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此生無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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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此生無忌
無忌、無羈。
無所禁忌,無所羈絆。
※為什麼父王這麼喜歡無忌呢?因為殿下長得像您的母妃娘娘啊。
真的嗎?可是無忌每天照鏡子的時候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像……殿下又說傻話呢……殿下和娘娘一模一樣,殿下以後就會明白的。
鳳凰木下乳孃溫柔地笑著,一邊口中應答一邊將我不小心撕了一個小口的皇子袍服仔細地縫好。
我笑。
那身華貴無比的袍子弄壞了卻沒有被人前素來威嚴的父王懲罰,就連母妃也只是微笑著要一手絕佳女紅活計的乳孃將袍服補好——心裡忍不住暗暗得意,我果然是父王母妃最喜歡的孩子呢!母妃,我要是再像您一點多好。
※母妃,為什麼不許我去見父王?透露出疲倦的眼睛,母妃失去了一貫從容淡定的優雅。
不,絕對不允許!可是他是母妃的親哥哥,無忌的舅父!正因為他是母妃的親哥哥,所以無忌你絕對不可以去!我怔住。
為什麼不可以?!我是最得父王寵愛的皇子,為什麼現在我連自己的舅父都無法救助?為什麼連最基本的求情的權力都要被剝奪?母妃是地位高貴的貴妃娘娘,是知曉一切事務人情的大人,所以不能為自己犯了錯的哥哥求情;但無忌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一個最喜歡溫厚舅父的外甥,為什麼不可以向一向最同愛縱容自己的父親撒嬌求情?無忌……母妃突然流下了淚水。
你是我的孩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那是一顆美麗的石頭。
美麗的、半透明的、會變色的石頭。
襯在白色絲綢上是鮮豔絢麗的紅,鳳凰花怒放到極致的蓬勃熱烈;襯在紅色錦緞上是玉雪晶瑩的白,望月蘭沐浴在月光下的溫潤淨潔;襯在黑色雲繡上卻是光芒耀眼的銀藍,彷彿最明淨無瑕的晴空的色彩讓人只想久久凝視,卻又被深深刺痛了眼睛。
但在水裡的時候,卻是全然融入的無形。
一隻大手將石頭從我手中拿走。
父王。
錯愕地瞪視著完全沒有表情的他——從來沒有想到,一向最寵愛自己的父王會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
他的身後,大祭司溪酃,一聲輕輕的嘆息。
※金裟殿。
西陵的律法規定,所有的皇子都必須到這裡學習關於我們信仰的世界的一切。
在這裡,我第一次真正認識我的兄弟。
卻只記住了他,太子,上方未神。
金色的長髮,水藍色的眼睛,完美的外貌,無可指摘的禮儀,聰穎無倫的頭腦,還有天生卓立於眾人之上的高貴氣度——我無法相信,這樣一個被稱為“神子”的人,是隻比我大兩歲的親生兄弟。
無論再怎麼努力學習試圖超越,只要在他面前,就完全沒有了任何用處。
唯一能夠讓心裡感到一絲得意的是,父王,依舊寵愛著自己。
他是太子,所以應該傑出。
他是太子,所以應該完美。
而我,只是被君父所喜歡著的五皇子,上方無忌。
我看著大祭司,微笑。
大祭司輕輕嘆息。
殿下,您與太子選擇的,從來都不是同樣的道路。
是的,所以,無所禁忌。
※太子的常服禮。
常服禮,是西陵王族獨有的禮儀。
十八歲是西陵大陸承認的成人年齡,但神之西陵卻更有十八歲之前的常服禮。
換上常服的皇子或者世子,將被視為擁有和成年人一樣行事能力,是真正獨立的標誌。
