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簷前雨 熟男不結婚 甜心媽咪 絕色狂後:皇上,我負責 霸愛謀情 五行龍騰訣 家有小惡魔 紅杏不出牆 魅惑門主:替身奴兒,別想逃 錯位戀人之淡淡檸檬香
第十五章
柳葉一日日地變長了。梨花還沒謝盡,桃花已接著開了。李金堂隔著窗玻璃,有一眼無一眼地辨著滿院春色不經意的變遷。他在等申玉豹,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瞧你乾的好事!”李金堂鎖好房門,沒等申玉豹坐下,口氣嚴厲地訓將起來,“事情讓你越辦越糟!這麼多年,你連守時都沒做到過,太讓我失望了!我說讓他知難而退,還沒來得及佈置,你倒先動手了。你這叫什麼打法?”申玉豹在單人沙發裡,把一隻腿掛在沙發扶手上,叼著菸捲,大口大口吞吐著煙霧,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一言不發地聽著。李金堂果然火起,瞪著眼吼一聲:“你給我坐直了,連點禮貌也不講嗎?這是為了解救你才找你來的。你們這樣膽大包天,竟把國家中華通訊社記者給打了。亂彈琴,真是亂彈琴!”申玉豹只是把腿放下,面部表情充滿著委屈、痛苦,口氣卻顯得桀驁不馴地說道:“人是我帶人打的,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李金堂顯然沒料到申玉豹會這麼和他說話,微微怔了怔,冷笑幾聲,“只要他揪住這件事不放,這件事就是龍泉、柳城地區、甚至H省的一大丑聞。到時候,會有十家甚至幾十家報紙、電臺、電視臺派記者來龍泉追蹤採訪,挖出白劍為什麼捱打的真相。全國十多億人都會知道白劍因為揭了你申玉豹的短,差點被你帶人打死。”申玉豹臉上並沒有出現李金堂期待的懼怕,而是把半截煙扔在地板上,一腳踏了,仰著臉說:“誰朝我頭上屙屎尿尿,都不中。他想跟我過不去,我就不讓他好過。全國的記者都來龍泉,我怕什麼?人不是我打的,我只是用腳踩踩他的長爪子、臭爪子,還能吃了我?”李金堂驚訝地瞅了瞅申玉豹,彷彿在審視一個陌生人,追問一句:“你是主謀,能跑得了?”
申玉豹不知從哪裡尋來一個膽,梗著脖頸坦然說道:“這些年我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聽你安排做的。”言外之意十分明顯:大不了到時候我把什麼都抖出來。李金堂身子兀自抖動了一下,身體朝後仰仰,“玉豹,我是為你好。去年秋天的事,說它過去,它就過去了;說它沒過去,它就沒過去!公安局的一審材料被人盜走了。你老丈人砸鍋賣鐵也要為女兒申冤。白劍寫了一篇不疼不癢的文章,又沒指名道姓,你坐不住了,派人打了人家。這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再這麼鬧下去,這事我就管不了了。”申玉豹眼神倏然間散亂了,拿香菸的手不停地**著,“我沒幹,這不是我乾的……我只是一時生氣,打她一個耳光就出去了……再進去的時候……”一眨眼的工夫,申玉豹的表情滄海變良田了,散亂的目光漸漸聚到一點,嘴角的肌肉跳著跳著跳出幾絲陰毒的獰笑,“哼!哼哼哼!我怕什麼!十多年前,我不過是一個叫花子一樣的農民,肚子只能填個半飽,錢呀,地位呀,女人呀,什麼都沒有。所以我怕什麼?我什麼也不怕!上國際法庭,官司打到聯合國,我也不怕。我沒殺人,我怕什麼!我用皮鞋踩了白劍的爪子,能給我喂顆花生米?我打我老婆一個耳光,龍泉的男人,誰沒打過老婆?我不怕!這些年,我什麼都玩過了,也玩夠了!一個農民,用十幾年時間玩了大把的女人玩了大把的錢,也該知足了。所以,隨便讓他們告吧,隨便讓他們查吧。嘿嘿。嗨嗨。”這番話說得自足自滿、狡猾無賴,還有那麼一點討價還價,還有那麼一點拼命精神,還有那麼一點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豪氣,這些東西糅到一起,竟使這番話顯出了一種氣度,不凡的氣概!