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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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在我年紀更輕、見識更淺時,父親曾給我一個忠告,它至今仍在我腦海縈繞。
“每當你要批評別人,”他告訴我,“要記住,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麼好的條件。”
他的話到此為止,但我們向來話雖不多,心意卻是相通,我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自那以後,我從不隨便評判別人。這種習慣使我見識了許多古怪的性格,也讓我領教了不少極其無聊的人物。如果正常人有這種脾氣,心理異常的人很快會察覺到,並前來糾纏不清;所以上大學時,有人錯怪我像個政客,因為甚至連有些冒失的陌生人也會來找我訴說心事。我並不想知道他們的隱私——如果按照以往的經驗,發現有人就要向我傾吐衷情,我通常會假裝睡覺、忙碌或者心不在焉。因為這些年輕人的衷情,至少是用來表達它們的言語,每每並不由衷,而且總是欲說還休。不去評判別人就是對別人懷有無限的希望。我父親那句話好像有點瞧不起人,我的轉述也顯得很勢利,但其實他想說的是,基本的道德觀念並非與生俱來、人人皆有的東西。現在我仍然牢記這個道理,以免誤會別人。
如此自誇寬厚待人之後,必須承認的是,我的寬厚也有個限度。別人的行為或有磐石般靠得住的基礎,或有爛泥般靠不住的理由,可是一旦過分到某種程度,我也就不管背後的原因了。去年秋天我從東部回來後,我恨不得世人全都穿上軍裝,永遠向道德立正致敬;我再也不要參加各種亂七八糟的活動,再也不要窺見人們的內心。只有蓋茨比例外。這本書是以蓋茨比命名的,他曾經象徵著我厭憎的一切。倘使人格是許多連續不斷的成功行動,那麼他身上自有雍容華貴的氣派,他對生活的各種前景也**得如同一臺能夠測知萬里之外地震的精密儀器。這種敏銳並非那種被冠以“天才氣質”美譽的多愁善感,而是一種永不言棄的樂觀心態,一種羅曼蒂克的隨機應變,是我在別人身上未曾發現、以後也很可能不會再見到的。是的——蓋茨比其實完全沒有問題,使我暫時對人世徒勞之悲哀和易逝之歡欣喪失興趣的,是蓋茨比身邊那些食客,是那陣在他的夢想破滅之後飄散的汙濁灰塵。
我的家族在這座中西部城市已經興旺發達了三代人。卡拉威家族算得上是名門望族,我們家歷來自稱是伯克祿公爵1的後裔,但一世祖實際上是我祖父的兄長。他在1851年來到此地,南北戰爭2時派人替他去打仗,並做起了我父親如今經營的五金批發生意。
我從未見過這位祖伯父,但據說我長得很像他——證據就是父親辦公室掛著的那幅面無表情的畫像。我從紐黑文3畢業是在1915年,距我父親從那畢業正好四分之一世紀。不久之後,我參加了那場受阻的條頓大遷徙4,也就是所謂的世界大戰。我經歷過非常激動人心的反攻大戰,所以回鄉後反倒待不住。中西部不再是溫暖的世界中心,現在它像是荒涼的宇宙邊緣——於是我決定到東部去學習債券生意。我認識的人都在從事債券交易,所以我認為這行業再養活一個人應該沒問題。我的叔伯姑姨商量了很久,彷彿是要為我挑選某個預科學校5,最後他們帶著沉重、勉強的表情說:“嗯……那好吧。”父親同意資助我一年,經過幾番耽擱,1922年春天,我懷著一去不返的心情,啟程來到東部。
