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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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我刻意迴避玄清,迴避對往事留戀和期望。從甘露寺眺望,遙遙能望見清涼臺白牆碧瓦的一角,然而才看一眼,已覺心酸不已,不忍也不敢再去看。
三日後晨起,李長便喜孜孜迎候了來,道:“娘娘知道皇上千挑萬選,選了誰來做冊封使?”
我疏懶道:“不過是臣、國公,再尊貴也不過是丞相。”
李長喜不自禁道:“娘娘萬萬也想不到,是清河王呢。他可平平安安回來了呢!”
我雖已心知,卻不得不做出驚訝萬分的神色,道:“真的?”
李長眼波一轉,低聲道:“可不是?皇上想著王爺如此後福無窮,和娘娘是一樣的,才特特地請了王爺來做冊封使哪!三日前王爺回宮,平平安安,毫髮無傷,皇上可高興壞了,直在宮中留了一宿。這可是咱大周的洪福齊天哪。可是那日在奴才宣旨離開後,有腿腳慢的侍衛眼花,告訴奴才,清河王似乎來過這裡。推算起時辰來,彷彿清河王是先到了這兒才回宮的呢。娘娘難道不知王爺來過?”
我心中大驚,人多眼雜,果然易生波瀾。我正躊躇,身邊槿汐見得不對,跺一跺腳向他使了個眼色道:“人家久別重逢的,你在這裡添什麼話亂問,快出去罷!”
李長一怔,一時不解,“你這話,我竟不懂。”
槿汐指一指替我梳頭髮的浣碧,努了努嘴兒道:“從前你來說到王爺的噩耗,浣碧姑娘哭出了兩大缸眼淚呢。我們也是那時才明白……”
浣碧抿嘴一笑,兩腮緋紅,悄悄看我一眼,嗔了槿汐道:“可別胡說,小姐……”
我這才一笑,“你們都知道,只瞞著本宮呢。李長,若非你問,本宮都懵懵懂懂呢。”
李長眼珠一轉,一拍腦袋笑呵呵道:“原來是這個理兒,我說碧姑娘今兒氣色怎麼那麼好,原來是王爺平安歸來啊!難怪難怪!看來碧姑娘也是個有福之人啊!”他躬身道,“時辰不早,娘娘該梳妝了,清河王為冊封使,已經在外等候。”
說罷,他帶了人出去。我緩緩沉下臉來,“槿汐,浣碧,李長是好打發的。若來日還有這樣帶著半點疑心的話出現在宮裡。咱們和王爺、太妃,都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二人謹慎點頭。
我不得不另換了一副心腸。冷眼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面色沉靜如波瀾不起的古井。已然沉寂了那麼久,穿慣了身上灰僕僕的佛衣,鉛華不施,素面朝天。玄凌見我時是素衣簡髻的佛門女子,淡樸無華。那麼今日重返後宮,我便要豔絕天下,極盡奢麗,讓我的姿容在瞬間奪人心魄,震懾玄凌的心魂。
開箱啟鎖,挑選最華貴嫵媚的衣裳。迷離繁花絲錦製成的芙蓉色廣袖寬身上衣,繡五翟凌雲花紋,紗衣上面的花紋乃是暗金線織就,點綴在每羽翟鳳毛上的是細小而渾圓的薔薇晶石與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豔如流霞,透著繁迷的皇家貴氣。臂上挽迤著丈許來長的煙羅紫輕綃,用金鑲玉跳脫牢牢固住。一襲金黃色的曳地望仙裙,用薔金香草染成,純淨明麗,質地輕軟,色澤如花鮮豔,並且散發出芬芳的花木清香。裙上用細如胎髮的金銀絲線繡成攢枝千葉海棠和棲枝飛鶯,刺繡處綴上千萬顆真珠,與金銀絲線相映生輝、貴不可言。
我舉目示意浣碧、槿汐不許動手,徑自拆散頭上象徵出家的太虛髻,淋淋漓漓散下一頭幾欲委地的青絲,拿犀角碧玉梳慢慢梳通,散如墨緞。反手細細挽了驚鴻歸雲髻,髮髻後左右累累各插六支白澄澄的白玉響鈴簪,走起路來有細碎清靈的響聲,髮髻兩邊各一枝碧玉稜花雙合長簪,做成一雙蝴蝶環繞玉蘭花的靈動樣子。髮髻正中插一支鳳凰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鳳頭用金葉製成,用細如髮絲的金線製成長鱗狀的羽毛,上綴各色寶石,鳳凰口中銜著長長一串珠玉流蘇,最末一顆渾圓的海珠正映在眉心,珠輝璀璨,映得人的眉宇間隱隱光華波動,流轉熠熠。髮髻正頂一朵開得全盛的“貴妃醉”牡丹,花豔如火,重瓣累疊的花瓣上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簇簇如紅雲壓頂,嫵媚姣妍,襯得烏黑的髮髻似要溢位水來。頸上不戴任何項飾,只讓槿汐用工筆細細描了纏枝海棠的紋樣,緋紅花朵碧綠枝葉,以銀粉勾邊,綴以散碎水鑽,一枝一葉,一花一瓣,絞纏繁複,說不盡的悱惻意態。同色的赤金鑲紅瑪瑙耳墜上流蘇長長墜至肩胛,微涼,酥酥地癢。
化的是遠山黛,臉上薄施胭脂,再用露水勻了珍珠粉淡淡施上,成“飛霞妝”,臉上幽暗的蒼白便成了淡淡的荔紅。一眼瞥見妝奩裡的胭脂筆,心下一顫,想在眉心描畫一朵梨花形狀,想起當日酒醉春睡在棠梨宮後院的梨花樹下,梨花花瓣正落在眉心,玄凌曾說我膚色白如梨花,花落眉間不見其色,於是親手執了胭脂筆將梨花形狀描在我眉心,遂成“姣梨妝”,一時宮中人人仿效。那是我昔年的榮寵,也是昔年與玄凌的情意。如今若特意畫上讓玄凌見到,必定能勾起前情,激起他對我的憐惜之意。