並不是所有的皇子世子都會經歷常服禮這樣的禮儀,但這一次,卻是整個朝廷聯名上本,請為太子行此大禮。
父王下旨,一切禮儀由大祭司溪酃主持。
金裟殿典禮過後,是豪華的盛宴。
無忌。
是父王在叫我。
你坐這裡。
父王指著的,是右首第一的坐位。
無論在西陵還是其他國家……從來,都只屬於帝王之下最高一人的位置。
我怔住,目光轉向正代替父王向前來道賀的他國使臣的太子。
人群中,他彷彿感受到什麼似的,淡淡回眸。
神子的天水藍的眸子,沒有任何人的身影。
像是被什麼重重地擊中,我拿起了酒杯衝進太傅身邊清流文人的世界。
※母妃,這是哪裡?記得你曾時時纏著人問,為什麼你的父王對你如此偏愛。
所有的人都說,是因為母妃。
我笑,母妃,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無忌有點冷。
一向端莊溫雅的美麗女子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無忌,你可知道你名字的由來?無所禁忌,任心而為。
我知道這個名字寄託了什麼,卻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表露。
對於一個皇子,一個備受皇帝寵愛的皇子,一個貴妃所生的身份高貴的皇子——這個名字,太過危險。
因為,我是第五皇子,我的上面有四位皇兄,我的上面,有地位更為尊貴的太子。
母妃溫溫地笑著,你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無忌。
十二歲的你,有權知道更多。
說著,保養得當的美麗的手拉開了身後的簾幕。
※慕安太后。
畫像上寶相莊嚴的女子,是我的父王、當今皇帝的生身母親。
皇祖母……發現什麼了嗎,無忌?身子抑制不住地顫抖。
母妃仍然是溫溫地笑著,拉開了畫像旁邊又一重簾幕。
是皇祖母年輕的時候?低垂著頭,心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答案。
你真正的母妃,琴妃,任琴。
※她是一個怎樣的人?琴妃……很溫柔,也很美麗,是得到皇帝和慕安太后寵愛的女子。
父王愛她?或許這是一個真正殘酷的問題,但從來不改其雍容端正的母妃只是微微一笑。
很愛。
所以他把你交給我,這樣他最寵愛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才有機會得到他希望給予的東西。
母妃……你知道,西陵真正的貴族擁有的是怎樣的姓氏。
上方王族以降,夜紂、羅倫、劭諶、步?????找饢蹲毆?也豢啥?〉母?局С牛??酉鵲垡嶽矗?戲酵踝宓難?鋈椿旌狹頌?啾皇蘭沂遊?凹?難?場?p——慕安是被追封的姓氏,皇帝陛下的生母慕貴人,並不僅僅是因為後宮之中的地位而被拒絕在神殿之外。
我牢牢握住了母妃的手。
無忌、無忌,無所禁忌——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經歷同樣艱苦的命運。
安氏,或許是所有單姓中唯一可以與雙姓抗衡的權份最重的一族,所以他選擇了我:無法生育又必須在後宮中生活下去的我,可以給你足夠的保護。
宮裡知道這個祕密的,除了將你帶到我身邊的你的乳孃,再沒有旁人。
而現在,只有你、我,還有你的父王。
皇帝陛下在做傻事——夜紂皇后讓所有人看到希望;她的血脈,不容替代。
你是我的孩子,我要你好好活著……※六歲的那一年,全然無知的我選定了神職祭司的命運。
十二歲的那一年,早有預感的我知道了自己有兩位母親。
君王和祭司。
琴妃和明妃。
同是最關心愛護著自己的人,卻給予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王的希望,母妃的希望……站在金裟殿前的我,第一次向西陵的神?祈求指引。