按理說,我應該在市區找個房間寄宿,但那時天氣暖和,而我又剛離開碧草如茵、綠樹婆娑的故鄉,所以當有個年輕同事說他想和我到郊區合租一套別墅時,我很高興地答應了。房子是他找的,是一座久經風霜的單層木板房,月租八十元。但公司臨時派他去華盛頓,我就獨自住到了郊外。我擁有一條狗(至少擁有了好幾天,然後它跑掉了)、一輛舊道奇6和一個芬蘭女傭。她會打掃房間、準備早餐,還會在電爐邊自言自語地咕噥著芬蘭人的道理。
起初兩天我很孤單,第三天早上,有個比我更晚搬來的人在路上把我攔下。
“請問西卵怎麼走?”他無助地問。
我告訴了他。我繼續往前走,再也不覺得孤單了。我已經是指路人,是拓荒者,是原住民。他無意間讓我對這個地方感到親切而自在起來。
眼看陽光明媚,周邊林木的枝頭倏忽長滿了樹葉,就像電影裡情節推進那麼快,我心裡深深地相信,新的生活必將隨著夏天的來臨而開始。
首先,需要閱讀的書很多,這種讓人振奮的新生活中有待我去吸收的養分也很多。我買了十幾本有關銀行業務、信用貸款、證券投資的書,那些紅皮燙金的圖書擺在書架上,就像新鑄的錢幣,準備向我揭曉唯有邁達斯7、摩根8和梅塞納斯9才瞭解的金光閃閃的祕密。我還下定決心要讀許多別的書。上大學時,我算是文藝青年,曾替《耶魯校報》寫過許多非常嚴肅卻見識淺陋的社論。現在我準備重拾這些東西,再次成為所有專家中最淺薄的那種,也就是所謂的“通才”。這倒不是刻薄的俏皮話——畢竟,真正的一技之長會讓生活成功得多。
巧合的是,我租住的這個地方,屬於北美洲最奇怪的社群之列。它坐落在紐約以東一個細長而多姿多彩的海島上。這海島除了許多自然奇觀,還有兩片形狀罕見的土地。這兩個地方離市區二十英里,活像一對巨大的雞蛋,輪廓並無二致,中間只隔著一片優美的海灣,伸入西半球最宜人的海面——長島海灣那大片的水域。它們的輪廓倒不是完美的橢圓,而是像哥倫布的雞蛋10,連線陸地的部分都被壓扁了,但它們外觀的相似之處,肯定會讓在上空翱翔的海鷗驚奇不已。對於身無雙翼的人類來說,更有趣的現象是,除了形狀和大小,它們竟然別無相似之處。
我住的是西卵,它,怎麼說呢,它沒有東卵那麼時髦,但這是最膚淺的比較,不足以表明兩者之間那種怪誕而又有點邪惡的差異。我的房子位於西卵的頂端,離海灣只有五十碼,被夾在兩座每季度租金一萬二到一萬五千美元的大別墅之間。左邊那座是標準的豪宅——它的外觀完全照搬諾曼底市政大樓,邊上有座嶄新的塔樓,其上攀援著稀稀疏疏的常春藤,還有個游泳池,以及超過四十英畝的草坪和花園。它就是蓋茨比的公館。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是一個姓蓋茨比的紳士居住的公館,因為我並不認識那人。我自己的房子很寒磣,但它寒磣得很不起眼,向來無人注意,所以我才有幸住進這座海景別墅,得以欣賞鄰居的部分草坪,還能聊以與豪門鉅富比鄰**——這一切只要每月八十元。
優美的港灣對面,沿著海岸排開的,便是東卵那些時髦漂亮的白色房子。有一天,我開車到那邊和湯姆?布坎南夫婦共進晚餐,於是這個夏天的故事真正地開始了。黛熙是我的遠房親戚,而湯姆是我在大學認識的。戰爭結束後不久,我曾在芝加哥和他們相處過兩天。
黛熙的丈夫擅長各種體育運動,他是紐黑文橄欖球史上最出色的防守端鋒,某種程度上算是全國知名人物。像他這種人,年僅二十一歲便在某個領域登上最高峰,隨後只能不停地走下坡路了。他的家族富可敵國,他上大學時揮金如土,曾引來不少非議。現在他離開芝加哥來到東部,搬家的排場之大足以讓你瞠目結舌,例如,他居然把許多馬球馬從森林湖11運過來。我很難想象竟然有同齡人會富裕到這種程度。
