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章 幸福之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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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第九章 幸福之遠
然而幸福與希望,總是生命中最求不可得。
1
入夜的C城依舊熱鬧,就算已在這片鬧市區枯坐了近半小時,景夜也依舊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掙脫展戍懷抱的了,她似乎還用力地咬了他一口。他吃痛叫起來,然後她趁機跑了,衝到酒店門外,隨便上了一輛計程車。
為了配合展戍的飯局,景夜今天只穿了一條連衣裙,出逃得狼狽,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拿外套。冷風從車窗外灌進來,她凍得牙齒打戰,居然忘記了哭。
司機見她一副恍惚的樣子,又打量了一下她看上去價值不菲卻皺巴巴的衣服,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會招惹上麻煩,趕緊找了個理由將她丟在了附近最熱鬧的步行街,甚至連打車費都忘了索要。
景夜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計程車絕塵而去,而後四肢僵硬地走到一條供路人休息的長椅上坐下。
手機的簡訊提示音便是在這時響起的,景夜下意識地開啟收件箱,臉色不禁有些慘白,咬咬脣,卻無力回覆過去。
此時此刻,她的腦中就好像養了一窩蜜蜂,不但無法思考,甚至連回憶都顯得很艱難。她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直到發現隨身帶著的小包裡的手機在振動,才算漸漸回神。
可程嶼的名字在此刻卻顯得尤其刺眼,景夜猛然記起梁綰綰笑吟吟地說“程嶼回家了”的樣子,一種被背叛的感覺油然而生。
是的,在這連續的電話鈴聲中,那些短暫被抽離腦中的事情,都一一回歸本位。這世間大概沒有比記起自己究竟做過什麼蠢事更可怕的事了,景夜終於“哇”的一聲叫出來,劇烈地抽噎起來。
望了一眼副駕駛座上的景夜,衛靳忽然覺得,自己自從遇見她以後,就再沒碰到過什麼好事。比如剛才,他接到景夜的一通電話,就賤兮兮地大老遠從攝影棚趕過來救場。因為他知道,要是自己動作再慢上那麼一點兒,估計今晚景夜就需要借宿派出所了。
景夜此刻已經徹底沒力氣哭了,整個人癱軟在坐椅上,卻仍是不願意開口,就連表情也是冷漠的。
衛靳不時偷瞥她一眼,見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終究覺得情況不大對勁,只好將車熄了火,靠路邊停下。
不知道坐了多久,衛靳抽掉小半包煙,景夜才臉色灰敗地看向他,幽幽地開口:“這是哪裡?”
衛靳被這樣冷不丁地一嚇,一口煙嗆進氣管,劇烈地咳嗽起來:“喀喀喀……大小姐,我說你開口說話前是不是該打聲招呼呀?”
話一出口,衛靳便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麼蠢話,只好試圖補救:“算了,當我什麼都沒說,不過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弄到當街號啕,完全不是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是什麼?”景夜並不惱,拿過衛靳的煙盒取了一支點燃,“以前我以為自己活得足夠清楚,不過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其實我什麼都不明白。”
“哦?”衛靳漸漸笑起來,“就是為這個哭?”
“也不全是,衛靳,你信不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
“怎麼,你做了虧心事?”
“是,所以我已經做好了下地獄的準備。”景夜頓了頓,旋即笑起來,“剛才對不起了,哭過之後才發現大家都在看我,一時之間只記得你有車,可以儘快帶我逃離……”
“那麼,作為謝禮,可以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什麼?”
“那天我們幸運地活下來了,你有沒有覺得有一絲遺憾?”
“你猜呢?”景夜的眼睛彎成一雙好看的月牙,望著衛靳笑起來,卻仍是抵不住心中一片悽迷。
在這一瞬,她發現自己居然如此想念程嶼——
如果這世間還有什麼是值得相信的話,她希望是他。
2
車子在街邊又停了一會兒後,衛靳便發動了引擎。
淡淡的煙霧在車內縈繞,景夜只覺得疲倦,側身靠在椅背上,對著車窗外疾逝的風景沉默。
昏暗的光影中,衛靳的視線落在她的發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又好像沒有。世界在這一刻蒼茫如海底。一片沉默中,衛靳緩緩開口:“嘿,我突然記起來,我好像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怎麼?”景夜轉過頭困惑地望向他。
“去接蔚珊下瑜伽課。”衛靳抬起手腕看看錶,痛心疾首地搖頭,“看來是來不及了……對了,等會兒要麻煩你一件事!”