卻在踏進殿門的那一刻,看到走出正殿的金髮飄揚的身影。
藍色的眼眸,沒有任何的波痕。
※母妃。
我在那個永遠帶著溫雅笑容的高貴女子面前跪下。
無忌。
一聲,輕輕的嘆息。
對不起……不,無忌我的孩子,最高君王的決定,我們……無法抗拒。
她閉上眼睛,然後,慢慢睜開。
無忌、無忌。
母妃,對不起……如果我只是您的孩子,如果我只是單純的皇子,如果我是不受皇帝喜愛的五皇子……我會如您所願的那樣,即使一生不能涉足情愛,即使要為神之西陵奉獻全部的忠誠,即使必須拋棄人世間所有的榮辱,我也會平靜地進入那座世界上最華麗的墳墓,度過雖然孤寂無波卻平靜安全的一生。
可是,沒有如果。
身為最受皇帝喜愛的皇子,我無法不爭。
母妃,對不起……※殿下,您是怎麼拿到“愛提絲之淚”的?很久以後,溪酃問我。
“愛提絲之淚”,是被妖魔吞噬時女神的眼淚,西斯大神憑藉著女神最後的一線寄託而恢復了她的靈魂。
這是西陵的聖物,更是歷代皇家祭司的標誌。
多年前,金裟殿裡全然不知地選擇自身命運的時刻——不小心碰到了神像前的水晶琉璃盞……裡面的水流出來……扶正它的時候就看到了。
淚在水中無人能見,水落,淚卻未乾,所以被人發現。
水落……石出嗎?溪酃深深地看著我。
無忌殿下,也許……這就是命運。
從明瞭自己身世的那一刻起,遠遠地背離……那早已規劃好的、無憂無慮的未來。
※痕公子。
文采風流、名動兩京的翩翩佳公子。
但,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遠不似人們所見的那樣簡單。
只有同類才認得出同類。
那樣的溫柔鄉、銷魂所裡,沾滿了妖媚俗豔氣息卻依然保留著一分淺淺清明的眼神,書寫出浸透在骨子裡的冷冽無情;繡口一張道盡紅塵炎涼俗世變遷,透露出滿滿的瀟灑無拘和漫不經心,卻融合進俯察眾生的淡然憐憫;獨立高處的人早已都習慣了真做的假戲,飛盞同歡笑語晏晏間其實是彼此心計的交鋒……接近、退離;再接近,再退離——即使不能延攬以為己用,也絕不為自己另樹強敵。
誰知道,卻在那個初雪的夜晚後,失去那個總是一身素白長袍的少年的訊息。
※第二次見到他,是一次,真正的偶遇。
距離上次的把盞同歡,恰恰是一年的光景。
臨瞿的醉夢閣,小樓一夜梨花飄雪。
歡飲達旦。
最後,他舉著酒杯,面孔卻向行人往來的街道,說,我的名字,叫做無痕。
心中不由一震。
我們之間,從未真正稱名。
逍遙公子,痕公子,就是彼此允許對方所知的全部。
竟然是他首先伸出了手。
舉杯,一飲而盡。
我的名字,是無忌。
※花飛花謝花無忌,尋萍蹤,曉來風過,誰知痕跡。
攬過身邊撫琴嬌笑的美麗少女,一身白衣的少年笑得恣意。
拈一枚瓜子放進嘴裡:被他用名字打趣已經不是一次兩次。
青樓男女多薄倖,何況我從未再次放下半點心思。
也只能總由著他說去。
何況,無忌,無忌,百無禁忌,只用此言辭玩樂,也算不得過分遊戲。
他看看我,突然笑得益發張揚。
一把抓過樂伎手裡的馬頭琵琶,調調絃高唱起來。
君可見,麋娘關外草離離,草色連波秋無極;君可見,穹河灘頭螢密密,螢光亂水燈難續。
續得***有幾重,古來書生行路難,不為流零士子行,讀書豈知凡塵亂……垂下眼,小口小口咂著杯中雪梨花釀:樓上樓下,盡是參加會試的文人士子,痕公子的大名原是無人不知;此刻一曲《士人行》,明日,或許便唱遍淇陟。
無忌,為我和之!唱到極興處,竟是朗笑高呼。
無奈,只能微笑:日月懸懸終無語,我只大笑出門去。
蓬山吹取雲萬里,天有意!好詞!歌聲縱天戛然而絕,拋卻琵琶舉杯一飲而盡,風流瀟灑引得齊然歡呼。
束手而立,少年眉眼之間淺笑盈盈,看在我眼裡卻是動魄驚心。
無忌,九萬里風鵬正舉,蓬山吹取三山去,我敬你——※那一年,我獲得了幾乎所有讀書人的好感。
還宮面聖。
父王問,無忌,可知他根底。