至於他們為何來到東部,我並不知情。他們先前漫無目的地在法國住了一年,然後東遊西逛,到處找其他有錢人打馬球。這次來是準備定居了,黛熙在電話裡說,但我不信——我不知道黛熙是怎麼想的,但我覺得湯姆會永遠飄蕩下去,不無惆悵地尋找那種已經不可復得的、過去參加橄欖球比賽時才會有的狂熱**。
於是在某個有風但悶熱的黃昏,我驅車前往東卵,去探望這兩個我根本所知無多的老朋友。他們的房子甚至比我預想的還要華美。那是一座賞心悅目、紅白相間的華廈,典型的喬治王時期殖民主義風格12,前方就是海灣。草坪從沙灘開始,跑過四分之一英里,來到前門,跳過日晷、磚徑和幾個萬紫千紅的花園,抵達牆角之後,彷彿藉助奔跑的勢頭,變成常春藤繼續往牆上衝。房子正面有一排落地玻璃窗,在金色斜暉的照耀之下閃閃發亮,敞開著迎接午後暖煦的和風。湯姆?布坎南穿著騎馬的服裝,叉開雙腿,站在門廊裡。
他的模樣變得跟在紐黑文時不同。如今他已到而立之年,身材壯碩,頭髮灰黃,嘴角下垂,神態顯得很倨傲。他臉上最引人關注的是那雙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傲慢的光彩,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甚至連那套華麗得有點女人氣的騎馬服也遮蓋不住他魁梧的身材——他的小腿將那雙油光發亮的長筒皮靴繃得緊緊的,每當他的肩膀在薄薄的上衣裡面挪動,你能看到肌肉的抖動——那蠻橫的身材。
他說話的聲音既粗又重,而且會給人一種這人性情非常暴躁的印象。他還總是帶著長輩教訓晚輩的口吻,哪怕是對他喜歡的人也是如此——當年在紐黑文,討厭他這副德性的人可不在少數。
“喏,別隻是因為我比你強壯,比你更像男子漢,”他當年總是這麼說,“就覺得我對這些事情的看法是不容辯駁的定論。”我們同屬一個高階聯誼會13,雖然彼此的關係不算親近,但我向來覺得他是很欣賞我的,而且懷著他自己那種急躁而又驕矜的熱切心情,希望我也會喜歡他。
我們在陽光燦爛的門廊裡寒暄了幾分鐘。
“我這個地方不錯吧,”他說,眼珠子滴溜溜地到處看。
他用一隻手搭著我,讓我轉了個身,另外那隻巨大而扁平的手掌朝前一擺,示意我看眼前的景物:一座下沉式的義大利風格花園,半英畝花香濃郁的深色玫瑰花,以及海邊一艘隨著浪花起伏的平頭汽艇。
“這裡原來的主人是德梅恩14,那個石油大亨,”他又把我轉了回來,禮貌但突兀地說,“我們進去吧。”
我們穿過高高的門廳,來到明豔的玫瑰色客廳,客廳很雅緻,兩端是落地窗。兩扇玻璃窗都開著,映照著戶外綠油油的草地,顯得那些草兒好像長到廳裡來了。和風穿
堂而過,將一邊的窗簾吹進來,又將一邊的窗簾吹出去,讓白旗般的窗簾飄向婚禮蛋糕似的天花板,然後拂過酒紅色的地毯,在其上留下波浪起伏的影子,宛如勁風颳過海面。
客廳裡唯一完全靜止的東西是一套巨大的沙發,上面坐著兩個年輕女子,那模樣彷彿是坐在落地的大氣球上。兩人都穿著白色的衣服,裙子不停地波動、輕擺,似乎她們剛剛乘坐氣球環繞屋子歸來。我不由呆呆地站住了,耳邊盡是窗簾的沙沙響和牆上一幅掛畫的呻吟。然後突然傳來砰砰的響聲,原來是湯姆?布坎南關上了後窗,於是客廳中的風漸漸平息,而窗簾、地毯和那兩個年輕女子也終於慢慢地降落到地面。
那個年紀較輕的女孩我並不認識。她平躺在貴妃榻上,紋絲不動,下巴微微翹起,彷彿上面有東西就要掉下來,而她正在努力讓其保持平衡似的。她眼珠轉都不轉一下,似乎沒有看到我進來。其實我反倒很吃驚,差點囁嚅地為我的到來打擾了她而道歉。
另外那女子就是黛熙了,她作勢要站起來——身體稍微前傾,裝出誠懇的表情——然後她輕輕地笑了,那笑聲既古怪又迷人,我也笑起來,舉步走進客廳。