李金堂愣怔住了。申玉豹正在他前面兩步遠的沙發裡抬頭看著他,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著火焰,充滿著困獸之鬥的恐怖,充滿著征服欲、破壞慾,充滿著自虐的勇氣。那個在大洪水中,用全部的形體乞憐生命的可憐的申玉豹哪裡去了?那個首次做玉雕生意,被別人騙個精光,最後被西安公安機關遣送回龍泉的小叫花子哪裡去了?那個為了得到五萬元貸款,恨不得叫李金堂三百聲親爹的憨實、可靠、讓人一見就備生憐憫之心的農村青年哪裡去了?這些肖像都悄然走進已經陳舊得有些發黃、甚至已散發出絲絲黴氣的歷史的書頁後面了。握有上千萬資金的富人,曾經擁有六百個工人的大廠主,一個龍泉最大個體公司的總裁,一個可以在前來求職的男女大學畢業生面前頤指氣使的新貴,這才是現在的申玉豹。在一個人的各種慾望陸續得到超過原來期望值的滿足過程中,當事人心理乃至生理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蹟,李金堂心裡很清楚。李金堂從申玉豹今天的表現中,得出一個新鮮的結論:作為一隻胳膊,申玉豹已經顯得太茁壯了。如果胳膊粗壯得使腰身顯出了纖細,那就太煞風景了。李金堂心裡多少有點後悔當年尋找並培育了申玉豹這樣一個同盟者。一種蒼老的悲哀和無名的憂鬱頓時掠過李金堂的心頭。變了,什麼都變了。申玉豹也能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了。不過,這種蒼老的悲哀和無名的憂鬱並沒在胸中停留,而是像一個閃電般地一亮就消失了。幾十年來所親歷的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雲,個人際遇中的大熱大冷大潤大澀,剛從心上滾過幾個浪頭,李金堂旋即從臉部浸出一層寬厚仁慈的笑容,“玉豹老弟!瞧你說的什麼洩氣話!大風大浪不是都過來了嗎?我今天叫你過來,主要是給你提個醒兒。千里之堤,潰於蟻穴。這麼做是有備無患嘛。你說你知足了,這話我不愛聽。有的人說要活到老學到老,孔夫子也說早晨明白一個道理,晚上死了也知足了,何況咱們這些凡人。這種念頭太沒志氣了。”說罷,親自為申玉豹沏了一杯熱茶。
申玉豹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愉快,在沙發上換了一個坐姿,小呷一口熱茶,吐飛一片信陽毛尖,“呸!錢掙得再多,有屁用,連個戶口都買不來,咋日弄,人家看咱還是個農民,一個土地主。想辦件事還得到處求拜人!”李金堂想起賣戶口的事,眉頭皺一下,忽然間又笑了,“你呀,猛張飛,性子急。飯要一口一口吃才會發福發胖,一天一個樣那叫浮腫!我早有一個長遠打算,逐步把你的榮昌貿易公司國有化。解放初期,我們搞公司合營,很成功嘛。這樣一來,你的什麼理想也都能逐步實現。所以我總是鼓勵你眼朝遠處看。前些年,你的經營有很大風險性,也有諸多的弊端,沒有一個長久的計劃,就沒法應變。按馬克思、恩格斯《資本論》的觀點,你現在完成的只是資本的原始積累,以後要動腦筋用錢生錢、用錢生其它。你搞駝毛、羽絨加工不是個常法,做點假,吃消費者一個反應,等人家反應過來,你就沒飯吃了,還有可能遇到麻煩。我把全中介紹給你當助手,為的就是幫你完成一個轉變,日後我還準備物色幾個得力的人給你。你不要誤會了。早年,我在歐陽家做過幾年夥計,也曾做了好久當大資本家的美夢。後來,趕了一個革命的時代,就沒機會圓這個夢。現在又可以當資本家了,我卻沒了多餘的精力。其實,我幫你聚財,也是圓我的夢。幫你做成了,也算了了我一個心願。”