我心中一緊。
暗流已在你身邊多日。
然而,關於他的一切,竟是無從查知。
無法抑制的驚心。
暗流,王朝暗中的守衛者,帝君最忠誠靈便的耳目;西陵上下,盡在掌握的根據。
連暗流都無法查知根底……他是什麼人?!若能用,則留。
見我猶豫,那人前高高在上的帝王如之前每一次慢慢解釋。
無忌,愛才不是錯誤,但無論如何身為帝王內心便無權柔軟……因為你要走的路太長、太難。
※看著大勢將盡的棋盤,不由苦笑。
琴棋書畫詩酒花茶曲賦歌詞,你果是樣樣精通。
但,無痕,你究竟好什麼?白衣的青年微微一笑。
我好名。
好名?好一個富貴無我、風流公子的顯顯聲名。
我怔住。
該你落子了,無忌。
你要離開了麼?淇陟,本來不過一個暫時的落腳處而已。
若有事,如何尋你?臉上仍然是微微的笑著,一雙溫雅平和的黑色眼睛卻漸漸透露出銳利的光芒。
隨手從棋盤拈起一枚黑子放進我的手心。
他淡淡說道:憑這個,只要你開口請求,我便幫你。
棋子……無痕,你錯了,我並不以你為棋子,從來不曾。
雖然,我借你文采風流斂聚人心;雖然,我借你瀟灑無拘延攬人才;雖然,我借你輕狂恣意昭示胸懷……與你相交,從來非只為得五皇子富貴閒人逍遙公子的美名。
但,我的路太長、太難、太遠。
所以,我只能看著,那一步一步走下扶風樓的身影,消失在燈紅酒綠的光影斑駁中。
※回春手,無痕公子。
看著父王傳來的暗流資料,我不由微笑。
我的名字,叫做無痕。
若有事,如何尋你——心中淡淡的酸苦和歡喜交織,原來,他心裡到底有我這樣一個朋友。
暗流,王朝掌控江湖勢力的最大力量,獨屬於西陵君主的耳目。
關注並追查西陵乃至整個大陸的動靜,使西陵境內任何一點特殊的人、物、事都無法逃脫王者的眼睛。
被百姓感激著、崇拜著的妙手回春的醫者國手,世家貴族潑天權勢也難折其節的無痕公子,自然是暗流目光所及的物件。
五年,他已走遍整個神之西陵。
不入會試,不涉官場,行走民間,一身瀟灑——真不愧,公子無痕。
無忌,這個所謂的無痕公子……兒臣明日便去結識一下。
父王點一點頭,隨手遞來另一卷暗流的宗卷。
奈何天。
※這是第幾次了!我抬頭。
面對一臉驚惶的暗流侍從,漠歌難得地失去控制。
奈何天第四次公開地、直接地和蚩雲崖對抗,暗流全力追蹤,卻仍然沒有得到任何相關資訊。
明明一切都做得如此招搖,真正的實力卻分毫不露;統御著大陸最優秀殺手的奈何天的主事,必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漠歌,奈何天的全部宗卷都在這裡了麼?你還不是暗流的主人,上方無忌,不要忘記你的身份。
淡淡的警告。
你也不是真正的暗流魁首。
同樣淡淡的諷刺。
上方漠歌大我整整兩歲,卻是比我晚一年接觸確實的政務。
正如愛提絲之淚是祭司的標誌,選擇了水安息香作為徽號的他註定了王朝暗流的責任揹負,但父王卻使我在他之前瞭解政權獨斷的核心。
暗流無條件地服從西陵的帝王,對於父王這樣的舉動不能多言,但,作為下一任暗流魁首培養的上方漠歌在我面前卻必須保持應有的驕傲。
身份和愛重的差異,註定了我們之間只有君臣,沒有兄弟。
不要忘記你的身份——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他也沒有……※接過宗卷,似乎是從字裡行間一點點的細細搜尋。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找什麼。
又或許,很清楚地知道。
上方無忌……你,看出什麼了嗎?奈何天所殺的,江湖武林中人之外,更有貪劣無饜的官吏,不法無仁的鉅商,雖或有兩個庸碌無奇之輩,倒有多半都是大奸大惡之徒。
相比起蚩雲崖的賞金行事,奈何天的舉動,倒像是目的曲折的為民除害。
正是因為如此,對於奈何天暗流才更加上了心思。
試圖從它行動的蛛絲馬跡尋找訊息,延攬的意味竟是一日勝過一日。
