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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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五
李衛公死了以後,紅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殺死掉,但是大唐朝制度嚴明,一切都要納入計劃,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種衙門跑,給自己辦理殉夫的手續。官員們對她很客氣,對她的打算也很贊成,但是還是要她等指標。她需要各種指標,首先,需要一個非正常死亡指標。這是因為長安城裡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地死掉,死於車、兵、水、火的都在內,毒藥也在內,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內。這件事要由刑部衙門辦理。管這件事的官兒查來查去,發現各種死法的人都已大大超過了指標,只有下月上吊死的人還有空額,所以就批准她上吊死掉。紅拂對這種死法很反感,又皺眉毛又翻白眼。嚇得那位官員連忙給她跪下來,說道:夫人,這件事一定要求你多多關照。假如你隨隨便便抹脖子死了,我們全科的俸銀都要罰掉,大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風了!拿到了准許上吊的批件後,又要到禮部去辦手續,這是因為寡婦殉夫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禮部風氣司的官員卻說,這個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了,使整個社會空氣趨向悲現。所以起碼要等到下一季度。為這件事又得和刑部扯皮,除此之外,還要在死掉之前登出各種註冊、戶籍、會員等等。這些事情多得簡直辦不完。而且不能託別人辦。不管怎麼說,她有車子,有身份,已經佔了好大的便宜。最起碼到了禮部可以在貴賓室喝著香片等候接待,用不著像那些小寡婦那樣,在辦公室門外站隊,戰戰兢兢地聽到裡面怒吼連聲:光想自己立貞節牌坊,就不想想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
紅拂是個極富想象力的人,偶爾聽到人家在呵斥別的寡婦,就要聯想到自己身上去。雖然每個人都對她說,大唐朝的命婦申請殉節她是第一人,就光這一點就很值得尊重,但是她還是覺得這些話是在說她。在禮部填寫有關表格時,在“殉節動機”這欄裡,她填上了“覺得活著太麻煩”。後來在別人的一再啟發下,才添上了思念衛公,這樣添了以後,她覺得活著更麻煩了,後來她又發現表格上有“殉節方式”一欄,就填上了“割腕”兩個字。後來禮部官員看那張表時,就說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這份表只好重填,想要貼上張白紙條改過是不成的,因為這是命婦殉節,有關材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覽,有貼補的地方不行。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有三四十頁,全都要用工楷填寫,重填真是麻煩死了。
後來紅拂才發現,想死掉也不容易,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正是因為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所以長安城裡每個寡婦都在辦殉節手續,這樣可以寄託她們的哀思,同時也表示死了一個丈夫她不是無動於衷,有了這樣的名聲,將來再蘸起來也方便。所有殉節的寡婦要去的衙門,牆上都貼滿了徵婚啟事,而且有無數紈絝子弟在那裡和排隊的女人歪纏。有好多女人排了幾次隊,就和別的男人結婚了,真正堅持到底死掉了的,十個裡也沒有一個。而且就是那個死了的,別人還要說她是找不到物件絕望而死的。