也可以走一條與之平行的道路,也就是後來庫圖佐夫追擊他時走的那條路,因而沒有必要走那條被破壞了的道路,可是這種撤退卻被說成是根據各種深謀遠慮的想法進行的。從斯摩稜斯克到奧爾沙的撤退也被同樣描寫成深謀遠慮的結果。然後又描述他在克拉斯諾耶的英勇行為,似乎他準備在那裡打仗並要親自指揮,他拿著一根樺樹棍走來走去說:

“我已經當夠了皇帝,現在是當將軍的時候了。”儘管如此,他說完這話又立刻繼續逃跑,撇下後面分散的部隊,讓他們聽憑命運的擺佈。

接著又給我們描述了元帥們,尤其是內伊的精神的偉大,這種偉大之處在於他在沒帶軍旗、炮兵和十分之九的部隊的情況下,就在夜間穿過樹林、渡過第涅伯河到達了奧爾沙。

最後,偉大的皇帝最後脫離英勇的部隊這一行為也被我們的歷史學家們看作是偉大和天才的表現。這種最終逃跑的行為,在人類的語言中被稱之為無恥至極,每一個孩子都能從中知道什麼是羞恥,甚至就連這種行為在歷史學家們的語言裡也獲得了合理的解釋。

當歷史論斷這種如此富有彈性的絲線已經無法拉得更長時,當行為已經明顯違背了全人類稱之為善、甚至正義的東西時,歷史學家們就提出偉大這一解救性的概念。偉大似乎可以超越好與壞的尺度。對於偉人而言,他們沒有不良行為。誰要是偉大,誰就沒有那種可以讓人用來責怪他的恐懼。

“這很偉大!”歷史學家們說,此時已經沒有好和壞之分,而只有“偉大”和“不偉大”。偉大就是好,不偉大就是壞。按照他們的理解,偉大是被他們稱之為英雄的那些特殊動物的本質。於是乎,拿破崙穿著暖和的皮大衣,拋下正在遭到滅亡的同伴和他帶到這裡來的(在他看來)人們,自行逃回家去,此時他覺得這很偉大,因此他的心是坦然的。

“崇高(他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某種崇高的東西)離可笑只有一步之遙……”他說。於是全世界五十年來一直都在重複:“崇高!偉大!偉大的拿破崙!崇高離可笑只有一步之遙。”

沒有人會想到,承認無法用好與壞的尺度來衡量的偉大,就是承認自己的微不足道和無限渺小。

對我們而言,用基督賦予我們的衡量好與壞的尺度,不存在無法衡量的東西。哪裡沒有純樸、善良和真理,哪裡就沒有偉大。

十九

俄國人在讀到關於一八一二年戰爭最後階段的記述時,有誰沒產生過惱火、不滿和模糊不清的沉痛感受。有誰沒給自己提出過下面一些問題:既然三路大軍以優勢兵力包圍了他們,既然潰散的法國人在又餓又冷的情況下大批投降,既然(史書這樣告訴我們)俄國人的目的正是在於阻截、切斷和俘虜全部法國人,卻為什麼沒有俘虜和消滅全部他們呢?

既然俄國軍隊在比法國軍隊人數少的情況下都能進行波羅金諾戰役,那麼從三面包圍法國人、以俘虜他們為目的的軍隊怎麼就沒有達到自己的目的呢?難道法國人比我們具有更大的優勢,致使我們在以優勢兵力包圍他們的情況下也無法將其打敗?怎麼能發生這樣的事呢?

歷史(所謂的歷史)在回答這些問題的時候說,發生這樣的事是因為庫圖佐夫、托爾馬索夫、奇恰戈夫以及某某人沒有采取這樣或者那樣的策略。

可是為什麼他們沒有采取這些策略呢?如果他們的罪責在於沒有達到既定的目的,為什麼不審判和處死他們?然而,即便假定俄國人的失利是庫圖佐夫、奇恰戈夫等人的過錯,仍然無法理解俄國軍隊在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津納附近擁有那樣的條件(在兩地俄軍均佔力量優勢),為什麼沒有俘虜法國軍隊及其元帥、親王和皇帝們,既然俄國人的目的就在於此?