只是,像這樣瀟灑無拘的江湖中人,到底又有幾個能真正為朝廷君王所用?正如他不願為我客卿幕僚……自嘲似的揚起嘴角,卻在那一刻如遭雷擊。
調來所有暗流宗卷,暗暗對比兩者蹤跡,心裡,一陣陣驚濤。
上方無忌。
什麼?找到他了……※宗室的變亂,在意料之中,也在預計之外。
有人搶先動了手。
三皇子上方凜?。
太子最大的對手,也是人們眼中唯一的對手。
選擇了血楓標記的人,是王室的災難和血腥的開端——與祭司和暗流的繼承標誌不同,並不是每一代上方王族都會有人選中金裟大殿前的血楓。
依稀記得同進金裟殿時他快樂純淨的無瑕笑容,但和我一樣,十一歲便被父王強送出宮的上方凜?早已不是當年無知的孩童。
父王說,無忌,他,是你的機會。
父王說話時候的表情,很溫和。
我微笑。
兒臣明白。
而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感覺,心,在一點點的凍結。
※沒有想到,失蹤的太子上方未神竟然會和他一起回來。
更沒有想到,神子……變成了妖魔。
被詛咒的銀髮紫眸,但,依然是那個上方未神。
我問,真的沒有辦法恢復嗎?如果真如無痕所說的,藥物破壞了他的身體導致髮色眸色永遠無法復原,無疑的,那將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述、用思考預測、用財富衡量的巨大利益。
這個樣子,是我所知道的真實的西陵太子。
他的臉上浮起一貫的清淺笑容,雖然口裡在回答我,卻是有意說給上方未神。
果然,那張絕世的臉孔上頓時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深深鬆一口氣的安寧神情。
手,不自覺地將被角搓、揉、撕、扯。
無痕,六年選擇的結果……你竟是要助他?那麼……就讓我,助他一臂之力。
眼角餘光掃視的角落,窗櫺上,靜靜棲著玉色的海曇蝶。
※無痕公子為我西陵太子正名,是我王族恩人。
請公子收下此婢,聊表漠歌一片感激心意。
他笑一笑。
四皇子好意厚賜,無痕只能愧領了。
葛姬,是暗流為奈何天的痕公子專門訓練出來的女子。
上方漠歌雖然疑惑我提出如此要求的時機用意,卻因為他同樣對奈何天無比迫切的好奇完全同意我的計劃。
無痕,希望你能夠明瞭……我真正的心意。
縱然你江湖中人言行恣意,縱然你背後勢力傾朝潑天,也不能和西陵的皇帝陛下抗衡。
你可以不選擇我,但你不可以違抗西陵帝王。
無論是風流瀟灑的痕公子,還是妙手回春的公子無痕,或是奈何天神祕難測的主事,你的為人,都是一諾千金。
一言之諾你為我百里奔波,此刻答應了上方未神的你……我不希望你因為一時選擇的糊塗而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
以你的頭腦,自保,並不困難。
以你的性情,自保,其實簡單。
無痕,我無法和任何人成為真正的朋友,但我還是保留著心底最初的希望。
無關延攬,無關權勢,無關天下。
※五殿下。
第一次被這樣稱呼,心中猛然抽緊。
你我之間,只稱呼彼此姓名。
雲淡風輕的微笑。
你我之間,才稱呼彼此姓名。
一字之差,相去,便是萬里。
到底……你從來就是最清楚彼此身份心意的人,無痕。
區分了各自立場利益,你當真決意助他?我想最近殿下還是和三殿下保持距離的比較好……那也無須表現出特意的疏遠……保持現狀就好……是在勸說,是在點撥,還是在警告?忍不住抬起頭。
無痕,真高興你在這裡,真高興我們是朋友。
最後最重的兩個字,卻因為刻意的強調而模糊,正如他回覆的,那個意味莫明的微笑。
※被驟然打亂的佈局。
第一次如此深切地知曉,雅臣,到底是個孩子。
