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有詔公卿議 中廷折眾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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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有詔公卿議 中廷折眾蠅(3)
王信擦掉脖子上的血跡,道,走罷。他想了想,又道,其實我之前接到過丞相府移書,不能讓你夫君沈京兆接受任何外來物件,就算帶你去見一見,也是冒著極大風險的。
令君放心,劉麗都道,妾身會給君十金以為報償。君說丞相府移書是怎麼回事?難道丞相一手遮天,想隔絕妾身夫君,意欲專殺中二千石大吏?
錢就算了,王通道,這次幫你,就算是謝不殺之恩罷。王信這麼說,心裡也覺得奇怪,不知為什麼,剛剛看見劉麗都哭泣的樣子,竟然不能自已,也覺得心中悲苦。按理說自己主管若盧獄多年,類似的場景見過不知多少,早就看得波瀾不驚了。那麼這次是這麼回事,他委實想不明白。他又補充道,至於丞相為什麼移書,我自然也不敢問。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到若盧獄,還沒進去,就看見一個戴黑紗冠的使者飛馳而來,後面跟著幾十個騎士,大喊道,請若盧令王君說話。
王信臉色一驚,對劉麗都道,只怕今天不行了,那位是水衡獄的使者,這麼匆忙趕來,定有要事。你回去罷,沈府君的事如果想解脫,只有求皇帝陛下赦免,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篡獄是絕對不可行的。他說完匆匆對那官吏應道,在下便是王信。
那使者道,水衡都尉江君麾下的望氣者發現若盧獄有巫蠱氣,特遣臣帶騎士來搜尋防護,今後不管什麼人,都不能隨便出入,飯食之類,也由我等負責輸送。
王信趕忙道,謹遵水衡都尉君的命令。又折回來,低聲對劉麗都道,下吏聽說三天之後將有使者從雲陽甘泉宮來,君可以想辦法去面見使者辨冤,現在還是趕快出宮,萬勿讓人抓住把柄。下吏聽說沈府君的妻子乃是廣陵國翁主,容貌美麗,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剛才慚愧,得罪了。
劉麗都又拭了拭眼淚,道,好,多謝王君了。
經過一番波折,劉麗都順利混出了未央宮,回到京兆尹府,如侯、管材智、嬰齊等人都憂急地在屋裡等候,看見劉麗都,都驚喜地問,怎麼樣?
劉麗都把情況一說,個個都很沮喪,但又對她的安全回來鬆了口氣,雖然知道江充派騎士特意看管若盧獄的意圖,但嘴上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勸她暫時歇息,好好睡一覺再思量長策,然後相繼告辭了。
嬰齊走在最後,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又突然折了回來,伏席對劉麗都道,翁主,請且放寬心,強進飲食。聽剛才翁主說起王信的話,甘泉宮使者三天後將到長安,據下吏推測皇帝的一慣行事,未必會制可劉屈氂的劾奏,說不定使者一到,就宣佈赦令呢!皇帝一向英明果斷,江充他們哪裡便這麼容易稱心如意?翁主還是保重玉體,善自珍愛要緊。倘若翁主一意不進食,虧損玉顏,府君回來見到,豈不憐惜?
劉麗都臉上一紅,這個小吏,說得什麼話。我虧損容貌,豈是你應該管的。心裡頗有些不悅,但瞥了一眼嬰齊,看他臉上誠懇,並無褻辱之色,也就釋然了。她深知自己容貌美豔,尋常男子見了經常大失體統,說出些莫名其妙的話來。嬰齊既是個男子,自然也不會例外。
不過嬰齊的這個推測到底寬了自己的心,小武常稱嬰齊律令精熟,比起自己已經不遑多讓了,他的推測應該不是妄言的罷。她心裡一寬,陡然覺得天旋地轉,幾乎支撐不住。正在這時,檀充國匆匆進來,神色張皇地說,甘泉天子使者到了長安,現正在未央宮北街丞相府,招集三公九卿、中二千石,據說要宣讀制詔。
劉麗都又驚又喜,只覺得胸中狂跳,道,這麼快,看來是提前到了。充國君,可知道制詔上說什麼?
