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雜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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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雜談 2
我們(我和我太太)在美國做學生時,有一年到歐洲去旅行,這需要訂美國到歐洲的來回票,還要訂歐洲的火車票。這件事說起來複雜,辦起來卻非常簡單。我們倆到學校辦的旅行社去,說明了我們的要求,有一位小姐拿起電話聽筒來說,你們是要最便宜的票,對吧。然後就撥了幾個電話,一切都訂妥了。去時乘科威特航空公司的飛機,回來時到比利時乘美國的"人民快航",在歐洲用歐洲鐵路通票。我們只消在約定的時間,前往美國和歐洲的幾個旅行機構,就可以取到一切需要的票證,完成經過十幾個國家,歷時一個月的旅行。這種訂票的方式還是最麻煩的,假如我們有信用卡,就可以不去學校的旅行社,在家裡打幾個電話把一切票訂好。這是六七年前的事,現在大概還是這樣的吧。
我太太最近到非洲去開了一個國際會議--具體開的什麼會,去了哪個國家,在這裡就不說了。會議的議題很重要,參加會議的也是高水平的學者和活動家,從這個意義上說,會議的質量很高。但要說會議的組織,恐怕就不能這樣評價。她認為自己做了一次艱鉅的旅行,我也同意這種看法。首先,前往開會的地點就很不容易。這是因為來回機票都是會議組委會給訂,對方來了一個電傳,告知航班的日期、換機地點等等,卻沒告訴是什麼航空公司。給非洲的組委會打電話,卻怎麼也打不通。於是她就跑遍了全北京一切航空公司去打聽是否有這麼一張票,當然重點懷疑物件是非洲的航空公司,但是沒有打聽到。然後她又給非洲的組委會打電話和電傳,還是打不通。從這種情形來看,她後來能夠出席那個會議,純屬偶然。
等到她從非洲回來之後,告訴我當地的電話的情形是這樣:當地是有電話的,比方說,她們開會的會場--一所大學,就有唯一的一部電話在門房裡。假如有人給會議代表打電話,在理論上就會有一個人從門房出來,跑到宿舍,找到代表的房間叫她去接電話,這個過程大約需要一小時,與此同時,對方手拿聽筒在等待。假如是越洋電話的話,電話費就要達到天文數字。但是門房裡根本就沒人專管聽電話,所以這種事不會發生。而從非洲發出的電傳看起來就如一群蚊子在天上形成的圖案一樣,很不容易看明白,可以想象傳到那裡的電傳也是這樣的。這就使別人幾乎無法和他們聯絡。這樣有好處,也有不好處。好處是你不會在凌晨五點被叫起來聽一個由你付款的電話,這是一位去度假的同學打來的,他忘了交論文或者交學費,總之,你得替他跑一趟;壞處是外面的人沒法和他們做生意。我太太說,那地方雖然是一個國家的首都,卻沒有什麼工商業,好像一個大集市。我想這不足為怪。
那張機票的事是這樣的:組委會是給我太太訂了票,但卻和別人訂在了一起,並且用了別人的名字,所以怎麼查也查不出。
考慮到中國有十幾億人口這一現實,我太太最後找到了這張票並且去了非洲,實屬奇蹟。但是因為票來得太晚,種的疫苗還沒生效,所以是冒著生霍亂和黃熱病的危險去的。到了當地,一面開會,一面為回程機票而奔忙。會議的工作人員是一些和藹可親的非洲大嬸,不管你問到誰,都告訴你應該去找另外一個誰。
機場的工作人員則永遠說,你明天再來吧,問題肯定能解決。所有這些大叔大嬸,工作都很辛苦,熱汗直流。那些來自亞非拉的代表們,個個也是熱汗直流。我不知最後她是怎麼回來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作為一個學者和作者,各種各樣的經歷都對她有益,所以有必要的話,她還會去那個國家。但假如是一位視時間為金錢的商人,恐怕就不會得到這樣的結論。