這個因為純黑眸色遭到冷遇渴求著最少關愛的弟弟,這個從來只把自己刻意的親近當成純粹好意的弟弟,這個習慣了將自己看得比什麼都重的弟弟,這個快樂熱情被自己隱瞞著所有圖謀的天真弟弟……擅自調動京師軍防,只為儘可能地保護自己不受任何傷害——再典型不過的少年衝動的行事,真的是……關心則亂。
閉起眼,不去想父王可能的憤怒眼神。
雅臣,是所有佈局中最關鍵、也最穩定的一環:在文人士子清流一派博得的聲譽美名,從來都只能作為錦上添花的點綴;上方凜?和上方未神的相爭不休固然給予自己最大的機會,又有上方漠歌的暗流處處相助,但想真正作個得利的漁翁,沒有來自軍隊的支援,自己仍然一無是處。
掌握著軍隊和民心、對自己誓死跟隨的六皇子,將毫不猶豫地為自己清除,通往帝君寶座道路上任何的障礙。
卻偏偏是他,壓下了上方凜?,驚起了上方未神,打破了自己所有的計劃。
但,此刻已經無法多想其他:大鄭宮最嚴酷水牢的刑罰,該如何幫這唯一的弟弟熬過……※無痕……金裟殿的悔心室,青衣飄灑的身影,此刻卻如鬼魅。
丟下那副本該在神殿的畫像,他靜靜負著手。
明妃的侍女,正是奈何天七色之三,黃綺。
和上方萏芒的暗流一樣,她是我在大鄭宮的耳目。
上方萏芒,不是上方漠歌。
他清楚地知道,暗流的存在。
倒抽一口冷氣,腳下一片踉蹌。
母妃身邊那個永遠安安分分的宮女,得到母妃和父王尊重和信任的人。
身為在宮侍奉近四十年的老宮人,她享受的是和低階嬪妃一樣甚至更高一等的優待,對於大鄭宮的祕密和往事,更是無比的熟識——竟然是七色的黃綺!原來,無怪,他早知道,他全知道……夕陽的金光從殿宇上方斜射過來,照射在那道青衣飄搖的身影,一隻手輕輕舉起,解開了大陸男子成年後便習慣盤在頭頂的髮髻。
奈何天的主事,痕公子——擎雲宮的青衣太傅,柳青梵。
是自己低估了他。
是自己錯估了他。
※五哥,金裟殿大祭司的職位……我已經代你向陛下辭去了。
目光轉向草木青青的庭院。
醒轉的那一日,雅臣說,原來一切的一切,是因為……六皇伯瘋了。
瘋了——天家多富於深意的遁詞!靜靜地轉過面孔,幽黑的眼眸,透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沉穩成熟,乍看去,竟有三分他的影子。
是嗎……頓了良久才輕輕應答一句——雖然已經數日,但還是無法習慣稱他為君。
太多的希望、太多的努力被一昔打碎的痛苦一起湧上心頭:父王,你妄圖改變的一切,到底是回到了原點的最初……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懿旨,三日後便是登基大典。
淡然閤眼,心中卻是一陣陣忍不住的痛:上方未神登基稱帝你已是贏得徹底,為什麼連西陵上方王族留給我的最後的保護,都要一同剝去?難道你便從未想過,三權分立的上方王族,族權歸於上方日宣,君權歸於上方未神,如果失去了神權的保護,作為成治帝最偏愛的皇子而參與奪嫡爭位的我,在這個大鄭宮中將如何自保?而權位僅次於夜紂太后、恩寵卻遠勝於其的母妃,在這個大鄭宮將如何立足?陛下封了娘娘為明太妃,和太皇太后、太后協同管理後宮事宜。
雅臣沉靜的聲音穩穩傳來。
手上茶杯頓時跌落。
※金裟殿悔心室。
大祭司。
無忌殿下。
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了施展祭司禁忌之術窺探而知的三十年國運,為了逝去之人的不甘和怨念得到撫慰,為了陛下能夠順利的登基和統治,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而以無用之軀儲存成治帝陛下血脈周全,也是多年溪酃心中唯一所願。
溪酃的神色很平靜,平靜得完全不像一個明日即將赴死之人。
曾經問過殿下,如何拿到愛提絲之淚。
殿下說,水落……則石出。
愛提絲之淚,是女神愛與恨的糾結,侍奉著西斯大神、為百姓傳達神諭聖音、祈求大神福祉的祭司,原不當以此為聖物……但,浸染在愛恨之海里的上方王族,已經錯了千年。