“什麼事?”
“被她掐死之後,記得替我選副好棺材!”
“你給我滾!”景夜終於忍無可忍,一巴掌狠狠拍在衛靳的背上,惹得衛靳嗷嗷大叫。
在市中心那所挺出名的女子會所外看到尹蔚珊的時候,景夜不自覺地感到有些不自在,正踟躕著要不要替 衛靳解釋一下,便看見譚禹城拿著兩盒冰激凌從對街跑過來——事實再明顯不過,在正牌男友無故失約的這段時間裡,譚禹城又發揮起了自己一貫“捨己為人”的精神,圍著尹蔚珊打轉,持續發光發熱。
衛靳將車停好走過來看見譚禹城時,景夜的表情多少有些尷尬,倒是衛靳十分坦然,瞥了一眼尹蔚珊,轉過頭問景夜:“你真的覺得她喜歡我?”
這問題單刀直入,景夜的臉色陡然暗了幾分:“至少她認為自己喜歡你。”
“這答案真聰明,你IQ不錯嘛!”衛靳臉上一副嘉許的神情,“那我再考你一個問題啊,你覺得我為什麼要答應她?”
衛靳的眼波很靜,如海,在璀璨霓虹的映襯下,泛著最迷人的煙波藍。他的嘴角是噙著笑的,五分親近,五分疏離,不多不少,卻永遠看得清,卻觸不到。
景夜望著他沒說話,她自詡聰明,但越是聰明,就越是知道凡事最應化繁為簡,所以她只是指指不遠處已變得暴跳如雷的尹蔚珊輕聲回答:“我只知道我們再不過去把她拉開,今天她就會跟剛才的我一樣,很有可能借宿派出所了。”
衛靳帶走尹蔚珊之後,譚禹城還一臉懊惱地坐在臺階上,拿著凍死人的冰激凌。
“你們到底怎麼一回事?”景夜放低聲音,想要寬慰譚禹城幾句,沒想到譚禹城卻擺擺手反而安慰她:“沒事,她跟我發脾氣我早就習慣了,你不用太擔心。”
眼前的人分明是在苦笑,景夜只覺得愧疚與酸楚,順勢坐在譚禹城的身邊:“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儘管問,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話。”
“要是你明明很愛一個人,卻極有可能不會有好結果,你會選擇怎麼做?”
過了很久,譚禹城才幽幽地開口:“那麼在有限的時間裡,我至少要讓她快樂。”
景夜的眼睛在瞬間被點亮,而後她發現,不知何時,她頭頂的路燈竟然滅了,原本還算光明的世界驟然間變得漆黑、模糊。黑暗之中,她靜靜地坐在原地,彷彿身處幽暗的海底,世界皆在她之外浮游。
“謝謝你。”許久後,景夜伸手拍拍裙子上的灰塵,從臺階上站起來,“那我先去找程嶼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需要我送你嗎?”
“不用了,打車很安全。”景夜輕輕擺手,“那麼回頭見了,加油!”