我老婆學會了一句非洲話,不知是哪一國的,反正非洲人都能聽懂:"哇呀哇呀哇呀!"據說是進步的意思。"哇呀哇呀哇呀阿非利加"就是:非洲,進步呀。晚上大家跳土風舞時,就這樣喊著。看起來哇呀哇呀哇呀十分必要。我們國家的通訊、旅行條件,大概比東非國家好,但和世界先進水平比,還是很差。讓我們也高呼:哇呀哇呀哇呀,域外雜談?盜賊出門在外,遇上劫匪是最不愉快的經歷。匹茲堡雖然是一座比較安全的城市,但也有些不學好的男孩子,所以常能在報上看到搶劫的訊息。奇怪的是我們在那裡留學的頭兩年,從來沒聽說過中國人遭劫。根據可靠訊息,我們都在李小龍的庇護之下。這位仁兄雖然死去好幾年了,但是他的功夫片仍然在演。
誰都能看出李小龍的厲害之處--在銀幕上開打之前,他總是怪叫一聲,然後猛然飛出一腿。那些意圖行劫的壞蛋看到了,就暗暗咬指道:我的媽!遇上這麼一腿,手裡有槍也不管用。外國人看我們,就像我們看他們一樣,只能看出是黑是白是黃,細微的差別一時不能體會。所以在他們看來,我們個個都像李小龍。
這種情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起因是1984年的國慶招待會。那一天我們中國留學生全體出動,佔住了學校的大廳,做了餃子、春捲等等食品來招待美國人。吃完了飯,人家又熱烈歡迎我們表演節目。工學院的一個小夥子就自告奮勇,跳上臺去表演了一套"初級長拳",說是中國功夫。照我看他的拳打得還可以,在學校的體育課上可以得到四分以上,不過和李小龍的功夫相比,還有很大差距。當場我就看到在人群裡有幾個小黑孩在扁嘴,好像很不佩服。這種跡象表明不幸的事情很快就要發生,後來它就發生了。
我們那座樓裡住了七八個中國人,第一個遭劫的是樓下的小宋。這位同學和我們都不一樣,七七年高考時,他一下考取了兩個學校,一個是成都體院,一個是東北工學院。最後他上了東北工學院,但是他完全有資格當運動員。因此他就相當自負。
晚上到系裡做實驗,他完全可以開車去,但是他偏要走著去,穿過一大片黑洞洞的草坪,草坪邊上還有樹林子。我們都勸他小心點,他說不怕,打不過可以跑。這位朋友的百米速度是十一秒幾,一般人追不上的。有一天夜裡一點多鐘,他跑回家裡說遭劫了,劫匪是兩個人,一個個高,一個個矮,全是黑孩子。遭劫的地點離家很近,這兩個傢伙估計還沒走遠。我們樓裡也有四五個男人,聽了都很氣憤,決心出去找那兩個傢伙算賬,甚至還找出了一根打棒球的棍子,想拿著去。臨出門時我問小宋:
你跑得快,怎麼不跑呢?
他說那個個高的傢伙手裡拿了一支手槍。雖然他又補充說,那槍不像是真的,但是大家都認為不該冒險出去。除此之外,還抱怨小宋為什麼不早說對方有槍。大家離家好幾萬公里,家裡人對我們又寄予厚望,千萬別有個好歹。
過了幾天,我也遭了劫。劫匪只有一個,手裡也沒有槍。他是個白人小夥子,身材沒有我高,身體沒有我壯,還有點病歪歪的。按說該是我劫他才對,但是我的確被他劫了。對這件事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在不知不覺之中被他劫了。當時天還沒大亮,我到公園裡去運動。公園在一個山谷裡,要經過一個木製的扶手梯,我就在那兒遇上了他。他對我說:夥計,給我點錢。我告訴他說:我沒帶錢。他說:讓我看看你的錢包。(混賬!你憑什麼看我的錢包?)我說:我沒帶錢包。他說:那你兜裡鼓鼓囊囊的是什麼?(豈有此理,你管得著嗎?)我說,那是一盒煙。他說:我就是要向你要根菸。我就給了他煙,借這個機會他也看了我的口袋,裡面的確沒有錢包。分手之後跑了一百多米,我才想到這是打劫。順便說一句,括弧裡的話都是我後來想起來的。我當時很胖,所有的腰帶都不能用了,正在跑步減肥,所以心沒往別處想。當然,你要硬說我膽怯了,沒敢嚷嚷,我也沒話可講。後來知道,那個公園裡有人賣毒品。所以我見到的那傢伙十之八九是癮發了,想找我要錢買根大麻殺殺癮。還有人說,遇上那種癮急了的傢伙,最好給他點錢,否則他會扎你一刀,或者咬你一口。我想這也不是鬧著玩的,所以以後我早上跑步都繞著那個公園。