如今,水已落下。
所以,無忌殿下,不要繼續這個錯誤。
※那一日,羅絲塔特祭壇沖天的火光,照亮了淇陟的夜空。
最後一位的金裟殿大祭司,溪酃,連同著所有的祕密,消失在那輝煌無比的火光中。
五哥,真的……結束了。
我微微笑了。
傻瓜,你以為,在你那樣精心嚴密的拱衛下,我還可能對上方未神產生一點一絲的威脅?生活在大鄭宮、生長在大鄭宮的我們,從最初的最初就知道,失敗者需要面對的結局。
不是為了上方未神的仁慈,而是為了他最後的期望。
祭司禁忌的窺探之術,我已知道,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向著金裟殿的方向,最後一次拜倒。
※黑夜之中,異常耀眼的銀色光華。
拜見陛下。
雅臣翻身下拜。
他面前,是沒有穿皇帝袍服,卻依然高華的上方未神。
自家兄弟,不必多禮。
妖魅的紫色眸子,卻牢牢盯在我的身上。
無奈地微笑、下拜、口呼萬歲。
西陵,敗了。
意料之中的異常平靜的聲音,滲透著身為帝王滿滿的冰冷。
臣請為持節侍,出使北洛,為我西陵……議和。
如此,有勞皇弟了。
陛下可有其他吩咐?紫眸光華閃動。
半晌。
無……。
我再次下拜。
微臣明白。
※啟程的前夜,我進宮拜別母妃。
孩兒不孝……不能長久侍奉母妃左右。
她招手。
無忌,你過來。
抬起頭,卻第一次發現記憶中永遠高貴優雅的女子已經顯出無法掩飾的老態。
輕輕一聲嘆息,依然柔軟的手撫上我的發。
無忌,無忌,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我只要你好好地活著,無論在西陵,還是在北洛。
心,忍不住地抽痛。
如果當初……我竟讓這個溫婉高貴的女子承受了如此之多的苦難。
無忌,還記得你名字的含義麼?我驚訝地抬頭。
對於身在大鄭宮的人,無忌無拘,永遠都只是一個美麗的夢。
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笑容裡,是淡淡的、平靜的悲哀。
但真正拋開這個夢的時候,所有的禁忌和羈絆,也將全部解開。
我懂了啊,母妃……※無忌無忌,無所禁忌,真是和五皇子為人一樣瀟灑的名字。
北洛議和負責具體事務的,是人們所知道的、胤軒帝最寵愛的皇子,風司廷。
雍容天然,風采翩躚的青年——彷彿一年前……淇陟大鄭宮裡,我的身影。
彷彿看到我的心思一般,風司廷的嘴角,揚起優雅的弧度。
無忌殿下。
我凝視著他。
北洛的太子太傅,只有柳青梵。
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目光看去。
一身黑色皇子袍服,威儀清冷的少年,正與那淡淡青衣的身影,遠遠相攜而來。
回首,是風司廷溫文的微笑。
※太寧之盟。
息戰事,通商貿,利往來,致安寧。
最後一次核定著盟約細則,又一次想起,離開淇陟的那一日,那雙光芒閃爍的紫色眼眸。
上方未神,這是……你付出的代價嗎?你究竟……付出了多少?你究竟……為什麼付出?相爭三十年,第一次想問,究竟什麼才是,你真正的希望?被神之西陵牢牢束縛的你,究竟什麼才是,你支撐的理由?無果。
迴應我的,是滿屋幽暗的沉寂。
※承恩帝允我為質子,是使無忌餘生無憂矣。
不在西陵,不在淇陟,消除任何可能的猜忌和威脅,以遠離大鄭宮無以為力的絕對現實、以雅臣之於他的絕對忠誠、以兩國會盟的絕對利益,保我平安。
是的,保我平安——是雅臣與他的約定,是溪酃與他的約定,更是你與雅臣、你與溪酃、你與他的約定。
青衣飄灑的身影回眸淺笑。
無忌能如此想便好,餘生無憂,無憂亦無忌。
青梵、無痕,願承你吉言。
從此,無憂無忌。
番外:《此生無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