檀充國奇怪道,翁主,下吏自然不知。使者要等到諸吏聚集,才宣讀制詔。這還是下吏剛剛路過直城門,向未央宮北闕司馬門衛卒打聽到的。
劉麗都兩手據地,長跪道,請檀君速速去丞相府等候,一有訊息就回來報告。她說完這句話,氣簡直有點兒喘不上來,悲哀地想,倘若訊息不祥,我也伏劍自殺罷。沈郎如果有故,我一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長安的公卿一旦有罪自殺,妻子也多半追隨的。
檀充國趕忙跪下還禮道,這是下吏份內之事,翁主切不可多禮。下吏這就去丞相府打探訊息,翁主且放心,主君一定會沒事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裡也砰砰直跳,畢竟如果小武真的處死,他又要重新流離失所。小武對他一向非常關照,現在去找這樣謙恭待下的主子可真的不容易。
此刻丞相府東閣,甘泉宮使者、諸吏掖庭令趙何齊滿臉深沉地坐在東面,等候群臣到達。他心裡也頗矛盾,這個沈武害得自己丟了**的器具,本來自己對他也是恨之入骨。但是他當時勸告自己的話也頗有道理,如果能齊心協力,輔助廣陵王立為太子,自己就可以封侯。宦者封侯,這可是第一次,一定會在史書中寫上一筆的。青簡留名,誰人不想?所以見沈武得罪,又覺得不妥。他知道劉屈氂、江充都是擁護昌邑王的,如果沈武真的被他們弄死,單憑自己的力量,想扶立廣陵王是完全沒可能了。平心說,沈武那豎子雖然狡猾不道,但確實很有才幹,在自己目的達到之前,絕對不能讓他死掉。這次皇帝派他為使者,他好生欣喜。畢竟經常親近皇帝,已揣測到皇帝的意圖並不想處死沈武,不過皇帝顯然也不願意直接下旨赦免他,以免顯得自己公然廢棄律令,之所以重派使者,不過是想給眾臣一個暗示。趙何齊看了看在場的公卿,攤開竹簡,念道:
皇帝使諸吏掖庭令告丞相、御史:所上京兆尹沈武射中殿門劾奏,朕畢覽焉。議鹹契於法,朕甚嘉之。然朕少受《論語》,其中有云:君子之過也。其復與九卿、列侯、中二千石、博士、諸吏議。
劉屈氂聽完,臉色大變,這麼簡短的詔書,是何用意。他悄悄問身邊的丞相長史章贛,章贛一臉苦瓜色,說,皇帝大概有意赦免沈武罷。
劉屈氂道,具體怎麼說?
章贛道,明侯難道忘了“君子之過也”後面一句是什麼?
劉屈氂脫口而出,當然是“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章贛道,是啊,臣以為,這就是暗示沈武的過錯可以赦免,只不過皇帝不好意思親口說出來罷了。所謂重新招叢集臣雜議此案,不過要君侯判得輕一些。唉,君侯三思啊。
聽章贛這樣說,劉屈氂倒沒覺得惱怒,更多的卻是驚慌。這很容易理解,他和小武沒有任何仇怨,為了江充,換來皇帝對自己的不信任卻是大大的不妙,那說明自己很愚蠢,不會揣摩皇帝的意圖。天知道,這本來也很難猜,皇帝將獄事下給丞相招叢集臣雜議是很平常的事,一般來說,並不能從中看出上意。不過,現在皇帝第二次下其事複議,那自己再不明白就真的太愚蠢了。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這時候可管不了江充的看法。於是他趕忙跪拜接旨,道,請掖庭令君當廷監臨,臣馬上就召叢集臣重議。
趙何齊剛才拆開制詔,一看之下也很失落。這古怪心理讓他自己也覺得詫異,雖然他並不想小武馬上死掉,但如此輕易地讓他逃脫,卻是自己未曾意料的,心裡也莫名地不忿起來。這種不忿是沒有太多理由的,可能就是在潛意識裡願望和理智互相交戰的結果。希望一個自己再厭惡不過的人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很摧殘心靈的事,不是嗎?他看見劉屈氂臉上討好的神色,心裡愈加不快,陰沉著臉說,君侯也別太急,還是把整個獄事從頭到尾好好覆鞫拷掠之後再雜議,否則倉促上奏雜議結果,恐怕不能讓皇帝陛下滿意——關鍵的是事實絕對不能含糊。
劉屈氂看見趙何齊的臉色,心裡反而捉摸不定了。揣摩使者的語氣,寬大沈武似乎也不合上意。從詔書上開頭的稱呼來看,掖庭令新近加官諸吏,可以參與朝政,又經常在皇帝身邊,他的意見可不能忽視啊。也罷,雜議過幾天再說,等會先向這個趙何齊探探口風,總之要搞明白皇帝的意思再做判決。
於是他笑道,掖庭令君言之有理,臣遵旨再議。說著他飛速地掃了一眼江充,江充臉色鐵青,看來氣得不輕。劉屈氂心裡暗道,對不起了,再怎麼得罪你我也不能得罪皇帝,你要生氣我也沒辦法啦。
好,下吏也暫且歇息一下,跑了一天,的確累得很了。趙何齊說著,就徑自走下堂來,走到大殿中央,又突然回頭,加上一句,關於詔書內容,諸君切切不要到處宣揚,否則按“漏洩禁中語”論處。
劉屈氂一愣,趕忙道,掖庭令君君見教的是。臣自會曉告主事者,不許漏洩制詔內容,以防罪囚曲解詔書,有妨公平鞫訊。
趙何齊臉上肌肉抖了一下,露出一絲陰沉的笑容,很好,君侯吏事明敏,也難怪皇帝如此器重。
檀充國匆匆回來,報告劉麗都道,翁主,下吏實在無能,制詔內容不得而知,無法打聽得到。
怎麼會這樣。劉麗都急道,往常詔書不是都要露布的麼?
