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2章 落定

第2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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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定

車還沒到侍郎府門前,已經遙遙地聽見鼓樂聲和鞭炮噼裡啪啦作響的聲音。流朱幫我掀開車簾,紅色的燈籠映得一條街煌煌如在夢中。遠遠地看見闔家大小全立在大門前等候,我眼中一熱,眼眶中直要落下淚來,但在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見我的馬車駛過來,家中的僕從婢女早早迎了過來伸手攙扶。爹爹和孃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春風,眼中含著淚。我剛想撲進娘懷裡,只見所有人齊齊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喊:“臣甄遠道連同家眷參見小主。”

我立時愣在當地,這才想起我已是皇上欽選的宮嬪,只等這兩日頒下聖旨確定名分品級。一日之間我的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心中悲苦,忍不住落淚,伸手去攙扶爹孃。

爹爹連忙擺手:“小主不可。這可不合規矩。”浣碧連忙遞過一條絲帕,我拭去淚痕,極力保持語氣平和說:“起來吧。”

眾人方才起來眾星拱月般的把我迎了進去。當下只餘我們一家人開了一桌家宴。爹爹才要把我讓到上座。

我登時跪下泫然道:“女兒不孝,已經不能承歡膝下奉養爹孃,還要爹孃這般謹遵規矩,心中實在不安。”

爹孃連忙過來扶我,我跪著不動繼續說:“請爹孃聽女兒說完。女兒雖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禮不可廢。請爹孃准許女兒在進宮前仍以禮侍奉,要不然女兒寧願長跪不起。”

娘已經淚如雨下,爹爹點點頭,含淚說:“好,好!我甄遠道果然沒白生這個孝順女兒。”這才示意我的兩個妹妹玉姚和玉嬈將我扶起,依次坐下吃飯。

我心煩意亂,加上勞碌了一天,終究沒什麼胃口。便早早向爹孃道了安回房中休息。

流朱與浣碧一早收拾好了床鋪。我雖然疲累,卻是睡意全無。正換了寢衣想胡亂睡下,爹親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窩羹來看我。

爹喚我一句“嬛兒”,眼中已噙滿淚水。我坐在爹身邊,終於枕著爹的手臂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爹喚我:“我兒,爹這麼晚來有幾句話要囑咐你。你雖說才十五歲,可自小主意大。七歲的時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玉嬛’不好,嫌那‘玉’字尋常女兒家都有,俗氣,硬生生不要了。長大後,爹爹也是事事由著你。如今要進宮侍駕,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來了。凡事必須瞻前顧後,小心謹慎,和眉莊一般沉穩。”

我點點頭,答應道:“女兒知道,凡事自會講求分寸,循規蹈矩。”

爹爹長嘆一聲:“本不想你進宮。只是事無可避,也只得如此了。歷代後宮都是是非之地,況且今日雲意殿選秀皇上已對你頗多關注,想來今後必多是非,一定要善自小心,保全自己。”

我忍著淚安慰爹爹:“您不是一直說女兒是‘女中諸葛’,聰明過人麼?爹爹放心就是。”

爹爹滿面憂色,憂聲說:“要在後宮之中生存下去的人哪個不是聰明的?爹爹正是擔心你容貌絕色,才藝兩全,尚未進宮已惹皇上注目,不免會遭後宮之人嫉妒暗算。你若再以才智相鬥,恐怕徒然害了自身。切記若無萬全把握獲得恩寵,一定要收斂鋒芒,韜光養晦。爹爹不求你爭得榮華富貴,但求我的掌上明珠能平安終老。”

我鄭重其事地看著爹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女兒也不求能獲得聖上寵眷,但求無波無浪在宮中了此一生,保住甄氏滿門和自身性命即可。”

爹爹眼中滿是慈愛之色,疼惜的說:“可惜你才小小年紀,就要去這後宮之中經受苦楚,爹爹實在是於心不忍。

我抬起手背擦乾眼淚,沉聲說:“事已至此,女兒沒有退路。只有步步向前。”

爹爹見我如此說,略微放心,思量許久方試探著問道:“帶去宮中的人既要是心腹,又要是伶俐的精幹的。你可想好了要帶誰去?”