因為這一句簡單的鼓勵,譚禹城開心地笑了。這個男孩笑起來的樣子其實很明媚,景夜沒來由地有些失神。若她也這樣容易知足,是不是會快樂許多?然而她一向不喜歡這樣的論調,她搖搖頭,攔住一輛計程車,坐了上去。
景夜的記憶力極好,所以能夠在只去過一次的前提下找到程嶼所租的那間房。其實她並不明白自己為何會來,明明梁綰綰告訴她,他已經回去了,她卻還是願意傻傻地跑來這裡,就算只是來吹吹這無關痛癢的冷風。
單元門口恰好是一個風口,景夜打了幾次打火機都熄滅了,只好認命地往背風的角落走。夜已深,四周靜得可以聽清自己的心跳。景夜將煙點燃後剛吸一口,便聽見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抬頭,便看見了梁綰綰。
她雖不知梁綰綰酒量的深淺,卻也明白,眼前這個人已是喝得爛醉。她就這樣看著她狼狽地四肢並用爬上樓梯,仍舊紋絲不動。
這一刻,景夜忽然感受到巨大的平靜,就好像完全從絕望而矛盾的情緒裡撤離,沒有什麼理由再固執、再堅守。
她看著那扇門緩緩開啟,又合攏,門外的人,已經消失在她目不可見的黑暗中。
3
景夜沒有立刻離開,反倒是席地坐下,掏出剩下的煙,一支一支抽起來。她的腦子並不混沌,甚至還可以回憶起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比如她曾看過一部電影,裡面的女主角撞見負心前男友劈腿的場面,逃跑的速度堪比鐳射。這個片段讓她誤以為,所有狼狽的表達方式都是逃離,而現在她才明白,其實不然——真正的狼狽,是你乾脆丟盔卸甲,站在原地,給足那人面子,看這齣戲收場。
在景夜坐在樓下等這臺戲結束的空當裡,一向耐性十足的程嶼終於被梁綰綰激怒了。喝醉的她與平時截然不同,失態地坐在他的**又哭又笑,任性得堪比不諳世事的小孩。
“吃藥。”在看著梁綰綰唱了近半個小時的獨角戲後,程嶼不得不舉白旗,替她拿來了醒酒藥和開水——看來她是真的醉了,並不是故態萌發沒事找事。
見程嶼終於肯搭理自己,梁綰綰的心中不禁湧起幾分喜悅,死活不肯接過茶杯。她眼裡的意思很明白,但對程嶼來說,卻擺明是得寸進尺。在僵持了近十分鐘後,程嶼順手將杯子放在了床頭櫃上:“看來你不是真的難受,酒醒了就回去吧。”
程嶼的臉上全是漠然,酒精上腦的梁綰綰只覺得一股怨憤湧上心頭,無論如何都平復不了:“是,我就是裝的!反正你這人除了喜歡在景夜面前扮憨厚以外,還有一個愛好就是竭盡全力在我面前顯擺聰明。怎麼,難道我說得有錯嗎?!”
梁綰綰很少這樣講話,大部分時候她都是疏離卻氣勢逼人的。見她今日如此失態,程嶼確信她喝了不少,於是將杯子又端起來:“吃藥吧,吃完回去,太晚了不安全。”
梁綰綰面色緋紅,先是一怔,而後冷笑著推開他的手:“喲,程大少爺什麼時候也開始關心起我了?我看你前段時間不是一副巴不得我死的樣子,不過真可惜了,你再怎麼想我死,也都得忍著,好歹論輩分你還得叫我聲阿姨呢!”
這話未免刺耳,可程嶼的一大優點便是極少與人計較。見說服梁綰綰無望,索性要走,卻被梁綰綰氣急敗壞地叫住。
他回過頭看她,眼裡波瀾不驚。她忽然覺得悲涼,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明明他們還有著相同的起點,她不奢求得到他的認同,但至少,他不能漠視她。
這樣的冷漠點燃了她的怒火,那其中又摻雜了幾分嫉妒,她說不清。但她知道,從沒有哪一刻的自己,會比現在冷靜。
梁綰綰伸手拿過丟在一旁的挎包,掏出手機遞給他:“不知道你看了這個,是不是還是跟看見我一樣無動於衷。”
梁綰綰離開的時候是半夜十二點半,景夜特地看了看時間,然後縮回最開始那個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她的酒似乎已經醒了,高跟鞋“吧嗒吧嗒”地敲擊著地面,那聲音迴響在空曠的夜裡,不免顯得淒涼。景夜面向梁綰綰離去的方向站了一會兒,最後決定離開。
手機鈴聲響起時,她下意識地哆嗦了幾下,掙扎了很久,才從包裡找出手機看來電顯示。
是程嶼。說不清為何,景夜的眼中竟瞬間湧出幾滴淚水,剛才的絕望與狼狽也不自覺地淡了幾分。毫不猶豫地按下通話鍵,就聽見那個她十分想念的聲音傳過來:“喂,你現在在哪裡?”