申玉豹心中的皺褶完全被熨平了,當即表示:“我是你一手扶起來的,不聽你的聽誰的。反正你咋說我就咋幹吧。”李金堂滿意地拍拍申玉豹的肩膀,“我咋會坑你呢?打仗要講究個打法。你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最後呢,東邊日頭西邊雨,捂住這頭捂不住那頭。凡事多用點心有好處。當然,你還年輕,有點閃失也是正常的,人無完人嘛。可是,事情鬧出來了,就要備下手紙、磚頭瓦片,擦屁股。你們下手也太狠了。這個白劍真讓我有點頭疼,不是一個能輕易治住的角色。他明知打他是有人事先佈置,卻說成是自己管閒事。這種事竟能忍,可見是塊幹大事的材料。不過,事有利弊,他忍了,就好給你開脫。你馬上回去物色一對夫婦,讓他們承認那天是他們因為家務事,怒惱了,錯打了白劍。我已去看過白劍,不像有內傷。行政拘留十五天,賠個五百塊錢,這事就擺平了。”
申玉豹聽得感動,連聲應下這件事。李金堂坐下沉默良久,突然問道:“聽說白劍捱打前,是從縣委後院出來的,你知不知道這件事?”申玉豹答道:“白劍在劉書記家吃的晚飯。那天上午我就派人跟蹤他了。我的人等他進了劉書記的家,去告訴我,然後我們就在青石板巷子口等著。”李金堂以手當梳,理著頭髮自言自語說:“果然如此。清松算是記下我的奪妻之恨了,以後的事情恐怕越來越難辦了。”
申玉豹沒聽明白,正想問問,有人在節骨眼上敲門,他忙彈起來去把門開啟。電視臺的連錦手裡拿著一份稿子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笑著給申玉豹點點頭,坐到李金堂的對面,一本正經地說道:“李書記,我有個想法來給你彙報彙報。”李金堂剛剛按下一樁事,心情不錯,用柔和的眼光看看連錦,笑著道:“不要拘束,你說吧。”
連錦把手中的稿子放在一邊,清清嗓子說:“李書記,上次搞那個電視片,粗糙些,面也太窄,主題單一。我想應該下大氣力,拍一部反映龍泉改革開放十年來方方面面成績和變化的系列電視片。這十幾年,龍泉換了五任縣委書記,並沒影響龍泉的繁榮與發展。我以為這裡面有三條紅線貫穿始終。第一條紅線是龍泉堅決貫徹、落實、執行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各項方針政策,第二條紅線是十餘年來龍泉一直堅持的以農業為基礎、大力發展手工業縣優勢、大力發展個體企業和鄉鎮企業的發展戰略,第三條紅線是十餘年來龍泉相對穩定的各級幹部隊伍對龍泉各項工作的持續持久的有力領導和指導。有這三條紅線統帥,龍泉在政治建設、經濟建設以及科技、教育、衛生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柳城地委之所以提出外學溫州內學龍泉的號召,蓋因龍泉在大洪水過後在各個方面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個想法我已經寫成一個文字東西,請李書記過目。”李金堂聽得笑容可掬,心裡道,正好可做這篇文章,遂評價說:“《紅樓夢》裡,璉二奶奶看丫環紅兒,只聽紅兒把幾個奶奶的很複雜的事表達得一清二白,就有了定論。你剛才這番話,說得簡潔明白,主題突出,很難得呀。我就不用看你的這份材料了。你可以把材料先交給你們汪局長看看,我讓宣傳部朱部長和汪局長商量出個意見,然後交到常委會討論。你這個想法很及時,我們一定要學會實事求是地宣傳自己,為後人留下一部經得起推敲、經得起時間磨礪的歷史。你想用電視這種現代傳播媒體做這項工作,點子不錯。電視上正在播一部寫黃河的電視片,我看了兩集,不願意再看了。為什麼?不是這部片子拍得不漂亮,也不是編導人員沒想法,只是覺得他們把黃河說成這樣,聽著心裡難受!歷史這個東西,不是你想說白就白想說黑就黑的。哺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黃河,能是你這麼罵一罵就罵斷流的嗎?孟姜女哭長城,沒把長城哭倒,長城不倒,也沒使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失傳。