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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玄芝飛奔到中堂廊下,在拐彎處撈出懷裡的小鏡兒,將它對著,細細地整理好了自己的儀表和儀容。
又喘息了幾聲藉以平復心緒,蕭玄芝便換作了一副溫婉端莊的模樣,似尋常大家閨秀一般地,在小腹前虛虛地盤手捏著蘭花指,邁著蓮花小碎步,嬌嬌柔柔地走進門去。
進門時,抬眼便撞見了一個坐在上座的朱衣太監。
而她的父母,卻是坐在中堂下座的。
雖然這宣旨太監與她的父親平級,都是正三品,但是由於這些宦官都是皇上身邊兒的人,是以朝中大臣對他們都是非常恭謹、敬畏的。
進門以後,蕭玄芝便端莊謙卑地福了一福,低眉順眼地曼聲悠揚道:“小女惶恐。先前在閨閣裡頭習練刺繡,勞煩公公久等了,著實對不住。”
宣旨太監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尖細著嗓子向蕭將軍問道:“蕭將軍,這人可是都到齊了麼?”
蕭將軍點頭道:“是。末將尚在家中的家眷,如今都已在這裡了。”
身著朱衣的宣旨太監點了點頭,道:“得嘞,那咱家便宣旨罷。”
於是一揚手,身後跟著的青衣小宦官,便躬身上前,雙手奉上了聖旨卷軸。
宣旨太監雙手接過聖旨,將之一抖、平展開來,接著,便尖細著嗓子拖著長腔說道:“上諭——”
於是,蕭將軍、蕭淑人、蕭玄芝及蕭玄蘭親子四人齊齊跪下,鄭而重之地口稱敬辭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說罷,伏身拜了三拜,這才直起身來長身跪地,將視線投在聖旨卷軸之上,微斂著眉,將它鄭重看著。
宣旨太監繼續宣旨:“將軍蕭忠國,赤膽忠心、精忠報國,為朕深切倚重之左膀右臂、得力助手。今平亂有功,令擢升為從二品‘精武上將軍’。
聖恩綿延、天威浩蕩。再著令精武上將軍貢獻一女,擇良辰吉日入宮侍駕。欽此——”
蕭玄芝心中一緊,不動聲色地咬緊了牙關。
“末將謝主隆恩——”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人伏身又拜了三拜,蕭將軍方才起身,恭恭敬敬地接過聖旨,低眉順眼地退了回去。
宣旨太監微微一笑,尖細著嗓子說道:“蕭將軍……哎喲!看咱家這嘴,真是罪過、罪過。——蕭上將軍,今得聖恩,寵眷優渥。實是無上榮光、無上榮光啊!——”
他這番好話,便是例行公事地說來討彩頭的了。
蕭上將軍自是懂的。
於是微微一笑,上前兩步,作真摯狀,緩聲道:“還不是託了公公的福?這往後小女入了宮,還要有勞公公您多施照拂了。”
說著,袍袖一挽,向宣旨太監的袖子裡頭送了一枚珠圓玉潤、雞蛋大小的,清脆瑩亮的夜明珠。
“好說、好說。”宣旨太監微微頷首、展顏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宮內宦官皆是如此,禮且收著、話且說著,至於做不做得到,便是另當別論的了。
這便是他們官場上袖子裡的營生了。
蕭玄芝婉然微笑、盈盈上前,挽住宣旨太監的手臂做懇切狀,順勢褪下左腕上成色上佳的翡翠手鐲,不動聲色地按在那宣旨太監的手上。
旋即,柔聲道:“舍妹年紀尚小、涉世未深,免不了愚鈍、不開竅。而我這做姐姐的,卻總也捨不得將公公的提攜之恩給忘了。……”
宣旨太監脣角一勾,心下了然。便在那裡暗自讚歎這人伶俐聰敏,是個可以依附的金主兒。
於是,那宣旨太監便壓低聲音,緩聲說道:“大小姐是個伶俐聰敏之人,飛上枝頭,指日可待。”
蕭玄芝微微一笑,柔聲道:“那便借公公的吉言了。”
宣旨太監點了點頭,旋即轉過身去,向身後邊輕輕地擺了擺手:“時候不早了,咱家也該回去覆命了。”
蕭玄芝點頭恭謹道:“公公慢走。”
蕭上將軍連忙攜了兩名小廝,出門相送。
待到他們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以後,蕭玄芝這才像散了架似的,重重地嘆息一聲,委頓在地,神色悽然地哀聲道:“苦也!——”
半盞茶的時間過後,蕭上將軍這才略有些神色惶然地回到中堂,癱坐在了上座的太師椅上。
蕭淑人小心翼翼地奉上了一盞茶,輕喚一聲:“老爺?……”
這個家裡,如今,只剩下蕭玄芝和蕭上將軍這兩個主心骨、聰明人了。
之前,蕭玄芝重重地嘆了一聲“苦也”,如今,蕭上將軍也是神色惶然、驚恐難安。
這著實給將蕭淑人嚇了一跳。
一時間滿心惶惶,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卻不知,這本是好好的聖旨,怎生竟讓他們父女兩個哭喪著臉、如喪考妣了呢?