“我高興得呆掉了。”
她又笑起來,彷彿適才說的那句話非常聰明似的。她握著我的手,盯著我的臉看,裝出一副全世界她最想看到的人就是我的樣子。這是她慣用的伎倆。她輕聲細語地說,那個下巴頂著東西的女孩姓貝克。(我曾聽人說,黛熙說話很小聲,是為了讓人靠近她;這句無關的閒話並沒有減少黛熙這種說話方式的魅力。)
反正貝克小姐的嘴脣是動了幾下,幾乎看不出來地朝我點點頭,然後趕緊讓她的頭回到原位——她下巴頂著的那樣東西顯然歪了一點,把她嚇壞了。我又差點脫口說出道歉的話。對這種我行我素、旁若無人的氣概,我向來是既震驚又敬佩的。
我回過頭來看著我表妹,她隨即用低微而誘人的聲音問東問西。那是讓人側耳傾聽的嗓音,彷彿每句話都是人間能得幾回聞的天籟之聲。她的表情憂傷又可愛,還有著明媚的雙眸和明豔的嘴巴,但最讓人興奮的還是她的聲音,足以令在乎她的人永生難忘:那是低吟淺唱,也是竊竊私語,暗示著她剛剛做完歡樂輕快的事,而且接下來還有歡樂輕快的事。
我跟她說,前來東部途中,我在芝加哥停留了一天,有十來個人託我問候她。
“他們很想念我吧?”她欣喜若狂地問。
“整座城市瀰漫著傷感。所有轎車都把左後邊的車輪塗黑了表示哀傷,北郊的悲泣聲徹夜不停啊。”
“太好啦!我們回去吧,湯姆,明天就走!”然後她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你應該看看我的寶貝。”
“好啊。”
“她睡著啦。她今年三歲。你沒有見過她吧?”
“沒有。”
“嗯,你應該見見她。她……”
剛才片刻不停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的湯姆?布坎南停下腳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尼克,你做什麼工作呢?”
“我是搞債券的。”
“跟誰搞啊?”
我跟他說了。
“沒聽說過這幾個人嘛,”他言之鑿鑿地說。
這讓我很惱火。
“你會聽說的,”我沒好氣地回答,“如果你在東部住下來,你會聽說的。”
“哦,我會在東部住下來的,你別擔心,”他說,先瞟了黛熙一眼,又看著我,生怕說錯話似的,“我要住到別的地方去,那才是大傻瓜呢。”
這時貝克小姐說:“絕對的啦!”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把我嚇了一跳——這是我走進客廳以來她說的第一句話。顯然這句話也把她自己嚇到了,因為她打著哈欠,透過一系列靈巧而迅速的動作站了起來。
“我渾身都僵啦,”她抱怨說,“我都忘記在沙發上躺了有多久。”
“別看著我,”黛熙反駁說,“我整個下午都在勸你到紐約去。”
“我不喝,謝謝啦,”貝克小姐對著傭人剛從廚房端進來的四杯雞尾酒說,“我可是遵紀守法的良民。”15
她的男主人不解地看著她。
“是嘛!”他舉起杯子一飲而盡,“那我真不懂你那些事是怎麼辦成的。”
我望著貝克小姐,心裡奇怪她“辦成”了什麼事。她是個苗條的平胸少女,昂首挺胸地站著,姿勢很像年輕的軍校學生。她的眼睛半眯著,顯然經常在陽光下活動。這雙灰色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蒼白而迷人的臉龐上滿是不高興的神色。這時我才想起來我曾在別處見過她,或者她的照片。
“你住在西卵吧,”她輕蔑地說,“那邊有個人我認識。”
“我誰也不認識……”
“你肯定認識蓋茨比。”
“蓋茨比?”黛熙迫不及待地問,“哪個蓋茨比?”
