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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王少爺在都市 奉令成婚 重生之安然 騙仙記:天才少女升級錄 天兵神譜 神筆驚仙 紈絝女侯爺 死人祭 醜妃傾城 龍龍龍

“喂,已經七點啦!”妻子隔著紙拉門喊道。不知主人是醒了,還是沒有醒,只是揹著身子,不答腔。

一概不回答是這位先生的個性。只是在必須開口的時候,才“哼”一聲。連這一聲“哼”,也不是輕易發出的。雖說懶到連答話都嫌麻煩的人,或許別有意趣,只可惜這類人是最不討女人喜歡的。現在,連陪伴在他身邊的妻子對他好像都不大敬重,更何況其他人了,這麼說應該不會有什麼錯吧。人常說:“被親兄弟疏遠的人,不會得到美人的芳心。”那麼連妻子都不待見的主人,也不可能得到一般淑女的青睞了。雖說我也沒有必要借趁此機會揭露主人在異性中毫無吸引力的事,無奈主人總是把事情想歪了,為自己辯解,妻子之所以不喜歡他,完全是因為他上了年紀。這正是他糊塗的根由。為了幫他反躬自省,我才出於關心略表己見的。

既然按照丈夫吩咐的叫早時間已喊了丈夫起床,而丈夫不予理睬,既然主人背對著自己,連哼都不哼一聲的話,女主人便斷定錯在丈夫,而不在自己了。於是妻子做出一副“誤了事與我無關”的神情,扛著笤帚和撣子去了書房。

不大工夫,照例從書房裡傳來了啪嗒啪嗒拍打東西的聲音,每天一次的打掃衛生開始了。清掃的目的到底是運動,還是遊戲,我不擔負清掃之責,無可奉告,所以只要裝作不知便可,不過,說到像這位女主人的清掃方法,卻不能不說是毫無意義之舉。若問為什麼說毫無意義,那是因為女主人只是為了掃除而掃除。她用撣子大致撣撣紙拉門,將笤帚往席子上一劃拉,就算打掃完畢。對於掃除的原因和結果,她是不負絲毫責任的。因此之故,乾淨的地方每天都乾淨,而那些汙垢之所、落滿灰塵之處則汙垢依舊,灰塵猶在。自古就有“告朔餼羊”的故事嘛,說不定打掃終究比不掃要好些。其實,她打掃不打掃,對於主人並沒什麼多少用處。而天天不辭辛苦地來打掃,正是女主人的非凡之處。儘管妻子與掃除,已由於多年的習慣,形成了機械的聯想,二者被牢牢地結合在了一起,至於掃除的效果,仍舊像女主人尚未降生以前一樣,像還沒有發明笤帚和撣子以前一樣,絲毫不見長進。想來,這二者的關係,就像形式邏輯命題中的名詞一樣,不問內容如何而彼此結合在一起的吧。

和主人不同,我習慣於早起。此時,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但是,連這家人都沒有用餐,咱這卑賤的貓,更是不可能吃早點的,然而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我以為此時正從鮑魚殼裡冒出一縷縷熱騰騰的香氣呢!這麼一想,我就再也忍耐不下去了。當明知道會失望仍然對其抱著希望時,最明智之舉乃是隻在心裡想象那希望,按兵不動。可是要做到這一點相當困難。我非要試探一下內心的想象是否與實際相符不可,甚至要以身試法,嘗試那註定會失望的事,不體驗到這種失望不死心。我實在餓得受不住,便爬進廚房,先瞧了一眼爐灶旁邊的鮑魚殼。不出所料,昨晚舔得一乾二淨的地方,依舊暴露在天窗洩下來的初秋光照例靜悄悄地閃爍著賊光。

女僕已把煮好的米飯倒進飯桶,此時正在攪拌爐火上的湯菜鍋。菜鍋周邊溢位來的條條米湯,被烤得乾巴巴的,有的就像薄薄的吉野紙似的粘在上面。我心想,既然飯菜都已做好,應該可以吃飯了吧。這種時候客氣是多餘的。就算不能達成所願,也吃不了什麼虧。因此我應該鼓足勇氣,催促她快些開早飯。儘管我是寄居在這家裡的貓,也同樣知道餓的!我打定主意,“喵喵”地衝著女僕叫起來,叫聲既像是撒嬌,又像是請求,又像是抱怨。女僕根本不理睬。我熟知她是個生來就難纏的不通人情的傢伙,不過,只要叫得動聽,說不定會叫來她的同情,這就要考驗我的本事了。於是,我改為“嗷嗷”地叫了幾聲。那叫聲帶有幾分悲壯,連我自己都確信它定可喚起天涯遊子斷腸之思。

誰料女僕卻全然不為所動。這女人說不定是個聾子。聾子不可能當女僕。可能是單單聽不見貓叫?據說世上有色盲一說。儘管本人認為自己視力很好,但在醫生看來,是個“半瞎”。而這位女僕,大概是聲盲吧?聲盲也屬於殘疾人。她雖說是個殘廢卻特別蠻橫。夜裡我要出去方便,可是不管怎麼央告,她也不給我開門。偶爾放我出去,卻又不開門放我進屋。即使夏天,夜露也很傷身,更何況是秋霜。我在屋簷下蹲著,苦熬到日出,那感覺是何等悲愴,各位恐怕無法想象。前些天我被她關在門外時,還遭到了野狗的襲擊,就在命懸一線之際,幸虧我及時跳上倉房的屋頂才撿了一條命,嚇得我哆嗦了一整夜。這一切不幸都是女僕的不通人情造成的。面對這麼個女人,無論怎樣使出渾身解數朝她叫喚,也不會有任何反應的,然而正所謂“人窮志短,狗急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所以萬般無奈之時,我什麼事都幹得出的。

當我第三次叫時,為了引起女僕的注意,特地採用了“啊嗷——啊嗷——”這樣複雜的發聲法。我確信自己的叫聲之優美,絕不亞於貝多芬的交響樂。然而,對於女僕仍然絲毫不起作用。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塊地窖蓋板,從裡面抓出一根四寸長的木炭來,然後在火爐邊上梆梆地敲成三截,炭粉濺到四周烏黑一片,似乎還飛進菜湯裡一點。女僕才不會顧忌這些,立刻將三截木炭從鍋底塞進了火爐裡。看樣子她是不可能被我發出的交響樂打動了。沒辦法,我只好悄然回起居室去。路過洗澡間時,看見三個女孩正在裡面洗臉,那場面太熱鬧了。

雖說是洗臉,可是兩個大女孩才上幼兒園,老三更小,跟在姐姐屁股後面都走不穩,因此,根本不可能像樣地洗臉,使用化妝品打扮了。那個最小的竟然從水桶裡撈出溼淋淋的抹布在臉上胡亂塗抹。用抹布擦臉,想必是不怎麼舒服的,然而,每當地震時,哪那個小傢伙便叫喊:“太有意西(思)啦!”像這樣的孩子,用抹布擦臉這等小事,就不足為怪了。說不定她比八木獨仙還要超然得多呢。大姐不愧是長女,以大姐自居,看到小妹這樣,“哐啷”一聲摔了自己的漱口盂,來奪抹布:

“小丫頭,那是抹布呀!”

小傢伙也是個犟主,不肯老老實實聽姐姐的話。嘴裡一邊說著“我不,巴布!”又搶回那條抹布。

這“巴布”二字,究竟是什麼意思,來自什麼語,沒有人知道。只是這小傢伙發脾氣時會常常用到。

由於這抹布被姊妹倆拉來扯去,從含水最多的中段滴答滴答地流出水來,毫不留情地淋在小妹的腳上。如果只淋在腳上倒也罷了,她的雙膝也被淋得溼漉漉的。這小妹還穿著元祿呢。什麼是元祿?我經過了解才明白,凡是染有某種花紋的衣服都叫作元祿。也不知是誰教給大姐的,她居然會說這等難詞兒:“丫頭,元祿都溼了,聽姐姐話,啊?”

可是這位姐姐前不久還把“元祿”和“雙六”給念混了呢。

從元祿我聯想起一件事來,順便囉嗦幾句。這位大姐說錯的話太多了,經常叫人聽了哭笑不得。例如看到著火,她說:“蘑菇飛來了!”“到御茶醬女子學校去上學!”有時候把惠比壽和廚房搞混了。有一次還說:“我可不是葫蘆裡生的。”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她是把“衚衕”說成“葫蘆”了。主人每逢聽到女兒說錯話都發笑,但是,他自己到學校去教英語時,可能會認真地把比這更嚴重的錯誤講給學生們聽呢!

小丫頭——本人不這麼叫自己,總是叫丫達——發現元祿衫溼了,哭起來,嚷著:“元大細!”

元祿溼了還了得!女僕從廚房裡跑了出來,奪過抹布給她擦衣服。

在這亂哄哄之中比較安靜的是二姐澄子。澄子將架上掉下來的撲粉瓶蓋開啟,正揹著臉不停地往臉上抹粉呢。她先用伸進瓶裡蘸了粉的手指在鼻尖上抹了一下,鼻樑上立刻出現了一條白道道,鼻子的所在立見分明。接著她又將那手指往臉上抹了一下,於是乎,臉蛋兒上又白了一塊。就在她剛剛打扮完,女僕進來了,擦完小丫頭的元祿衫,又順手給澄子擦了臉蛋。澄子有些不高興。

我冷眼觀看了這一幕後,從客室來到主人的臥室,偷偷瞧一下主人起床沒有。可是沒有找到主人的頭在何處。只看見一隻厚厚的八寸半大腳從被角伸出來。大概是怕一露頭就會被妻子叫起來,主人才將頭縮排被子去的,活像個縮頭烏龜。這會兒,已將書房打掃完畢的妻子,又扛起笤帚和撣子走過來,同剛才一樣,站在門口喊道:“還不起來嗎?”

她站了一會兒,盯著那個不露腦袋的被子。這回仍無迴應。妻子兩步跨進門來,用笤帚“咚”地戳了下鋪席,再一次催促道:“你怎麼還不起來?”