此刻,蕭玄芝正慘白著一張臉,委委頓頓地低頭癱坐在下座。
沉默良久,蕭玄芝方才抬起頭來,直視著蕭上將軍,緩聲道:“爹,如今,您難道還要起心算計陛下,惦記那‘國丈爺’的身份麼?”
蕭上將軍嘆息一聲,搖了搖頭,卻不說話。
蕭玄芝冷冷道:“本想算計於人,卻不料,竟被人給先算計上了。——爹,你說你老老實實地當個武將不好麼?!非要去學人家鑽營權謀。
是,您老人家是比一般的個人聰明,但到底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總有更聰明的人在前面挖了坑為您老人家預備著呢!——”
蕭上將軍終於哀嘆一聲,老淚縱橫地捶胸頓足道:“女兒啊!——這可如何是好?!……”
蕭淑人當即便被嚇得渾身一凜,虛虛地將額頭扶了,差點兒便就此癱倒在了地上。
喘息片刻,又喝了一盞茶穩了穩心神,蕭淑人方才遲疑著說道:“靈草,好女兒,你、你別跟孃親打啞謎了,孃親實在是聽不太懂……這、這到底又是怎麼個算計?怎麼個不好了?……”
蕭玄芝勉強一笑,黯然道:“選秀的日子,定在來年四月。我十六歲時,曾去選過一次,被陛下給撂了牌子。”
蕭淑人點了點頭,目光微凝:“是。……這又如何?”
蕭玄芝緩聲道:“不經過選秀,就入宮侍駕……呵,這豈不是說,陛下在意的,並不是婦容婦德、也並不是高矮胖瘦。
他在意的,只是一個身份,一個‘蕭上將軍的女兒’的身份。”
蕭上將軍沉沉地嘆息了一聲:“不錯……”
蕭玄芝哂笑一聲,繼續漠然說道:“只要是蕭上將軍的女兒,便是高矮胖瘦、美貌與醜,一概都可以不論。
說到底,陛下他老人家,不過是想要在身邊留一個‘人質’罷了。”
蕭淑人似有不解地望向自己的夫君。
蕭上將軍擺了擺手,脫力般地緩聲示意妻子:“還是聽靈草繼續說罷。”
蕭玄芝點了點頭,繼續說道:“只因‘蕭上將軍的女兒’在皇上身邊兒了,是以,他蕭上將軍便不敢輕舉妄動了。”
蕭淑人仍有不解,只遲疑道:“為……為何?”
蕭玄芝嘴脣一撇,冷然一笑,緩緩說道:“宮闈之中,與那侍衛、太醫私相授受,卻是該當何罪的?”
蕭淑人瞳孔一縮,不禁戰慄。
只見蕭玄芝一臉淡然地緩聲說道:“宮嬪賜死,父母親族革職充軍。”
想了想,方又補充道,“當然,現在戰事未平,天下依然有所動盪。皇上這麼做,不過是想為了敲山震虎,好讓父親大人您老人家知道知道輕重,對他有所忌憚,也好有所收斂,不敢起僭越之心。”
蕭上將軍嘆道:“是……不錯……不錯啊……”
蕭玄芝緩聲道:“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父親大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呢。”
說罷,凝眸將他望著。
蕭上將軍將手肘撐在桌上,微垂著眸,扶額嘆息道:“我……我著實不該如此激進……如此太露鋒芒……
但……女兒啊,但你是知道的!爹爹我實在是窮怕了!……爹爹我小時候是過過苦日子的人,我餓過!甚至連那觀音土都吃過!我……我也是……”
蕭玄芝點了點頭,道:“好啦,爹,你不要再說了,我懂的。你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你更多的,是為了這個家,為了孃親、為了哥哥、為了我、還有妹妹的前途。你只不過是用錯了手段,妄圖與虎謀皮罷了。
我這麼覺著罷,你可能是先前的吃相太過難看,結果被陛下給看出來了,是以便才心生芥蒂、對你有所提防的。
我經常溜出去聽人說書。話說,當今聖上,似乎是個大智若愚之人呢,我猜啊,他最喜歡的便是扮豬吃老虎了。他只在那裡不動聲色地一步一個扣兒地給你做下,直等得你自己上腳去踩,而不是他親自動手來將你套了。
這種人啊,便是再可怕不過的了。他能讓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的,甚至還能在你死後貓哭耗子地假慈悲一下,略施安撫,讓你的遺屬親族們臨表涕零、感念聖恩呢。”
蕭上將軍一拍大腿,恨聲道:“完了!——如今……如今已是騎虎難下了,可還有個好麼?!——”
蕭玄芝笑了笑,淡然道:“是啊~~如今他仍要你活,卻也不讓你得著好活,而是提心吊膽、如履薄冰,謹小慎微地活。”
蕭上將軍咬了咬牙,狠狠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卻見蕭玄芝撫掌道:“哈哈,這人兒倒是有意思了,我喜歡~~”
蕭上將軍訥然道:“你……”
蕭玄芝直直地望向蕭上將軍,良久,才微笑道:“讓我去罷。讓我去那宮裡給他當‘玩物’。
當然,我更想會會他、與他鬥鬥法。畢竟與人鬥,其樂無窮嘛。我倒想要看看了,到底是我玩兒他,還是他將我給玩兒了。”
蕭上將軍遲疑道:“這……”
蕭玄芝對蕭上將軍緩聲說道:“聽聞十王爺是個專情之人。如此,你便把咱們家蘭兒嫁過去罷。——”
蕭玄芝一邊說著,一邊將她妹妹蕭玄蘭溫柔地攬入懷中,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
良久,這方才似有失落地訥訥說道:“玄芝、玄蘭……芝蘭玉樹……爹,蘭兒成年後的表字,可是已經給她擬好了麼?”