她沒有想要撒謊,卻還是不自覺地說了假話:“我在家裡,嗯,還沒有回來,那我過去好了……”
電話結束通話後,她抬頭望了望樓上沒有開燈的房間,忽然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可她早已習慣偽裝,若是取消一切設防,將心思完全**給另一個人,她會失去安全感,就算那個人是她深愛的人也一樣。而其實,從與程嶼再度相遇的那一刻起,景夜就和自己展開了一場漫無邊際的角力。是堅持自己這些年來唯一的信念,還是摒棄一切,重塑起關於幸福的嚮往,她始終感到困惑。
星河璀璨,景夜坐在臺階上忘了動,也忘了哭。她希望眾神將她原宥,命運將她遺忘,悲傷將她流放……
然而幸福與希望,總是生命中最求不可得。
4
景夜敲開程嶼的門已是半小時後——不早不晚,剛剛與她的謊言吻合。
他們在沉默中對視,程嶼的臉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情緒,只是依舊忘記開燈,讓景夜有小小的不滿:“你怎麼不開燈?這樣很容易撞到東西。”
景夜從來都不是個遲鈍的人,見程嶼遲遲沒有回答,眼中漸漸有了困惑:“你到底怎麼了,覺得不舒服?”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的額頭,這一刻,她完全忘了幾個小時前,他曾帶給她的那些頹喪。愛情的副作用包括令人習慣性失憶、愚笨,她在不知不覺中竟然全佔齊了。
可程嶼並沒有因為她的話語而有任何改變,景夜是在靠他近一些時,才發現原來他的臉色竟這樣差,像是被千年的寒冰凍住一般。
景夜沒有見過這樣的程嶼,不禁愣住了,下意識地想要縮回手,卻被程嶼冷不防地抓住手腕。
他的力氣大得令她咂舌,她本能地試圖掙脫,卻換來更大力的禁錮,因為驚慌,因為費解,眼淚瘋狂地從她的眼中湧出來:“你到底怎麼了!”
景夜的話並沒能喚回程嶼的理智,相反的,他將她的話解讀成了一種訊號,原本當機的大腦得到指示後迅速恢復運作,卻不是平時那種:“怎麼了?這個問題不應該問我,而是要問你自己。”
他不由分說地把她往房裡拽,幽暗的空間就像一個黑洞,令景夜的情緒瀕臨崩潰。在掙扎無效後,她自暴自棄地用力咬住了程嶼的手臂。
下一秒程嶼吃痛地叫起來,甩手的作用力將景夜順勢帶倒在**,景夜疼得向一側滾過去,然後便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壓在了自己身下。
此刻站在床邊的程嶼正抬起手檢查被咬的地方,景夜眼前一黑,不祥的預感瞬間湧上心頭。她慌亂地將身下那部手機拿起來,就看見自己的臉,以及吻她的展戍。
原來命運沒有放過她,一刻也沒有。
他們在黑暗中凝視彼此的臉,景夜只覺得自己的腦海裡一片空白,握著手機的那隻手漸漸脫了力。她張了張嘴,試圖說話,卻聽見程嶼的聲音。他的語速極慢,並不像他盛怒之下的舉止,風度盡失。她不著邊際地想,她喜歡的,大概包括這部分。可是這樣有風度的他,此時撂下的話,卻堪比滾燙的烙鐵,在她心中留下最致命的傷口。
程嶼說:“你告訴我,關於你們的事。”
景夜起初並沒有聽懂,睜大眼睛看著他,而後漸漸怒極攻心,她覺得自己周身的骨頭都在咯咯作響。
“你那裡的傷口,現在好了吧?”程嶼指著她的臉,語調陰沉。
景夜先是一陣困惑,待明白過來程嶼指的是展戍推倒自己時意外的撞傷後,她的呼吸停滯了。
“你不相信我?”景夜覺得自己的嗓子猶如火燒火燎般疼,卻只能乾巴巴地擠出這幾個字。
不知沉默了多久,程嶼發出一聲冷笑:“你要我怎麼信?”
那一瞬間,她覺得嗓子的痛頃刻消失了,更痛的,是她身體裡的那顆心——他原本是她關於幸福的唯一微茫的信念,然而他卻終究在頃刻間,毫不自知地摧毀了它。
黑暗除了適宜滋長曖昧,也擅長培植怨恨。程嶼一邊無動於衷地望著景夜,一邊不由得回想起很多很多過往,那些他以為自己已經遺忘的畫面,突然間在腦海中變得無比鮮活,一刻不停地叫囂,好像一場醞釀已久的復仇。
他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並不是心無旁騖的,他也恨過,在她毫不猶豫地消失在自己世界裡的那個清晨,他覺得自己的驕傲也一併被她帶走了。
最初的那些時間裡,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可是沒想到她竟然回來了,還那樣悄無聲息。
他還記得自己被程顥洋要求陪梁綰綰去報到的那天,她一邊啃著鴨脖子,一邊從自己身邊輕盈地走過,她理直氣壯地忽略掉他。而那一瞬間,他的眼眶居然溼了。
如果等待是一隻培養皿,程嶼想,那麼裡面滋生的,絕不僅僅是愛。愛這種東西,往往和怨恨、痛苦、絕望捆綁銷售,霸道得不給人機會拒絕。
思及此,他忽然厭憎起眼前這個他愛的人,是要有多絕情,才會在反反覆覆後,還是欺騙他,漠視他的感受。
程嶼如夢初醒,心中最最陰暗的魔鬼,在今夜破籠而出。
5
分不清是誰先挑起的這場戰爭,兩人一同倒在**的那刻,景夜的頭一不小心磕在了床的邊角上。
細微的悶響並沒能被程嶼發覺,景夜只覺得自己眼冒金星,想哭,卻口乾舌燥,根本擠不出一滴淚來。他們像兩隻終於從長夢中甦醒的獸,拼了命地與對方搏鬥,卻不再記得是為了什麼。
憤怒和恐懼令她顫抖,黑暗中,她竟然出現了幻覺,她見到媽媽站在角落裡哀痛地望著自己,問,你怎麼忘了我?