這時,主人已經醒了。正因為醒了,為了抵禦妻子的襲擊,才把腦袋縮排被窩裡的。他以為只要不露出頭來,就可以躲過,正懷著僥倖的心理賴著不起呢,誰知妻子卻不肯放過他。第一次,妻子是在門口叫他起床的,至少相距六尺遠,他還不當回事。當妻子“咚”的一聲戳笤帚時,距離近在三尺左右,他嚇了一跳。而且妻子第二次問的“還不起來嗎?”不論從距離還是音量,都以比前次翻倍之勢傳進被窩,他才意識到已經無路可退,小聲“嗯!”了一聲。

“不是說必須九點鐘以前去嗎?不趕快起來,要來不及的。”

“你不催,我也準備要起來的。”

他從睡袍的袖口裡答話的樣子,真乃奇觀。妻子常常被他這一手給蒙過去,以為他會起床,便放下心來,誰知他又酣然睡去。因此,妻子覺著不可輕信,便又催他:“快快起床吧!”

已經說了馬上就起床,還催促起床,真討厭!像主人這樣任性的人,就更是氣惱。於是主人將蒙在頭上的被子猛的一下子掀掉,瞪著兩隻圓眼說:“煩死人了。我說起床,自然會起床的嘛!”

“你嘴裡說起床,可還是不起呀!”

“我什麼時候這樣說了不做啊?”

“任何時候都是!”

“胡說!”

“不知道誰在胡說!”

妻子“咚”的一聲將笤帚一戳,站在主人枕旁的架勢,相當地威風。

就在這時,房後車夫家的孩子八丫頭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是車伕的老婆指使的,只要主人一發火,八丫頭就一定要哇哇大哭。雖說這樣做,她也許會收到一點賞錢,不過,八丫頭可就受罪了。有這麼個媽,就要從早哭到晚。假如主人能夠稍微明白些這裡面的門道,控制些火氣的話,那八丫頭的小命也會延長些。不過,話說回來,縱然金田先生怎麼懇求,車伕老婆竟能幹出這等愚蠢之舉來,可見比起天道公平來,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果只是主人發怒時,被八丫頭哭幾聲,孩子還不算太受罪,然而,金田先生僱用了鄰近的幾個無賴,每當他們鼓譟“今戶窯的狸貓”時,八丫頭也必須配合著大哭的。有時候由於不知主人是否會動怒,便預想這麼做他一定會發火,而提前把八丫頭弄哭。就這樣,也弄不清到底是主人是八丫頭,還是八丫頭是主人了。總之,若想捉弄主人,無須費多大力氣,只要把八丫頭臭罵一頓,便等於打了主人的嘴巴。傳說在古代西方,犯人如果臨行前逃亡國外,未能逮捕歸案,便製造一個偶人作為其替身進行焚燒。可見金田公館裡也有通曉西洋故事的軍師,給他們傳授過計謀了。落雲館也好,八丫頭娘也罷,對於毫無本事的主人來說,都是很難對付的吧!此外還有許多難對付的敵人,也許全街人都是主人的對頭。不過,眼下與本文無關,留到以後陸續介紹吧!

一大清早就聽到八丫頭的哭聲,主人大怒,立刻翻身而起,端坐在被褥上。此時,什麼精神修養、什麼八木獨仙,全都不復存在。他邊起來,邊兩隻手咔咔地搔頭,差點把頭皮撓下一層來。於是,攢了一個月的頭皮毫不客氣地飛落到脖頸和睡衣領上,非常壯觀。再一看鬍鬚,更叫人吃驚。那鬍鬚怒髮衝冠般倒豎著。既然主人發怒,那鬍鬚想必是覺得自己無動於衷,太愧對主人,故而也根根挺立,以迅猛之勢,向四面八方肆意伸展,這可算得上是一景。由於昨天主人對鏡整理過,鬍鬚都服服帖帖地齊刷刷地排列著,宛如德皇愷撒的鬍鬚一般。但是隻睡了一晚上,所有操練都白費了,鬍鬚又恢復了本來面目,放任自流了。這宛如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養,第二天便忘得乾乾淨淨,天生的野豬本領又立刻暴露無遺一般。蓄有如此粗野鬍鬚的這個粗野男人,居然至今還沒有被免去教師職務。想到這裡,方知日本之廣闊。正因為廣闊,金田老闆及其走狗,才得以作為人而苟活於世吧!主人似乎確信:只要他們作為人而存活於世,那麼,就沒有理由革自己教師的職。必要時可以給巢鴨瘋人院去封信,請教一下天道公平先生,自然會搞明白。

這時,主人睜大我昨天介紹過的他那雙混沌太古般的眼睛,死死地看著對面的壁櫥。這個壁櫥高六尺,分成上下兩層,各有一個櫃門。下邊那個壁櫥門和被腳緊挨著,坐起來的主人只要睜開眼睛,便會很自然地將視線投向那裡。主人一瞧,那門上裱糊的花紋紙早已斑駁破損,露出了裡層的各色糊紙,活像是內臟。那內臟五光十色,有的是印刷品,有的是手寫的,有的是背面朝外,有的是顛倒的。當主人看見這些“內臟”時,想仔細瞧瞧上邊寫了些什麼。本來主人一肚子火,恨不能把車伕老婆抓來,將她的臉摁在松樹幹上磨。可是,現在突然又想讀這些廢紙上的字,看似不可理喻,然而,對於他這麼個喜怒無常的人來說,卻不必奇怪。這就像小孩哭時,只要給個豆包,馬上會破涕為笑一樣。

主人從前在某個寺廟裡住宿時,隔扇那邊住著五六個尼姑。說到這尼姑,本來就是壞心腸女人之中心腸最壞的。其中一個尼姑,似乎摸透了主人的脾氣,敲自己的飯鍋,打著拍子唱道:“剛才烏鴉哭,現在又笑了。”“剛才烏鴉哭,現在又笑了。”據說主人極其厭惡尼姑,就是打那時開始的。不過,那尼姑雖說是挖苦主人,卻也不是空穴來風。主人無論是哭還是笑,不管是喜還是悲,情感表露無不多於常人,但都不持久。說好聽些,是沒有長性,心緒轉換過於頻繁。若翻譯成白話,他不過是個淺薄無知的賴皮大王罷了。既然是個難纏的孩子,那麼,他猛然坐起,像要跟誰幹一架似的,卻又突然改變主意,看起壁櫥裡露出的“內臟”來,也就順理成章了。

主人第一眼看到的是頭朝下的伊藤博文,上端還有“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字樣。可見這位朝鮮總督,也是從這個時代開始緊跟著政令行事了。主人心想:不知大將軍此時任何職?他費勁地仔細辨認,終於看見“大藏卿”三個字。果然是個了不起的職位!再怎麼兩腳朝天,也是個大藏卿呢!他又稍微向左一看,這回看見了一個橫著的大藏卿,躺著午睡哩。這也難怪,拿大頂是堅持不了多久的。在下面的一大塊木版上印刷著“汝等”兩個字,他很想往下看,可就是看不見。下一行只露出“速速”二字。這一句他也想看,無奈也是隻露出這麼點,所以看不成了。假如主人是警察廳的偵探,即使是他人之物,說不定也會扯開看一看的。做偵探的,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為了拿到罪證,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真是不可救藥。但願他們能夠稍微客氣些。若是不客氣,就不准他們來調查取證!據說他們甚至羅織罪名誣陷良民。良民納稅僱用的人,竟然反過來誣陷僱主,他們也屬於徹頭徹尾的瘋子。

主人又轉動一下眼珠,往中心部分看去。中心有“大分縣”三個字在翻筋斗。連伊藤博文都拿大頂,大分縣翻筋斗也是理所當然。主人看到這裡,雙手握緊拳頭,高高地向天井伸去,這是他打呵欠的預備姿勢。

主人這一聲呵欠宛如鯨魚遠吠,聲嘶力竭。他打完了這個呵欠,便慢騰騰地換上衣服,到洗澡間去洗漱。妻子早已等得不耐煩,立刻捲起被褥,疊好睡袍,例行公事地打掃起來。和妻子打掃如出一轍,主人洗臉也是千篇一律,十年如一日。和前些天介紹過的一樣,依然“啊、啊”“嘎、嘎”地叫個不休。少頃,他梳理完了頭髮,將毛巾往肩上一搭,駕臨客廳,在長方形火爐旁悠然落座。提起長方形火爐,說不定有的讀者會想到魚鱗花紋的山毛櫸木、全銅鑲裡的那種,嬌妻披散著剛洗過的一頭烏髮,支起一條腿坐在身邊,在臺灣黑檀爐沿兒上磕長煙袋的景象吧。不過我家主人苦沙彌先生的長火爐絕沒有那麼講究。它古雅得以至於究竟是用什麼原料製作的,外行人無從辨認。長方形火爐本應擦得鋥亮才是,而主人的這個貨色,到底是山毛櫸的,還是櫻木的,或是桐木的,都搞不清楚,而且幾乎從來沒有擦過,所以總是黑黢黢的,難以入目。若問:“這玩意兒是從哪兒買來的?”他肯定回答:“記不起什麼時候買的了。”若再問:“那麼說,是別人給的?”他就會說:“沒人贈送過。”“如此說來,難道是偷來的不成?”倘若這樣刨根問底,主人又不知怎樣回答,總是含糊其辭。聽說從前主人的親戚中有個老太爺,他死了以後,那個親戚曾請主人住在老人住所裡看了一段時間家。後來主人自己成了家,從老人住所搬走時,就把那個老人一直用著的長方形火爐,一起若無其事地帶走了。這似乎有點不講德行,但是思量起來,雖有點不講德行,這類事在人世上可是屢見不鮮。比如銀行家每天幫別人存錢,漸漸地就會把別人的錢看成了自己的錢。官吏本是人民的公僕。相當於人民為了辦事方便,而給了他們一定許可權的代理人,但是他們仗著被委任的權力,每天處理事務時,漸漸地變得狂妄起來,認為那權力本來就是自己的,人民反倒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既然這類人佈滿了人間,也就不好以長方形火爐事件為由,斷定主人有盜竊癖。假如主人具有盜竊癖,那麼,天下人便無人沒有盜竊癖了。