後來有一陣子,匹茲堡的壞傢伙專劫中國人,因為他們聽說中國學生沒有信用卡,身上總有現金。遇劫的人越來越多,工學院的一位兄弟被劫時,還想給劫匪講講理想、人生之類,打算做點感化工作,結果被人家打了一拳,口眼歪斜。不過那班傢伙從來不劫女生,這說明盜亦有道。但是後來出了例外,被劫的是醫學院的小夏,她是匹茲堡最美麗的花朵,中國人的驕傲,也就是說,她長得漂亮極了。這件事的經過照她講來是這樣的:那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她和丈夫在電影院看完電影出來等公共汽車,忽然從黑地裡閃出了三條黑人大漢,手持亮閃閃的手槍,厲聲喝道:這是打劫!然後就要看他們的錢包。把兩個錢包都看過,把錢取走之後,公共汽車來了。那三個劫匪揮舞著手槍上了車--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們當然沒興趣上同一輛車接著看熱鬧,就坐下一班車回家了。根據這種說法,他們被劫實屬無奈。她丈夫是個白面書生,不是三條黑人大漢的對手。更何況對方有槍,就算是穆鐵柱被手槍打上一下,恐怕也要有損健康。
但是還有另一種說法。當時有一箇中國人在離他們不遠的另一個汽車站候車,據他說情形是這樣的:晚上十一點多,電影散場了,那條街上沒有什麼人。小夏和她丈夫在那裡候車時,站上有三條黑人大漢,沒有藏在黑地裡。那三個人穿得是有一點流氣,但沒有手持手槍,肩上倒扛了個長條狀的東西,但既不是機關槍,又不是火箭筒,只是一架錄音機。人家在那裡又唱又扭,但是小夏他們沒來由地發起抖來,隔著馬路就聽見牙齒打架。我想這和當時有很多人遭了劫有關,也可能和汽車老不來有關。總而言之,又過了一會,小兩口就開始商量:去問吧?等一會。還是去問問,好吧。於是小夏就走到那幾位黑兄弟面前,問道:請問你們是不是要打劫?那幾個人愣了一會,就陰陽怪氣地笑起來:對了,我們是要打劫!小夏又說:那你們一定要看我們的錢包了?那些人笑得更厲害:對對,把你們的錢包拿出來!!
小夏說:錢包在這兒。人家把錢拿走,把錢包還給她,說一聲:Thankyou!就又唱又扭地找地方喝酒去了。這兩種說法裡我相信後一種,因為那個電影院離警察局很近,警車沒地方停時就停在電影院的停車場。美國的警察大叔屁股上總挎著槍,見到劫匪可以朝他們身上打。誰要在那裡打劫,一定是身上很癢,想被短鼻子左輪打上一槍。但是你要一心想送錢給人家,人家也不便拒絕。我想自打出了這樣的事,我們不但有了身上有現金的名聲,還有了非常好劫的聲譽,所以遇劫的人就越來越多,彷彿全美的劫匪都到了匹茲堡。但是被劫的情形卻越來越少有人提起。這就使人很好奇。匹茲堡的中國留學生裡有一位老金,這位仁兄和我們不一樣的地方是他是老大學生,比我們大很多。所以他一聽說有人遭了劫,就說:你們年輕人不行!另外,他是朝鮮族,所以有時還說:你們漢族同學膽太小,淨慣那些人的毛病。要是碰見我,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這些話叫人聽了很不舒服,但是誰也不能反駁他。老金有一項光榮的記錄,他在歐洲旅行時,有次遇上了持刀劫匪,他就舞動照相機的三角架和對方打了起來,把劫匪打跑了。但是光有這項記錄還不能讓人服氣。我不能說自己盼著老金遇上持槍劫匪冒生命的危險,但是我的確希望,假如遇上了那種人,老金能在劫匪的槍口下給我們"年輕人"樹立一個不畏強暴的典範。後來果然有一天,有人在一家超級市場門前見到了老金,只見他手抖得一塌糊塗,嗓子裡咯咯亂響,完全不正常。