這就是歷史。總有人想把歷史拉過來,完全用現實的尺子比量比量,這就很片面。古時用十六進位,現在是十進位,只看數字就弄不明白歷史的真面目。中央臺也在播這種片子,看來龍泉近來發生的事不是孤立的。所以,我才說你這個想法很及時,也很健康。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時間久了,人們總會忘記原先發生過的一些事,甚至是重要的事。再有呢,有十件事,辦好了九件,那沒辦好的一件,日後反倒叫很多人記住了,九件好事都忘記了。這很不公平。所以,我支援你拍這部從大洪水到現在龍泉變遷的真實歷史。文人有毛病,有的毛病很大。譬如說,康乾盛世,經濟、文化、教育各方面的成就,在文人筆下很少反映,形象地反映,偏偏揪住幾件文字獄不放,搞得後人只知道乾隆皇上只是個迫害文人的暴君了。其實,喜歡用些過激手段治天下的雍正,也是難得的一位好皇帝。我獨愛看《紅樓夢》,是因它表現得全面,雖沒直接寫這個盛世經濟實力如何強盛,但從賈府屋裡擺的、碗裡盛的、手裡玩的,就可以嗅出這股強大的力量。那裡面寫的茄子的吃法,大多數人認為是暴露貴族如何驕奢**逸,我不這麼看,不僅僅這麼看。難道它不能讓後人嗅出這時候的物質財富是多麼豐富嗎?如今報上有時登些小文章,攻擊人家美國人動不動就扔八成新的汽車,從中呢,我能看見美國人的富裕。如果全中國人都能常吃到《紅樓夢》中那種茄子做的菜,有什麼不好?但中國現在不行,吃不起這些東西。你看,你看,我扯得太遠了。總之,你的想法不錯,我願意做你的後臺老闆。”
連錦收住筆,活動活動累得痠疼的手腕,由衷地說:“李書記要做學問,肯定也是大家。有你具體指導,我對這個片子就有把握了。”李金堂笑道:“多讀些書有好處,精讀一兩本書更有好處。小連呀,你是不是黨員?”連錦激動得滿臉通紅,囁嚅著:“我進步太慢,上個月才轉的正,馬上就過二十五歲生日了。”李金堂默默點點頭,“很好,蠻年輕嘛。如今有想法、有才華的年輕人不少,可像你這樣有思想、又成熟的年輕人不多。想不想換個單位?應該給你更重一些的擔子挑挑。等你拍好了這部片子再說吧。”李金堂早注意到申玉豹臉上的焦躁不安,笑笑道:“玉豹,你以後也該多讀點書。你回去把原先關於你公司的資料片準備一下,你在小連這部片子裡還要扮重要角色哩。”
申玉豹心裡莫名地對連錦生出了些許妒意,心裡道:“媽那×小白臉,這個馬屁可拍得響,一個炸雷樣的,一下子就把你的官道照個雪亮。你不是就你媽的長了一張巧嘴嗎?看你那細脖子,一隻手就能捏斷了!你逞什麼能?不是你投胎投對了肚皮,成了城裡人,給老子當個跟班,老子還嫌你那胳膊腿細哩!”本想刺一刺這個小白臉,又一想:“這狗日的,一見大官嘴上就掛個二兩香油瓶,老傢伙吃舒服了,賞他到稅務局當個副局長,或者到銀行當個副行長,反過來就能卡住老子的脖子。”正不知該怎麼說話,連錦一巴掌朝他的馬屁處拍來:“申經理是李書記親自升起的一面旗子,是龍泉個體企業的排頭兵,這部片子自然少不了。申經理髮了財又不忘辦社會福利,上次一下子給醫院捐了三萬元,頂我五六年的工資,這事影響很大。”申玉豹一聽連錦拍他是虛拍李金堂是實,用隔山打牛手法,冷笑道:“你甭提說那件事!我正後悔哩。你們記者的筆,媒婆的嘴,黑能說白白能說黑。今日用著了,喇叭吹得山響,生意稍一背,日怪的,腿比兔子還快哩。”連錦沒想到會遭這一頓搶白,疑心申玉豹沒長屁股,兩條腿接著脖子長,高拍低拍,都要挨他踢,想想也不好發作,只是訕訕地笑笑。
李金堂見他倆話不投機,打圓場道:“小連,玉豹外冷內熱,喜說些風涼話的,熟了也就慣了。魏晉時候,朋友間談話很講究這些,不會挖苦,不會諷刺,沒有幽默感,朋友們見了面都逃之夭夭了。為啥?覺著沒有味兒,不夠刺激。今天我客串了一回教師爺,好好賣了一回學問。你們有空讀讀《世說新語》,很過癮的。玉豹呢,當然也有不對,白記者是白記者,連記者是連記者,你搞株連九族,把人都逼上了梁山,你就只好孤家寡人了。”連錦今天可算長了見識,趕緊接道:“聽李書記半天話,等於讀個博士。以前我也瀏覽過不少中外書籍,大學還是讀的中文,沒想到書應該這樣去讀。看來,這讀書還得從頭學起了。你看看,申經理心情不好,我都沒看出來。申經理也不用生白劍的氣了,眼不見,心不煩,白劍已經回北京了。”