主人佔據了長方形火爐旁的位置,面對著飯桌坐著,飯桌其他三面,已經有三個女兒在吃早飯。即剛才用抹布擦臉的“小丫頭”,在“御茶醬”學校讀書的敦子和將手指插進撲粉瓶裡的澄子。主人並不厚此薄彼地掃視了一遍這三位小姐。敦子的臉型輪廓很像南洋鐵刀的刀把;澄子是妹妹,自然多少帶點姐姐的面相,蠻有琉球的硃紅漆盆的樣子。只有“小丫頭”獨放異彩,長了一副長臉。問題是,如果是豎長,人世上還不乏其例,而這位小丫頭的臉卻長得橫寬。不管怎麼流行,總不會流行橫寬的面龐吧!儘管是自己的孩子,主人也為她們的將來發愁。即便長成這副模樣,她們也要長大成人的。豈止長大,其速度之快,大有禪廟裡的竹筍轉眼變成嫩竹之勢。每當主人感嘆“又長高了!”時,就感覺身後彷彿有追兵逼近,不由得提心吊膽起來。不管主人怎麼不在意孩子們,也知道這三位小姐都是女的。也知道既然是女的,就要讓她們嫁人。而且他還清楚,就算自己知道這一點,卻沒有本事把她們嫁出去。因此,雖然是自己的親骨肉,卻感到有些發愁。既然發愁,就不該生養她們。不過,這就是人生!若問人生的定義是什麼?不是別的,只要說“即是製造不必要的麻煩來折磨自己”,就足夠了。

孩子們果然了得。她們歡天喜地地用餐,做夢也想不到老爸正窮於處置她們。不過,最要命的是小丫頭。這小丫頭年三歲,所以吃飯的時候,當媽的特意為她擺了一套適合三歲孩子用的小筷子、小碗,然而,小丫頭偏偏不樂意使用它們,總是搶姐姐的碗和筷子,非要用那個拿不動的碗吃飯。遍觀人世間,往往越是無德無能的庸人,越是肆意妄為,削尖腦袋想要爬上不勝任其職的官位,而這種性格,早在孩童時期就已經萌芽了。既然根深蒂固,絕非靠教育和薰陶便可以治癒的,因此趁早斷掉此念為好。

小丫頭將從姐姐那裡掠奪的大飯碗和長筷子據為己有,並胡亂使用起來。由於胡亂使用自己根本使用不了的餐具,所以用起來勢必一塌糊塗。小丫頭先攥住兩根筷子頭,“噗”的一聲插進碗底。碗裡盛了八分滿的飯,米飯上面還浮著滿滿的醬湯。當小丫頭猛地將筷子戳進去時,原本勉強保持著平衡的碗,由於突然遭受衝擊而傾斜了三十度,同時,碗裡的醬湯毫不留情地流向小丫頭的胸脯。

不過,小丫頭是不會因為這麼點事就退縮的。小丫頭是個暴君,她接著又把插進碗裡的筷子死命地從碗底往起一挑,同時,把小嘴湊近碗邊,張大嘴去接挑上來的飯粒,結果沒有接住的米粒與黃色醬湯混合一處,“衝啊”地吶喊著,撲向她的鼻頭、面頰和腮幫子。那些撲空的飯粒便落在鋪席上,數不勝數。這種吃相,簡直是一點規矩都沒有。我謹向大名鼎鼎的金田先生以及天下權貴們發出忠告:諸公對待他人,如果像小丫頭使用碗筷一樣的話,那麼,飛入諸公嘴裡的飯粒必然會少之又少的。而且,入口的飯粒也並非以必然之勢而入的,而是誤入口中罷了。怎樣?敬請務必三思而行噢。這和你們的“諳於世故的圓滑之人”的頭銜很不相稱的噢。

姐姐敦子被小丫頭搶走了自己的筷子和碗,一直湊合著用小筷子小碗吃飯。那隻碗太小,即使盛得滿滿,一動筷子,兩三口就吃光了。因此她頻頻從飯桶裡盛飯。已經吃了四碗,現在是第五碗了。敦子掀開鍋蓋,拿起飯勺,看了一會兒飯桶。她似乎在猶豫,是不是再吃一碗。最後終於下了決心,在估計沒有鍋巴的地方下了勺子,這還不難,但是手一翻將飯勺裡的飯扣到碗裡時,沒有裝進小碗裡的飯糰便落在了鋪席上。敦子毫不驚慌,小心拾起灑落的米飯來。我正猜測拾起來怎麼辦呢,只見她全部扔回飯桶裡了。這可有點髒啊。

當小丫頭大肆胡鬧,挑起筷子吃得滿臉飯粒之時,恰逢敦子盛完飯之際。不愧是姐姐,不忍心看小丫頭滿臉飯粒,就一邊說著:“哎呀,小丫頭,怎麼搞的,臉上全是飯粒啦!”一邊急忙給小丫頭清理臉來。首先要除掉貼在鼻尖上的飯粒。我以為她會將弄下來的飯粒扔掉,誰料想,竟將飯粒塞進了自己的嘴裡,讓我大為吃驚。然後她又去清理小丫頭的臉蛋。臉蛋上的飯粒成堆,兩個臉蛋加起來,足有二十粒吧!姐姐耐心地拿下一粒,吃一粒,終於將妹妹臉上的飯粒吃得一個不剩了。

這時,一直文靜地吃鹹菜的澄子,突然從碗裡的醬湯中舀出一塊煮爛的地瓜,一下子塞進了嘴裡。諸公想必清楚,吃特別燙的煮地瓜別提多難受了。就算是大人,不小心也會燙得吱哇亂叫的。何況敦子這樣缺少吃地瓜經驗的孩子,其結果可想而知。澄子“哇”地叫了一聲,將嘴裡的地瓜吐在飯桌上。其中兩三塊,不知怎麼,滾到了小丫頭面前,在恰好她夠得著的地方停住。小丫頭本來就特別愛吃地瓜。所以當特別愛吃的地瓜落到眼前,她迅速放下筷子,抓起地瓜塊,大口地吞下。

一直目睹女兒們這些吃相的主人,一言不發,一心一意地吃自己的飯,喝自己的湯,此時此刻,正在用牙籤剔牙。

主人對於女兒的教育似乎打算採取絕對放任自由的方針。哪怕三位小姐立刻成為“海老茶式部”、“鼠式部”,不約而同地找個情夫私奔,恐怕主人也會照樣吃他的飯,喝他的茶,事不關己似的冷眼旁觀,反正是“不作為”。然而,展望當今世界那些所謂“大有作為”的人士,除了撒謊騙人,暗下毒手殘害人,虛張聲勢嚇唬人,以及設下圈套陷害人之外,似乎沒什麼其他能耐了。連中學裡的那些少年們也照貓畫虎,錯誤地以為不這樣就吃不開,只有揚揚得意地幹那種本應臉紅的勾當,才稱得上是未來的紳士。這哪裡是什麼“有能耐的人”,簡直是一幫無賴!我也算是個日本貓,多少有點愛國心。每當看見這號“有能耐的人”,就想揍他們一通。因為這種人多一個,國家就要相應地衰弱一分。有這樣的學生,是學校的恥辱;有這樣的人民,是國家的恥辱。即便是恥辱,這號人卻充斥於社會,實在難以理解。日本人連貓那麼點尊嚴都沒有。真是可憐!比起這號人來,不能不說主人他們,是遠為高尚的君子。正因為他窩囊才說他高尚;正因為他沒有能耐才說他高尚;正因為他不耍小聰明才說他高尚的。

如上所述,主人以無所作為的方式順利吃罷早餐,然後穿上西裝,打了車,到日本堤警察分局去了。當他拉開紙隔門時,問車伕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裡,車伕嘿嘿地笑了起來。“就是那個吉原妓院街附近的日本堤吧?”車伕如此跟主人回話,真有點滑稽。

主人破例地打車出了門。妻子吃罷早餐,照例催促兩個大的:“喂,你們快去上學吧!要遲到啦!”

女兒們卻很沉著,根本不做去上學的準備。

“什麼,今天可是放假呀!”

“怎麼會放假?快點吧!”媽媽申斥道。

“可是,昨天老師說,今天休息呀!”姐姐仍然一動不動。

媽媽這才覺得不對頭,便從壁櫥裡拿出日曆,反覆地看,終於發現了今天是紅日子。主人大概也不知道今天是節日,還給學校寫了假條。妻子也不知今天是節日,才把假條給扔進了郵筒吧!至於迷亭,他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明明知道卻佯作不知,可就不好說了。女主人發現紅字後吃驚得“啊!”了一聲,對孩子們說:

“那麼,都在家好好玩吧!”說完,她像往常一樣,拿出針線筐,開始做針線活了。

此後的半個小時,家裡平安無事,沒有發生足以構成我的創作素材的事件。不過,突然來了個奇怪的客人。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穿著一雙歪了跟的皮鞋,紫色的裙褲,頭髮捲曲得像一堆算盤珠,連門也不叫,就從後門進來了。

她是主人的侄女,名叫雪江,據說是學校裡的學生,時常星期天過來,一來就會和叔父爭執一通。名字雖然好聽,模樣卻不如其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只要在大街上走上幾百米,就一定會遇見這樣的面孔。

“嬸子,你好!”她說著便大步走進客廳,在針線筐旁坐下。

“喲,今天這麼早就來了……”

“今天是節日,我就想早晨來看看你們,所以八點半就急忙出來了。”

“是啊,有什麼事嗎?”

“沒有。只是好久沒來看叔叔嬸子了,來看看。”

“幹嘛看看啊?多玩一會兒吧。你叔叔這就回來了。”

“叔叔去哪兒啦?真稀罕哪。”

“是啊,今天去了一個不尋常的地方……到警察分局去了。稀罕吧?”

