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何物老媼生寧馨兒?——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

§何物老媼生寧馨兒?——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


冷王接招,悍妃是個檢察 吹不散眉彎 將門毒女:侯府二小姐 溫暖的弦 晨院 白鳳 神之責罰 腹黑王爺滾遠點 做侍衛,朕也是天下無雙 業餘教練

§何物老媼生寧馨兒?——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

§何物老媼生寧馨兒?——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1/3)

“寧馨兒”,這個字眼,可讓愛挑作家硬傷的人,逮了個結實。

我從他們的文章裡讀出來,那目光炯炯、正義凜然的樣子,大有在公共汽車上抓獲一個小偷那樣,做為民除害狀,等著大家為他鼓掌。說實在的,在中國做個文人也蠻可憐,爬格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輩子絕對不出一次錯者,幾乎少之又少。而且,你越寫得多,你出錯的機率越來得多,因此,永遠要撅起屁股,時刻準備著挨這些先生的板子,想想,也確是命苦。

幸好,中國語言的可塑性很高,也有三人成虎、久訛成真的可能。錯多了,錯久了,錯得忘掉原來的正確,錯到原來正確的反而被認為錯,便不得不按黑格爾那句名言“存在的,便是合理的”原則行事,約定俗成,將錯就錯。“寧馨兒”,就是這樣一個詞彙。“寧馨”,是晉代人的口語,做“如此”、“這個”講。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裡,專門談到它,認為“今遂以……寧馨兒為佳兒,殊不然也”。可見這個硬傷,也傷得有點年頭了。

據最新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第1001頁),對“寧馨兒”的釋義,則認可了已經用錯了的說法:“原意是‘這麼樣的孩子’,後來用作讚美孩子的話。”

這樣一來,對愛挑錯的先生們來說,大概會感到遺憾。

其實,三十年代,“寧馨兒”就不按原意在使用著,那時在作家公開出版的情書中,我記不得是郁達夫、徐志摩,還是張資平、葉靈鳳了,就曾把自己所愛的女人,稱為“寧馨兒”。試設想,一位小姐,既有寧靜淡定的風度,又有溫馨甜美的儀表,這寧馨,豈不很讓人為之心醉的嗎?我想,三十年代在文壇馳騁的名家巨匠,其漢學修養,其外語水平,要比我們這些當代舞文弄墨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他們敢於改造這個舊詞彙,賦予新義,我認為是個不錯的嘗試。

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沒有人跳出來指責,也許大家都有太多的正經事要幹,來不及咬文嚼字。其實,詞彙多義性的轉化,是語言得以豐富起來的一種手段,只要轉化得妥帖,轉化得不落俗套,轉化得既親切又富有情調,轉化得能被人理解和接受,也就不妨使其存在,用不著像逮到一個有把的燒餅那樣,大張撻伐,一臉幸災樂禍,夜裡做夢都笑出聲來。

現在回過頭去,重溫“寧馨兒”的來歷,就得拿西晉那位搖麈尾的王衍(256—311)說事,算起來,已是一千多年前的詞彙,要不是有人用錯了它,早埋葬在古籍裡,連屍首怕也化成灰了。

《晉書》說到了這個典故:“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風姿詳雅。總角嘗造山濤,濤嗟嘆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山濤,竹林七賢之一,是大名士,更是“器重朝望”的政治家,以論人正確,敢於任事,著稱於世。他所說的,用現代話翻譯出來即是:“是哪個老太婆,生出這個小孩呀!可將來斷送天下老百姓者,說不定就是他哩!”

還真是不幸而言中,王衍這個大玩家,不但清談誤國,連自己也沒落一個好下場。“寧馨兒”一詞,派生出漂亮標緻的意思,倒是與這個大玩家本人,太丰采出眾,太不同凡俗,太具有魅力,太鶴立雞群的緣故分不開。一直到東晉的畫家顧愷之(345—406),還認為:“夷甫天形環特,識者以為巖巖秀峙,壁立千仞。”

魏晉時期,很講究陽剛之美,曹操就因為自己個子矮小,而自慚形穢。但男性美的形容,落實到字面上,確切的涵義,較難界定。如:“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如:“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如:“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雲:‘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文中凡未註明出處的引文,均出自《世說新語》)