我還沒來得及說他是我的鄰居,傭人就宣佈晚餐開始了。湯姆?布坎南強行將他結實的手臂插到我腋下,拖著我往客廳外面走,彷彿他正要將棋子移到另外一格似的。
兩位苗條的年輕女子慵懶地把手輕輕放在腰上,領著我們走到客廳外玫瑰色的門廊。沐浴著晚照的門廊擺著餐桌,上面點著四支蠟燭,燭火在微風中搖曳。
“幹嗎點蠟燭呀?”黛熙皺著眉抗議。她用手指把蠟燭捏熄。“再過兩個星期,就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日子啦,”她容光煥發地看著我們說,“你們會期盼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日子,等它來臨時卻忘記了嗎?我總是期盼這個日子,然後到了那天又會忘記。”
“我們應該找點事做,”貝克小姐打著哈欠說,她雖然坐在餐桌旁邊,卻是一副就要睡覺的樣子。
“好吧,”黛熙說,“我們做什麼好呢?”她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大家做什麼好呢?”
我尚未回答,她的眼睛忽又驚訝地看著她的小指頭。
“看啊!”她抱怨說,“我把它弄傷了。”
我們都看過去——指節有點淤青。
“你乾的好事,湯姆,”她責怪地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這是你造成的。我真是命苦呀,嫁給這個粗魯的男人,又壯又高又粗又笨的……”
“我討厭你說我又粗又笨,”湯姆立刻抗議,“哪怕是在開玩笑。”
“你就是又粗又笨,”黛熙毫不示弱。
有時候她和貝克小姐同時開口,漫不經心地說著無關緊要的玩笑話,而且也絕不會彼此爭執,口氣冷冷淡淡的,如同她們的白色裙子和漠然的、沒有任何情慾的眼睛。她們願意坐下來,也不反感湯姆和我,禮貌地說說笑笑。但她們知道這頓晚餐終究會結束,片刻之後,今晚的歡聚也將會告終,她們對此並不在乎。這種態度跟西部截然不同,那邊的人們夜裡聚會時,總是熱切地傾談著,自始至終不會冷場,無論他們是感到越來越失望,或者非常不願意曲終人散的時刻來臨。
“你讓我覺得自己很不文明耶,黛熙,”我喝下第二杯混雜著軟木塞的氣息然而口感很好的紅酒,然後說,“你就不能聊聊莊稼或者其他我能聽懂的話題嗎?”
其實我只是隨口說說,但湯姆卻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把話頭接了過去。
“文明即將破滅啦,”湯姆大聲地說,“我現在對很多事情都感到極其悲觀。你看過《有色帝國的崛起》16嗎?是個叫高達德的傢伙寫的。”
“沒看過呢,”我說。他的口氣讓我相當意外。
“嗯,那絕對是好書,大家都應該讀一讀。作者認為,如果我們不小心提防,白種人將會……將會徹底沉淪。書裡全是科學性的材料,這種說法是有憑有據的。”
“湯姆最近變得非常學究氣,”黛熙說,不期然地露出悲傷的表情,“他讀了很多有大量長句的圖書。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我們……”
“這些書都是講科學的,”湯姆不耐煩地瞟了她一眼,固執地說,“這傢伙提出了整套理論。我們這些佔據統治地位的人種必須小心行事,否則其他人種就會取得控制權。”
“我們得把他們打趴了,”黛熙輕輕地說,對著火紅的斜陽猛眨眼。
“你們應該住到加利福尼亞去……”貝克小姐試圖插嘴,但湯姆坐在椅子上重重地挪了挪身體,打斷了她。
“我們屬於北歐民族,我,你,你,還有……”他略微遲疑,隨即點點頭,把黛熙也囊括在內,而黛熙又朝我眨起眼睛來,“……你。按照這本書的觀點,人類文明都是我們親手打造的,包括科學和藝術,以及其他種種。你明白嗎?”