“啊?為什麼事?”

“說是今

年春天闖進家來的那個小偷被捉住了。”

“這麼說是跟小偷對質去了?真麻煩。”

“哪裡!是返還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來了一趟,告訴我們失盜的東西找到了,叫去認領呢。”

“噢,這麼回事啊。不然的話,叔叔怎麼可能這麼早出門啊。要是平時,現在還在睡覺哩!”

“像你叔叔那麼能睡懶覺的人太少見了……並且,我一喊他起來,就生氣。今天早晨就是,本來他告訴我,七點鐘一定叫醒他,所以就去喊他起來。可是,他鑽進被窩裡,根本不起來。我因為擔心,隔了一會兒又叫了一遍。他竟在被子裡說些不中聽的。真拿他沒辦法!”

“他為什麼那麼困呢?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什麼?”

“他真是個愛發脾氣的人。就他那脾氣,居然還在學校教書?”

“唉,聽說他在學校很溫和的呀!”

“那就更不好了,純粹是個窩裡橫!”

“為什麼這麼說?”

“怎麼說也是個窩裡橫,難道不是嗎?”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叫他向右,他偏向左;叫他向左他偏向右,凡事都不聽別人的,犟得要命。”

“那是個槓頭吧?叔叔就喜歡跟別人擰著。所以,若想叫他幹什麼,只要反著說,就會照你的意思辦。前些天我要他給我買一把雨傘的時候,就是一個勁說不要不要的。結果,叔叔就說:‘怎麼能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我今後也這麼辦。”

“就那麼做吧,不然要吃虧的。”

“前些天保險公司的人來了,勸他務必參加保險。還說了一大堆的理由,有這個好處,那個好處的,跟他說了差不多一個鐘頭,可他說什麼也不肯參加。按說家裡沒有存款,又有三個孩子,至少加入個保險,也讓人放心些。可是他這個人,壓根不考慮這些。”

“是啊!萬一出點什麼事,可就該頭疼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說話特別世故。

“在隔壁聽他們對話,可有意思啦。他強詞奪理地說什麼‘當然,我不是不承認加入保險的必要。正因為有必要,保險公司才存在嘛。可是,人既然還活著,哪裡有什麼必要參加保險呢?’”

“叔叔這麼說的?”

“是呀。於是,公司那個人說:‘人若還活著,自然不需要保險公司。然而,人的生命貌似結實,其實脆弱,不知不覺間,就可能有危險逼近的。’你叔叔說:‘沒關係,我決意不死掉!’簡直是不可理喻。”

“下決心不死,也難免一死啊。拿我來說吧,雖然下決心考試合格,可還是落榜了。”

“保險公司的職員也是這麼說的呀。他說:‘壽命不是自己的意志可以支配的。如果只要下決心就可以長生不老,誰也不會死掉了’。”

“保險公司的人說得太有道理了。”

“有道理吧?可你叔叔就是不懂這個道理。還逞能說:‘不,我絕不會死!我發誓不死掉!’”

“怪人!”

“可不是個怪人嗎!就是個大怪人。他滿不在乎地說:‘與其繳納保險金,倒不如存在銀行裡保險得多。’”

“銀行裡有存款嗎?”

“哪有存款啊!他根本不想自己走了以後,一家人怎麼活!”

“真叫人不放心哪。他為什麼會是那樣想呢?就連常來訪的那些先生,也沒有一個像叔叔那樣的人。”

“怎麼會有呢?他是獨一無二的!”

“不妨拜託鈴木先生,給叔叔開導開導。像鈴木先生那樣穩重的人,一定活得很灑脫。”

“不過,你叔叔對鈴木先生的看法可是不大好呀!”

“什麼事都是反的呀!那麼,那一位可以吧……哎,就是那個四平八穩的……”

“你說八木先生?”

“對呀。”

“他對於八木先生,還是比較服氣的。不過,昨天迷亭先生來家,說了些八木先生的壞話,所以,可能不會起什麼作用了。”

“可是我覺得人家蠻好的嘛!像他那樣氣度非凡、四平八穩的多好啊。……不久前還在我們學校講演了呢。”

“八木先生?”

“是啊。”

“八木先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嗎?”

“不,他不是老師。不過,學校召開‘淑德婦女會’時,請他去講演了。”

“講得有意思嗎?”

“倒不那麼有趣。可是,那位先生不是有一張長臉嗎?還蓄著天神一般的鬍鬚,所以大家都非常敬佩,洗耳恭聽。”

“你說的講演,都講了些什麼呀?”女主人剛剛這麼一問,簷廊外面玩耍的三個女孩聽見雪江說話聲,都啪嗒啪嗒地闖進茶間。剛才她們大概是跑到竹籬笆外的空地上去玩耍了。

“喲,雪江姐來啦!”兩個姐姐歡喜地嚷道。媽媽說:

“你們別這麼吵嚷!都安安靜靜地坐下!你雪江姐正講有趣的故事哪。”說著,她把針線活收拾到牆角。

“雪江姐,你講什麼故事呢?我最愛聽故事了。”說話的是敦子。

“還是講《咔嚓咔嚓的山》的故事?”問話的是澄子。

“丫達也要講故系(事)!”老三從兩位姐姐之間伸出腿去。但她的意思不是聽故事,而是說她要講故事。

“啊?小丫頭也講故事?”姐姐笑著說。

“小丫頭過一會兒再講!等你雪江姐講完。”媽媽哄著說。小丫頭根本不聽。

“不——要,巴布!”她大聲叫喊。

“好了,好了,就讓小丫頭先講吧。你什麼故事?”雪江表現得很謙遜。

“故系(事)是,小孩,小孩,你去哪?”

“有意思,後來呢?”

“哇(我)們上田裡割稻去!”

“喲,懂得真不少!”

“你一拉(來),就礙事!”

“喲,不是‘拉’,應該是‘來’。”敦子插嘴說。小丫頭又是“巴布”一聲大喝,嚇得敦子不吭聲了。但是,由於敦子這麼一插嘴,小丫頭忘了下文,講不下去了。

“小丫頭!故事講完了?”雪江問道。

小丫頭說:“那個,以後別老放屁了。噗,噗,噗的。”

“哈哈哈,真噁心,這是誰教你說的?”

“女帕(僕)!”

“這個壞女僕,教這種話!”女主人苦笑著說,“好了!這回輪到雪江講故事啦!丫丫要安安靜靜地聽喲!”

這個小“暴君”終於老實了,一直到在安安靜靜地聽故事。

“八木先生的講演是這樣的。”雪江終於開始講了。“據說從前,在一個十字路口中間有一座巨大的石頭地藏菩薩像。可是,那地方是車水馬龍的熱鬧場所,地藏菩薩很擋道。於是,很多人聚到一起,商量怎樣才能把石像移到某個角落去。”

“這是真事兒嗎?”

“不知道,關於這一點,他什麼也沒有說呀!於是,大家出了不少主意。街上有個頭號大力士。他說:‘這有何難,看我的,一定把石像搬走!’他獨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著膀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大汗淋漓,也搬不動那石像。”

“看來這石像很重啊。”

“是呀。那個男子筋疲力盡,回家睡覺去了。於是,人們又商量起來。這時,一位街上最聰明的男子說:‘不用擔心,讓我來試試吧!’他在套盒裡裝滿豆餡年糕,來到石像面前,給石像看裡面豆餡年糕,說:‘請跟我到這邊來!’他以為地藏菩薩也會貪吃,所以用豆餡年糕勾引的話,說不定會使其上鉤,可是,石像紋絲沒動。那個聰明的男子覺得這一招不頂用,又把酒倒進葫蘆裡,一隻手拎著葫蘆,另一隻手拿著酒盅,走到菩薩像前說:‘要不要喝一杯?想喝,就請到這邊來!’他這樣折騰了三個來小時,那菩薩像依然一動不動。”

“雪江姐!地藏菩薩肚子不知道餓嗎?”敦子問道。

澄子說:“我想吃豆餡年糕啦!”

“聰明人兩次都沒成功,於是又做了好些假錢,對菩薩像說‘你很想要吧?想要就來拿呀!’又是將假錢伸到菩薩像眼前,又是拽的,可是這一招也不靈。那地藏菩薩十分頑固哩!”

“是嗎,有點像你的叔叔。”

“噯,和我叔叔一模一樣。最後,那個聰明人也厭煩了,放棄了努力。再後來吧,一個愛說大話的人出來說:‘我保證把它挪走。放心好了。’就像對付區區小事似的,打了包票。”

“那個愛吹牛的人怎麼做的?”

“那可太有意思了。他先穿上警察服,粘上假鬍子,來到菩薩面前,虛張聲勢地說:‘喂,喂,你要是再不走,有你好瞧的!警察可輕饒不了你!’可如今這世上,即使裝警察又有誰會害怕?”

“就是啊。那麼,菩薩像動了嗎?”

“怎麼會動?和叔叔一樣嘛!”

“可是,你叔叔非常怕警察呀!”

“喲,是嗎!叔叔那麼害怕嗎?看來,再也沒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不過,據說地藏菩薩一動也不動,泰然自若的。這時,那個吹牛大王勃然大怒,脫下警察服,將假鬍鬚扔到紙簍裡,然後,換上闊佬的衣服又來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擺出一副巖崎男爵的派頭。夠可笑的吧!”

“所謂‘巖崎的派頭’,究竟是什麼樣?”

“不過是擺擺臭架子唄。並且什麼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叼著一根大雪茄,圍繞著地藏菩薩邊吸邊走。”

“這是打算做什麼?”

“為了用煙霧將地藏菩薩籠罩起來呀。”

“簡直像說單口相聲一樣。那麼,順利地把菩薩像裹在煙霧裡了嗎?”

“不行啊!因為對方是個石頭嘛!騙人也要有個分寸。聽說他後來又喬裝起王爺來了,蠢死了!”

“怎麼?那時候就有王爺?”