於是拾起胭脂筆,浣碧立刻奉上一小盒紫茉莉胭脂讓我潤了潤筆。側頭忽見窗外一抹頎長的身影已在等候,心裡生出漫無邊際的隱痛來。那樣熟悉,彷彿是永生永世刻在心上的。縱使我已決定重回玄凌身邊婉轉承恩,縱使我已決定一心一意扮演好“莞妃”的角色保住一切,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手中的胭脂筆軟軟地墜到地上。
槿汐不動聲色拾起筆來,柔聲道:“娘娘勞累了。奴婢來吧。”說罷細心描繪,燦然笑道:“娘娘傾國傾城,更勝往昔,皇上必定寵愛如初。”
我凝眸向鏡,鏡中人已經一掃黯淡容光,遍體璀璨,明豔不可方物。如同一張光豔的面具,掩蓋住我此刻晦暗的心情。我勉強笑道:“長久不穿戴宮裝鳳冠,現在穿上彷彿整個人重了幾十斤,難受得緊。”
此話一出,自己也覺得悵然不已。這鳳冠霞帔於我而言,何嘗不是萬重枷鎖,鎖盡一生歡欣希望。
槿汐微一垂目,恭順道:“皇上寵愛娘娘,賞賜豐厚,娘娘日日換新,習慣了便只以為美而不覺難受了。”
我淡然一笑:“世事大概皆是如此吧,習慣了就不覺得難受了。”
我輕輕地說:“出去罷。”浣碧、槿汐立刻開啟房門,一左一右扶我起身。五月的灼亮的日光下,玄清獨自負手站在石榴樹下,殷紅的花瓣碎碎落了一身,他只渾然不覺。我微微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一瞬間的凝滯,彷彿盲眼的人瞬間見到光明,不能適應日光的亮。
浣碧出聲喚他:“六王。”他立即醒過神來,神色自如地跪下,一字一頓地說:“臣-弟-清-河-王-玄-清-參-見-莞-妃-娘-娘。”
彷彿是被人用利刃直刺下來,我極力抑制住聲音中的顫抖,溫婉地笑:“清河王請起。”
他迅速地抬起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雪亮的哀涼之色,彷彿流星劃過夜空轉瞬不見。他道:“娘娘請移駕,鸞轎已在寺外等候。”
我的聲音泠泠響起,彷彿不是我自己的聲音:“有勞清河王了。”我停一停,“你原本可以不來的。何必,一定要來?”
“皇兄想找個有身份地位之人為冊封使迎娘娘回宮,但是幾位年長的親王都避嫌推辭。皇上便託付臣弟以宗親身份平息廢妃回宮的物議。”他的聲音倒還平靜,“臣弟問過皇兄一句話,是否臣弟為冊封使,可添莞妃榮光?皇兄回答臣弟,是。”
我心頭顫動,這樣的時候,他還這樣我為我著想。我極力剋制著心緒,徐徐走過他身旁,輕聲道:“王爺身沾落花。落花殘敗,不是王爺該沾染上身的物事。”他恍若未覺,只站著不動。
浣碧眼見不對,上前兩步拂下玄清身上的花瓣。玄清嘆口氣道:“落花亦有人意,拂去它做甚?”
心下一片冰涼,他終究,還是怪我的吧。
槿汐鬆開我的手臂,福一福道:“奴婢去看看鸞轎是否妥當。”
浣碧亦道:“小姐的如意佩好像落在房中,奴婢去拿。”
我輕輕喚道:“清。”
他情不自禁地看我,聲音悲涼如弦月:“嬛兒,我恨不得旁人,只能恨自己。”
我良久無語,只伸手拈起他肩頭一瓣緋色的榴花,“我自有我的道理。——身沾石榴花是喜事,嬛兒恭祝王爺兒孫滿堂,福壽綿長。”
他一時未懂,遙遙望著天際,目光蕭瑟如秋葉:“沒有你,這福壽綿長,於我不過是滿目山河皆是空而已!”
心中如重重的受了一擊,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盡的裂開去,斑駁難抑。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得耳邊風聲細細,吹得枝頭落花拂地,軟綿綿的“嗒”一聲,又是一聲。
幾許沉寂,浣碧不知何時已在我身側,低聲道:“時辰不早,小姐該上轎了。”說罷伸手在側待我扶上。
我猛一醒神,正要伸手出去,玄清的手一把扶住我的手,他的手那樣冷,像是正月的天氣浸在冰水中一般,沒有任何溫度。浣碧神色已是一驚。我心知這於禮不合,正要掙出手來,聽他的聲音凝佇在耳邊:“臣恭引娘娘歸宮,以示皇恩浩蕩。”
我神色立刻恢復自如,婉聲道:“那就有勞清河王了。”
扶了他的手,一路迤邐而出,甘露寺佛殿重重,那一道道門檻似乎跨也跨也不完,檀香的氣味嫋嫋在身邊縈繞,金殿佛身,寶相莊嚴。寺中所有的人都已跪候在寺門外,殿中靜得如在塵世之外,只聞得三人徐徐而行的腳步聲和我衣裙曳地之聲。忽地想起那日在山路上,暮色沉沉,玄清側過頭對我說:“這種牽手的姿勢叫做‘同心扣’,據說這樣牽著手走路的男女,即便生死也不會分開。”我黯然地笑起來,彷彿還是不久前說過的話,不過年餘間,世事已然翻天覆地,這條路已經那麼快,到了盡頭。
謹身殿,已經是最後一重殿宇了,也終於走完了。寺門外垂首恭謹跪著兩排宮女內監,明黃色鳳鸞儀仗燦如陽光,皇后專乘的華翠雲鳳肩輿停在不遠處。肩輿高六尺、寬六尺、深八尺,古檀底座,硃紅梁脊,鏤金為輪輞,丹青畫轂軛,華蓋的四角都墜有鏤空的金球,頂上以金銀鑄雲鳳花朵為簷,簷內兩壁鏤大團牡丹環繞瑞獸,畫神仙永樂圖,四周垂繡額珠簾、白藤間花,肩輿前後用十六幅紅羅銷金掌扇遮簇。玄凌,他果然動用了半副皇后儀仗來接我回宮。
李長與槿汐早候在外頭,忙迎上來,行三拜九叩大禮,道:“給王爺、娘娘請安。恭迎娘娘回宮。”
我點點頭,示意他們起身,道:“皇上如此鄭重,本宮怎麼敢當?擅用皇后儀仗是大不敬,縱使皇上天恩,皇后賢德,本宮也不敢逾禮。”我看一眼李長,淡淡道:“李公公,請即刻回宮稟明皇上,請許本宮用妃子儀仗,否則,本宮絕不敢回宮。”