他這種忘乎所以的勁頭讓我覺得有點可憐,彷彿他雖然比以前更加自命不凡,但覺得還不夠躊躇滿志似的。此時屋裡的電話鈴響起來,管家離開了門廊,黛熙立刻抓住這個良機,湊到我面前來。
“我要告訴你我們家的一個祕密,”她興致勃勃地低聲說,“有關管家的鼻子。你想聽聽管家的鼻子有什麼祕密嗎?”
“這正是我今晚前來拜訪的原因呀。”
“好啊,他以前不是管家。他以前在紐約替某個富翁擦銀器,那人的銀器足以供兩百人使用。他必須從早到晚擦個不停,後來他的鼻子終於受到影響……”
“變得越來越糟糕,”貝克小姐幫腔說。
“是啊。變得越來越糟糕,最後他只好辭職不幹了。”
最後的餘暉帶著羅曼蒂克的色彩,將她的面容照得神采奕奕,而她美妙的聲線吸引我屏住呼吸湊上前去傾聽。片刻之後,那神采消失了,每道光線戀戀不捨地離她而去,就像兒童在黃昏時離開充滿樂趣的街道那樣。
管家走了回來,在湯姆耳邊密語了幾句,湯姆聽完皺起眉頭,向後推開他的椅子,什麼話也沒說就走進屋裡。他的離場似乎讓黛熙活躍起來,她又側過身來,聲音像歌曲般歡快而動聽。
“我很高興請你來吃飯呀,尼克。你讓我想起了一朵玫瑰,一朵絕美的玫瑰,對吧?
”她轉頭尋求貝克小姐的認可,“他像一朵絕美的玫瑰吧?”
這很荒唐。我渾身沒有半點像玫瑰的地方。她只是在信口開河,但我覺得她心裡似乎有股怒氣,這些足以令人屏住呼吸和激動不已的話語裡隱藏著她的心事。然後她突然將餐巾丟在桌子上,說了一聲對不起,就走進屋子去了。
貝克小姐和我故意不動聲色地互使了眼色。我正準備說話,她機警地坐直了,嘴裡“噓”了一下,示意我別做聲。屋裡依稀傳來一陣激烈的低聲爭吵,貝克小姐毫不顧忌地側過身去,想要仔細聽清楚。裡面的低語漸漸響亮到差不多聽得清,忽而低沉下去,忽而又升高,然後徹底平息了。
“你剛才提到的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我說。
“別說話。我想聽聽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事啦?”不知內情的我問道。
“你居然不知道啊?”貝克小姐感到很意外地說,“我以為大家都知道。”
“我不知道呀。”
“好吧,”她吞吞吐吐地說,“湯姆在紐約有個相好。”
“有個相好?”我茫然地重複她的話。
貝克小姐點點頭。
“她應該識趣點,別在晚餐時間打電話給他。你覺得呢?”
我還沒弄懂她這句話的意思,就聽到裙子的沙沙響和皮靴的踏地聲,湯姆和黛熙回到了餐桌。
“剛才失態啦!”黛熙強顏歡笑地說。
她坐下來,目光閃爍地看看貝克小姐,又看看我,接著說:“我看了外面的景色,外面真是好浪漫呀。有隻小鳥落在草坪上,我覺得肯定是夜鶯,從英國搭乘冠達或者白星郵輪17過來的。它正在唱歌……”她的聲音也像是在唱歌,“真是浪漫呀,湯姆,你說呢?”