幾乎是在一瞬間清醒過來,蝕骨的涼意從足心躥到頭頂,景夜恨不得掐死這些日子以來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自己——
原來愛情終究不足以成為信念,支撐起自己漫長的生命。愛這樣可疑,這樣軟弱,這樣絕望……如果僅僅依靠愛,她覺得自己一定會無聲無息地溺死在彼此猜忌、嫉妒、傷害的負面情緒裡。
然而恨呢?恨令她堅強,令她成長,令她始終朝向一個目標。
思及此,景夜忽然冷靜下來,她居然笑了——
景夜的笑容令逐漸變得清醒的程嶼嗅到一絲的恐慌,他慢慢停下自己的動作,坐直身體,直視她的眼。
空氣裡只餘重重的呼吸聲,景夜神情冷漠,他發現,她又回覆到他們剛剛重逢時的那個表情了——看似無限親切,實則戴著厚實的面具,拒人於千里之外。他頓時如鯁在喉。
他們分坐在房間的兩個角落,沒有睡覺,也沒有說話。景夜不斷回憶起很多很多瑣碎的場景,好在有一大半,是關乎五年後的現在——
他曾為她徹夜等在宿舍門口,也曾心心念念地追到酒店,只為告訴她,他還在等她……儘管她已經放棄相信會有所謂的幸福在等著這樣的自己,但那一刻的感動,絕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喜歡眼前這個人,但愛情沒有幸福的最終章,也都合情合理。
景夜離開的時候,程嶼疲憊得靠著床頭櫃睡著了,他歪著腦袋的樣子像孩子一樣,景夜不禁莞爾,這大概是今生最後一次這樣凝望他的睡臉了。
其實是一早就清楚的吧,他對自己怎麼可能無怨無恨,能一心一意付出一種純粹的感情的,不是常人,而是聖人。
他們都不是聖人,所以只能逼迫自己,不斷取捨。只不過最後他屈從於愛,她卻選擇臣服於恨。
清晨的風裹挾著厚重的涼意,從程嶼的出租屋出來後,景夜一路疾行。有什麼一滴一滴漫出她的眼眶,照亮曾閃閃發光的過往。
衛靳接到景夜的電話時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景夜問自己的住址,順口就報了出來,話說完,才一個激靈從**坐起來。
她不會是要過來吧?
衛靳住在城裡房價最高的一個商圈中心,景夜很容易就找了過去。
鑑於衛靳這人總是桃花氾濫,景夜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在敲門前打個電話確認:“喂,衛靳嗎?是這樣的,如果你還在收拾‘犯罪現場’呢,就告訴我一聲,我馬上撤退,如果沒有呢,就勞駕你出來幫我開個門,我已經在你家門口……”
一分鐘後,還叼著牙刷的衛靳氣急敗壞地衝了出來,瞪著景夜罵了一個字正腔圓的“滾”字。
景夜絲毫不以為意,笑眯眯地將衛靳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原來你喜歡穿V領的睡衣啊,好燒包啊!”
雖然對話令人吐血,但衛靳自詡是個有風度的大人,不和她計較,還是大方地開啟門請景夜“滾”進去坐。景夜自然是狗腿地跟在後面,順便對衛靳的裝修品位表示由衷的讚賞。
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衛靳端了剛煮的咖啡給景夜,景夜笑了,問他:“怎麼你不喝?”