“大概有吧。八木先生這麼說的。據說那個人真的假扮成了個王爺,雖然膽戰心驚,可他總還是做了。區區一個吹牛大王,豈不是犯了不敬之罪嗎?”

“你說的王爺,是哪位王爺呀?”

“哪位王爺?不論裝扮成哪位王爺,都是一樣地不敬啊。”

“也是啊。”

“裝扮成王爺也不靈。吹牛大王也沒有辦法了,認輸說:‘憑我這點本事,對地藏菩薩是奈何不了了!’”

“自找的!”

“是啊,本該懲辦他一下的……可人們都憂心如焚,又開始商量起來。但是,再也沒有人自告奮勇了,大家一籌莫展。”

“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還沒完哪。最後,僱了好多車伕、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哇哇亂叫。他們說,只是為了氣氣菩薩,叫他在這兒待不住就行。因此,他們輪班吵嚷,晝夜不停。”

“真夠辛苦的。”

“即便這樣吵嚷還是不起作用,地藏菩薩也夠頑固的。”

“後來呢?”敦子熱心地問道。

“後來呀,不論每天怎麼吵鬧,也不靈驗,人們都有些厭倦了,可是腳伕和無賴不管幹多少天,都能掙工錢,所以樂得這麼鬧騰。”

“雪江姐!工錢是什麼?”澄子問道。

“工錢嘛,就是錢呀!”

“領了錢,做什麼用?”

“領了錢嗎,怎麼說呀……呵呵呵,澄子真是個淘氣鬼……嬸子,那些人這麼白天黑夜地吵嚷。當時街上有個名叫‘傻阿竹’傻子,什麼也不懂,誰都不理他。這個傻子看到這情景,問道:‘你們為什麼吵嚷啊?難道說花好多年,也移動不了地藏菩薩嗎?真可憐……’”

“一個傻子,還不簡單哪!”

“是個不簡單的傻子喲!大家聽了他的話,商量說:‘不妨死馬當活馬醫。叫他試試看。’於是就請傻子幫忙。傻子一口答應下來。他說:‘你們別那麼吵吵,安靜點!’讓那些車伕和無賴退後,自己飄然來到地藏菩薩面前。”

“雪江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嗎?”敦子在關鍵時候這麼一問,惹得媽媽和雪江哈哈大笑。

“哪裡,不是朋友。”

“那是什麼?”

“‘飄然’就是……唉,沒法解釋。”

“‘飄然’,就是‘沒法解釋’?”

“不是的。‘飄然’就是……”

“什麼呀?”

“你知道那位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呀,他還給過我紅薯呢。”

“就是那個多多良先生啊。”

“難道說多多良先生就是‘飄然’?”

“哎,可以這麼說吧。……且說那傻阿竹來到地藏菩薩面前,揣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求你換個地方,請起身吧!’這麼一說,地藏菩薩答道:‘既然如此,早些告訴我不就得啦。’於是,菩薩像緩緩地移動了。”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地藏菩薩!”

“下邊才開始演說。”

“還沒完?”

“是啊。接下來八木先生說:‘今天召開婦女會,我特意講了上面的故事,是有原因的。說出口來,也許失禮,但婦人有個毛病,遇事往往不從正面走捷徑,反而採取捨近求遠的方式。當然,不單是婦人如此。在這明治年代,即使男子,受到文明之弊端的影響,多少也變得像個女人,因此,常常花費多餘的過程和精力,卻誤以為這才是正道,是紳士必須遵循的方針的人似乎為數不少哩。但是,這些人都是文明開化束縛下的畸形兒這一點已毋須贅言。只是對於婦人們來說,千萬要記住我剛才講過的那個故事,一旦遇到問題,請按照傻阿竹的直率態度去處理。諸位如果成了傻阿竹,夫妻之間,婆媳之間的糾葛,肯定會減少三分之一。人心眼越多,心眼就越是作祟,成為不幸的源泉。多數婦人比男人不幸,都怪心眼太多了。請大家變成傻阿竹吧!’”

“真的?那麼,雪江姐,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怎麼可能呢。我才不想成為那種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聽了氣得要死,說:‘這麼說太失禮啦!’”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就是對街那家的?”

“是呀,就是那位摩登女郎喲!”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

“不!只是因為開婦人會,她才去旁聽的。打扮得真時髦,簡直嚇人。”

“可是,聽說她長得很出眾呢。”

“很一般的!並不像她自我感覺那樣好看。要是像她那麼塗脂抹粉的,就沒有人不好看了。”

“那麼,雪江姐若是像金田小姐那樣化妝,肯定比金田小姐漂亮一倍吧?”

“喲,討厭!少說兩句行不行,我可不知道。不過,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過分了,就算家裡再有錢……”

“再怎麼過分,也還是有錢好吧!”

“倒也是,不過,她才應該變成個傻阿竹呢。太裝腔作勢了。聽說最近有個叫什麼的詩人獻給她一本新詩集,她跟所有人吹噓這事哪!”

“是東風先生吧?”

“啊?是他送的?真是好雅興。”

“不過,東風先生是非常認真的,甚至認為他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

“正因為有他那樣的人,才會如此的。……還有更搞笑的事哪!聽說最近有人給她寄去了一封情書。”

“喲,下流!是誰呀,居然幹出那種事來?”

“不知道是誰。”

“沒寫姓名嗎?”

“姓名倒是寫得很清楚,不過,據說是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還有,那封信寫得好長好長,足有六尺哪。據說寫了好多奇妙的話,什麼‘我對你的愛,宛如宗教家對神靈的憧憬’,‘為了你,我寧願變成祭壇上的羊羔任你宰割,這將是我無上的榮光’,還有什麼‘心臟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著丘位元的箭。如果是玩具吹氣箭,就百發百中了……’等等。”

“是認真的嗎?”

“據說是認真的。真的,我的朋友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呢。”

“不知羞恥的人!那種信還拿出來炫耀?她想要嫁給寒月先生呢,那封信若是被人們傳開,豈不麻煩?”

“人家非但不覺得麻煩,還揚揚得意哩!下回寒月先生來,您最好告訴他。寒月先生還一無所知吧?”

“誰知道呢。那位先生整天到學校去磨玻璃球,多半不清楚吧。”

“寒月先生真的想娶她呀?好可憐!”

“為什麼可憐?她家有錢,一旦有什麼事,她家都可以擺平。這不是很好嗎?”

“嬸子張口閉口就是錢、錢的,多俗氣啊!愛情不是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就不應該結為夫妻呀。”

“是嗎。那麼雪江,你想嫁給什麼樣的人呢?”

“我怎麼知道!從來沒有考慮過。”

當雪江小姐和嬸子就婚姻一事進行舌戰時,一直聽不明白卻又努力傾聽的敦子,突然開了口:“我也想嫁人哪!”

對於這冒冒失失的期望,就連充滿青春朝氣、本應對其寄予同情的雪江都一時啞然了。媽媽還表現得比較平靜,笑著問道:“你想嫁給誰呢?”

“我呀,本想嫁給‘招魂社’,可是,我討厭過水道橋,正發愁哪!”

這回答由於實在太出乎媽媽和雪江的意表,連再問一問的勇氣都沒有,一齊笑得前仰後合。這時,二女兒澄子對姐姐問道:“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非常喜歡。咱倆一同嫁給招魂社吧!好嗎?不願意?不願意就算了!我就自己坐車去啦。”

“小丫達也去!”

最後,連小丫頭也要嫁給招魂社了。假如三個女兒一同嫁給招魂社,主人也就省心了吧!

這時忽聽人力車聲停在大門外,立刻有人發出響亮的問候:“您回來啦!”大概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主人叫女僕接過車伕遞過來的一個大包袱,然後悠然邁進了茶間。

“啊,你來啦!”他邊和雪江打招呼,邊將手裡拿著的一個類似小酒壺的東西“咚”的一聲扔在那個聞名的長方形火爐旁。說是類似酒壺,當然不是正宗的小酒壺,可也不像花瓶,不過是一個奇特的陶器罷了,所以姑且這麼稱呼它。

“好奇怪的酒壺啊!這是從警察分局拿回來的?”雪江邊將那個倒在地上的東西立起,邊問主人。主人看著雪江自豪地說:

“怎麼樣?形狀不錯吧?”

“形狀不錯嗎?那個玩意兒?不怎麼好看嘛。一個破油壺,拿著它幹什麼?”

“怎麼會是油壺?說話太沒情趣了。”

“那是什麼?”

“是花瓶嘛!”

“作為花瓶的話,嘴兒太小,肚兒又太鼓了。”

“因此才有意趣哩!你也不懂風雅,和你嬸子不相上下,沒法子!”

他自己拿起油壺,對著拉門方向的亮兒打量起來。

“我當然不懂風雅了。我可不會從警察分局拿回來個油壺的。是吧?嬸子!”

嬸子哪裡顧得上這些,她開啟包袱,瞪大眼睛,清點失盜物品。

“啊,真想不到啊,小偷也進步了,全都拆洗過了。喂,你看呀!”

“我怎麼會從警察分局拿回個油壺來呢?還不是因為等得太無聊,在那一帶閒逛的時候,淘換來的呀。你們哪裡懂得,這可是件寶啊!”

“也寶貝得過頭了吧,叔叔到底在哪兒閒逛的?”

“哪兒?當然是日本堤一帶呀!還進吉原街裡去瞧了瞧。那邊可真熱鬧!你見過吉原的大鐵門嗎?沒有吧?”

“誰稀罕看呀。我可沒有機緣去吉原那種賤女人住的地方!叔叔身為教師,竟然去那種地方,真叫人吃驚!是吧?嬸子,嬸子!”

“是啊。好像不太夠數。東西全都還回來了嗎?”

“沒還的,只有山藥啦。叫人家九點鐘去,可是卻讓人一直等到十一點,這像話嗎?所以說,日本的警察不像話!”

“若說日本警察不像話,那麼,到吉原去散步,就更不成體統了。這種事若是傳出去,叔叔會被革職的吧?嬸子。”

“唉,大概吧!你看,我這條帶子的裡子沒有了。我說怎麼覺著缺點什麼!”