那人就把他攙到車裡坐下,弄筒可樂給他喝了。然後一打聽,老金果然遭了劫。不過情形和我們指望的不大一樣。當時他正在店裡逛,口渴了,就到自動售貨機去買杯可樂。那地方挺偏僻。忽聽"乒"一聲響,售貨機後跳出個劫匪。那是個小黑孩,只有十二三歲的樣子,手持一把小小的螺絲刀,對準了老金,奶聲奶氣地叫道:打劫!掏錢!!老金腦子裡一炸,只聽見自己怪叫了一聲:滾蛋!滾回家去!嚇得那孩子"哇"的一聲跑了。嚇退了劫匪,老金還氣得要命,幾乎發了羊角風。
後來匹茲堡的警察抓住了兩個劫匪,在大學裡開了新聞釋出會,以後劫案就沒有了。這兩個劫匪就是當初劫了小宋的那兩個傢伙。被劫了的人都說是被這兩個傢伙劫了,但我不大相信。就我個人而言,我遭劫那次,就不是這兩個人所為。現在我想,人活在世界上有兩大義務,一是好好做人,無愧於人生一世。這一條我還差得遠。另一條是不能慣別人的臭毛病,這一條我差得更遠。這一條我們都差得太遠了。舉個例子來說吧,我住的地方(我早就回國來了)門前一條馬路,所有的陰溝蓋全被人偷走了。這種毛病完全是我們慣出來的。
域外雜談?農場什麼地方只要有了中國人,就會有中國餐館,這是中國人的生計。過去在美國見到的絕大多數中國人都和餐館有關係。現在不一樣了。有的人可能是編軟體的,有的人可能是教書的,但是種類還是不多。物理學說,世間只有四種力:強力,弱力,電磁力和萬有引力。中國人在外的生計種類也不比這多多少。這些生計裡不包括大多數中國人從事的那一種:種地。這是因為按照當地的標準,中國人都不會種地。剛到美國,遇到了一個美國老太太,叫沃爾夫,就是大灰狼的意思。她是個農民,但是不想幹了,叫我教她中文,她要到中國來教書。我教她中文,她就教我英文,這是因為她拿不出錢來做學費。但是這筆買賣我虧了。我教了她不少地道的北京話,她卻找了幾本彌爾頓的詩叫我抑揚頓挫地念。念著念著,我連話都不會說了。沃爾夫老太太有英美文學的學位,但是她教給我的話一出口,別人就笑。這倒不是因為她的學位裡有水分,而是因為時代在前進。在報紙上看到哈佛大學英美文學系老師出個論文題:論《仲夏夜之夢》。學生不去看莎翁的劇本,卻去找錄影帶看。那些錄影帶裡女孩子都穿超短裙,還有鐳射炮。沃爾夫老太太讓我給她念楊萬里的詩,唸完以後,她大搖其頭,說是聽著不像詩。我倒知道古詩應當吟誦,但我又不是前清的遺老,怎麼能會。我覺得這位老太太對語言的理解到中國來教英文未必合適。最後她也沒來成。
現在該談談沃爾夫老太太的生計--認識她不久,她就請我到她農場上去玩,是她開車來接的。出了城走了四個多小時就到了,遠看鬱鬱蔥蔥的一大片。她告訴我說,樹林子和宅地不算,光算牧場是六百多英畝,閤中國畝是三四千畝。在這個農莊上,總共就是沃老太太一個人,還有一條大狗,和兩千多隻羊。我們剛到時,那狗跑來匆匆露了一面,然後趕緊跑回去看羊去了。沃爾夫老太太說,她可以把農場賣掉。這就是說,她把土地、羊加這隻狗交給別人,自己走人,這是可以的。但是這隻狗就不能把農場賣掉--換言之,這隻狗想把土地、羊加沃爾夫老太太交給別人,自己走掉就萬萬不能,因為老太太看不住羊。這個笑話的結論是農場上沒有她可以,沒有它卻不成。當然,這是老太太的自謙之辭。車到農場,她就說:要把車子上滿油,等會出去時忘了可找不到加油站。於是她把車開到地下油庫邊上,用手泵往車裡加油,搖得像風一樣快。我替她搖了一會,就沒她搖得快,還覺得挺累。那老太太又矮又瘦,大概有六十多歲。我是一條彪形大漢,當時是三十五歲。但是我得承認,我的臂力沒有她大。她告訴我說,原來她把汽油桶放在地面上,鄰居就說有礙觀瞻。地方官又來說,不安全。最後她只得自己動手建了個地下油庫,能放好幾噸油。我覺得這話裡有水分:就算泥水活是她做的,土方也不能是她挖的。不過這話也不敢說死了,沃爾夫老太太的手像鐵耙一樣。後來她帶我去看她的家當,拖拉機、割草機等等。這麼一大堆機器,好的時候要保養,壞了要修,可夠煩人的了。我問她機器壞了是不是要請人修,她就直著嗓子吼起來:請人?有錢嗎?