“非常浪漫,”他敷衍了一句,然後愁容滿面地對我說,“如果吃完飯天還夠亮,我帶你去馬房看看。”
屋裡電話突然又響了,怪嚇人的,黛熙看著湯姆,堅決地搖搖頭,於是所有話題,包括馬房,都煙消雲散了。在餐桌上的最後五分鐘,大家都很尷尬,我記得蠟燭毫無意義地又被點燃了,當時我想要直視每個人,卻又避開大家的眼光。我猜不出黛熙和湯姆心裡在想什麼,但我敢說哪怕是顯得如此玩世不恭的貝克小姐,也難以完全不去想這第三位客人刺耳而急促的電話鈴聲。也許在置身事外的人看來,這局面倒也挺有意思的——但我自己的本能反應是趕緊打電話報警。
不用說,馬房的事再也沒人提起。湯姆和貝克小姐隔著幾英尺的暮色,一前一後悠悠地走進了書房,那神情活像是要去給死人守靈;而我則裝出高高興興、若無其事的樣子,隨著黛熙穿過幾個相連的通道,來到屋子前面的門廊。光線全然暗了下來,我們並排在一張柳條長椅上坐下。
黛熙雙手捂著臉龐,彷彿是在感受它可愛的形狀,她的明眸緩緩地望向天鵝絨般漆黑的夜色。我看得出她思緒翻湧,於是問起她的女兒,想讓她平靜下來。
“我們相互不是很瞭解,尼克,”她突然說,“儘管我們是表親。我結婚時你都沒來。”
“當時我還在打仗呢。”
“那倒是,”她遲疑地說,“好吧,我有過一段傷心事,尼克,現在我真是看破紅塵啦。”
這顯然有隱情。我等她透露,但她沒有說下去。過了片刻,我無奈之下又把話題轉回到她女兒身上。
“她現在什麼都會說,什麼都能吃了吧?”
“是啊,”她心不在焉地說,“聽著,尼克,我要跟你說說她出生時發生的事情。你願意聽嗎?”
“非常願意。”
“你聽了就知道我為什麼會感到……心灰意冷。嗯,她出生不到一個小時,湯姆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我從麻醉狀態中醒來,感到非常淒涼,立刻問護士是男是女。她說是個女孩,所以我扭頭就哭了。‘好吧,’我說,‘我很高興是個女孩。我希望她將來是個傻瓜——在這個世界上,女孩最好當傻瓜,當一個美麗的小傻瓜。’
“你知道嗎,我覺得總之一切都特別沒意思,”她繼續用很誠懇的語氣說,“每個人都這麼想——那些最高階的人。我就知道。我什麼地方都去過了,什麼景色都看過了,什麼事情都做過了。”她像湯姆那樣顧盼自雄地東張西望,發出一陣動聽的冷笑。“這就是飽經滄桑啊——天哪,我已經飽經滄桑啦!”
她一收起那迫使我不得不專心聆聽和由衷相信的聲音,我立刻就察覺到她剛才說的都不是真心話。這讓我很不爽,似乎晚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圈套,用來誘騙我付出她想要的情感。我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她看著我時,那張可愛的臉上果然露出了譏笑,彷彿她已經獲得了某個由傑出人士組成的祕密社團的入會資格,她和湯姆都已經成為會員。
屋內,粉紅色的客廳燈火通明。湯姆和貝克小姐分坐長沙發的兩端,她正在唸《星期六晚報》18給湯姆聽。她輕輕地念,不分發音的輕重,但聽起來既流暢又悅耳。燈光照得湯姆的靴子閃閃發亮,照得貝克小姐秋葉黃的頭髮黯無光澤,又照得雜誌的紙張白花花的很耀眼,每當翻過一頁,她手臂上苗條的肌肉就會隨之一動。
我們走了進去,她抬起手,要我們保持安靜。
“未完待續,”她說著把雜誌往桌上一丟,“請見下期。”
她雙腳著地,抖了抖兩邊的膝蓋,然後站起來。
“十點了,”她說,眼睛看著天花板,好像那裡有個時鐘,“我這個乖乖女要睡覺啦。”
“喬丹明天要參加比賽,”黛熙解釋說,“在威切斯特19那邊。”
“啊……原來你就是喬丹?貝克。”
現在我知道為什麼會覺得她很面熟了——我曾多次在報刊的體育版上看到這張美麗而高傲的臉龐,那些媒體會報道她在阿什維爾、溫泉公園或者棕櫚海灘20的比賽。我也聽說過有關她的閒話,很難聽的那種,但到底說了什麼我早已忘記。