這次不同,檀充國道,據說使者下令,無得使詔書下群吏,否則按“漏洩禁中語”論處。他看了一眼劉麗都的神色,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不過臣打聽到使者乃是掖庭令趙何齊,據府君當日說,此人和翁主認識,翁主不妨去向他辨冤,請求他上書皇帝,劾奏劉屈氂隔絕訊息,不許府君上書為謝。
竟然是他,劉麗都心中又一陣疼痛,如果是他,豈非更麻煩。不過轉而憶起小武曾經告訴自己當日如何勸服趙何齊聽命的事,心中又陡然升起一絲希冀。如果趙何齊還想封侯,成就大事,那就不會希望夫君處死。嗯,不如就去找趙何齊探探口風罷。
她一刻也沒法等,馬上命令駕車,馳奔使者府第。趙何齊聽到侍從報告一位很美貌的貴族女子來訪,心頭惱怒,猜到十之是劉麗都。他媽的,只有到這個時候你才會屈尊來見老子。他自言自語地咕噥道,然後怒喝一聲,不見。剛轉過身,突然腦中又轉過一個念頭,喊住侍從道,且慢,領她進來。
侍從把劉麗都領進前堂,趙何齊箕踞坐在那裡,見到劉麗都,淡淡地說,翁主,真是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劉麗都跪坐施禮,強笑道,趙先生,的確好久不見,沒想到一下子升為八百石長吏了,而且加了諸吏官,實在是前途無量啊。
趙何齊微微有點慍怒,待要發作,但想到自己現在已經處於上風,儘可以玩玩文字遊戲,於是也假笑了幾聲,好整以暇地說,哪裡哪裡,比不上尊夫升得快了,一下子就是中二千石,那才真是前途無量——翁主莫非是譏刺下走麼?
趙先生多心了,劉麗都陪笑道,麗都豈敢如此。先生現在貴為天子使者,連丞相也對先生巴結三分。哪裡像敝夫君,被悽慘地系押在若盧詔獄,犬馬之命,朝不保夕呢!
趙何齊淡淡地笑道,翁主且放寬心罷,尊夫命好,慣常能逢凶化吉的。哪像賤軀,身殘處穢,說到做上掖庭令,那還是託了尊夫的提攜呢!他說到這裡,心情顯然有些悲憤,又桀桀地怪笑了兩聲。
聽到他笑聲悲涼,劉麗都感到心頭一陣緊縮,知道趙何齊心有不平,才會語調如此怪異。若是以前,這樣的人自己早就懶得搭理,但是想起丈夫關在監獄,日日遭受獄吏侮辱,江充還特意派騎士看管,不知正受著怎樣的苦楚。若不能儘快救他出來,往後的日子該是何等的淒涼。於是忍住心頭的厭惡,長跪據地謝道,趙先生,往日在廣陵國,大家多有誤會,趙先生寬巨集海量,須知為天下者不拘小怨,何不捐棄前嫌,共謀大事?
趙何齊看著劉麗都低首拳軀的謙恭模樣,心裡愈加惱怒,你如此前倨後恭,不過是為了那個小豎子,當日在廣陵國,你對我何曾有稍顯恭敬?真是可恨之極。想我一個堂堂的富家公子,哪裡比那個該死的沈武差了?無論是講財產和勢力,那個窮酸小子都遠遠不及。可恨我今天落到如此下場。你們每日裡鸞鳳和鳴,好不快活,何曾想過我夜夜坐在掖庭官署,獨對孤燈。他看著劉麗都憔悴而絲毫不掩國色的面龐,心中的酸意如噴泉一樣泛了上來。本來這一切都是我的,連眼前這個麗人也都是我的,可是我非但得她不到,反而弄得連那玩意都沒有了,不,我一定要報仇,該死的沈武,雖然現在讓你死了有點可惜,畢竟我還需要利用你,但是你也一定要付出代價。他腦中轟轟駛過一排排計劃,突然渾身顫慄了起來,對,我得不到的東西,你卻得到了,可是你想爽快地長久享受也沒那麼便宜,我也要讓你失去,讓你知道悲痛是什麼滋味。
於是他臉色假裝緩和了,下走知道翁主是為尊夫的事而來,否則下走也等不到翁主屈尊枉移玉趾。不過這件事不大好辦。尊夫射中禁苑殿門,證據確鑿,罪狀明白,天子為此極為震怒。剛才詔書宣佈,下走也不便告訴翁主什麼內容,“漏洩禁中語”的罪名,誰也擔當不起啊。
劉麗都低聲道,“漏洩禁中語”固然是極大的罪名,可是妾身的夫君如果真的坐此腰斬,趙先生難道真的很快樂麼?——先生莫非不想封侯了?
趙何齊看了看左右,你們下去。左右侍從蜂擁退出,房中只剩得他們兩個人。趙何齊怒道,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你先請回罷,等待丞相府雜議結果是正經。當然,現在也可以適當準備一點葦、炭、蜃灰等蒿里用物,免得到時收葬一下子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