後來我才知道,沃爾夫老太太這樣的農婦帶有玩票的性質,雖然她有農學的學位,又很能吃苦耐勞,但畢竟是個老太太。真正的個體勞動者,自己用的機器壞了,送給別人去修就是恥辱。不僅是因為錢被人賺走了,還因為承認了自己無能。後來我們到一位吊車司機家做客,他引以為自豪的不是那臺自己的價值三十萬美元的吊車,而是他的修理工具。那些東西都是幾百件一套的,當然我們看了也是不得要領。他還說,會開機器不算一種本領,真正的本領是會修。假如鄰居或同行什麼東西壞了請他修,就很光榮。而自己的傢什壞了拾掇不了要請別人,就很害臊。總而言之,這就是他的生計。他在這方面很強,故而得意洋洋。在美國待了幾年,我也受到了感染。我現在用計算機寫作,軟體是我自己編的,機器壞了也不求人,都是自己鼓搗。這麼幹的確可以培養自豪感。
沃爾夫老太太有三個女兒,大女兒混得很成功,是個大公司駐日本的代表。這位女兒請她去住,她不肯,說沒有意思。我在她家裡看到了男人的襪子,聊天時她說到過還有**,但是她沒和別人一塊住。照她的說法,一個人一隻狗住在一個農場上是一種理想的生活方式。不過她也承認,這幾年實在是有點頂不住了。首先,要給兩千只羊剃毛,這件事簡直是要累死人。其次,秋天還要打草。除此之外,環繞她的牧場有十幾公里的電網,擋住外面的狼(更準確地說是北美野狗)和裡面的羊,壞了都要馬上修好,否則就不得了啦。等把這些事都忙完就累得七死八活。當時正是深秋,她地上有十幾棵挺好的蘋果樹,但是蘋果都掉在地上。她還種了些土豆,不知為什麼,結到地面上來了。晚飯時吃了幾個,有四川花椒的味道--麻酥酥的。我很懷疑她的土豆種得不甚得法,因為土豆不該是這種味道。遠遠看去,她那片墨綠色的牧場上有些白點子。走近了一看,是死羊。犄角還在,但是毛早被雨水從肢體上淋下來,大概死了有些日子了。面對著這種死羊,老太太面露羞愧之色,說道:應該把老羊殺死,把皮剝下來。老羊皮還能派上用場,但是殺不過來。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隻羊。因為那些羊不但在自己死掉,還在自己生出來。好在還有Candy(她那隻狗)知道。Candy聽見叫它名字,就汪汪地叫,搖搖尾巴。我在沃爾夫老太太農場上見到的景象就是這樣的。
在美國我結識了不少像沃爾夫老太太這樣的人--個體吊車司機、餐館老闆、小鎮上的牙醫等等,大家本本分分謀著一種生計,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不成功的人就想再換一種本分生計,沒有去炒股票,或者編個什麼故事驚世駭俗。這些人大概就叫人民吧。美國的政客提到美國富強的原因,總要把大半功勞歸於美國高素質的人民,不好意思全歸因於自己的正確領導。回了中國,我也盡結識這樣的人。要是有人會炒股票,或者會寫新潮理論文章,我倒不急於認識。這大概是天性使然吧。
到美國第二年上一個人類學課,要交個termpaper。教授要我們去調查一群人或是一類人,寫個故事出來。我跟教授說,想調查一下廣東人。他說這不好,你又不是廣東人。他還說有不少中國人在餐館打工,何不寫寫這個呢。開頭我不大想去,後來一想,去看看也好,就到一家餐館幹了兩個月,老闆叫周扒皮。後來我和老闆吵翻了揚長而去。這篇paper得了好幾個A,教授叫辛格頓,當過全美人類學主席。我扯這一大堆,是要說明自己到餐館裡打工是去做研究,不是為了掙錢。交代了這些以後,就該書歸正傳。我去的那家餐館,叫做×廚,我在廚房裡洗碗。那家店當時生意好得不得了,僱了三個廚子,大廚炒菜,二廚耍嘴皮子兼帶欺負三廚,三廚整天長吁短嘆。後來我和三廚混得蠻熟,我倆還搭點老鄉。這老傢伙當時有五十歲,經常喝酒,一副潦倒相,在美國也有二十多年了,一句英文不會講。他的故事是一個匹茲堡中國男人的故事。匹茲堡不是曼哈頓,男人不是女人,所以這故事一點不浪漫。不僅不浪漫,還有點悲慘。這個三廚姓李,是山東人,從小就被國民黨拉了壯丁,徑直拉到了臺灣,在軍隊裡最大幹到了司務長。