“晚安,”她輕輕地說,“八點叫醒我,拜託啦。”
“到時你別起不來呀。”
“我會起來的。晚安,卡拉威先生。希望還有機會見面。”
“當然有啊,”黛熙肯定地說,“其實我想當你們的媒人。常常來玩,尼克,我會——我會撮合你們的。比如說,把你們單獨關進某個小房間,或者讓你們坐船出海,諸如此類……”
“晚安,”貝克小姐在樓梯上大聲說,“我可什麼都沒聽到。”
隔了片刻,湯姆說:“她是個好女孩。他們不應該讓她全國到處跑的。”
“誰們?”黛熙冷冰冰地問。
“她家裡人啊。”
“她家裡只有一個老糊塗的姑媽。再說了,以後尼克會照顧她的,對吧,尼克?今年夏天她常常到這裡來過週末。我覺得家庭的氛圍對她非常有好處。”
黛熙和湯姆默默無言地對視了片刻。
“她是紐約人嗎?”我趕緊問。
“是路易斯維爾21的。我們在那裡共同度過了純真的少女年代。我們那美麗而純真的……”
“剛才在門廊你是不是把心事都告訴尼克了?”湯姆突然逼問。
“有嗎?”她望著我,“我不記得啦,我們好像在聊北歐民族。是的,我們聊的是這個。我們不知道怎麼就聊起來……”
“別相信你聽到的每句話,尼克,”他正告我說。
我輕鬆地說我什麼也沒聽見,隔了幾分鐘,我站起來告辭。他們把我送到門口,並排站在一片明亮的燈光中。我啟動引擎,這時黛熙發號施令似的大聲說:“且慢!”
“有個問題忘了問你,是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們聽說你在西部和某個姑娘定親了。”
“是啊,”湯姆友善地起鬨說,“我們聽說你訂婚了。”
“這是謠言。我哪有錢啊。”
“可是我們聽說了,”黛熙堅定地說,讓我奇怪的是,她現在又綻開花兒般的笑臉,“我們聽三個人說的,所以肯定是真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說的是哪回事,但我根本就沒有訂婚。其實這謠傳我已訂婚的流言蜚語也是促使我到東部來的原因之一。你不能因為不想聽到謠言就跟老朋友斷絕來往,可是我也不想因為謠言而去結婚。
他們的關心讓我很是感動,讓我覺得他們不像有些富人那樣人情淡薄——儘管如此,開車離開途中,我還是很困惑,也有點厭惡。我認為黛熙應該做的是抱著孩子逃離這座別墅,但她顯然沒有這種念頭。至於湯姆,我覺得他在紐約“有個相好”其實不足為奇,怪的是他竟然會因為讀了某本書而意志消沉。不知道他怎麼會去啃那種腐朽落後的書,大概是因為強壯的體魄再也滋養不了他那顆高傲的心吧。
沿途所見盡是夏日的熱鬧景象,各處酒館和路邊加油站門庭若市,許多嶄新的紅色加油機坐在電燈的光圈裡。回到西卵的房子後,我把車開進停車棚,在院子裡廢棄的壓草機上坐了片刻。風兒已經遠走,留下熱鬧而明亮的夜晚,歸巢的倦鳥撲打翅膀的響聲,以及被萬物欣榮的大地喚醒的青蛙持續不斷地發出的鼓譟。有隻貓的身影在月光下蜿蜒移動,我轉過頭去望著它,這時才發現我並不是一個人——五十英尺開外,有個人從鄰居那座公館的暗影中走出來。他手插口袋,悄然佇立,凝望著漫天銀色的星光。他的動作不徐不疾,站在草坪上泰然自若,看來正是蓋茨比先生本人,可能是出來確定我們本地的天空哪部分歸他所有吧。
我準備跟他打招呼。晚餐時貝克小姐提起過他,我可以藉此和他搭訕。但我並沒有開口,因為他突然做出的舉動表示他不願受到打擾——他對著黑黝黝的海面,奇怪地伸出雙手,而且儘管離他很遠,我能看出來他正在發抖。我不由向海那邊望去,但什麼也沒看到,只見遠處有一點微茫的綠光,興許是誰家碼頭上的電燈。當我回頭去看蓋茨比時,他已經消失了,再次留下我一個人,在這不平靜的黑暗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