李長賠笑道:“娘娘一早知道的,這是皇上的心意……”
我微笑,“本宮也一早說過,本宮不敢擔當。”
李長只抬眼看槿汐,額頭上滲出密密的汗珠,忙跪下道:“這一來一去費的時間不少,怕皇上心急,還請娘娘先回宮再議。”
我看也不看他,只道:“尊卑有別,本宮不是恃寵而驕,僭越無禮的人,也不願來日見了皇后無地自容。”李長不敢起身,只拼命磕頭不語。
槿汐連忙扶他起來,低聲道:“還不快去快回!”李長連忙躬著身退去,急急向山下奔去。甘露寺建在甘露峰頂,遙遙望去京中景物一覽無餘。山腳下的平林漠漠,阡陌田野,極目遠處依稀能看見城廓連綿,萬戶人家,眩目的日光下激起一片金黃耀眼光芒的地方,便是我遠離數年的紫奧城。
時近中午,陽光越發明亮,亮得我睜不開眼睛。浣碧道:“日頭太毒,還請小姐和王爺在謹身殿前稍坐片刻,等儀仗到來。”
我側頭道:“請王爺一同去殿下稍候,以避暑熱。”玄清一點頭,依舊扶著我的手走回殿下,一同坐下。
滿寺的尼女依舊跪在寺門外一動不動,天氣漸熱,她們的佛衣領上被汗濡溼,不過一個時辰,又被日光蒸發,只留下一圈白花花的跡子。我一眼看見跪在主持身後的靜白,不知是不是體胖的緣故,她的汗比旁人多得多,整件佛衣全都濡溼了。
我召她上前,緩緩道:“本宮在此清修數年,多蒙靜白師太照顧了。”
靜白臉色煞白,顫聲道:“出家人……本該慈悲為懷,娘娘……娘娘無須多謝。”
我冷冷道:“師太對本宮的‘照顧’本宮沒齒難忘,必當報答。”烈日下,靜白的身體微微發顫。
玄清以為我要在此瞭解了她,以解昔日之怨,看我一眼低聲道:“嬛……娘娘,不宜動氣。”我但笑不語,伸手拂一拂她的佛衣,她如同利刃割身,激靈靈的一抖,冷汗簌簌而下。
我不理她,又召了靜岸上前,含笑說:“本宮向來恩怨分明,師太昔日的照拂,本宮感激在心。”轉頭吩咐槿汐:“拿兩部本宮手抄的《太平經》來,賞賜靜岸師太。”又笑著對靜岸說:“本宮知道你不愛金銀,這兩部經書,略表本宮一點心意罷。”
靜岸果然歡喜,含笑謝過受了,道:“貧尼有一心願,請娘娘成全。”
我看一眼一旁跪著發抖的靜白,向靜岸道:“師太要說的本宮全然明白。本宮便饒她一條賤命罷了,希望她能痛改前非,一心向佛。”
靜岸垂首謝道:“多謝娘娘慈悲,我佛必定護佑娘娘。”靜白亦是連連叩首謝恩。
我看著她們退遠,沉聲對槿汐說:“此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當年她誣賴我偷她的燕窩,今日就賞她一頓板子略作懲戒吧。”
槿汐略微點頭:“奴婢自會去辦妥。娘娘放心。”
我伸手召喚莫言上前,微笑道:“靜岸師太雖為住持,但是心腸太過慈軟,從今後就由你接替靜白的位置,管教甘露寺眾尼,好好一糾她們的風氣。”
莫言微微惻然,懇切道:“娘娘自己珍重吧。”。
過不得一頓飯功夫,李長帶著人抬著儀仗和妃子專用的翟鳳肩輿來了。所有的人一齊跪下,“恭迎娘娘回宮。”
我緩緩起身,玄清扶住我的左手,一步步踏上硃紅卷毯。我的鳳紋繡鞋久未踏足柔軟的卷毯,綿軟厚實的卷毯讓我的雙足一瞬間有難以習慣的柔軟之感。我微一低首,看見自己還不明顯小腹,看見身畔執手相扶的那人,心中一凜,不由得揚起頭看那耀目日光。
日色璀璨之下,萬物都如塵芥一般,湮沒為萬丈紅塵中不值一提的一點微末。這般居高臨下,彷彿還在那一日的輝山,猛然湧起一股凜冽的心腸:我要這天下都匍匐在我腳下,我要將這天下至高的權利握在手中,保護我腹中這個孩子,保護我要保護的所有的人!
妃嬪入宮,自來只走偏門貞順門。紫奧城自貞順門往內宮一路迤邐洞開,鑾儀衛和羽林護軍並守城外,赤色巨龍般的朱壁宮牆下著著暗紅衣袍的內侍並月白宮裝的侍女垂手而立,安靜得如泥胎木偶一般,引著鸞轎往重華殿去。
漢白玉臺階上的紅錦金毯漫漫延伸至上殿,紅毯盡頭,便是等待著我的玄凌。雖只是迎妃入宮,他也穿了九龍華袍以示鄭重,皇后素來逢迎玄凌,亦著了一身紫華蹙金廣綾鳳越牡丹羅袍。二人並肩而立,遙遙望去,風姿高貴而綽約。
我心內冷笑,相違數年,帝后之間依然是一對好夫妻,相敬如賓,奢盡表面章。
我略整一整環佩衣衫,步下鸞轎,重重羅衣錦服,瓔珞環繞,我下轎十分不便,還未等小內監送踏凳來,玄清已立在輦邊,自然而然伸手扶住我的手,攙我下來。
腳尖才觸到地面,手已欲從他掌心抽回。玄清五指微一用力,我竟掙脫不得,不覺立刻面紅耳赤,大是尷尬。
他迎風迢迢,坦蕩道:“清奉皇兄之命親迎娘娘歸來,可見娘娘在皇兄心中的地位,自是越隆重越好。請由清扶持娘娘上殿。”
是最後一刻的溫存了吧。我眼中一酸,強忍下淚意,低低道:“有勞王爺。”
他的面色肅然而鄭重,托起我左手引我向前。手指上戴著碩大而明耀的金掐玉丹珠戒指,似宿命的約束牢牢扣住我的命途,微涼的珠玉硌在我的手心,那股涼意漸漸侵到心底去。我穩穩行於紅錦金毯之上,緩緩走向玄凌。走得越近,心中哀涼之意更盛,玄清的手心不是他素日的溫暖,冰得似沒有溫度一般。我手指微曲,他感覺到,握我的手更緊了緊。心下大是哀慟,深深漫出一股恐懼,只盼時光駐步,這條路永遠永遠也走不完。
時光的印刻殘忍而分明,在依稀能看清玄凌容顏的一瞬間,心底驟然刺痛,我下意識地閉上雙眸,再睜眼時,已是殷切而期待的神情,彷彿有難掩的喜悅。
我屈膝,“臣妾來歸,恭祝皇上、皇后聖體安康、福澤綿延。”
膝蓋尚未完全彎曲,玄凌已一把將我扶住,從玄清手中接過我的手,笑吟吟道:“一路可還吃力?”