幸虧紅拂有大唐第一美女之名,所以還沒人說她是因為再嫁不出去才要尋死的,但是所有外面的人見到了她,總要說她有志氣,家裡的對她則有另外一種說法,比方說,她女兒就老說:媽,你都那麼大年紀了,還出這種風頭幹嗎?就和現在一個人報名去西藏時人家說他的一樣。紅拂被這種境遇逼得要發瘋,但是手續還是辦不完。有時候人家說,還要再研究一下,有時候人家說,已經報上去了。但是到上面去一問,卻說沒見到來嘛——大概是送公的老鼠碰上貓了。直到她忍無可忍,宣佈說不辦這些手續了,自己要去找根繩子吊死算了。這一下大家都著了慌,忙著給她四下催辦。這樣在李衛公死了六個月之後,紅拂的殉節手續總算是辦妥了。
有關紅拂想要自殺的事,還有必要補充幾句。作為大唐朝的一品夫人,她很少出門去為指標奔忙。這一點和別人很不一樣——假如你是個小販,對指標就不會這麼陌生,月初月尾你都在各種衙門裡,為自己的攤位指標而奔波,故而長安城裡的市場在月初月尾總是空空蕩蕩,連瓶醬油都買不到,假如你是個泥水匠,對指標這件事也不會太陌生,因為不管誰來請你蓋房子,你都忘不了問一句:搞到蓋房的指標了沒有?但是她也有需要指標的時候,最起碼在自殺時是要的。雖然她說過要不辦手續徑直吊死,但是並未準備實行。這是因為她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這就是說,她也怕人家罵她。假如我生在唐朝,是個做小買賣的,就因為鄰居吊死了個李衛公夫人就要把我捉起來打一頓,我也要破口大罵。作為一個貴婦人責任十分重大,最起碼街坊鄰居屁股的安危全繫於她一身。等到手續辦妥,盡到了對鄰居的責任,紅拂以為可以洗洗臉梳梳頭就上吊了,家裡卻來了一大群人,其中為首的是個魏老婆子。這位老太太在宮裡面工作,專門負責嬪妃上吊事宜。她來傳達皇后娘娘的慈旨說,紅拂這個小蹄子,幹什麼都是亂七八精。魏大娘,你去替我指導指導。從那時起,紅拂上吊的準備事項就在專家的領導下進行,和她自己沒了關係。這件事已經列入了計劃,拿到了指標,此後的事情雖然還很複雜,比方說,工部要行到嶺南,要當地砍一棵上等的楠木,來給紅拂做棺材;國子監要把紅拂寫入明年魏徴丞相的國情諮內本年度社會風氣繼續好轉一節;國史館要把她修入正史;中書省要給她擬定諡號等等,這些都和她沒有了關係。她只管等到一個良辰吉日死掉就可。而且這一點也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不到那個日子,她想死都死不了,到了那個日子,她想活也活不成了。這就是說,雖然紅拂暫時還是活著的,但是我們已經可以把她當做一件事了。
六
有關紅拂殉夫自殺的事,還有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她初萌死志時,覺得自己在如何死掉這方面缺少想象力,就跑去逛自殺用品商店。據我所知,現代所有的自殺方式,在大唐都有了。比方說,現代有用手槍自殺的,唐代也有,只不過是用單手操作的短弩,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發射一支七寸長的弩箭。現代有用管道煤氣自殺的,而在唐代是用銅皮製作的燒炭的爐子燒出煤氣來,再經過水洗冷卻,用管道導到口鼻裡,保證你吸到純淨的一氧化碳。只有觸電自殺很麻煩,必須在雷雨天放出鐵線風箏去招引天上的雷電。不管怎麼說,在大唐朝的長安城裡,想要死掉的人可以得到一流的服務。自殺用品商店甚至擁有一支打井隊伍,供那些決心投井而死,但又不想汙染水源的人服務。但是在出動那支隊伍之前,店裡的自殺顧問總要勸你淹死在一個水晶槽子裡。那個槽子裡養了各種金魚熱帶魚,還有幾隻綠毛烏龜,在那裡你可以與家人揮手告別,一面就近欣賞美麗的水族,一面從容步入陰曹地府,這種死法實在很高尚——當然,也花費不菲。紅拂雖然當時正在喪偶的哀痛中,見了這樣琳琅滿目的商品,也不免精神為之一振。你知道吧,女人就是喜歡這種景象。眾多的式樣,眾多的質地,眾多的選擇。這就叫消費。當時她說:我恨不得把各種死法全都來過。等到和店裡的經理談過之後,才知道此地眾多誘人的死法裡沒有一種是屬於她的。她是朝廷命婦,死法要由領導上安排。當時她一氣之下就大放厥詞,喪心病狂地攻擊大唐朝的制度,順便也把已死的衛公罵了一頓,因為這些制度都是衛公制定的。像這樣的話當然不能讓她白說了,早上十點鐘她亂說了一頓,吃午飯時現場記錄就裝訂成冊,冠以《李衛公未亡人反動言論》的題目,呈到了皇上手裡。