×廚的餐廳有點古怪,一進門就拐彎,先往左拐,後往右拐,簡直像腸子在肚子裡的模樣。但是總面積可不小,能放三四十桌。裝潢也是蠻好的。我說設計這餐廳的人有大學問,這叫做曲徑通幽。我那位老鄉說,這兒原來是個破倉庫,把門口攔起來,做了春捲店,有門面沒桌子。幹了一些年,掙了一點錢,才裝修一小片,賣起炒菜來,再賣一些年,才有錢又裝修一小片。這麼曲裡拐彎,是要遮住後面的破爛。要是滿牆爛紙被人看見,誰還來吃飯?十冬臘月在街面上賣春捲,呵氣成煙;白天炒一天菜,半夜裡再當木匠、泥水匠,這滋味可不好受。所以,什麼***曲徑通幽,叫蚯蚓打洞更正確。這個店是我老鄉花了近十年時間白手起家練出來的。他真的吃了不少苦頭。不過話說回來,在美國創業,誰不吃苦頭。我老鄉又說,吃苦他不抱怨,就是這輩子苦吃得太多了一點。原來他退了役在臺北開店,日子蠻不壞的,忽然來了老客,說是到紐約混吧,可以發財。綠卡包在我身上。於是我老鄉拿了個旅遊簽證就去了。到紐約下了飛機,連時差還沒轉過來哪,就被按到灶上炒上菜了。人家還告訴他:可不敢出門呀!移民局正逮你這樣的哪。於是白天炒菜,晚上看店,一干十幾年,別說逛街去,連日頭也很少看見。
這故事講到這裡,基本上算明白了。原來這×廚曾是他的店。至於他從紐約怎麼到了這兒來,也不難想象。他在紐約幹了十幾年後,人家給他一張綠卡說,瞧,我給你辦來了,咱們兩清了。我們山東人是憨厚,但不傻,知道十幾年血汗換張紙片不值。所以再不能給那種人面獸心的傢伙幹,一定要自己闖天下。紐約中餐館太多不好混,就到匹茲堡來了。在這裡當大廚,但是給自己幹。
有關我自己,還沒有給你做個介紹。我插過隊,到過兵團,當過工人,什麼活都幹過。照我看在美國當廚子是最累的。假如他做兩頓飯的話,上午九點多就到店裡了,收拾廚房,備菜,忙忙叨叨,到十點多就開炒,一直炒到一點多,收拾廚房,給員工做一頓飯,就到夜裡兩點多了,這是順利的一天。假如有個把客人屁股沉,坐在店裡不走,也不能攆人家走,頂多去多問幾次:先生,您還要點什麼?這樣準弄到早上四點。假如衛生局來查店,那就要通宵挑燈大戰。衛生局的還老來,逼得你撅著屁股鑽到灶臺下面用鋼絲刷子刷油泥。據我統計,這些廚子每天總要幹十五個鐘點,烈火烤,油煙薰,而且沒有星期天。要是給別人幹,每月還可以向老闆請兩天假。給自己幹就什麼都沒了。雖然外面是花花世界,也沒工夫去看。與此同時,什麼生命呀,青春哪,就如一縷青煙散去了。這麼苦熬總要圖個什麼吧。×廚裡三個廚子,大廚快七十了,現在不是給兒子攢,是給孫子掙學費。一說起養活了一大堆兒孫,也蠻有自豪感。二廚堅持到月底,請了假就驅車直撲新澤西賭場,把錢輸光了就回來。不管怎麼說,這麼活著也算有點刺激。只有這位老鄉,前李老闆,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要熬下去。
李老闆說,他到匹茲堡來創業時,是三十多歲,光棍一條,上無父母,下無妻兒,一輩子苦慣了,也不覺得幹活苦。這話有點不對頭,他哪裡來的這麼高覺悟?我還不明白的是他開餐館,不懂英文成嗎?一說到這裡,我老鄉就有點羞答答。原來他開餐館時,是和個義大利女人搭一夥。有一陣他還能講點義大利話,是在紐約學的。紐約唐人街就靠著小義大利,中國大廚認識義大利姑娘不稀奇。也不知怎麼的,人家就和他私奔了。這件事有點浪漫色彩。奔到了匹茲堡,我老鄉拿出畢生積蓄和吃奶的力氣開起店來,那娘們只管收銀。原來是愛情的力量支援他創業。除此之外,他還開了洋葷。我老鄉說,就甭追問了,女人都是毒蛇,色字頭上一把刀。