李金堂和申玉豹都吃了一驚,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白劍回北京,你咋知道的?”“昨晚我送他上的車,”連錦尚未弄清李金堂對白劍的態度,搞個移花接木抬高一下身價,一看兩人臉色,又補了幾句:“昨天台長要我們去看看他,把他捱打的事報道一下。他不幹,發了一頓火,突然決定回北京,他妹妹也攔不住,只好任他的性了,一瘸一拐走了。”
李金堂若有所思一會,說:“白劍有個好妹妹呀。”連錦這回理直氣壯地說:“是的。”李金堂又在椅子上覆了位,一眼瞥見了辦公桌上蒙的玻璃板裡面映著自己兩鬢裡有了白髮,嘆道:“民歌唱得好哇: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白鬍子老頭不中用了。自然規律,不可抗拒呀。”說罷,起了身子,打開了緊閉的玻璃窗子。早晨時霧很大,濃得流不動,如今又被太陽燒烤得受不住,化作一縷一縷,飛快地朝天空升騰著。
朱新泉帶著一篇稿子進了李金堂的辦公室。這篇《艱難的崛起——龍泉個體企業印象》作為對白劍那篇文章的迴應,已經四易其稿了。這一稿修改後,朱新泉讓夏仁加班抄了出來。對這篇稿子,朱新泉頗感為難,為難在劉清松對白劍的稿子已作了肯定。李金堂讓他寫稿子,他又不能不寫。好在有夏仁可以隨便使喚,叫他抄幾遍他就乖乖地抄幾遍,誰讓他接了《柳城日報》的電話不及時報告,讓這樣一株大毒草出籠的。將來沒自己的筆跡,劉清松問起來,又可以把夏仁當替罪羊趕到祭壇上。劉清松到柳城開會尚未回來,朱新泉在走廊裡行走就顯得坦坦然然。
連錦忙站起來和朱新泉打了招呼,隨手把自己的稿子裝進了口袋。朱新泉拍拍申玉豹道:“玉豹,縣裡又要為你說話了。秦專員已經和報社打了招呼,後天上《柳城日報》頭條。”把稿子交給李金堂,說:“夏仁去了招待所,白記者又不見了。”李金堂看著稿子,抬起頭道:“白劍回北京了。夏仁又當爹又當媽不容易,出了點差錯不要揪住不放,他也不是故意的。再說,就是夏仁彙報了,也不一定就能把那篇文章擋住不發。”朱新泉眼睛一亮,說道:“李書記,白劍已經走了,你看……”李金堂像是一下猜透了朱新泉的心思,打斷道:“這篇文章一定要發。白記者文章中的觀點,很有普遍性。真理只有在辯論中才會越辯越明。在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不能得過且過,要發揚魯迅先生提倡的痛打落水狗精神。我們針對的不是白記者個人,是針對一種帶普遍性的偏激觀點。不但要發這篇文章,而且要以縣委的名義發。黨領導一切,這樣文章就更有分量了,也更有說服力了。下午開個常委會,把這件事定下來。”朱新泉嘴上答應著,心裡道:“開會的藝術真有得講究,若是劉清松在,會上一定會吵架的。”李金堂把稿子交給朱新泉,“你讓打字室中午加班列印了,下午會上用。這個地方我加了幾句,突出了玉豹的榮昌公司。一個榮昌公司,每年上繳的利稅,頂龍泉一箇中型國營工廠。”
申玉豹這下可以得勝還朝了,面對縷縷上升直消散在陽光裡的白霧,心中竟破天荒有了類似詩人的衝動,默唸一句:太陽一出來,霧就散了。連錦的心情倒成了晴轉陰,心中也在嘀咕:白虹怎麼會是白劍的妹妹呢。申玉豹這會兒心情好,追了兩步涎著一臉怪笑問連錦:“老弟,你是咋抓住了那隻白鵓鴿的?那眼睛,兩包露水樣地亮啊!狗日的,要不是白劍是她哥,嘻嘻,我有的是錢,要月亮,也能買把梯子摘了下來。”連錦一聽這種下流的口氣,氣就不打一處來,心裡道:趁幾個臭錢,神氣什麼勁兒!現在捧你的臭腳是迫不得已,有朝一日等你撞到我手裡,有你好受的!扭過頭正色道:“申大經理,你也是在龍泉場面上行走的有身份的人,說話可要留點口德。