“你喝完我再喝。”
“為什麼,怕有毒讓我試喝啊?”
“放屁,那是因為我只有一個杯子!”衛靳白了她一眼,將杯子搶回去,“算了,好東西不喂白眼狼,你要睡覺就去裡面房間,先宣告,敢流口水就等著我揍你!”
“喂……”景夜彷彿沒聽到衛靳後來的話,注意力只放在最初的那個句子上,“你真的只有一個杯子?”
“廢話,你這不是光著腳嗎還?我不光只有一個杯子,我筷子也只有一雙,你不服氣啊?”
“那如果來人了怎麼辦?”
“你把我想成禽獸了?你放心,答應你的我還記得,而且我從來不帶人上來,你大可放心……倒是你,廢話這麼多,到底還睡不睡啊?”
“當然要睡,”景夜微微一笑,“不過我還是睡沙發好了。”
6
景夜本以為自己會失眠,沒想到剛一躺下,便困得睜不開眼睛。這一晚發生的事情太多,她來不及一一消化,身體就敲了警鐘,逼迫她休息。
景夜這一覺就睡了漫長的十二個小時,衛靳從沒有見過一個女孩這麼能睡,更何況身邊還有一個身心都健康的異性,她怎麼可以這樣毫無防備。
又倒了一杯咖啡,他好氣又好笑地開始觀察她的睡容。
景夜絕對不是衛靳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他見過的美女加起來有好幾打,裡面比景夜驚豔的比比皆是。可他就是從她身上嗅出了一些別的味道,好像孤身行走人世間的人偶遇同類一般,驚喜,卻不忍驚擾。
思及此,衛靳不覺伸出手,試圖替她撫平皺起的眉心。明明還這麼年輕,卻總是慣於偽裝,只有在熟睡時,才敢在臉上流露情緒——比起過去那個急於尋找出口、滿世界亂撞的自己,衛靳不知道這是幸還是不幸。
景夜依舊沒有醒來的徵兆,衛靳的煙癮卻上來了,思忖片刻,他還是將菸灰缸拿去了陽臺。
這個小區是典型的鬧中取靜,適合衛靳這樣怕寂寞又厭倦熱烈的人。想當初他買下這套房時她已經死去了。他去墓地看她,面無表情地將房產證丟在墓碑前,然後一個人喝掉了一整瓶紅星二鍋頭。
她最喜歡的酒,夠廉價也夠猛烈,他喝著喝著,胸腔裡除了恨,彷彿又醞釀出一些別樣的情緒。可越是這樣,他的心情越是糟糕。
那天他喝得爛醉,跌跌撞撞地下山,房產證也不知道丟在了荒郊野外的哪個角落,最後不得不去補辦。後來這個段子被八婆們在圈子裡廣為流傳,他們說衛靳真是一朵奇葩啊,出去逛個街還帶著房產證。衛靳聽了就當空氣,久而久之,也就淡了。
一根菸抽完,衛靳折回去倒咖啡。他看著沙發上景夜的臉,心中緩緩湧起一股溫柔的情緒,那是過去那些年未曾有過的,他知道,所以更加珍視。
他不想去驚擾她,看見她、偶爾陪伴她,知道這世間並不是只有自己獨自絕望地活著,這滋味已夠甜美。
衛靳像突然想起什麼,放下杯子折回工作間。這也許是他這一生最滿意的作品,他忍不住開心起來。
景夜醒來時天已經開始轉暗,她環顧四周,見衛靳正坐在另一邊專心致志地打PSP遊戲,只好硬著頭皮打斷他:“現在幾點了?”
沒想到衛靳並不如她以為的那樣專心,她話音剛落,他已經關了PSP,笑眯眯地望著她:“不早不晚剛好七點,我第一次見到女生睡得跟豬一樣死,真是大開眼界啊!”
景夜的臉綠了綠,翻了個白眼不甘示弱:“我也是第一次住這麼豪華的豬圈,真是三生有幸啊!”
衛靳的臉陡然黑了,幾秒後,兩人同時爆發出一陣笑聲。
景夜指著衛靳笑罵:“你嘴巴這麼毒,小心口臭!”
“那你還真是多慮了,哥哥我呵氣如蘭可是出了名的!”
“鬼才信你!”
“要不試試?”