對於義大利,我也略有所知。義大利風光秀麗,義大利姑娘漂亮。我們到義大利去玩,被人偷走了錢包和相機。找警察報案,他說偷了就偷了,不偷你們外國人偷誰。咱們的同胞楊傳廣,到羅馬參加奧運會,本來該拿金牌,被一個義大利姑娘瞟上,破了他的童子功,結果只拿了銅牌,金牌被義大利拿走了。這說明義大利人慣使美人計。楊傳廣是中華田徑史上不世出的奇才,號稱十項鐵人,著上了還一敗塗地,何況區區李老闆。李老闆說,開頭那個義大利女人是真心跟他好,滿嘴都是s**eet-heart。這件事也可能是真的。誰都知道中國飯好吃,廚房裡難聞。炒一天菜,一身的油腥味,怎麼洗都洗不去。再說,在美國做久了的廚子,臉色全慘黃,和熟透了的廣柑皮相似。我很懷疑油煙會和臉皮起化學反應,產生深黃的生成物。再加上他一天要幹十八小時活,到了**準不大中用。假如有浪漫愛情,這些都算不了什麼。但是他店裡生意雖好,卻缺少現錢。甚至到了沒錢買菜,去買便宜貨的地步。在美國幹餐飲,最忌諱的就是這個,一片爛菜葉就能毀一個店。不像現在北京的小飯館,見到農民大哥來吃飯,就把筋頭筋腦大肥肉往菜裡炒。到了這個地步,他該打聽打聽了。一打聽就打聽出來,這女人在外面開了個pizza店,店裡還有個義大利裔的小白臉。我對我老鄉說,這小白臉沒準是從紐約跟來的。我老鄉一聽就翻了臉,差點拿菜刀砍我。
我在×廚做了兩個月,卻好像有好幾年。因為總是沒完沒了地洗盤洗碗倒垃圾。除此之外,還有個虐待狂二廚,刻薄無比的老闆周扒皮,老憋不住想啐他們一口。我每週只做兩晚都度日如年,更何況李老闆整天待在他以前擁有的店裡。他未老先衰,手腳都慢;周扒皮說,收留他是做好事,所以不能給他太多工錢。因為以上原因,我老鄉又來找我聊。我倆下了班要去等公共汽車。黑更半夜的,一等就是一兩個小時車不來。他發誓說,那個義大利姑娘原來對他是真心的,後來才變了。後來那個姑娘說,要離開他了,但是不要他的錢。除此之外,她還給他找了個老婆,是個祕魯人。這女人也說不上是白人、黑人還是紅種人,因為南美人血統最雜。他聽不懂西班牙文,她聽不懂中文,而美國通用的語言英文,兩人都一竅不通。有件事不說話也能幹,他們就幹起來,孩子接二連三生出來。一個個黑又不黑,黃又不黃,簡直奇形怪狀。還有一樁古怪,那些孩子全講***話,一句中文也不講。他一回家,就陷入無言的圍觀之中。這種氣氛叫人毛骨悚然。只有揍哭幾個,心裡才能好受一點。他告訴我說,看著一屋小崽子,簡直不知自己幹了些什麼。
我老鄉告訴我說,那個義大利女人給他介紹了老婆,就離開了他的店,果然沒拿一分錢。底下的事也不難想象,過了些時候,各種各樣的人就拿了有他本人簽字的有效檔案出現了,那女人以×廚李老闆的名義借了許多錢,把店賣了也還不清。這些字是他籤的,可是他並不知道簽了是幹什麼的。到了這地步,他還愛著她,覺得為了愛情損失了畢生積蓄,也算是個題目吧。直到有一天靈機一動,找了個懂西班牙文的中國人來盤問了一下他老婆,結果不出所料,這祕魯人原本是個難民,沒有綠卡,和李老闆結婚同時才拿到的。為了撮合這樁婚姻,那位可愛的義大利女人收了不少介紹費。知道了這件事後,他才不愛她了。
我離開×廚不久,李老闆就被周扒皮開掉了。後來他就蹲在家裡喝悶酒,因為他的確老了,沒有中國飯館肯僱他。這個故事也是老生常談,我一直懶得把它寫出來。現在忽然寫了出來,乃是有感於坊間的各種美國故事。這故事的寓意是提醒諸君:假如你想到美國發財,首先最好是女人而不是男人;其次一定要去曼哈頓,千萬別去別的地方。
前面提到×廚的老闆叫周扒皮。這位仁兄長一張刀子臉,一看就是個刻薄人。他捨不得給員工好東西(當然也捨不得多給錢),大家恨他恨得要命。有人跑到廚房裡,抓起生蝦生魚就吃,理由是不能便宜了周扒皮;但是結果是往往把自己瀉到臉尖尖的。據說還有人在×廚的廚房裡生吃雞腿,連骨頭都嚼成渣嚥下了肚,但是我沒看見,不能確認。有一回他去紐約幾天,不在家裡,門上被人用黃油漆大書"周扒皮"。那家餐館後來變得七顛八倒,沒個生計的模樣。我在那裡幹得不長,就和周扒皮鬧翻了,換了一家餐館來幹。這一家算是個老字號,有十來年的歷史。老闆和我歲數差不多,姓Y。他那家店在一個猶太人聚居區,一點也不繁華。他也不做廣告,所以除了住在那個社群的人,別人都不大知道。那是一座黑色的玻璃房子,假如門上不寫那幾個中國字,就不像中國餐館。店裡僱的人也雜得很,有中國人,韓國人,還有高鼻樑的美國人。原來他那家店是誰想去幹都可以的。有一回一個韓國女孩子,本人是藝術家,不缺錢的,卻發現Y老闆是個光棍漢,狠下心來到他店裡刷了幾個月的碗。但是Y老闆裝傻充愣地不上鉤,氣得那女孩背地裡咬牙切齒地說他是pervert(性變態)。又過些日子,發現他還不來上鉤,她就不來了。