“腰帶裡子沒了就沒了吧。我乾等了三個小時,浪費了半天的寶貴時間呢。”

主人說著,換上和服,靠在火爐邊,若無其事地賞玩起了那個油壺。妻子也無可奈何,只得將返還的物品放進壁櫥,回到茶間來。

“嬸子!叔叔還說這個油壺是件寶哪,多髒啊。”

“這是在吉原買的?哎喲——”

“哎喲什麼!你根本不懂……”

“可是那種小壺,不是到處都有賣的嗎?也不是隻有吉原才有的。”

“問題沒有賣的啊!這種式樣的很罕見。”

“叔叔跟那個地藏菩薩差不離了。”

“小孩子,瞎說什麼。近來的女學生嘴巴太刻薄,不像話!還是要好好讀一讀《女大學》。”

“叔叔不願意加入保險吧?女學生和保險,你最討厭哪個?”

“保險,我並不討厭,那是有必要的。凡是考慮到將來的人,都會加入的。而女學生卻是沒用的廢物。”

“廢物就廢物吧!你不是也沒有加入保險嗎?”

“下個月就加入!”

“真的?”

“當然。”

“保險什麼的就算了吧。還不如用那筆錢買點什麼好呢。是吧?嬸子!”

嬸子嘻嬉笑著,主人卻較起真來。

“你想要活一百年、二百年,才說這種漫不經心的話。等你的理性再發達些,自然就會認識到參加保險的必要了。下個月我一定參加保險。”

“是嗎,那就沒法說了。不過,前些天叔叔給我買了雨傘,有那些錢,說不定參加保險更有用呢。人家一再說不要不要的,可是叔叔硬要給我買。”

“你那麼不想要嗎?”

“嗯,我才不想用什麼洋傘呢。”

“那就還給我好啦。正好敦子想要呢。就把那把傘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嗎?”

“喲,叔叔也太過分了。難道不是嗎?好容易給我買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想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也不過分。”

“我是說了不想要。不過,叔叔太吝嗇了。”

“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給我的,怎麼是吝嗇?”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還是吝嗇。”

“愚蠢,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

“叔叔不也是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嗎?”

“因為你翻來覆去的說,我有什麼辦法。剛才不是還說不要雨傘嗎?”

“我是說啦。不要是不要,但是不想還給叔叔。”

“咄咄怪事!這麼不明事理,又蠻不講理的,真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你們邏輯學嗎?”

“好啦,反正我沒教養。隨便你怎麼說!叫人家把東西還回來,即使是外人也不會說出這種不通情達理的話來,還是學學人家傻阿竹吧。”

“你叫我學什麼?”

“叫你學得正直平和些!”

“你真是又愚蠢,又固執,怪不得降班了呢。”

“降班也沒有讓叔叔交學費呀。”

雪江說到這兒,似乎悲從中來,不禁潸然墜一掬淚於紫色裙褲上。主人茫然凝視著雪江的裙褲和她低垂的臉,彷彿在研究那淚水是起因於何種心理。這時,女僕從廚房過來,跪在拉門口,只將紅紅的雙手伸進來,說:“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道。

“是個學生。”女僕側目瞧著淚流滿面的雪江說。

主人到客廳去了。我為了獲取資訊兼做研究人類,便悄悄尾隨著主人去了簷廊。為了研究人類,如果不選擇起波瀾的時機,將會一無所獲。平日裡人們大都表現得很平常,因此,所見所聞無不平凡無奇,了無情趣。然而,一到關鍵時刻,這平凡表象便會在某種奇妙的神祕作用下,轉瞬之間釀成許多奇特的、荒謬的、玄妙的、異常的現象。一言以蔽之,在我們貓族看來,足夠進行模仿的事件層出不窮,隨處可見。像雪江的眼淚,便是其現象之一。雪江有著一顆玄不可測的心,但她和女主人聊天的過程中並不怎麼明顯。可當主人回來,扔油壺時,便猶如用蒸氣泵給一條死龍注入了氧氣一般,她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麗質便勃然而發,可謂淋漓盡致。然而,她的麗質是天下女子共通的,可惜的是輕易不會表現出來的。不對,其實二十四小時都在不停地表現,只是不曾這麼顯著,這麼昭然地表現出來而已。幸而我有一個特別喜歡倒撫貓毛的乖張怪癖主人,我才有幸欣賞到這出狂言的!只要跟著主人走,不論到什麼地方,臺上演員肯定會不知不覺中也表演起來的。老天賜給我這麼一位有趣的人做主子,我才能夠在這短暫的一生中,獲得豐富的閱歷,真是謝天謝地!不知現在來訪的客人又是個什麼人?

我一瞧,來者年約十七八歲,是個和雪江年齡不相上下的學生。他腦袋很大,頭髮剃得極短,幾乎能看見頭皮,臉正中盤踞著一個蒜頭鼻子,坐在屋子的一角。此人沒有別的特徵,唯有腦袋特別大。即使剃成個光頭,腦袋還不會顯得小,若是像主人那樣留起長髮,定會更加惹人注目的。越是腦袋大的人,越是沒有多大學問,這是主人一貫的看法。事實上,也許真是如此。不過,猛地一看,他很像拿破崙,派頭十足。衣著和一般的學生一樣,是一種條紋布短袖夾衣,看不出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或伊予產的,穿得有模有樣。不過裡邊好像沒穿襯衣,也沒有穿內衣。雖說穿空心夾衣和光腳穿鞋也算是一種風流,但是這位學生給人以忍受痛苦之感。尤其他在席子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像小偷似的三個腳印,不用

說,就是他赤腳的罪過。他端坐在第四個腳印上,顯得畏畏縮縮的。假如對方是個令他敬畏的人,這樣規規矩矩地坐著,我倒也不會大驚小怪。然而,像他這樣理了個光禿禿的小平頭的粗野之人,做出這般惶恐的樣子,就有點不大協調了。像這種即使路遇主人,也不會施禮,並以此為榮的傢伙,即便和一般人一樣跪坐半個小時,也會感覺很難受的。由於他像個適得其所的謙恭君子或盛德長老似的端坐在那裡,儘管他自己苦不堪言,但旁人看來,樣子十分滑稽。一個在教室裡或操場上那樣鬧騰的傢伙,怎麼會具有這麼大的定力約束自己呢?想到這裡,我覺得他既可憐,又可笑。

這樣一對一地相對而坐,無論多麼頑冥不靈的主人,對於學生來說也多少有些壓力的。主人想必也不無得意吧!常言說:“積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學生,如果糾整合群,也會成為不可欺侮的團體,說不定會搞起驅逐運動或罷工的。這就像是人類中的膽小鬼一喝酒就變得大膽起來一模一樣吧!不妨把聚眾鬧事,看作是酒壯慫人膽更合適。可以認為,那些人仗著人多勢眾,胡亂折騰,正是喝醉了酒,精神陷入混亂的結果。只要精神正常的話,那個貌似誠惶誠恐,或者應該說是畏縮地緊貼著拉門坐著的穿薩摩條紋布的學生,不管主人怎麼老朽,既被稱為老師,就不可能輕視的,也沒有理由輕視的。

主人遞過去一個坐墊,說:“請坐這個吧!”光頭卻身子僵直著,“唉”了一聲,一動也不動。擺在眼前的褪了色的花布坐墊,當然不會說“請坐在我身上吧”,它後面木然坐著個大腦袋的活人,看著可真叫奇妙。那坐墊是為了給人坐的,女主人絕不會為了觀賞才從勸業場買來。從坐墊的角度來說,如果不是給人們坐,等於毀壞了它的名譽,對於讓客人坐坐墊的主人而言也丟了幾分面子。那個瞪眼瞅著坐墊,使主人丟面子的光頭也絕不是厭惡坐墊。說實話,除了為他祖父做法事時坐過之外,有生以來還極少坐過坐墊,因此,他早已跪得兩腿發麻,腳尖有點受不住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肯鋪上坐墊。即便主人讓他用,他也不肯坐。真是個難纏的禿子。假如真是這麼客氣,那麼人數眾多時,或是在學校裡,以及在宿舍裡的時候,多少客氣一點也好啊。不必客氣的時候他如此拘束,該客氣的時候卻不知謙讓,純粹是無理取鬧。整個一個壞禿子!

這時,光頭身後的拉門“嘩啦”一聲開了。雪江端來一碗茶畢恭畢敬地遞給了客人。若是平時,那光頭一定會嘲諷一句:“嗬,savage tea來啦!”但是現在,連和主人對坐已然精神緊張,加上這位妙齡少女又以在學校學會的小笠原流的敬茶方法,以非常做作的手勢將茶杯遞給他,更使得光頭拘謹不安。雪江關上拉門後,在門外吃吃地笑。可見,同樣的年齡,還是女子要強得多。雪江遠比起這光頭膽子大,尤其是剛剛氣惱得灑下一掬熱淚,這吃吃一笑使雪江顯得更加嫵媚。

雪江退下之後,二人默默相對。主人雖然堅持了一會兒,很快意識到,這樣相對無言簡直是作孽,便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不錯,名字夠長的。這不是當代的名字,是個古人的名字。你那時候是四年級吧?”

“不是。”

“三年級?”

“不是,是二年級。”

“在甲班嗎?”

“是乙班。”

“乙班的話,我是班主任呀!想起來了。”主人心情激動起來。

實際上,這個大腦袋學生,從入學那天起,主人就注意到了,絕不會忘記的。不但不會忘記,他那個大腦袋,主人印象深刻,以至於時常夢裡見到他。然而,粗心的主人竟然沒有把大腦袋和這個舊式名字聯絡起來,也沒有和二年級乙班聯絡起來。因此,當他聽對方說夢中見到的大腦袋原來是自己負責的那班的學生時,不由得恍然大悟。然而,他不明白這個有著古老名字的大腦袋,而且是本班的學生,究竟為了什麼事現在登門造訪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學生們不論年初歲末,幾乎從不登門。只有這位古井武右衛門堪稱是破天荒頭一個登門的稀客,卻不知客人來意,倒叫主人惴惴不安。他應該不是到如此令人掃興的人家來玩耍的。假如是來勸主人辭職的話,應該更有底氣些才是。況且,武右衛門也不可能是來商量他個人的事。無論從哪方面想,主人都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看武右衛門的樣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為了什麼前來造訪。沒辦法,主人只好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麼,有事找我?”