我搖頭,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有不適的感覺,叫人心底膩起一層油白的膩煩。
皇后笑容滿面,修飾過的纖手拉住我的手道:“皇上一告訴本宮,本宮可歡喜得不得了,左右數著日子盼了莞妃這麼久,真真要度日如年了。”許是在風口站久了,皇后指尖冰冷不亞於我,猶自含笑端詳我道:“莞妃清瘦了些,回宮後該當好好調養才是。”
如此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當真要見者動容了。我垂首感激不已,“皇后關懷備至,臣妾如何敢當。”
玄凌道:“清河王既為冊封使,便代朕將冊封莞妃之旨曉諭六宮。此刻諸妃皆在,勞六弟宣讀吧。”
玄清眼皮一跳,也不動聲色,只從槿汐手中接過聖旨,泠然宣讀道:
朕惟贊宮廷而衍慶,端賴柔嘉,頒位號以分榮。諮爾昭儀甄氏,溫恭懋著,慈心向善,舍尊位而祈國運,掩自身而禱昌明,其志其心,堪為六宮典範。曾仰承皇太后慈諭,冊為正二品妃,賜號“莞”。爾其時懷衹敬,承慶澤之方新,益懋柔嘉衍鴻庥於有永。欽哉。
他的尾音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似一片薄薄的鋒刃從我身上刮過去,一時不見血出來,只覺得疼,唯有自己知道,已經是傷得深了。
何必,何必,要他親口宣一遍聖旨,玄凌眼中的厚愛,於我,於他,何嘗不是屈辱的凌遲。
玄清長身玉立,微微欠身,“莞妃至此,臣弟也算功德圓滿了。”
多年隱忍,玄清早已失去一切,亦學會表面的波瀾不驚。玄凌滿意點頭,滿心喜悅道:“六弟奔波勞碌,朕也該大大地謝六弟才是。”
皇后亦笑,“皇上真該想想如何謝六弟才好?”
玄凌微微沉吟,“六弟已是親王俸祿,衣食無憂,朕再賜清河王食邑三百戶,清涼臺方圓百里為其湯沐邑(1),六弟可還滿意麼?”
皇后笑道:“皇上好闊氣的手筆,當真手足情深。”
玄清尚未開口,卻聽一把嬌俏如露珠的聲音脆生生越出道:“皇上如此隆重迎來了這位莞妃,只以食邑相賜,未免低估了六表哥的勞苦功高、左右逢源。”
此話大有酸意,我不用抬頭,便知唯有出身親貴的胡昭儀才敢如此大膽。我輕輕一笑,粲然道:“王爺親赴甘露寺迎回臣妾,可見皇上用心。這位妹妹很體貼皇上心意,那麼請皇上賜這位妹妹一斛明珠作賞吧。”
玄凌亦不欲因我之事而起風波,便道:“如此甚好,朕就賜昭儀明珠一斛。”他揚一揚眉,笑道:“既然昭儀如此體貼,不如在去庫房選幾幅吳道子的畫來贈與六弟吧。”
玄清的眼中唯有深不見底的空漠,淡淡道:“皇兄趣,臣弟卻之不恭。”
玄凌招手示意那位麗人走近,笑向我道:“這位是胡昭儀,最風趣可愛不過,你們尚未見過,此時見見正好。”
我只作初見,微笑頷首,她看清我容貌,微有愕然,略欠身示意,也不問安,只脣角含笑看著玄凌。一身銀硃紅細雲錦廣綾合歡長衣更襯得她嬌小的身量如一抹緋紅的雲霞,燦然生光,足見她之受寵與尊貴。我細細留神,一樣是豔烈的美人,比之華妃,胡昭儀更多幾分嬌俏與蘊藉,並不像一個口無遮攔之人。
胡昭儀毫無顧忌地瞧著我,脆生生笑道:“果真美如仙子,和朧月帝姬一個模樣呢。”我留神細看已生育的妃嬪左側各自立了子女的乳母,幾位帝姬立在一起,個個如粉雕玉琢一般。敬妃身邊,正是快五歲的朧月。我心下一熱,忙上前幾步,喚了句“朧月!”才要伸手去抱,那孩子卻往乳母懷裡一縮,小臉都皺了起來。
我見朧月如此,一時有些尷尬,卻是敬妃向我一笑,“帝姬有些怕生呢。”我心下稍稍釋然,澹然含了一縷笑意,“昭儀是和睦帝姬的生母,福氣過人,連容貌也如此令人傾倒。”
胡昭儀笑時鬢邊的海水紋青玉簪上明珠濯濯瑟動,如嬌蕊一般,“怪道從前聽人說莞妃聰穎過人,原來甘露寺清淨之地,也能教莞妃聽到如此多宮闈之事。”
她雖是笑靨婀娜,然話中挑釁之意已然瞭然。我微微垂眸,她愈灼烈,我愈謙和就是,斷斷不爭這一日的長短。何況她所說的,怕是日後宮中人人都要譏之於口的。
玄凌一步上前,握住我的手走至重華殿前。殿前嬪妃數百,自皇后以下以端、敬二妃為首皆按位份立於兩側。望去衣裙繽紛,個個都精心裝扮過,唯恐落了人後,個個鬢如青雲,花團錦簇,彷彿上林苑的萬花朵朵散於重華殿庭前。
然而,宮廷裡的女人,何嘗不是萬花散於庭,朵朵皆寂寞。
玄凌朗聲笑道:“當年為祈國運昌隆,甄昭儀不顧一己之身自請出宮清心修行,如今五年期滿,朕感其心意,特冊為莞妃迎回宮中。”
他平平淡淡一語,勝過我萬千分辯。我盈然一笑,凝視於他。只聽一聲嬌啼,卻見安陵容似一隻展翅的蝴蝶先撲了上來,牢牢拉了我的裙襬,含喜含悲啜泣道:“姐姐可回來了,姐姐一別數年,妹妹只當此生不能再相見了,不意還有今日,當真是……”話未說完,一行熱淚滾滾落下。陵容早年已冊封為貴嬪,卻只以“安”為號,她卻打扮得並不華麗奪目,只一身月白青蔥色的雲天水漾留仙裙,用細碎的米珠織成一朵朵曼妙水仙,在日光下瑩透的軟羅綃紗一絲一絲折出冰晶般的光色,愈發楚楚可憐。
我心中煩惡,卻不肯露出一份異樣來,只淡然道:“久不見妹妹了,妹妹一切如舊,並未變改分毫呵。”