用庫圖佐夫阻撓了進攻來解釋這一奇怪的現象(俄羅斯軍事史學家們就是這樣做的)是沒有充分理據的,因為我們知道,庫圖佐夫的意志沒能阻止軍隊在維亞濟馬和塔魯季諾發動進攻。

為什麼俄國軍隊以薄弱兵力在波羅金諾戰勝了以全部兵力抵抗的敵人,而在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津納以優勢兵力卻被潰散的法國人的烏合之眾打敗?

如果說俄國人的目的在於切斷法軍並俘虜拿破崙及其元帥們,那麼這個目的不僅沒有達到,而且為達到目的而進行的所有嘗試均以最可恥的方式遭到失敗,那麼法國人認為在戰爭的最後階段他們取得了一系列勝利就完全是正確的,而俄國曆史學家們認為這個階段是俄國人獲勝,也就完全錯了。

俄國軍事史學家們遵照邏輯的要求,不由自主地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們雖然熱情歌頌俄軍的英勇和忠誠等等品質,但是又不由得承認法國人撤離莫斯科是拿破崙的一系列勝利和庫圖佐夫的一連串失敗。

但是如果完全拋開民族自尊心,就會感到,這一結論本身包含著矛盾,因為法國人的一系列勝利導致他們徹底滅亡,而俄國人的一連串失敗使他們完全消滅敵人,光復了國土。

這種矛盾的根源在於,歷史學家們根據皇帝和將軍們的書信、根據各種報告、戰報和計劃等等研究各個事件,他們提出了一個虛構的、從來就不存在的一八一二年戰爭最後階段的目的,——似乎此時目的在於切斷法軍、俘虜拿破崙及其將軍們和部隊。

這個目的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也不可能存在,因為它沒有意義,實現這個目的也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個目的之所以沒有任何意義,第一,因為拿破崙的潰散的軍隊以儘可能快的速度從俄國逃跑,也就是做了每一個俄國人都希望的事。當法國人以只有他們能夠達到的速度快速逃跑時,為什麼要對他們發起各種戰鬥呢?

第二,在路上攔截全力逃跑的人是毫無意義的。

第三,損失自己的部隊去消滅法國軍隊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沒有外因的作用下它就已經在迅速消亡,即便不擋住他們的路,他們也不能帶出比在十二月越過國境時更多的人,即不能帶出多於整個大軍百分之一的人。

第四,想要俘虜皇帝、親王和公爵們也是沒有意義的,正如當時最有經驗的外交家們(約·梅斯特爾以及其他人)所認為的那樣,俘虜這些人只能最大限度地給俄國人的行動帶來困難。想要俘虜法國兵團就更加沒有意義,因為自己的軍隊到克拉斯諾耶的時候減少了一半,而押送俘虜兵團需要撥出幾個師的兵力,而且自己計程車兵還得不到充足的糧食,已經抓來的俘虜正在餓死。

切斷以及俘虜拿破崙及其軍隊這一深謀遠慮的計劃,類似於一個菜園主的計劃,他為了要把踐踏菜畦的牲口趕出菜園,跑到門口並對它迎頭痛打。唯一可以為菜園主辯護的理由,就是他太氣憤了。但是就連這一點也不適用於計劃的制定者們,因為不是他們受到了踐踏菜園之苦。

再者,切斷拿破崙及其軍隊不僅沒有意義,而且還無法做到。

這之所以無法做到,第一,因為經驗表明,在一次戰鬥中各個縱隊相距五俄裡活動從來就不符合作戰計劃的要求,要讓奇恰戈夫、庫圖佐夫、維特根施泰因及時趕到指定地點集合的那種可能性極小,幾乎是無法實現的事情,庫圖佐夫也正是這樣想的,他在接到計劃的時候就說過,遠距離牽制不會帶來預期結果。