“噯。”

“是有關學校的事?”

“噯,想跟您說點事,所以……”

“噢,什麼事?請說吧!”

主人這麼一說,武右衛門眼睛盯著地面,不說話。

本來武右衛門作為中學二年級學生,是比較能說會道的。雖然他的智力不如大腦袋瓜那麼發達,但是論口才,在乙班卻是個佼佼者。比如問老師“哥倫布”用日文怎麼說的,來為難主人的,就是這個武右衛門。這麼一位大名鼎鼎的主兒,今天一直像個口吃的公主似的顧慮重重的,一定有什麼原因,肯定不能單純地理解為是在客氣。主人也感到有些蹊蹺。

“既然有話跟我說,那就快說吧!”

“這事有點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主人說著,看了一眼武右衛門的臉。但他依然低著頭,什麼也看不到。不得已,主人稍微改變了一下語氣,溫和地補充說:

“沒關係,不管什麼,儘管說吧!這裡沒有其他人,我也不對別人講。”

“說也不要緊嗎?”武右衛門還在猶豫。

“不要緊!”主人斷然回答。

“那麼,我就說啦。”說著,禿頭猛地抬起頭,眯著眼睛望著主人。他的眼睛是三角形的。主人鼓起兩腮,邊噴吐“朝日牌”煙,邊稍稍側過頭去。

“老實說……有麻煩事了。”

“什麼事?”

“您問什麼事?實在太發愁了,所以才來找您。”

“所以我問你,到底是什麼事呀?”

“我也不想幹那種事,可是,濱田一個勁地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你說的濱田,是濱田平助嗎?”

“是的。”

“這麼說你是借給濱田房費了?”

“並沒有借給他房費。”

“那麼,借給他什麼了?”

“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什麼了?”

“給人寄出了一封情書。”

“寄了什麼?”

“唉,我對他說,別借我名字,我就幫你寄信吧!”

“你說得讓人不得要領,到底是誰幹了什麼呀?”

“寄送了情書啦。”

“送情書?給誰?”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說不出口嗎。”

“那麼,你給誰家女子送了情書?”

“不,不是我送的。”

“是濱田送的嗎?”

“也不是濱田送的。”

“那麼,是誰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誰。”

“簡直是越說越糊塗。那麼,誰也沒有送嘍?”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還是完全聽不明白!最好再說得有條有理些!收下情書的人到底是誰?”

“說是姓金田,是住在對面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個實業家嗎?”

“是的。”

“那麼,所謂‘只借了名字’,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家的女兒又時髦,又傲慢,所以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沒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說:‘那就寫上你的名字吧’。他說:‘我的名字沒意思,還是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所以,最後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麼,你認識他家的女兒嗎?有過什麼交往嗎?”

“沒有任何交往,也沒見過面。”

“這簡直是胡鬧,竟然給一個沒見過面的女子寫情書。你們到底是出於什麼動機幹出這種事的?”

“只是因為大家說她盛氣凌人,才嘲弄她的。”

“越說越不像話了!那麼,你是簽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嗎?”

“是的。文章是濱田寫的。我借給他名字,由遠藤夜裡去她家送的信。”

“看來,是三個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過,事後一想,如果事情敗露,被學校開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擔心,一連兩三天睡不好覺,腦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幹了一樁蠢到家的事!你是寫了‘文明中學二年級學生古井武右衛門’嗎?”

“不,沒有寫學校名。”

“沒寫學校名還好一些。若是寫上學校名,你瞧著吧,那可是事關文明中學的聲譽了!”

“那會怎麼樣啊?會開除嗎?”

“會呀。”

“老師,我爸是個特別厲害的人。何況我媽是繼母,如果被開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會被開除嗎?”

“所以說不該如此膽大妄為嘛。”

“我並不想那麼幹,可是沒管住自己還是幹了。有沒有可能不開除我呢?”武右衛門哀求起來,聲音帶著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門後吃吃地笑著。而主人卻始終端著架勢佯作,重複著“是這樣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說笑死我了,也許有人要問:“有什麼可笑的?”

這麼問可以理解。不論是人類還是動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類也可以作為人得到貓的尊敬。到了那時,我也就不忍心再寫這些挖苦的話,立刻停下筆的。然而看來,人類似乎很難認清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就像自己看不見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樣。因此,才會對他們平日瞧不起的貓,提出上述問話吧!

儘管人類看來神氣得很,卻多有愚昧之處。自以為是什麼“萬物之靈”,扛著這塊招牌到處招搖,卻連那麼點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為恥,大言不慚者,就更惹人發笑了。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招牌,卻吵吵嚷嚷地問別人:“告訴我,我的鼻子在哪裡?”既然如此,以為他們會辭掉“萬物之靈”的頭銜吧,可他們死也不肯放棄的。儘管他們如此明顯地自相矛盾,卻活得神閒氣定,天真可愛。而可愛的代價,便是甘願頂著“人類是愚蠢的”這個帽子。

此時我之所以覺得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並不單純是由於外部事件互相沖突,其衝突將震動波傳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於其衝突的反響在人們的心裡彈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來說,他對這件事毋寧說是冷淡的。關於武右衛門的老爸如何嚴厲、後媽如何給苛待他,主人都不會吃驚,也不可能吃驚。武右衛門被學校開除,和主人被免職又大異其趣。假如成千的學生都退學,當教師的也許會困於衣食之計;但是武右衛門一個人的命運無論如何變幻,也與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干。正所謂對於關係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皺眉、流淚或嘆息,絕不是人類的自然情感。我很難認可人類是那麼富於同情心和憐憫心的動物。不過是作為生而為人的一種義務,才常常為交際而流幾滴淚,或是裝出同情給別人看罷了,即所謂虛假的表情。說到底,是一種非常吃力的藝術。此類擅於裝腔作勢的,被稱為“富有藝術良心的人”,深受人們的敬重。因而,再也沒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試一試,立見分曉。在此方面,應該說主人屬於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將內心的冷漠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從他對武右衛門反反覆覆地說“是這樣啊”,便不難看出。

諸位萬萬不可由於主人態度冷漠,便厭惡他這樣的善人。冷漠乃是人類本性,不去掩飾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這種時候,諸位期望主人不那麼冷漠,只能說將人類估計得過高了。連正直的人都已寥寥無幾的人類社會,如果再要求過高,那麼除非瀧澤馬琴小說裡的人物誌乃和小文吾走進現實,《八犬傳》裡的犬怪們搬到附近的東鄰西舍來居住才有指望,否則,便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求。

關於主人,暫且說到這裡。再說說在茶間裡嘻笑的女人們吧。她們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進了一步,躍入了滑稽之境,而樂不自禁。她們對於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彷彿菩薩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沒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們的心理的話,那就是:她們對於武右衛門陷於苦惱感到高興。各位不妨問一問女人:“別人煩惱時,你是否會因此而開心得發笑?”那麼,被問的女人一定會說罵提問者是個蠢驢。即使不罵此人愚蠢,也會說這麼提問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們這麼說,也許是事實,但她們拿別人的煩惱開心,也是事實。照此說來,豈不等於事先宣告:“我現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給你們看,可是不許你們說三道四。”豈不等於宣稱:“我要去偷東西,但是絕不允許你們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臉上抹黑,就等於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聰明,怎麼說都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就不論被踩、被踢或是捱罵,以至於受到別人冷遇時,不僅能夠處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臉唾沫、被潑一身糞湯、甚至被人大聲嘲笑時,也必須能夠欣然承受。做不到這一點,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聰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衛門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鑄成大錯,因而,表現得惶恐不安。也許他心裡在想:我這麼惶恐不安,她們卻在背後竊笑,很失禮。但是,這說明他太幼稚,人家會說他因為別人失禮而惱火,氣量太小,若是不願落下這等名聲,還是忍耐些為好。

最後,說說武右衛門的心理。此時他簡直憂心如焚,他那顆偉大的頭腦裡裝滿了煩惱,如同拿破崙的腦子裡塞滿了功名心一般,幾乎要炸裂。他那蒜頭鼻子不時地翕動,那正是擔憂像條件反射似的,在顏面神經傳導下無意識地跳動著。他像吞下了一顆大炸彈,肚子裡裝著一個無法處置的大疙瘩,兩三天來一愁莫展。痛苦之餘,又想不出其他好辦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得到點幫助。於是,硬著頭皮,低下自己的大腦袋跑到他所討厭的老師家裡來。似乎將自己平時在學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動同學給主人出難題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他似乎堅信:不論曾經怎麼捉弄或為難老師,既然身為班主任,肯定會幫他想辦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並不是主人愛乾的角色。是因為校長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頂大禮帽,只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頂用。假如到了關鍵時刻,名分也能頂用,那麼雪江滿可以只憑姓名去相親了。

武右衛門不但一廂情願,而且對人類品格估計過高,認為別人都應該對他關愛有加。他絕對不曾想過會遭到嘲笑。他這次到班主任家來,對於人類肯定會發現一條真理的。由於這條真理,他將來一定會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將來,他也會對別人的煩惱漠然置之的吧?別人發愁時也會放高聲大笑的吧?長此以往,未來的天下將遍地都是武右衛門吧?將遍地都是金田老闆和金田夫人吧?為了武右衛門的將來,我衷心期望他儘早醒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否則,不論他如何擔憂,如何後悔,如何迫切希望向善,畢竟不可能像金田老闆那樣獲得成功。不,過不了多久,社會就會把他放逐到人類居住區以外去的,何止是被文明中學開除!

我這麼想著覺得有意思,忽聽格子門“嘩啦”一聲開了,從玄關的門後露出半張臉來,叫了一聲:“先生!”