老闆的店堂裡有一幅宣紙寫的波羅蜜多心經。這段經文最通俗了,《西遊記》裡全文抄錄,我十六歲時一張嘴就能帶出幾句來:"揭啼!揭啼!波羅揭啼!"等等。所以看了那經,也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只是覺得Y老闆怪逗的,還把它寫了出來。後來有一天,有個新搬來的老猶太到店裡來吃飯,Y老闆炒完了菜,就跑出去和他聊起來,說起大家共同的地方--都要掙錢、吃飯等等。最後說,大家都信教,只是你們信猶太教,我信佛,這經就是用我的血寫的。該猶太一聽,馬上起來,對著經文立正,請Y老闆給他念了一遍。臨走時還和他握手說:Y老闆,我很尊敬你,過幾天介紹幾個朋友來。後來才知道,這經還真是用Y老闆的血寫的,而且是舌頭上割出的血。寫完了經還剩了半碗,又寫了幾個大字"身為中國人而自豪",掛在旁邊。這裡面沒有一點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就是這麼挺嚴肅地告訴洋人:作為中國人,我和你們不一樣;但是作為人,和你們是一樣的,完全可以信任。這也是一種生計。
這位Y老闆同時也是大廚,炒四川菜和北京菜。我祖籍四川渠縣,北京長大,依我看他炒得相當像川菜,又有點像京菜。就是這樣,還常有客人說宮保菜裡辣椒糊了。所以美國那地方把菜做地道了行不通。每天從早到晚,也是要幹十五個鐘點。據我所知,雖然入了美國籍,他在臺灣也算個幹部子弟哩。何況他在美國拿到了建築學碩士學位,蠻可以找個建築師的事幹幹。說實在的,給我他那份錢我要,讓我幹他的事我不幹--在此順便說說我自己,過去我也極能吃苦,十六歲就跑到雲南去開荒,一天干十六七個鐘點的時候都有。如此幹了幾年,臨走時一看,沒開出什麼田來,反而把所有的山全扒壞了。一下雨又是泥又是水,好像在流屎湯子。從此就相當的懶。從不給錢也拼命幹變到不缺錢就不幹--所以我就問他。他說幹這個餐館是應該的。有這麼個店,就幫了好多人,當然也幫了他本人。當時在那個店裡幹活的人可真不少,還有國內名牌大學來的副教授呢。不過這個幫字聽起來還是蠻彆扭。Y老闆也知道剩餘價值學說,所以他想讓我說說在×廚的遭遇,就這麼說:小波,談談你在周扒皮手下是怎麼受壓迫的--他就是不說受剝削。不過應該給他個知恥近勇的評價,因為他幹起活來身先士卒,炒完了菜,就幫二廚倒垃圾,幫我刷碗,同時引吭高歌。當時他手下國內來的頗多,你猜猜他唱什麼吧--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了還說:這歌不壞,有調。晚上打烊後,大魚大蝦炒一頓給大家吃,並且宣佈:我是Y老闆,不是周老闆。他就是這麼籠絡員工的。
不管Y老闆怎麼看自己,我還要說他有一切老闆的通病。假如沒有客人來,前廳的女招待(都是留學生)找個地方坐下來,掏出課本來看,他就陰沉著臉。這種時候你必須站著,對準店外做個翹首以望的樣子,他看了才喜歡。這是他小心眼的一面。也有手面大的一面:每年總有一天,他到公園裡租一片地方,把一切在他店裡做過的人和一切熟客、鄰居都請來吃頓烤肉。他還能記住好多熟客的生日,在那些日子裡,獻上他免費的敬菜。他是做熟客生意的。所以每位客人都是他生活裡不能忘記的一件事--他也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店成為別人生活裡不被遺忘的一件事。這是他的生計。要做到這一點,就要以禮待人,還要本分。
附言:這篇文章中的大部分內容是我親耳聽來的,我來擔保到我耳朵以後的真實性。至於楊傳廣在羅馬被人破了童子功以致痛失金牌,是在紐約的華文報紙看來的。我對體育一竅不通,人家怎麼說,我就怎麼信了。特此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