哥哥是哥哥,妹妹是妹妹。現在白虹是我的未婚妻!我可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申玉豹狎邪地掩嘴一笑,“算我的不是。你不知道,我這人有個怪毛病,一見到城裡的漂亮妞兒,就想,就想,就想那個她們。我是個鄉下人,說話粗魯,你將就著聽。鄉下人,冷也好熱也好高也好低也好貴也好賤也好窮也好富也好只要能活下去就好,沒法講究啥自尊不自尊的。要是你覺得虧得慌,我老婆隨便你怎麼說怎麼弄,反正她死都死毬了。現在的女朋友,早先也不是個正經貨,覺著不夠本,連她搭上也中。”連錦極其厭惡地瞥了申玉豹一眼,沒答理他,加快了腳步。申玉豹像一顆嚼了一會兒的泡泡糖一樣粘了上去,伸著大腦袋,小聲說道:“老弟,你放過槍沒有?還常常脫靶吧?得練。”連錦沒聽清楚,一扭頭,看見申玉豹正猥褻下流地朝他笑,臉倏地紅了。申玉豹放肆地大笑起來,“我也在打游擊,你也在打游擊,交流交流嘛。你要是要藥用,我這有進口貨,催春的、保險的都有,能讓你快活死,又穩穩當當不招麻達。”
連錦怒不可遏,停下步子,咬牙切齒地說:“申玉豹,沒想你這個人素質恁差!”瞪了申玉豹一眼,轉身折進一條小巷,不願再和申玉豹同道了。
申玉豹帶著渾身的通坦、渾身的快感,繼續沿著青松路往前走。踩著自己出的錢鋪成的寬闊明朗的大街,戲弄像連錦這樣在電視上頻頻露面、平日裡趾高氣揚滿大街行走的城裡的上等人,申玉豹感覺無比的好。彷彿腳下踩著的不是混凝土結成的路面,而是“小澤征爾”她們這幾個經他金錢魔術完成農轉非質變性飛躍的女人的肚皮。在這樣一種鬆軟的快感裡,用一種下流的口氣戲耍著城裡人脆得一碰就碎的自尊,這是怎樣的風光呵!這一天,完全可以看作申玉豹人生道路上一塊碩大無朋的紀念碑。在李金堂面前卑躬屈膝太久了,今天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一下了。倏然間,他記起了李金堂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我也曾經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以前怎麼就沒留意這一點呢?這個在龍泉縣可以呼風喚雨的神話般的武夫,原先被罩在一個金光四射的器皿裡,在申玉豹的心目中,他像神一樣的威嚴,凜然不可侵犯。他是權力的化身,是法律的化身,是一切一切的主宰。天哪!從來都把他當守護神一樣看待的,今天他竟也露出了膽怯!申玉豹完全被這種全新的感覺和第一次發現攫住了。連錦是小白鴿白虹的男朋友,白虹又是冷麵殺手白劍的親妹妹。白劍能讓李金堂頭疼,白虹自然也能讓白劍頭疼,小白臉連錦當然會叫小白鴿頭疼。今天戲弄了連錦,不就等於耍弄了李金堂嗎?這個聯想很快讓申玉豹得出一個嚇他一跳的結論:李金堂也怕我申玉豹!他為什麼怕我呢?是錢,決不是什麼其它東西!我蹲了大獄,對他沒有任何好處。腦子裡演電影一樣閃過這樣一串場景:去年他從拘留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了李金堂家裡,給李金堂下了一跪,感謝李金堂的搭救之恩。他哪裡是在救我,是救他的一百多萬哩!而我卻給他下了一跪,真是丟人呢!李金堂比我更怕這個白劍,白劍回不回來,就不再關我屁事了。有一些事情他暫時想不通,譬如李金堂沒做生意,沒有幹過坑蒙拐騙的勾當,從哪裡弄來這一百多萬。
不知不覺,申玉豹走到了縣影劇院門前。抬頭朝宣傳櫥窗望去,歐陽洪梅抑鬱深邃的目光正在朝他注視。申玉豹稍有遲疑,還是邁步走向櫥窗,隔著玻璃,和照片上的歐陽洪梅對視良久。想起自己從前一見到這個女人就渾身直打哆嗦、語無倫次、自慚形穢、走起路來怎麼注意都是一順兒,申玉豹心裡又難受起來。又呆立了良久,申玉豹在心裡小聲咕噥著:“沒啥毬特別的,一個鼻子兩眼,不比別個女人多長了一張×!我咋就那樣怵她呢?”