我細細留心周遭人等神色,妃嬪對我的到來大多神色異樣而複雜,然而新進宮的十數人大約因我與傅如吟的相似而驚愕不已,有幾個膽大的已忍不住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起來。玄凌如此聲勢迎我回宮,眾人也不敢不敬,及至陵容主動與我親近,有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妃嬪已露出不屑的神情來。
陵容恍若未覺,益發拉著我問長問短不已,我雖不耐煩,到底顧忌著她是玄凌的寵妃,一時不能發作,更是尷尬。端妃冷眼片刻,緩緩向我道:“莞妃氣色不是上佳,今日勞累,更不宜站在風口說話,合該好好歇息去了。”我喜她為我解圍,微聞衣袖窸窣,目光只在人群中逡巡,果見眉莊眼中淚光浮湧,悄悄拿了卷子去拭。
敬妃扯一扯眉莊的袖子,笑道:“惠貴嬪可歡喜過了,莞妃要休息,不如一同陪著皇上先去未央宮吧。”她親密地笑一笑,“皇上為接妹妹回來,新修了未央宮,賜妹妹為柔儀殿主位呢。”
安陵容溫婉一笑,嬌怯怯道:“皇上為了姐姐的未央宮費盡心思,在庫裡尋了多少積年的珍寶出來,只聽說跟蓬萊仙島似的,又不許咱們去瞧新鮮,只等姐姐來了才開宮呢。”她軟語嬌俏,叫人不忍拒絕,“不如姐姐帶咱們去開開眼吧。”
陵容生如黃鸝滴瀝啼囀,眾妃神色變了幾變,終究按捺了下去。
玄凌笑語道:“日後總有去的時候,何必急於一時,先讓莞妃安頓下再說不遲。”
陵容忙低頭道:“皇上說的極是,是臣妾心急姐姐回來了呢,總想和姐姐多待一刻也好。”
我但笑不語,眼神將周遭之人一一留意,只覺如今宮中之女美豔者更多於從前,直教人眼花繚亂,一時看不過眼來。
當下玄凌攜我上輦轎,不過一盞茶時分便行至一座巍峨宮宇前,正門前“未央宮”三個金鑄大字明晃晃地色彩在日光下分外耀眼。儀門至正殿只一條兩車寬的漢白玉道相接,兩旁鑿開池水清明如鏡,滿種白蓮,此時新荷初綻,小小蓮花綻開如玉盞凌波,數百朵玉白花簇開在一起,仿若一捧捧雪鋪成皓潔冰雪的路途。
玄凌輕笑耳語,“朕曉得你喜歡賞蓮,你有孕不便常常出門,朕便挪一座太液池到你宮裡,勉強賞玩也罷。”
此時節風動蓮香,整個未央宮沉浸在荷露清風之中,別有一番趣,我低低笑道:“皇上有心。”
正殿為柔儀殿,旁側各有東西別殿三座,環繞成眾星拱月狀。李長引我與玄凌入正殿,殿中刻畫雕彩,居香塗壁,錦幔珠簾,窮極紈麗。隱約聞得椒香細細,正是熟悉的椒房暖香。香意似細雨灑落,四處暈開,無所不及,兜頭兜腦的襲來讓人幾欲迷醉。玄凌輕聲嘆道:“昔日椒房貴寵,今又在矣。可當不沒嬛嬛了。”
李長忙笑著道:“是呢。論誰再得寵,這些年皇上也沒再賜過椒房恩典呢。”
我盈盈看著玄凌,“皇上厚愛,臣妾已不敢承受。”
玄凌只是笑,執過我的手,“再去看看你的寢殿,如何?”
寢殿便在柔儀殿後,轉過通天落地的雲母神仙折花插屏,寢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著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繡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著青玉抱香枕,鋪著軟紈蠶冰簟,疊著玉帶疊羅衾。殿中寶頂上懸著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鋪白玉,內嵌金珠,鑿地為蓮,朵朵成五莖蓮花的模樣,花瓣鮮活玲瓏,連花蕊也細膩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覺溫潤,竟是以藍田暖玉鑿成,直如步步生玉蓮一般,堪比當年潘玉兒步步金蓮之奢靡。如此窮工極麗,饒是我自幼見慣富貴,又在宮中浸**多年,亦不覺訝然稱驚。
玄凌環顧許久,頗為滿意,笑道:“佛前蓮花開三朵,又尤以五莖蓮花為珍。佛母誕子而落蓮花,嬛嬛仁性佛心,蓮花最是適宜。”
我欠身屈膝,謙卑道:“柔儀殿如此奢華,臣妾不敢擅居,還請皇上讓臣妾別殿而居。”
玄凌扶住我,眸中沉沉盡是柔迷光華,“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2)蕭寶卷給得起潘妃步步金蓮的盛寵,朕又如何造不起一座玉壽殿(3)來。你在外頭為朕受了許多苦,朕今日所做的,不過只能補償萬一罷了。”他見我雙眉微蹙,柔聲開解道:“你不必心有不安,蘊蓉的燕禧殿也不啻簡素,朕把柔儀殿比著四妃正殿的規制來建,算不得奢靡。你住著喜歡就是。”他似想到些什麼,停一停道:“你無需忌憚宮中言語,未央宮種種佈置皆是朕的意思,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無人敢妄論。”
我澹然一笑,“說什麼補償呢,皇上言重,皇上與臣妾之間沒有這樣生分的話。”我溫婉言畢,心下只疑惑皇后即便順從玄凌,也只要情面上過得去便可,何須如此為我大費周章。
有和暖的風湧過,鮫綃帳內別有甜香綿綿透出。見我微微疑惑的神情,玄凌笑吟吟道:“不錯,是鵝梨帳中香的味道。”
我微露讚歎之色,不覺含了一縷笑意,“此香原是南唐國後周娥皇所調,南唐國破後,此法失傳已久,不知皇上何處得來?”