數年前,我在寫作《嵇中散之死》時,曾請教過一位誨人不倦的明公,如何“蕭蕭”?如何“肅肅”?說了半天,我也不得要領。英語中用於女性的beautiful,譯作“美麗”,而用於男性的handsome,怎麼也想不出如“美麗”般只有兩個音節的漢語。也許,古代文人,十之八九皆多情種子,功夫全用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上去了,一到形容男人的時候,就顯得口拙詞窮,只有這些大而化之的空話,令人不著邊際了。

這個“寧馨兒”王衍,是一位非常handsome的男人,毫無疑義,否則,不會讓世人如此著迷的。

顧愷之在《夷甫畫像贊》中所說的“論者”,即王衍的從兄王戎,一位步步高昇的官場不倒翁,一位越混越得意的政治牆頭草。原話為:“王公目太尉:‘巖巖清峙,壁立千仞。’”還有一個王敦,王衍的從弟,就是那個口出狂言,大丈夫倘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大軍閥,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王大將軍稱太尉:‘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當然,這些自家人的言談,多少有恭維之嫌,是算不得數的。不過,下面這段裴楷的看法,便可知當時人們的公論,大約可信。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臥,聞王使至,強回視之。王出,(裴)語人曰:‘(王)雙目閃閃若巖下電,精神挺動,體中故小惡。’”這位老先生,有“玉人”之稱,顯然也是曾經引導潮流的一時英俊,“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但尿中有糖,便有些過氣之感。正

如我們認識的那些老花花公子,總是不大肯退出舞臺那樣,跳個國標舞,摟個小媳婦,挎個照相機,打個高爾夫,還是很想搶個風頭的。裴楷也不能例外,但站在眼前的年輕人,竟是如此標緻風流,如此出類拔萃,看到自己一把老腰老腿老骨頭,還有那一條不給勁的老**,難免“體中”(恐怕更是體下才對),要有一點“小惡”了。

山濤的“寧馨兒”,從一開始就含有讚美之意,也是指其外在的體貌而言。“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則是對其未來的判斷,王衍內在的人格、品行、心地、良知,還真是不怎麼樣。如果進一步使這個用錯了的詞,繼續錯下去,那麼,“寧馨兒”,就應更分為一個人表象的“寧”和品格的“馨”才是,若從這個意義上講,王衍只能算是一半的“寧馨兒”,外貌極佳,人頭極次。

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是部記錄魏晉人物言行的書。王衍是大貴族,大官僚,大名士,同時還是一個大玩家,自然是在書中不斷出現的主角。“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恆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短短二十幾個字,一下子抓住了這位名士祖師爺三個特點,整麗的外貌、玄談的嘴巴和他創造的清談時的道具——麈尾。

這器物,後來失傳了,那樣子,究竟像拂塵,像羽扇,還是像雞毛撣子,誰也說不上來。大概如現在影視界的男導演,都留很邋遢的鬍子,做流行歌曲的男音樂人,都扎很骯髒的辮子一樣,已成為一種圖騰崇拜的象徵物。麈尾也如此,由於王衍的提倡,漸漸成為風尚,自西晉至東晉至南朝三百年間,不管貓啊狗的,都拿一根雞毛撣子,在手上搖著裝名士。

現在,麈尾是沒有了,但胡謅詩詞,信筆塗鴉,亂寫文章,附庸風雅的假名士,還是屢見不鮮的。細品這個王衍,的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異現象。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像,什麼玩意也拿不出來,然而,什麼場合也少不了他,居然是個人物,還是個大人物,也真讓人匪夷所思。安徒生死了快有一百二三十年了吧,怎麼皇帝的新衣還沒完沒了呢?

而且,總有一支麥克風塞到這位人物的嘴下,而且,無論長篇短篇,散文隨筆,宋元明清,亞非拉美,民風民俗,紅白喜事,和尚尼姑,三教九流,他都能閉著眼睛,都敢張著大嘴,天南海北地瞎嘞嘞一通。而且,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成了文壇前輩,成了青年導師,成了著名的文化人,成了麻將牌裡的百搭,少了他還真不開和。有的甚至成了爺,沒有爺的引見,發給小女子一張門票,文壇那道門檻,還真是邁不過來。