一種小獸在申玉豹胸中慢慢生長著。一種全新的慾望慢慢地在申玉豹心裡甦醒了。
歐陽洪梅在劇團指導演員排練時,聽說了白劍捱打的訊息,心裡頓時滾過一陣絞痛。她喊了一聲“停”,低頭默想了一下道:“下午就練到這兒。幾個主角回去多琢磨一下唱詞的意思,揣摸揣摸主人公的心理。不要小看了唸白,它雖然少,卻大都在戲眼處,吐字要清,要輔助四肢身體、眼角眉梢的動作,最重要的是要配以眼神,傳神之物盡在阿堵中,這阿堵就是眼睛。樂隊在幾段唱的要緊處,要支起耳朵聽,主角唱得入了戲,這些地方很可能處理得或急或緩,你們要跟得上,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出神了。幾段武戲下午排得不好。我知道你們有情緒,汗出得多,費內衣,劇團的澡堂子又不能天天開,隨時都能洗,伙食補貼也不夠,這些我會想法解決的。不過,功要勤練,本事學來是自己的。沒聽人說嗎?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同行知道,三天不練大家都知道。等到了演出時在舞臺上出醜,丟的是你們自己的人。明年全省要搞戲劇匯演,生旦淨末醜,舞美,唱腔設計等十幾個專案都有獎。接下來還要搞職稱評定,有沒有獎就起決定作用了。散了吧。李玲,你留下。”眾演員千姿百態作鳥獸散了。演《十五貫》中“婁阿鼠”名噪龍泉的男演員用側幕圍出一個腦袋,嬉皮笑臉拖著長腔喊道:“團長——我的準夫人你要借用多久?”歐陽洪梅揚揚手笑罵道:“去去去!這兒沒你的事。李玲是我的徒弟,用用她還用跟你商量嗎?”“婁阿鼠”空翻兩個跟斗就要下臺,歐陽洪梅喊了一聲:“回來!”“婁阿鼠”又是一路跟斗翻將回來,涎著臉皮說道:“團長,叫小的回來何事?”歐陽洪梅板起面孔說:“你們兩個都聽著!你們的實力我都清楚,明年省裡匯演,有奪冠希望。千萬不要把自己的前途當兒戲。你們好也罷鬧也罷,我都不管。要是哪一天我發現李玲懷了孕,我會毫不客氣地把你們逐出師門。節骨眼上,馬虎不得。”李玲以潑辣俏皮在劇團聞名,此時也聽得羞紅了臉。“婁阿鼠”伸出長舌頭舔舔幹脣,陰陽怪氣道:“團長,你要讓她管好她撩人的阿堵。沒有作好準備,見到我只能閉眼。”李玲伸手要去揪耳朵,“婁阿鼠”一個後空翻躲將過去,一路側空翻滾下臺去。李玲氣罵道:“你個沒良心的,看我怎麼收拾你!”
歐陽洪梅在舞臺上低頭踱著步。小李玲眨巴眨巴迷人的眼睛猜著師傅的心事。歐陽洪梅抬起頭說道:“玲兒,果真白記者被人打了?”李玲沒正面回答,裝一副橫眉冷目的樣子道:“這人也太不識抬舉了。”歐陽洪梅自言自語著:“也不知他傷得要緊不要緊。唉,我這是何苦呀。事情過去了一二十年,連個訊息也沒傳遞過。那次又先有誤會,後來我又有些失態。該不會真的把我看成了交際花吧?他不來見我,肯定是知道了我是一朵紅罌粟。玲兒,你去院子裡折幾枝桃花和梨花過來,再代我去看看他。”李玲噘著小嘴不願動,眨著眼問道:“團長,要我去也不難,只是我想知道你和他從前到底是什麼關係。要是你當年甩了他呢,你主動約他,他不來,就是給臉不要臉。要是他當年甩了你呢,他捱了打就該背時!要是因為別的神祕原因,我就再去跑一趟。”說著這段話,眼珠子已轉出百般愛千般恨萬種風情,最後丟出一縷小女孩的天真、好奇和嬌態出來。歐陽洪梅似不忍拂了小李玲的心願,又像被這千鈞之重的隱衷憋得不吐不快,頓時露了淚光點點不勝嬌羞的少女之態,輕輕吐著些如一縷春風似的心事:“人是個怪物,不管日後活入天堂、活入地獄,不管是在中年盛景還是在淒涼無望的晚年,總是忘不掉第一個闖進自己心底裡的異性。有的初戀平靜,有的初戀熱烈,有的初戀驚心動魄,有的初戀悽惻慘烈。我的呢?我本來沒有,應該算不上的,是我想啊念呀,想了十幾個冬夏,唸了十幾個春秋,才有那麼一縷輕風拂過的感覺,才有那麼一抹淡雲飄搖的模樣。我的身體發育得也早,記得十三歲多一點就來了月經。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要算漂亮的,早就能感受到男人們種種一言難盡的目光了。可是我等啊盼呀的,竟沒和一個男人撞出那種可以把你生命照得雪亮、照得五彩繽紛、照得慘不忍睹的火花。一晃,我就十八歲了。那一天,我竟看見了他!平生第一次,我對一個男性產生了那種強烈而異樣的感覺,那感覺就像用指尖觸到了電門,就像一不小心咬碎了滿口花椒,那種麻呀酥呀癢呀的,至今一回想我就覺得渾身顫慄。是的,我承認開始的一瞬間,我並沒有感覺出來它對我的一生是如此重要,直到當天我回到知青點睡在**,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生理衝動,我才暗叫不好:我愛上了這個人。當時,有好幾個知青點都派人参加了那次賽詩會,我不知他的名字,更不知他是哪個知青點的。這就是我的初戀了。