“容兒素擅制香,此便是她的手筆。也難為她,配了數千種香料才配得這古方,若換了旁人,必沒有她這分細心。朕有時不能安眠,聞得此香便會好受不少。”玄凌如此極口誇讚,便知這幾年安陵容如何聖寵不衰,平步青雲。我按捺住氣性,只想著要叫溫實初看過方能用此物。
我淡然道:“果真奇香,教臣妾想起棠梨宮的梨香滿院。”
玄凌微微懊喪,“正為棠梨宮梨樹奇佳卻不能移植,才只好以此物代替。”
李長雙掌一擊,有內監領著宮女魚貫而入,滿面含笑道:“娘娘如今位貴身重,奴才好好選了些人手添在未央宮。”
卻聽一聲歡喜的哽咽,“奴才給莞妃娘娘請安。”
聲音如此熟悉,我鼻中一酸,口中如常道:“起來吧。”
一行數十宮女內監,為首的正是小允子,他磕頭道:“惠貴嬪聽聞娘娘回宮,忙遣了奴才回來侍奉,怕旁人伺候著娘娘不慣。”
玄凌聞言慨然,“論起對莞妃的貼心莫若惠貴嬪。只是她送來了小允子,不知身邊由哪個內監掌事?”
小允子道:“皇上安心,貴嬪處有小伶子伺候。”
玄凌微微點頭,我撥一撥戒指,似笑非笑道:“皇上久不去棠梨宮了吧?”
玄凌但笑不言,只道:“嬛嬛,未央宮比之棠梨宮勝出百倍,你可喜歡?”
我粲然向他一笑,曼聲輕盈道:“臣妾喜歡皇上親修未央宮的用心。”
他牢牢看住我,露出幾分欣慰的喜色來,興致盎然道:“朕為你建未央宮,便要你長樂未央,永無傷悲。”
永無傷悲麼?繁華簇錦之下,誰又瞭然誰的哀苦之心,紅牆內外,只怕他終是要怨我了。
我轉首看著他笑,“若只一人長樂未央又有什麼趣味呢?皇上可要陪著嬛嬛才好。”
他神色動容,將我的手攏在他袖中。良久,他吻一吻我的耳垂,低聲道:“朕先去母后處請安,你且沐浴更衣,朕晚上再來看你。”
我含笑送他出去,方喚了小允子進來,直截了當道:“本宮回宮,宮中可有異動?”
小允子微微低頭,“那起子娘娘小主說什麼,娘娘大可不必往心裡去。倒是……”他沉思片刻,“聽說為了大修未央宮,外臣們紛擾不止,上書皇上,連老相國極力反對,說……”
我回過味來,驟然輕笑,伸手看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漫不經心道:“說本宮廢妃之身回宮已是聞所未聞,又如此張揚奢靡,是禍亂後宮的妖孽禍水,是不是?”
小允子賠笑不已,槿汐在旁道:“腐儒們只會滿口酸話,拿人做筏子顯自己清廉,何苦來哉?娘娘不必聽這些話,要緊的是——”她目光微轉,只朝頤寧宮方向看去。
我連連冷笑道:“未央宮即便大修,也不至於奢靡如此,你沒聽得方才說皇后更著意添了許多麼?我正想著她如何這般好心了,原來一壁哄得皇上高興博了賢良的名兒,一壁叫外頭的人只以為是我狐媚惑主,才引得皇上這般,更落實我禍水之名。”
槿汐沉思片刻,好言勸道:“娘娘知道厲害即可,事已至此,思量以後要緊呢。”我點頭,只叫槿汐去請了溫實初來。
不過一盞茶功夫他便到了,我也不言安胎之事,只把鵝梨帳中香取了出來給他瞧。
他察看良久,鬆了一口氣道:“娘娘安心,這裡頭並沒有麝香一類傷胎之物,反而梨香清甜,是上好的安神之物。”
我放下心中疑慮,“本宮也是萬事小心為上。”
“娘娘小心是應當的,”他略想一想,“只是微臣多嘴一句,此物用時並無大忌,只是點此香時房中斷斷不可放有依蘭花。”
我疑惑,“依蘭無毒,此物也有安神之效,莫不成兩者相剋麼?”
他臉上一紅,微微躊躇,“倒不是相剋,只是兩物相遇會使身熱情動……”
我不覺面紅耳赤,肅然道:“宮中不許妃嬪擅用**迷惑皇上,何人敢用此物?何況依蘭花更是少見了。”我大是不好意思,撥著香爐中半透明的晶瑩香料,轉了話頭道:“這鵝梨帳中香十分難得,須以沉香一兩、檀香末一錢細銼,鵝梨十枚刻去瓤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籤蓋。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勻,梨汁幹,才得香味純鬱。如缺了一分功夫,這香味便不純正清甜,安陵容如此苦心製得這失傳已久的古方,不這些年擅專聖寵並非沒有道理。”
“既然失傳已久,娘娘如何得知?”
我悵然撫過珊瑚欄杆,輕輕道:“昔年甄府鼎盛之時,本宮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一次,如今人去樓空,即便書在也被蟲蟻咬盡了。”
溫實初溫言道:“娘娘有孕不可再出此傷感之言,以免憂思傷身。聽臣一句,既然回來了,那麼不怕沒有來日。”
我一時默默,吩咐了沐浴薰香,只靜下心思等玄凌回來。
如此一夜溫柔,次日清晨,我四更時分便起床梳妝,槿汐在旁道:“娘娘起的好早,昨日禮儀辛苦,怎不多睡一會兒呢?”
我笑而不語,只叫挽了一個宮妝最尋常的如意高寰髻,簪一枝小巧的三翅鶯羽珠釵押發。一件七成新的雲雁紋錦滾寬黛青領口對襟長衣,花飾是衣料自有暗紋鏤花,連常見的衣領刺繡也一併略去,只在袖口疏疏繡幾朵淺黃色的臘梅花。
我才打扮停當,已聽見玄凌起來,他正斜靠在軟枕上,瞧著我笑道:“怎麼起的這樣早,是換了地方睡不慣麼?”
