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十年十二月三十ri(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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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三十年十二月三十ri(2)
跟其他鬧鬧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們很忙,非常乖巧,痛起來也不出聲,不過小兵最喜歡跟她聊天,說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裡來信說已經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單傳的獨苗苗,金貴得很,他一直惦記著早些回去看看,給娃娃取個小名,以後好養活。
已經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湘湘哪裡有這麼多時間,眼看聊不下去,只得將正在迷糊的小滿拎過來,小滿跟抽了筋的蛇,就勢軟在小兵身邊,撐著腦袋傻笑。
小兵還當他在聽,立刻來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滿哥,我老家有諸葛亮的紀念堂,我姐姐帶我去過,私塾老師也帶我去過,要我們在那裡背《出師表》……”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小滿隨口接下來,不過統共就記得這麼一句,摸摸自己滾燙的腦門,不禁暗暗叫苦,朝他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覆覆念著這一句,帶著兩行清淚,慢慢閉上眼睛。
旁邊一個兄弟見兩人情形不對,連忙叫湘湘過來,看到小滿通紅的臉,湘湘這才明白他剛才迷濛的眼神從何而來,急得跳腳,連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療,還好有個熟練的護士接手,她鬆了口氣,出來看那小兵的情況,發現大家神色有異。 立刻醒悟過來,眼前一陣眩暈,探視確認之後,召人將小兵抬走,即使這些天見慣這些場面,語氣仍有幾分哽咽,見大家都定定看著自己。 她收斂心神,迅速著手消毒。 防止交叉感染。
前方戰鬥還在繼續,傷兵陸陸續續送進來,沒有一個能看清楚身上軍裝的顏色,除了血就是泥水,慘不忍睹。
終於熬到溫暖地房間,許多傷員精疲力竭,一睡不醒。 發現這個問題,湘湘叫上一批傷勢較輕計程車兵,一個個去拍他們肩膀,讓大家接受診治再休息,即使如此,仍有許多人歪過去就起不來了。
湘湘一邊張羅東西,一邊強打精神和他們說笑,提到戰況。 他們才算來了勁,原來鬼子已經打到了汨羅江北岸,連日風雪,河水不斷上漲,水流湍急,對抵抗鬼子進攻來說雖然是好事。 對迎敵的37軍和99軍將士來說也是一場災難,將士們在泥水裡摸爬滾打,渾身溼透,加上飲食不定,有的竟生生凍到暈厥倒斃,沒有死在炮火中,反被惡劣天氣奪去性命。
半夜,支援的人手終於到來,這次是一批受過戰地救護培訓的女學生,顯然大家都已見慣這種場面。 處變不驚。 迅速治療輕傷傷員,重傷者則排隊手術。
這時。 湘湘才找到機會去看小滿,情況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樂觀,雙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較量,小滿生下來比她個頭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懨懨地長大,做了女人後反倒精神了,而他要不然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為了他,胡十娭毑還曾經千里迢迢去南嶽請神還願,一步三磕上去,其中艱辛自不必說。
聽說小滿高燒不退,大夥兒都急了,連那些老傷病員也撐著不睡覺,時不時來打聽訊息。 湘湘地事情大家都接手過去,讓她守在小滿身邊,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的身體,看著他滾燙地臉,積壓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襲來,欲哭無淚。
大雪漸漸停了,從窗戶一眼望過去,天地彷彿純淨無暇,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紀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悽愴。 時隔多日,她第一次覺得累,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想到小滿所說的,她死了,他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她也想到了最壞的結局,他死了,她要怎麼辦,娭毑和父母他們要怎麼辦。
小滿是獨子,是全家的寶,第一個受不了地肯定是姆媽,雖然姆媽一直沒說,從她蒼白的臉色和家裡濃濃的中藥味道,她已經得出不好的訊息,養活五個孩子不容易,姆媽為了趕活,身子早就熬壞了。 還有娭毑,小滿出了事,娭毑哪裡會活得下去。
她已經不敢想象,思緒卻由不得她,撒出去就無法收回。 她突然想起,這些四川小兵其實跟小滿差不多年紀,死在他鄉,他們的姐妹和父母爹爹娭毑要怎麼辦,他們也是家裡的寶啊!
不止是中國的兵伢子,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異國他鄉,他們的父母姐妹要怎麼辦?
而且,同樣是人,同樣是血肉之軀,他們為什麼會把中國人當成牲畜屠宰,連沒有讀過書地鄉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們的文明和中華民族同源同根,為什麼他們就不知道,非要用槍炮開啟中國的大門,揮舞屠刀,大開殺戒!
迷迷茫茫間,她彷彿又回到幾年前,那時她不懂這場戰爭,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還是沒有明白這場戰爭,還是有逃跑的衝動。
那不是對死亡的畏懼,進護校學習以來,她根本就是在死人堆裡打滾,一路跌跌撞撞撐到如今,老師說過,人都有一死,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還有不可預知地未來。
一瓶酒精用完,她恍若未覺,拼命想倒出什麼,小滿仍然滿身滾燙,呼吸接近虛無,他的樣子真好看,跟看她自己一樣,她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覺新鮮,她的人生原本和他連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連痛苦也毫無二致。
他沉睡的模樣更好看,眉頭舒展,嘴角上揚,還是天塌下來也不怕,標準的長沙滿哥。 只是,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會醒,跟那麼多四川小兵一樣。
她停止無謂的努力,抱著空空的瓶子,淚珠終於大顆大顆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