話一說完,兩人都不由得怔住了,景夜不自覺地將臉轉開,不去看衛靳的表情。良久,衛靳走過來狠狠地敲了敲她的腦門:“對不起了,我以前這麼說話慣了,不是故意的。”
“嗯。”
“什麼意思,一個‘嗯’字就把我打發了,太傷心了!”
“傷心個屁啊!我現在餓得兩眼發黑,我們出去吃飯吧。吃完飯,我想麻煩你陪我去個地方。”
衛靳沒想到景夜會讓自己陪她在黑漆漆的夜裡去墓地,要是換成以前交往過的女朋友,他一定會以一句“有病”一口回絕。
可這次不一樣了,拜託自己的人是景夜,衛靳回想起自從上次丟了房產證就再沒上過山,心中總算有些鬆動,微微點了點頭:“好吧。”
7
夜晚的墓地絕對是練膽量的好地方,當然,這樣的說法對於眼下這兩個人來說,並不成立。
景夜可以說是健步如飛,衛靳看著身旁這個偶爾神經強大得如超人一樣的女生,嘴角不由得漾起一抹笑。漫長無趣的人生,能偶爾一起消磨,想起來似乎還不錯。
兩人又在荒無人煙的小徑上走了一陣,衛靳點燃一支菸,問景夜要不要,景夜搖搖頭,輕聲說:“就要到了。”
衛靳沒有問景夜要來見什麼人,就像他沒有跟她透露,其實剛才經過的,是她的墳墓一樣。他們保有適度的距離,卻又同行,這是他目前認為最好的狀態,因為他實在不敢保證,如果再靠近一些,他會不會變得貪心。他知道她希望將他們的關係簡單化,所以他願意尊重她的想法。
景夜最後在一方墓碑前停了下來,這麼久沒來,她居然無法說一句好久不見。生死永隔的人還如何再相見?
太執著了吧,執念太多的人,勢必活得不快樂,但她已學會應允自己這種不快樂。又在墓前站了一陣,景夜才緩緩蹲下身,伸手去撫摸那方冰涼的、毫無溫度的石頭。
“你們現在幸福嗎?大概是幸福的吧……謝謝你們生下了我。”她這樣說著,聲音異常溫柔。
此刻天際是最濃重的黑,風大無星。站在不遠處的衛靳在這樣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回頭看她,才發現她居然流淚了。
景夜哭的樣子他不是沒見過,但如此靜默地哭泣,卻是前所未有。衛靳的神情一瞬間變得難以言喻,他看著她哭,微微蹙眉,像是覺得滿足,卻又如此遺憾。
這樣暗淡的夜,這樣悽清的山野,這樣靠近的兩人,她從不曾對他動過半分心思。
下山時衛靳和景夜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話也不多。景夜覺得有些冷,衛靳很快捕捉到這微小的細節,打開了暖氣。
“現在就用這個太蠢了吧?”景夜目睹他的舉動,不自覺地笑起來。衛靳的桃花眼眨巴得十分討巧:“沒關係,就當是提前適應全球變暖,我是多麼有先見之明啊!”
他永遠擅長莫名其妙的歪理,景夜被逗得樂不可支,凝重的氣氛一下子和緩了許多。
“其實我經常幹這樣的事。”
“什麼事?”
“在晚上開快車上山,然後開到一半,再折回來,所以一次也沒真正上去過。”
“沒有很想念他?”
“誰?”