蕭上將軍點頭道:“不錯。其實,我便是想要讓她表字‘玉樹’的。靈草玉樹,瞧著似也般配。”
“含薰……”
蕭玄芝眼神失焦,喃喃道,“爹、娘,求你們答應女兒一個要求罷……等將來蘭兒成年了,便給蘭兒將表字擬作‘含薰’,可好麼?……”
“含薰?……這不是……這不是你當年昏迷的時候,口中不住地念著的那個名字麼?……如何?這又有甚特別的含義麼?”蕭淑人小心地問道。
蕭玄芝喉頭微動,抿了抿脣,悶聲說道:“似乎……也沒甚特別的含義罷……我總覺得這名字是好的,是讓人心動的……
對了,這便是我當年救下的那人的表字。她的名字裡……似是也剛好有一個蘭字。只是她叫甚麼名兒,我卻是給忘了。……
但我卻總記得,她是一個如同清蘭一般高潔優雅的俊秀女子,恰似那天上來的仙女兒,很是一個超凡脫俗。……”
蕭淑人指尖微顫,嘶聲道:“靈草?!你、你難道?!……”
她想說——“你難道竟是對一名女子託付心思了麼?!”
只是蕭淑人還沒將這句話給問出口,卻見那蕭玄芝似有茫然地抬眼掃過自己的父母,緩聲說道:“我便是希望、蘭兒也能夠成為她那般模樣的人。”
蕭淑人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手撫著心口,嘆息道:“好……好,原來如此,實在是嚇死為孃的了……”
蕭玄芝微一挑眉,不解道:“嗯?怎麼了?如何又嚇死你了?”
蕭淑人連忙擺手,慌張道:“沒甚……沒甚。沒事就好……”
蕭玄芝鼓了鼓腮幫子,忽又換作一副輕鬆模樣,撫掌嬉笑道:“今日下午教引姑姑便要過來了罷?
這期間,我要大宴死黨,可能會瘋狂好一陣子呢,你們誰都別來攔我。——畢竟,我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蕭上將軍溫言笑道:“怎麼會?等你成為一宮主位之後,不是還可以回得家來省親的麼?”
蕭玄芝微一挑眉,聲音縹緲深遠地緩緩傳來:“人質……最首要的目的,便是活著。不僅自己要好生地活著,還要讓與這名人質休慼相關的其他人好生地活著。……我實是不欲在那後宮之中與人爭寵,我只想要泰泰平平地活著。
宮闈鬥爭,步步陷阱。若只是我自己陷進去了,那麼,死便死了,無所謂的。但是……我若陷進去了,你們二老和我那兩位哥哥,可還能得善終麼?……”
蕭上將軍渾身一凜,神色驚惶地搖了搖頭,哽咽道:“女兒啊……是爹太激進,是爹……對不起你啊!……你說,爹怎麼就這麼蠢,想要把你們往火坑裡推呢?!……”
蕭玄芝淡然一笑,柔聲寬慰道:“爹、娘,你們只管好生地活著,不緩不急、不上不下、不智不庸……只隨遇而安便是。剩下的,便交由女兒來為你們揹負、代你們扭轉罷。”
蕭上將軍顫聲道:“女兒……苦了你了……爹實在是……實在是對你不起啊……爹實在是……枉為人父了!……”
說著,滿心愴然地痛苦捶胸,臉色似病入膏肓之人一般地蒼白、森冷。
蕭玄芝微微一笑,道:“無妨。或許,女兒命該如此呢?——只望爹爹您老人家啊,以後切莫再惦記那皇親國戚的春秋大夢了。
等把咱們家蘭兒嫁給他十王爺以後啊,再打幾仗,你也該交出兵權、還鄉種地了。~~”
蕭上將軍嘆息一聲,點頭道:“好……”
放心地向他們點了點頭,蕭玄芝這便起身離開了。
她的背影落寞、沉寂。
此一去,開弓,便就沒有回頭之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