第二,之所以無法做到,是因為要想消解拿破崙軍隊回撤時產生的那種慣力,需要幾支比俄國現有軍隊大得無可比擬的軍隊。

第三,之所以無法做到,是因為切斷這一軍事用語沒有任何意義。可以切斷一塊麵包,但是不能切斷軍隊。切斷軍隊——擋住其退路——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因為四周可以繞行的地點總是很多,還可以利用什麼也看不見的黑夜,這一點用克拉斯諾耶和別列津納的例子就可以讓軍事科學家們信服。如果被抓的人不俯首就擒是無論如何抓不到俘虜的,就像無法抓到一隻燕子,要想抓住它,除非它落到你手上。只能俘虜那些像德國人一樣按照戰術戰略投降的人。但是法國軍隊認為這樣做不合適完全正確地,因為逃跑和被俘等著他們同樣都是餓死和凍死。

第四,也是最主要的,之所以無法做到,是因為自世界存在以來,從未有過像一八一二年這樣如此可怕的條件下進行的戰爭,俄國軍隊在追擊法國人的過程中已經竭盡全力,已經無法做出更大努力,否則將自我毀滅。

俄國軍隊在從塔盧丁諾到克拉斯諾耶的行進中,有五萬人生病和掉隊,即相當於一個較大省城的人口。一半人是未經戰鬥離隊的。

在戰爭的這一時期,部隊官兵沒有靴子和大衣,糧食不足,沒有伏特加,幾個月中冒著零下十五度的嚴寒露宿雪地;那時白天只有七八個小時,而其餘時間都是黑夜,而夜裡軍紀不可能再起作用;那時人們不像參加戰鬥那樣,只有幾個小時處於沒有軍紀的死亡地帶,而是一連幾個月,每時每刻都在與餓死和凍死做鬥爭;那時隊伍中每個月都有一半人死亡;談到戰爭的這一時期,歷史學家們對我們說,米洛拉多維奇本應該向某地側翼進軍,而托爾馬索夫也應當朝某地行進,奇恰戈夫應當轉移到某地(在沒膝的雪地中轉移),某人應該擊潰和切斷等等,等等。

死掉一半的俄國人為達到無愧於人民的目的,做了一切能做到的和應該做的,至於另外一些俄國人坐在緩和的房間裡建議去做那些無法做到的事,那並非他們有錯。

事實與歷史記載之間的所有這些奇怪的、現在難以理解的矛盾,都只是源於記述這一事件的歷史學家們描寫的是各位將軍的美好情感和言辭,而非事件的發展過程。

對他們而言,似乎非常重要的是米洛拉多維奇的言論、這位或者那位將軍榮獲的獎章以及他們的推測;而有關留在軍醫院和墳墓裡的五萬人的問題,並不讓他們感興趣,因為不屬於他們的研究範圍。

但是,只要不去研究各種戰報和將軍們的計劃,而是深入到直接參予事件的幾十萬人的活動中去,那麼先前看似無法解決的所有問題,都會意外地迎刃而解,得到確信無疑的答案。

切斷拿破崙及其軍隊退路的目的從來就不曾有過,它只存在於十幾個人的想象中。它不可能存在,因為它是沒有意義的,而且也是無法實現的。

人民的目的只有一個:光復自己的領土不受侵犯。這個目的達到了,首先這是自然而然地達到的,因為法國人自己逃跑了,所以要做的只是不要阻止他們的這種行動。其次,這一目的是透過消滅法國軍隊的人民戰爭達到的。再次,因為有一支龐大的俄國軍隊跟在法國人後面,只要他們一停下,就對他們使用武力。

俄國軍隊應該像驅趕奔跑的牲口的鞭子那樣行動。經驗豐富的趕牲口的人都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高高地舉著鞭子嚇唬它,而不是劈頭蓋腦地抽打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