說白了,王衍是一個空手道,作為文人,無著述,作為名士,無名論,作為官吏,無建樹,作為談客,無高見,無足稱道,狗屁不是。毛澤東說的“頭重腳輕根底淺”,“嘴尖皮厚腹中空”,魯迅說的“空頭文學家”,北京人說的“癟皮臭蟲”,上海人說的“空心湯糰”,就是這班人的真實寫照。但他善於炒作,善於拿捏,善於借風使舵,善於拉幫結派,再憑那一張嘴,手持麈尾,坐而論道,口吻生花,卻能炒出極高的威望,極盛的聲名。

您不得不服,這世界就屬於能吹牛皮的人。

那時,洛陽城裡,他的知名度,總列排行榜首位。《晉書》稱王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聲名籍甚,傾動當世,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矣……後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晉諸公贊》曰:“夷甫好尚談稱,為時人物所宗。”《晉陽秋》曰:“夷甫有盛名,時人許以人倫鑑識。”《世說新語》舉了一個例子:“中朝時有懷道之流,有詣王夷甫諮疑者,值王昨已語多,小極,不復相酬答。乃謂客曰:‘身今少惡,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問。’”看看,他還挺忙,挺拿糖,挺端個架子。

名人崇拜,是中國人在封建社會里,磕頭磕久了以後,落下的一種仰臉看人的毛病。空手道們就吃準了普通人對名流的仰慕心理,所以,出名,邀名,炒名,爭名,不擇手段,不管好歹,不問是非,不分青紅皁白,只要能有名,削尖腦袋也幹;名是無形資產,與有錢者,與有權者,同起同坐,不相上下。本是無足輕重的王衍,因為有了這份虛名,成了洛陽城裡擁有話語霸權的拿摩溫。

當時的士流後進,文苑學子,一是相當的賤骨頭,二是被他唬得夠嗆,很在意他的褒貶,很買賬他的評論。就像時下的年輕作家,非要請名人寫序,請名評論家鼓吹一樣,哪怕掏大把的審讀費也在所不惜。王衍半點不謙虛地認為自己有品評識鑑的特權,“於意有不安者,輒更易之”。因此,成語中的“信口雌黃”,也做“口出雌黃”,也是因他而來。

說到底,他的背景實力也相當可觀。一,出身於琅邪臨沂王氏這個貴族門第;二,被人豔羨為“琳琅串玉”的王戎、王澄、王敦、王導,或掌握要害,或有佔據要津的實力,是他的從兄從弟,皆為羽翼;三,他老婆郭氏是皇后賈南風的孃家人,炙手可熱;四,他小女兒惠風又嫁給皇太子司馬遹,他是未來皇上的老丈人。就憑這些,也使得他的腰桿更硬,口氣更衝,放屁更響,話語霸權更甚。如果,他曾在美國愛荷華,或別的什麼大學廝混過兩天,曾在瑞典皇家科學院休息廳品嚐過咖啡,那大家就得將他供起來了。

他還用得著當官嗎?擁有這一份話語霸權,也就足夠足夠了。

君不見今天之文壇,那些小撥拉子,甚至還不如王衍那樣拿得出手呢,或追

屁族寫幾篇鳥評論者,或叮屁族抓大頭敲竹槓者,或聞屁族直奔綠羅裙下者,即使有一丁點話語權,談不上霸,不過是虎牌萬金油罷了,也是要用夠用足的。一個個,誰不是油頭粉面,腦滿腸肥,像豬八戒到高老莊招親似的,得意忘形,神氣活現。

但是,王衍與上述諸君不同的,他是個大牌人物,他是個不甘寂寞、不易滿足的大玩家,玩名士,玩麈尾,玩清談,玩黃老的同時,他一刻也不閒地玩烏紗,玩權術,玩政治,玩官場。

所以,此公可是大錯而特錯了。

一個人,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最好做什麼,最好不做什麼,是要有最起碼的自知之明。最好在磅秤上約約自己,毛重多少,淨重多少,去皮以後,減去蝕耗,知道幾斤幾兩的實數,在哪個量級,做多大事情,這才心裡有數。

為文,就老老實實爬格子,為官,就兢兢業業等因奉此,為車伕,就規規矩矩遵守交通規則,為小蘿蔔頭,就永遠看著上司的眼色行事。王衍,奢談黃老,天花亂墜,是他的強項;當官做吏,率兵打仗,是他的軟肋。黃老這一套,練練嘴皮子是可以的,指著治國平天下,就非壞事不可。

後來,我也悟過來了,凡文人,一旦弄不出文,或弄不好文,就只有染指權力一途。因為當這個長,當那個長,是無師自通的行業,用不著什麼正經學問。老實說,除了未莊的阿Q先生,誰不會將圈畫得很圓?但是,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權力對文人來說,永遠是一杯鴆酒,是絕對飲不得的。