我轉首盈盈笑道:“睡得很好。只是臣妾剛剛回宮,今日一定要早起向皇后娘娘請安才是。”
玄凌打個呵欠,笑道:“你倒有心,只是皇后身子還未大好,只怕你去得早了。”
我對鏡扶正蝴蝶押發,恬靜微笑,“這有什麼呢,臣妾候著皇后起來是應該的。如今皇后身子已經好了許多了,若還在病中,臣妾應當日夜侍奉的。”
玄凌眼中頗有讚賞之意,柔聲道:“即便皇后還病著,哪裡用得著你去呢。你好好安胎就是。”說話間,宮女已經魚貫而入,服侍著玄凌梳洗更衣。
我喚浣碧來,“昨日皇上賞了許多補品來,太醫院也進了不少滋補養眼的佳品,你去幫我挑出最好的來,等下和我一起送去給皇后娘娘。”浣碧輕快應了,轉身去準備。
玄凌一邊捂臉一邊道:“皇后那裡什麼沒有,你自己吃著就是。”
我笑得大方得體,“皇后那裡有多少都是皇后的,臣妾只是盡一點自己的心意罷了。皇上也不許麼?”
他走過來扶著我的肩,撥一撥我耳上的銀嵌米珠耳墜,道:“去就去吧,怎麼打扮得這樣素淨,朕瞧著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妃子的華貴氣派都沒有。”
我含笑把臉頰貼在他的掌心,柔聲細語,“臣妾終究只是妃嬪而已,皇后母儀天下,臣妾在她面前自該安守本分,謹小慎微,不敢張揚。何況天下間最華貴的就是皇后娘娘,臣妾怎麼敢在皇后面前過於奢華呢。”
玄凌半是憐惜半是嬌寵,撫這我的臉頰道:“若後宮諸位妃嬪都似你這般想就好了,朕果然沒有疼錯你。”
我親自把金鑲玉束帶束在玄凌腰間,盈盈望著他道:“皇上安心去早朝吧,若是遲了只怕又要聽朝臣的聒噪。”
他停一停,看我道:“你都知道了?”
我愈發低頭,幾乎要抵到他的胸口去,“臣妾身份尷尬,外頭有些話也在情理之中。況且臣妾的確不配住未央宮……”
他示意我噤聲,溫言中有眷眷的歉意,“旁人的話不必記在心裡,朕只是想竭力補償你這些年的苦楚。”
我輕輕點一點頭,送走玄凌,梳洗妥當,便帶著槿汐與浣碧同去皇后的昭陽殿。
此時天色還早,晨光金燦明朗,照在昭陽殿的琉璃瓦上流淌下一大片耀目流光,連著雕欄玉砌也別有光輝。昭陽殿外花木扶疏,皇后最愛的牡丹盛開如繁錦,反射著清亮露光,奼紫嫣紅一片。
我向浣碧輕笑道:“比起我第一次來時,昭陽殿可是華麗了不少,大有氣象一新的感覺。”
浣碧嘴角揚一揚,露出幾分不屑與恨意,“小姐當日初來之時乃是華妃當權,皇后節節退後,如今後宮之中可是皇后一人獨大的天下,自然今非昔比。”
我微笑頷首,“你看事倒清楚。”我指一指苑中牡丹,“沒了芍藥,牡丹就開得這樣好。若旁的花花草草多了,牡丹自然沒有了光彩。”我整一整衣袖,“咱們進去罷。”
話音剛落,卻見剪秋打了湘妃細簾出來,忙見禮道:“皇后娘娘正梳妝呢,娘娘來得好早,請進去先坐坐吧。”
皇后宮中照例是從不焚香的。青金瑞獸雕漆鳳椅邊有一架海口青瓷大缸,裡頭湃著新鮮的香櫞,甜絲絲的果香沁人心脾。我進去坐了一盞茶時分,聞得香風細細,珠翠之聲玲玲微動,忙屈膝下去。昨日按品大妝,倒看不出皇后的病色,只覺端莊肅穆。今日家常裝束一看,果然臉色有些黃黃的。一別四年,皇后雖然保養得好,然而眼角也有了不少細紋,即便不笑也顯而易見了。
我恭恭敬敬道:“臣妾給皇后娘娘請安,恭祝娘娘鳳體康健,千歲金安。”
皇后縱然意外,卻也十分客氣,“莞妃起來吧,剪秋看茶。”見我坐下了,又道:“今兒不是初一十五的大日子,沒想到莞妃這樣早就過來了。”
我恭謹道:“臣妾剛剛回宮,一心想來給皇后請安。本該昨日一回宮就來的,因而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皇后和顏悅色笑道:“莞妃有心了。你有孕在身,又奔波勞碌從甘露寺回來,是該好好歇息。反正日後日日都要見的,請安也不急在一時。”說話間眼神深深從我隆起的小腹上掠過,很快又恢復那種雍容恬淡的姿態。
我欠身道:“皇后關懷,臣妾也不能太放肆失了禮數。”
皇后打量我兩眼,微笑道:“莞妃打扮得倒簡淨,看了倒很清爽。”
我抬頭,見皇后今日穿著玫瑰紅水綢灑金五彩鳳凰紋通袖長衣,金線繡制的牡丹花在紗緞裙子上彩光絢爛,與淺金雲紋的中衣相映生輝。與我的簡約裝束相比,自然是雍容華貴的。
我安分地笑著,“多謝皇后娘娘誇獎。皇后母儀天下,如日月自然而生光輝,臣妾怎敢與日月爭輝呢。”
皇后眸中盡是溫和的笑意,“數年不見,莞妃還是那麼會說話。”
我喚上浣碧,含笑向皇后道:“臣妾在甘露寺修行,念念不敢忘記皇后一直以來對臣妾的關懷,因此日日祝禱,奉了佛珠在佛前開了光,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奉送給娘娘,保佑娘娘歲歲安康。”
浣碧端了紫檀木托盤躬身走到皇后面前奉上,那是一串枷楠香木嵌金福字數珠手串。枷楠香木本就貴重難得,又難雕琢,這一串卻顆顆打磨得十分光滑圓潤,每顆枷楠香木珠子都是一般大小,上頭都精雕細琢了嵌金福字,手串中央還墜了一塊大拇指寬的蝙蝠形水綠翠玉串墜。
皇后對著日光細細瞧了,讚道:“果然是好東西。枷楠香木氣味好,嵌金的做工精細,那翠玉也通透,莞妃實在有心了。”皇后笑吟吟看我一眼,“東西還在其次,要緊的是妹妹的一番心意和聰慧,知道終有一日還能與本宮再見。”
“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甘露寺佛家之地,想來娘娘總有去祝禱的一日,臣妾才做此私念。”我謙卑低首,“臣妾的一點小小心意,皇后肯笑納臣妾就安心了。”
日色明媚,落在皇后微有病色的臉龐上有些緋紅的不諧,垂珠簾抹額上的赤金珠子流轉下明麗的光芒,皇后的笑意忽而帶了一抹光影的陰翳,道:“本宮記得莞妃出宮之時並沒帶多少東西,怎麼甘露寺中也有這樣貴重的東西麼?”