皇上看了勃然大怒,幾乎要下一道旨意,宣佈李靖是前朝反動頭子楊素的走狗,是埋進大唐心臟的一顆定時炸彈;這樣就可以“辦”李靖,順理成章地宣佈紅拂是他的同謀,把她抓起來收拾一頓。幸虧皇后及時勸說道:急什麼呢?紅拂沒死,還在我們手裡;皇帝以為此言有理,就沒有下那道旨意。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過一個李衛公,更不會知道他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中國歷史上有好多人都被“辦”過,然後就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一樣。
現在可以說說紅拂為什麼對大唐的制度不滿意。李衛公在大唐位極人臣,紅拂的地位也極高,兩口子的薪水加在一起什麼都買得起,但是什麼都不能買。舉例言之,假如紅拂需要一件內衣,她本可以去買一件純棉的,或是真絲的,或是開司米,或是毛麻混紡的;雖然最終只能買一件,但是當她在純棉、真絲、開司米、毛麻混紡中選擇一件時,就等於把上述織物一齊佔有。作為女人,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純棉或真絲或開司米或毛麻混紡,但是她只能擁有一件粉紅色的厚法蘭絨睡袍,穿上好像卡通片裡的粉紅豹。這就不是買不買得起的問題。說實在的,假如不嫌金子太沉、太冰人,她完全可以買件金片內衣穿上。主要的問題是她不能買。按照大唐的制度,一品命婦只能夠穿法蘭絨的粉紅睡袍。而這種睡袍也只能夠有一種式樣,這種式樣又是衛公做的設計——誰讓他是大唐第一聰明的人呢,所以他除了設計城市,設計制度,還要設計女人的內衣。這種睡袍長及足踵,有一個風帽,還有六個盛東西的口袋,正面有二十四個袢扣,既不好穿,更不好脫,總體上像個結構複雜的布口袋。套在這種口袋裡,紅拂一尺七的腰圍和肥婆三尺三的腰圍就沒了區別。李衛公還活著的時候,每天晚上紅拂都要穿著這種袍子把他臭罵一頓。而在那種時候,李靖總是隻睜一隻右眼躺在**,為她解那些釦子,等到釦子解完,紅拂罵完,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李靖一死,紅拂沒有了可罵的人,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就想尋死了。這個故事說明,想證明自己是聰明人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不但會給自己招來麻煩,還會連累老婆。但是李衛公當年急於證明自己很聰明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等到已經證明了自己聰明,就沒有了後悔的餘地。
七
李衛公住在洛陽城裡,背後跟著兩個公差時,感到很大的壓力。這件事的起因是領導上已經知道了他是個聰明人,對聰明人領導上總是要嚴加防範。然後他就把全部聰明放在了擺脫那兩個公差上,取得了很大成功。有一天中午,他一個人跑到酒摟上喝悶酒,喝醉了之後和酒保打了起來。李衛公是一個流氓,身上藏有凶器,具體地說,是一根帶有倒鉤的鐵鏈子,人稱蜈蚣鞭那一種,一下打在對方的臉上,把整張臉全扯掉了。後來這個酒保傷好了,每天出門前都要用蜂蠟在臉上塑出五官。看起來還是蠻漂亮的,只是不能喝熱湯。只要他把臉對著一盆熱湯,整張臉都要軟化,下墜,甚至流淌,坐在他對面的人則有可能被嚇死。衛公幹了這件壞事,大家都覺得不能原諒他。全體酒保、大廚,甚至老闆娘都擁到樓上來打他,手裡拿著菜刀、火叉、頂門槓:別的客人則向他投擲醬油壺。李衛公不能抵擋,就從窗戶跳了出去,落到了鄰居的房頂上。這一下更糟了,隋朝的房頂是一層單批瓦放在椽子上,被他一踩稀里嘩啦。房主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腳一個天窗。這種情形誰都不能忍受,所以那些人也跑了出去,揀起碎磚爛瓦就打他。有關這件事有需要補充的地方:不管哪朝哪代,總是磚比土坯值錢,瓦又比磚值錢。我們花了錢買了瓦鋪在房頂上,可不是為了叫人踩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