“你爸,你曾說過他葬在這裡。”
“哧……”衛靳笑得狡黠無比,“我當初騙你的,你還真信啊?都不知道是誰的人,我怎麼知道他現在死在哪裡,那上面睡著的是我媽,你最鄙視的這雙眼睛,可都是遺傳自她。”
話題到這裡似乎是打開了,卻又好像進入了死衚衕,景夜好幾次開口想把談話深入下去,都感到困難,最後只好打了個呵欠:“我困了,到了市區就把我丟在上次你接我的地方,離家出走這麼久,我也該回家了。”
“哦,好。”衛靳先是一愣,而後會心地笑了。多麼殘酷卻也多麼溫柔的拒絕,他小心試探著與她分享他的過去,她卻選擇雲淡風輕地一語帶過。
車繼續前行,衛靳用眼角的餘光瞥了景夜一眼,才發現她真的睡著了。
晚安,他在心中對她說。
8
衛靳的車離開後,景夜開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她早在離開程嶼那裡時便把手機關了。因為知道他會滿世界地找她,然而她此刻最不願見到的,恰好正是他。
景夜隨便找了一家通宵營業的快餐店,進去點了一份套餐,坐在角落的位置靜靜地吃起來。
她的內心十分鎮定,在睡足吃飽後,面對短暫生命裡最大的一場豪賭,她再也不感到恐慌,因為曾經無法釋懷的,已經被割捨。
景夜記得曾看過這樣的說法,說鑽石會在實驗室的高溫光束中分解,成為碳原子。她無法目擊鑽石成灰的過程,卻知道結果並無分別,一切到最後,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
所以她不怕。
景夜用街口的投幣電話給程顥洋打電話,至於這個私人號碼是如何拿到的……景夜搖搖頭,一咬牙,決定不再去想。
程顥洋的聲音一如既往令人恨得牙癢,景夜深呼吸再三,才能平靜地說話:“我們再談個條件吧?這次你一定滿意。”
街角有流浪藝人在唱情歌,歌裡唱,“在無關緊要的場合,都會想起這首歌,因為你曾經哼唱著”,聽上去多麼平淡無奇的句子,卻莫名觸動了她的神經末梢。
為什麼只有在無關緊要的場合,才會想起這首歌?因為生命中至關重要的時刻,你已經不會再陪我度過。
景夜下意識地緊了緊身上的外套,將關機已久的手機摸了出來,按下了開機鍵。
電話響起的那一刻,展戍的紅酒已開到第二瓶,可他卻少有的越喝越清醒。並沒有懊悔當時沒有追出去,因為那一刻,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更何況是去面對她。
鈴聲依舊在沙發的凹陷處鍥而不捨地響著,展戍卻彷彿陷入了什麼重要的回憶裡,猛地從沙發上起身。
那塊摔壞的玉已經跟隨他很多年了,不能說是身體的一部分血肉,至少等同於胎記。他對著鏡中的那塊玉凝視許久,卻始終沒有摘下它的勇氣。
誰可以除去生命最初的烙印?就算覺得生命已洗牌切牌一切重來,就算知道往後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跟她再無關係。
景夜推開房門時,展戍已倒在沙發上睡著了。空氣裡還殘留著淡淡的酒味,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展戍,默默地開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空瓶和酒杯。
當自己的手被展戍握住的時候,景夜本能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她抬起頭看展戍,眼神中帶著驚恐。
她的表情令展戍覺得歉疚,無言中,主動收回了自己的手。一點也不意外,他又開始感到棘手,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以一種對等的姿態與她交流。
這麼多年了,他得到的不僅僅是知識、財富、名譽這些可以襯托他人生的東西,他得到的,還有如何去愛人的方法。過去的他自負也自私,只知道一味地掠奪,從沒有傾聽過那人的聲音。
他還記得她對他的詛咒,在一切走到無可扭轉的局面時,她對他說了最惡毒的話——你永遠不會幸福。
其實當年他是完全不信的,然而這麼多日子走過來,儘管不願承認,他卻已開始畏懼,如果她說的都一一應驗了怎麼辦?
他的第二場愛情來得這樣凶猛而荒謬,他衝動地吻了景夜。除了那不可避免的負罪感,他必須承認,內心還是有一股期待在湧動——他究竟還有沒有幸福的可能?
在展戍收回手後,景夜陷入了漫長的沉默之中,良久,她終於緩緩抬起頭,看著對面侷促不安的展戍說:“給我時間。”
四個字,足以讓展戍暫且放下一顆懸著的心,他們都需要時間,去選擇今後的路。思及此,他如蒙大赦,整個人也為之一振:“好,那我先換衣服去公司。”
展戍離開時是上午九點,看得出他心情不錯,景夜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電梯裡,才折回去給程嶼回電話:“我們見一面吧。”
街上人來人往,並沒有誰因為自己的悲傷和喜悅顯得與眾不同。景夜望著朝這邊奔跑過來的程嶼,心中酸澀無比。
這一生,走過千萬年無法消散的寂寞煙雲,你信不信世界上仍有那麼一個人,等你在時間盡頭?
這一次,她信,可她卻再無法回頭。
就像雪並不一定因為天黑而停下它們的腳步,雪一樣來到世間,綻放片刻的光亮一般。景夜知道,有時候愛或不愛,跟在一起與否,並沒有多大關係。
她凝視著程嶼因奔跑而略微汗溼的臉,語調和緩而平靜,就彷彿只是在商量一件平常的小事。
“我們分開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