主人正反覆對武右衛門說著“是這樣啊”忽聽有人喊他。主人一看,從格子門後斜著探出來的半張臉,正是寒月。

“噢,請進吧!”主人只說這麼一句,坐著沒動。

“有客人嗎?”寒月依然探進半張臉問。

“沒關係,請進來吧!”

“我來是想請你出去走走。”

“去哪兒?還是赤坂嗎?那地方我不去了。前些天跟你走了那麼多路,累得腿都直了。”

“今天不會的,好久沒出門了,出去走走吧?”

“到底去哪裡?你先進來呀!”

“想去上野,聽聽虎嘯之聲。”

“不覺得無聊嗎。我說你還是先進來吧!”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隔著這麼遠不便商量,就脫了鞋,慢吞吞地走進來。他依然穿著那條後屁股上打補丁的灰色褲子。據本人辯解,這條褲子並不是由於穿得日久或屁股太沉而磨破的,是因為近來開始學騎腳踏車,區域性受到過多摩擦所致。寒月先生對武右衛門微微點點頭,“噢”地打了聲招呼,便坐在靠近簷廊的地方。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位就是給他眾所周知的未來夫人寫了情書的情敵。

“聽老虎叫有什麼意思!”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咱們先四處走走,到了夜裡十一點才去上野呢。”

“啊?”

“那個時間,公園裡的古樹陰森森的,多刺激啊。”

“是啊!不過比白天要淒涼些呢。”

“所以,要儘可能找林木茂密,大白天都不見人影的地方走走,不知不覺的,就會忘卻身處紅塵萬丈的都市,恍惚走進了幽靜的深山似的。”

“那樣感覺,又如何?”

“沉浸於這種感覺,靜靜地佇立,馬上會聽到動物園裡老虎的叫聲。”

“真的能聽到老虎叫嗎?”

“會的。那叫聲,即使白天也能傳到理科大學。何況到了夜半三更、四顧無人、鬼氣襲身、魑魅撲鼻的時候……”

“魑魅撲鼻是怎麼回事?”

“當然是形容那種恐怖的場合啦。”

“是嗎,沒怎麼聽說過。然後呢……”

“然後虎嘯聲幾乎將上野的老杉樹葉都給震落了,可嚇人啦。”

“夠嚇人的。”

“怎麼樣?不想去冒冒險嗎?一定很快活。我覺得不在深夜聽聽老虎嗥叫,就不能說聽過老虎的叫聲。”

“是嗎……”正如主人對武右衛門的央求態度冷漠一樣,對寒月先生的探險提議也很冷淡。

一直以羨慕地聽著他倆談論老虎的武右衛門,當主人說“是這樣啊”時又聯想起了自己的事,重新問道:“老師,我很擔心,怎麼辦好呢?”

寒月驚訝地朝大腦袋望去。

我出於其他考慮,暫且失陪一下,轉到茶間去。

茶間裡女主人一邊咯咯地笑,一邊往廉價的京瓷茶碗裡斟了滿滿一杯粗茶,然後放在一個鉛製茶托上說:“雪江小姐!有勞你把這個送進去。”

“我不。”

“怎麼了?”女主人有點吃驚,立刻收住笑容問。

“沒怎麼。”雪江頓時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讀賣新聞》上。

女主人再一次說服她:“喲,你可夠怪的!是寒月先生呀,怕什麼的。”

“可是,我不願意嘛。”她的視線依然不肯離開《讀賣新聞》。其實這種時候,肯定一個字也讀不進去的,可假如被人揭穿她並沒有在看報,她又會哭一通的。

“有什麼可害羞的。”女主人笑著,特意將茶托放到《讀賣新聞》上。雪江小姐說:

“喲,嬸子真壞!”她把報紙從碗下抽出時,不巧碰到了茶托,茶水一股腦地從報紙上流進床蓆縫裡。

“你瞧瞧!”女主人一說,雪江小姐叫起來:“哎呀,麻煩了!”她向廚房跑去,大概是去拿抹布吧。看了這出滑稽戲我覺著怪逗樂的。

寒月先生對這齣戲一無所知,正在房間裡胡扯哩。

“先生,拉門重新裱糊啦?是誰糊的?”

“女人糊的,糊得蠻好吧?”

“是的,很不錯。是常常來貴府的那位小姐糊的嗎?”

“嗯,她也幫了忙。她還誇口說:‘把拉門糊得這麼好,就有資格嫁出門去!’”

“嗯!有道理。”寒月邊說邊痴痴地盯著那扇拉門。“這邊糊得很平,不過右角上紙長了點,出褶了。”

“那就是最開始糊的地方,還沒經驗的時候糊的嘛!”

“怪不得,手藝還差了一點。那一塊就構成成了超越曲線,畢竟是用一般的手法表現不出來的呀。”不愧是理學家,說話總是玄而又玄的。

“可不是嘛!”主人敷衍道。

武右衛門明白看此情形,再懇求下去也是沒有希望的,便突然將他那偉大的頭蓋骨頂在床蓆上,於默默無言中表示了訣別之意。

主人說:“你要走嗎?”

武右衛門卻悄聲無息地趿拉著薩摩木屐走出門去了。怪可憐的!假如由他去的話,說不定他會留下一首《巖頭吟》,然後跳進華巖瀑布自盡的。

尋根究底,這都是由於金田小姐的摩登和高傲惹出的麻煩。假如武右衛門喪了命,最好化為怨鬼殺了金田小姐。那種女人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一兩個,對於男人來說,絲毫也不構成困擾,寒月也可以另娶一個像樣的小姐了。

“先生,他是學生嗎?”

“嗯。”

“好大的腦袋呀!學習好嗎?”

“學習成績可比不了他的大腦袋,常常提出些奇怪的問題。不久前讓我把哥倫布譯成日文,搞得我好不狼狽。”

“就因為腦袋太大,才提出那類多餘的問題。先生,你怎麼回答的?”

“怎麼回答的?我對付著給翻譯了一下。”

“是嗎,這麼難都給他翻譯了,了不起!”

“小孩子嘛,不給他翻譯出來,他就不再信服你了。”

“先生也成政治家啦。可是,看他剛才的樣子,無精打采的,不像是會給先生出難題的人啊。”

“今天他可是有點傻眼了。蠢傢伙!”

“發生什麼事啦?看上去非常可憐呢。到底怎麼啦?”

“咳,幹了件蠢事唄!他給金田小姐送了情書。”

“什麼?那個大腦袋嗎?現在的學生可真了得。太嚇人了。”

“你也有點擔心吧……”

“哪裡,一點兒也不擔心,反而覺得怪有趣的。不管送去多少情書,我也無所謂的。”

“既然這麼放心,那就不要緊了……”

“當然不要緊。我一向不在乎這些。不過,聽你說那個大腦袋寫了情書,確實有點意外。”

“這個嘛,是跟她開個玩笑。他們三個人,認為金田小姐又摩登,又高傲,就想戲弄她一番。於是,三個人就合夥……”

“三個人合夥給金田小姐寫了一封情書?越說越離奇了,這不就像一份西餐,三個人享用嗎?”

“不過,他們是有分工的。一個人寫信,一個人送信,一個人署自己的名字。剛才來的那個小子,就是署自己的名字的人。他最蠢了。而且他說,不曾見過金田小姐的模樣。搞不懂怎麼會幹出那種混賬事來?”

“這可是最新發生的大事啊。真是傑作!那個大腦袋,居然給女人寫情書,豈不是太搞笑了嗎!”

“這回可捅了馬蜂窩嘍。”

“捅了也不會有事兒的,對方是金田小姐嘛。”

“不過,她可是你有可能娶的女人呀!”

“正因為有可能娶她,所以才說不會有事兒的嘛。”

“即便你無所謂,可是……”

“金田小姐也無所謂的,放心吧。”

“如果真是這樣,倒也好。只是,寫情書的人事後突然良心發現,越想越害怕,所以灰頭土臉地跑到我家來求我幫忙呢。”

“為這麼點事,就嚇成那樣?可見是個膽小的人。先生,您是怎樣應對他的?”

“他問我會不會被學校開除,這是他最擔心的。”

“為什麼會被開除?”

“因為幹了那麼道德敗壞的事呀。”

“這算不上不道德吧?沒什麼大不了的。金田小姐還引以為榮,到處炫耀哩!”

“不會吧。”

“總之,這孩子夠可憐的。就算幹那種事不應該,但是,他那麼害怕,不是把好端端一個男孩子打入十八層地獄了嗎。他雖然腦袋大些,可是相貌並不算很醜,鼻子呼扇呼扇的,蠻可愛的。”

“你也像迷亭似的,淨說些風涼話。”

“不是風涼話,這就是時代思潮啊。先生太老古板了,所以,把所有事情都看得很嚴重。”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給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送什麼情書鬧著玩,簡直是缺乏常識。”

“鬧著玩大多是因為缺乏常識嘛。您就幫幫他吧!這可是積德行善呀。看他那樣子,多半會去跳華巖瀑布的。”

“是啊!”

“您就這麼辦吧。那些比他再大一些、明白事理的孩子,何止是寫寫情書就嚇成那樣的?他們幹了壞事,卻故作不知!如果把這個孩子開除的話,那麼,不把那些壞孩子通通驅逐出校門,便不夠公平。”

“可也是啊!”

“那麼,怎麼樣?去上野聽老虎叫吧?”

“老虎?”

“是的,去聽一聽吧!說實話,這兩三天內我要回一趟老家,最近一段時間我不能陪您散步了,所以我今天是抱著一定要陪您去散步之心來的。”

“是嗎?你要回老家?有什麼事嗎?”

“是有點事。先不說這個,咱們還是出去吧?”

“好,那就出去吧!”

“好吧,走啦!今天我請你吃晚飯。飯後漫步到上野,時間剛剛好。”由於寒月頻頻催促,主人也動了心,兩個人便一同出去了。他們離開後,女主人和雪江便無所顧忌地嘎嘎放聲大笑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