後來,後來我的生活就急轉直下了。”說到這裡,純粹少女的表情倏然間隱退了,眼睛裡透出的只是些飽經滄桑了,“要是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面也罷了,把它化作一個念,生生不已深藏在自己心底,也能過一輩子。偏偏又讓我遇見了他。他顯然對他當年曾麻醉了一個女孩的心這件事一無所知。他眼裡只是我的現在,沒有歷史。所以我不能怪他不接受我的邀請。來了,又能說些什麼,說了人家未必就信,還不罵我是個瘋子?我又想,它命裡該是個蛹,就不要給它安上五彩的翅膀讓它去飛。可是,夜靜獨處的時候,一想起他就近在咫尺,這心裡那個不甘呀,就甭提了。等你閱歷多一些,你就能體會到我心境的複雜。我已經又想了這麼多日子,見了他會發生什麼,我自己也拿不準,所以我不能去看他。可如今他捱打受了傷,我能就這樣無動於衷嗎?”李玲擦著眼淚說:“團長洪梅姐,我去,我馬上就去折花。洪梅姐,你講得太好了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該怎麼說呢?我真的都懂了。你這種猶豫,真還不好比方,像是哈姆雷特的那種猶豫。你就這麼問呀問呀的,問著問著,頭髮就問白完了,它還是一縷風,它還是一抹淡淡的雲。按我的脾性,別說念想了十幾年,認準了他是我的那一半,又來了生理衝動,念上十來天,跑去**了他我都敢。要麼全有,要麼全無,省得牽腸掛肚的磨人。”歐陽洪梅用嘉許的目光看著高徒,讚歎道:“再登臺,你的戲又會長了。你的悟性很高。”
不一會兒,李玲抱了一二十枝桃花和梨花回來了,嬌喘吁吁指著梨花道:“洪梅姐,這梨花已經開敗完了,桃花還在含苞哩,不如不要這梨花了。這桃花不正象徵著你的十八歲麼?”歐陽洪梅沉吟道:“都要吧,梨花敗了更好,我如今不正應了那句殘花敗柳嗎?我是啥樣,包也包不住。正放的梨花,潔白無瑕,十八歲那年秋天,我就不配了。”李玲發現歐陽洪梅面帶異樣,不敢多問,只是說:“我去找一張做佈景的金光彩紙包了。”歐陽洪梅解下了剛才為了示範方便束頭髮用的白絲手帕,紮好桃花梨花,“你快去快回。”等李玲走了幾步,又叮囑道:“話別說多了,就是去看看,問候一下,沒別的。”李玲笑道:“知道了。剛才講的都是隱私,受法律保護。”
歐陽洪梅在舞臺上立坐不安地等待著,想起《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送舊手帕的事,兀自又感到臉熱了起來。不知哪個男演員扯著嗓子在後院吼了兩句流傳在杏花山一帶的情歌:“難捱那個光景唉——是春夜那個長,小妹那個苦心唉——只是盼那個郎”,驚得歐陽洪梅腦袋左右擰轉了兩轉。等得度日如年似的,不由得踱出舞臺側門張望,一群在院子裡小憩覓食的灰鴿子撲稜稜從地上飛起,在房頂上打個旋兒,帶著一個悠長的哨響遠去了。
李玲懷抱著花束回來了,很有點喪氣地說:“那個妙清說他前天晚上對他妹妹和電視臺的連記者發了一頓脾氣,帶著傷回北京了。”歐陽洪梅呆傻在門口。李玲又補幾句:“妙清說白大哥那天夜裡回去時說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為什麼後來傳成了他管別人閒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閒事頂多挨一兩拳,不至於擦傷就用了半瓶紫藥水。”歐陽洪梅神色大變,眼神迷亂起來,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釋什麼,怒氣衝衝出了院子。
回到家裡,歐陽洪梅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硬生生地說:“你馬上來一趟。我不管你還有什麼要緊事。對,馬上來。什麼事?我要死了,這還不關緊?”放下話筒,歐陽洪梅喘了一會兒氣,癱坐在沙發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兩串淚珠無聲地從兩個眼角汩出,滾入雙鬢。
能有膽子打白劍的,除了李金堂還能有誰?難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歐陽洪梅有關係的男人都斬盡殺絕嗎?這實在太霸道了!
因為這次受害者是白劍,是歐陽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經變成無法替代的一片風景的初戀,歐陽洪梅的內心出現了大幅度的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對李金堂這個男人發自肺腑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