我柔婉垂首,低聲道:“臣妾出宮時還有些私蓄,以此傾囊進奉娘娘也是應該的。”
皇后笑得親切,“如此本宮更是要感激莞妃的心意了。”
正值外頭的宮女折了新摘的牡丹花進來,色色齊全,朵朵開得正盛,一應盛在一面大荷葉式的粉彩牡丹紋瓷盤裡。繡夏跪在皇后面前道:“請娘娘簪花。”
我曉得是簪花的時候到了,見皇后伸手揀了一朵大紅盛開的牡丹,我忙按著從前的規矩,從皇后手裡接過花朵,端正簪於皇后髻上。
皇后深深看了我一眼,笑盈盈道:“莞妃禮數倒周全,從前服侍本宮簪花的規矩倒一點都沒錯。”
我謙卑地躬著身子道:“服侍皇后是應當的,臣妾不敢忘記了規矩。”
皇后看著我,笑意微斂道:“一晃四年,瞧著莞妃的樣子,在甘露寺裡來倒不改分毫,倒似更見風韻了,當真連歲月匆匆,都格外疼惜莞妃,全不似本宮人老珠黃了。”
皇后說得客氣,然而話中隱有自傷之意。我慌忙跪下,“娘娘母儀天下,如這牡丹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若娘娘說自己人老珠黃,那臣妾便是連魚眼珠子也不如了。”我再度叩首,“若是因為臣妾而讓皇后出此傷感之語,那就是臣妾罪該萬死了。”
皇后停頓片刻,方笑道:“本宮不過隨口說說罷了,莞妃不必這樣誠惶誠恐。”說著又嗔身邊的宮女,“染冬還不快扶莞妃起來。”
我陪笑道:“皇后說起保養容顏一道,昨日臣妾回宮,見太醫院送來珍珠養容丸和白朮增顏膏,臣妾見都是好東西,不敢一人私用,特意拿來獻給皇后。”
皇后微微一笑,“莞妃有心,本宮怎麼會拂了你一片好意呢。”皇后看一眼盤中供上的東西,道:“都是好東西,莞妃剛一回來太醫院就如此有心,可見是皇上預先吩咐了。”
我神色謙卑,道:“皇上怕臣妾因孕出斑,才叫拿這些東西養著。其實臣妾姿容粗陋,這些東西吃得再多也無濟於事,還不如為娘娘更增光彩。”
如此言笑晏晏,皇后慈愛,妃子恭順。彷彿我與皇后一直和睦,並無半分嫌隙。
閒話間,各宮妃嬪一一到了,端妃、敬妃分坐皇后東西下首,我緊跟著端妃坐下,敬妃之後便是剛進了昭儀的胡蘊蓉,依次坐下。嬪妃間互相見過禮,皇后道:“莞妃初初回宮,位份僅在本宮之下,與端妃、敬妃並列三妃。端妃與敬妃也就罷了,其餘各位妹妹這幾日裡就該去莞妃宮裡向莞妃請安見禮了。”
我顯赫回宮,聲勢隆重,又懷著身孕,嬪妃們莫不恭謹答應,唯有胡昭儀小巧的下頜微微一揚,轉眼看向了別處。
皇后又向敬妃道:“如今莞妃回來了,敬妃你也該多帶著朧月帝姬去莞妃宮裡走走,到底莞妃是朧月的生母。等莞妃生產之後,朧月帝姬也該送回柔儀殿去,你這個養娘再親,到底也比不上人家生母。”
敬妃神色黯然了幾分,口中依舊恭敬道:“臣妾遵旨。”
皇后環顧下首,忽而秀眉微蹙道:“灩常在呢?怎地今日又沒來?”
胡昭儀俏臉一揚,掩脣笑道:“灩常在身子嬌弱,不是頭疼腦熱,就是這裡疼那裡痛的,這樣嬌貴的身子難怪老不能來向皇后請安。”
欣貴嬪與灩常在居處鄰近,便道:“回娘娘的話,聽說灩常在一早起來不舒服,是而不能來向皇后請安了。”
胡昭儀搖一搖團扇,巧笑道:“皇后瞧我說得如何?”說罷往案几上一撂扇子,道:“到底是欣貴嬪性子最好,不僅與祺貴嬪相處相安無事,連最難相處的灩常在也能說話,可見真真是個好人。”
我心中一驚,胡昭儀說話怎這樣大剌剌的,不自稱“臣妾”,反而以“我”自稱,可見是何等大膽了。而胡昭儀的話似有深意,一語話畢,欣貴嬪轉過臉,祺貴嬪亦是暗暗咬了咬牙。
皇后見慣了爭風吃醋之事,當下也不理會,只溫言向欣貴嬪道:“既然如此,就叫太醫好好照應著,灩常在的身子也忒弱了,怎能好好服侍皇上呢。”說著目光溫和轉到我身上,“你們都得好好學著莞妃。莞妃已為皇上生下朧月帝姬,如今又身懷有孕,能為皇家綿延子嗣。莞妃,你有著身子要好好養著才是,少走動多歇息,即便到了本宮面前,能免的禮數也就免了吧,有什麼不舒服的趕緊要叫太醫。”
我忙起身謝過,眾人聞言,皆是默然低頭,各懷心事。
註釋:
(1)、湯沐邑:一指周代供諸侯朝見天子時住宿並沐浴齋戒的封地。二指國君、皇后、公主等收取賦稅的私邑。
(2)、出自李商隱的《隋宮守歲》,詠隋煬帝宮中守歲的奢侈,有:“昭陽第一傾城客,不踏金蓮不肯來。”漢成帝時趙飛燕住在昭陽殿,後來多以“昭陽”指皇后或者寵妃;金蓮花貼地,行走其上,用潘妃的典故。
(3)、潘妃是南朝齊東昏侯蕭寶卷的寵妃,小名玉兒。蕭寶卷當皇帝的時候,為潘妃興建的神仙、永壽、玉壽三座宮殿,窮奢極欲,在宮中鑿金蓮花以貼地,讓潘妃在上面行走,稱為“此步步生蓮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