我們可以為他設想,若是搖麈尾,尚清談,好黃老,崇虛無,做一位名士班頭,貴族領袖,情場魁首,風流太歲,在洛陽城裡,他應該是天字第一號快活之人。

“寧馨兒”就倒黴在不識數上面了。這個王衍,據《晉書》:“泰始八年(272)……故尚書盧欽舉為遼東太守,不就。”因為知道自己吃幾碗乾飯,那時還算是有點清醒。後來,就一直浮沉官場,雖然也有兩次辭官之舉,永康元年(300),趙王倫篡位,“衍陽狂斫婢以自免。”次年,“齊王冏有匡復之功,而專權自恣,……衍……以病去官。”實際上,人去心留,並未完全跳出政治漩渦,知識分子待價而沽的心態,加之人捧自抬,相信自己果然是既寧且馨的超重量級人物,就更下不了狠心與權力場徹底決裂。

於是,八王之亂以後,死的死了,亡的亡了,他一步步從尚書僕射、領吏部、拜尚書令,到司空、司徒,成了“居宰輔之重”的政界一把手,又從都督征討諸軍事,持節,假黃鉞,以太尉為太傅軍司,成了“眾共推為元帥”的軍界一把手,這位空手道竟混到亦文亦武,亦政亦軍的領袖地步,他自己也覺得有點犯暈,尤其司馬越病死以後,他手裡的白玉柄麈尾,也耍得不那麼利落了。

現在,大玩家攀登到權力的頂峰,得到了一切,但是,他生命也到了終點。

因為,他的對手,不是別人,而是在北疆邊外崛起的遊牧部落首領石勒,這位一直覬覦中原的匈奴後代,乘虛而入,緊追著拋開洛陽南逃的晉軍主力不放,而王衍,恰巧是這支部隊的總司令。當石勒還是十四歲的部落小卒時,大概在洛陽上東門,擺過地攤,販過牛羊,那高亢的叫賣之聲,曾經吸引了路過那兒的王衍,算是有過一面之交。現在,王衍統率的部隊到達河南郫城,卻落入石勒大股騎兵的包圍之中,不經一戰,全軍潰敗,從前的大老爺,現在的階下囚,而過去的小盲流,卻是能決定他生死的閻羅王。

這一次見面,有點滑稽,如同蘇聯電影《列寧在1918》,那位紅軍戰士,進了冬宮,看見騎著高頭大馬的沙皇將軍,來不及舉手敬禮一樣,石勒認出俘虜隊裡的王衍,想起當年上東門擺攤的經歷,不覺自慚形穢,竟連忙趨前致意,“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勒甚悅之,與語移日。”

王衍終究是徒有外表,而絕無人格力量的文人,為了苟且求生,一方面推卸自己的責任,說自己不過是個大玩家,不問政治;一方面無恥地向那個胡服左衽,說不定腦袋上留一撮毛的胡人首領獻媚,要他稱尊號,做皇帝,跟他做起政治交易。

石勒對這個handsome的男人,一是折服他的口齒,二是欣賞他的儀態,三是他內心深處對於中原文化的景慕,才有這次坐下來交談的可能。想不到此公如此表裡不一,整個一個奸佞之徒,聽到這裡,不由得勃然大怒:“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以上均見《晉書》)

的確,有那麼一剎那間,石勒猶豫過,對這位中朝衣冠的代表人物,怎麼處置,曾問過手下人:“當可活不?”然而,當他聽到這位知識分子的話語,心靈之中,竟是如此漆黑一團,竟是如此卑鄙齷齪時,他覺得面前這個中原文人,儘管非常handsome,活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多餘的了。

於是,呼左右挾出,關在一間土屋裡。不是將他殺死,而是半夜裡派士兵將四堵牆推倒,將他壓死在裡面,給這位“寧馨兒”保留一具完整的屍體。

這條來自北方的狼,想不到倒是一個藝術上的完美主義者。

“寧馨兒”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名和實,表和裡,外面看得見的東西,和內裡看不見的東西,誇張虛浮哄抬起來的聲名,和實實在在的學問才華,並不總是那麼一致的。有這點清醒認識,無論看人,還是待己,能夠一分為二,能夠實事求是,也許不無裨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