我知道爹爹的意思,道:“這個女兒早就想好了。流朱機敏、浣碧縝密,女兒想帶她們倆進宮。”

爹爹微微鬆了一口氣,道:“這也好。她們倆是自幼與你一同長大的。陪你去爹爹也放心。”

我垂首道:“她們留在家中少不得將來也就配個小廝嫁了,就算爹爹有心也絕沒有什麼好出路,若是做得太明瞭反而讓娘起疑,閤家不寧。”爹爹微顯蒼老的臉上閃過一絲難言的內疚與愧懟,我於心難忍,柔聲道:“浣碧跟我進宮雖然還是奴婢,可是將來萬一有機會卻是能指給一個好人家的。”

爹爹長嘆一聲,道:“這個我知道。也看她的造化了。”

我對爹爹道:“爹爹放心,我與她情同姐妹,必不虧待了她。”

送走爹爹,我“呼”地吹熄蠟燭,滿室黑暗。

次日清晨,流朱浣碧服侍我起來洗漱。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正想出門,才記起我已是小主,不能隨意出府。於是召來房中的小丫鬟玢兒吩咐道:“你去打聽,今屆秀女松陽縣縣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當選,住在哪裡。別聲張,回來告訴我。”

她應一聲出去。過來半日來回我:“回稟小主,安小姐已經當選,現今住在西城靜百衚衕的柳記客棧。不過聽說她只和一個姨娘前來應選,手頭已十分拮据,昨日連打賞的錢也付不出來,還是客棧老闆墊付的。”我皺了皺眉,這也實在不像話,哪有當選的小主仍住在客棧,如果被這兩日前來宣旨的內監和引導姑姑看見,將來到宮中如何立足。

我略一思索,對玢兒說:“去請老爺過來。”

不過一柱香時間,爹爹便到了。縱然我極力阻止,他還是向我行了一禮,才在我桌前坐下。行過禮,他便又是我那個對我寵溺的爹爹,談笑風生起來。

我對爹爹說:“爹爹,女兒有件事和你商量。女兒昨日認識一個秀女,曾經出手相助於她。如今她業已入選為小主,只是出身寒微,家景窘困,現下還寄居在客棧,實在太過淒涼。女兒想接她過來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爹爹捋了捋鬍鬚,沉思片刻說:“既然你喜歡,那沒有什麼不妥的。我命你哥哥接了她來就是。”

傍晚時分,一抬小轎接了安陵容和她姨娘過來。娘早讓下人打掃好隔壁春及軒,準備好衣物首飾,又分派幾個丫頭過去服侍她們。

用了晚飯,哥哥滿面春風的陪同陵容到我居住的快雪軒。陵容一見我,滿面是淚,盈盈然就要拜倒。我連忙起身去扶,笑著說:“你我姐妹是一樣的人,何故對我行這樣的大禮呢?”流朱心思敏捷,立即讓陵容:“陵容小主與姨娘請坐。”陵容方與她姨娘蕭氏坐下。

陵容見哥哥在側,勉強舉袖拭淚說:“陵容多承甄姐姐憐惜,才在京城有安身之地,來日進宮不會被他人輕視,此恩陵容實在無以為報。”蕭姨娘也是感激不盡。

哥哥在一旁笑說:“剛才去客棧,那老闆還以為陵容小主奇貨可居,硬是不放她們走。結果被我三拳兩腳給打發了。”

我假意嗔道:“陵容小主面前,怎麼說這樣打打殺殺的事,拿拳腳功夫來嚇人!”

陵容破涕為笑,連連說:“不妨事。多虧甄少俠相助!”

我笑著說:“還‘少俠’呢?少嚇唬我們也就罷了。”大家撐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夜色漸深,我獨自送陵容回房,月色如水傾注在抄手遊廊上。我誠意對陵容說:“陵容,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萬不要拘束。缺什麼要告訴我,丫頭老媽子不好也要告訴我,不要委屈自己。”陵容心中感動,執住我的手說:“陵容卑微,不知從哪裡修得的福氣,得到姐姐顧惜,才能安心入宮。陵容只有以真心為報,一生一世與姐姐扶持,相伴宮中歲月。”

我心中一暖,緊緊握住她的手,誠懇地喚:“好妹妹。”

過得一日。宮裡的內監來宣旨,爹爹帶著孃親、我還有兄長和兩個妹妹到大廳接旨,內監宣道: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總管內務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遠道十五歲女甄嬛,著封為正六品貴人,賜號‘莞’,於九月十五日進內。欽此。”

我心中已經說不出是悲是喜,只靜靜地接旨謝恩。

又引過一位宮女服色的年長女子,長的十分秀,眉目間一團和氣。我知道是教引姑姑,便微微福一福身,叫了聲:“姑姑。”她一愣,想是沒想到我會這樣以禮待她。急忙跪下向我請安,口中說著:“奴婢芳若,參見貴人小主。”我朝的規矩,教引姑姑身份特殊,在教導小主宮中禮儀期間是不用向宮嬪小主叩頭行大禮的,所以初次見面也只是請了跪安。

爹爹早已準備了錢財禮物送與宣旨內監。娘細心,考慮到陵容寄居,手頭不便,就連她的那一份也一起給了公公。

內監收了禮,又去隔壁的春及軒宣旨:

“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總管內務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松陽縣丞安比槐十五歲女安陵容,著封為從七品選侍,於九月十五日進內。欽此。”

陵容與蕭姨娘喜極而泣。因我與陵容住在一起,教養姑姑便同是芳若。

宣旨完畢,引了姑姑和內監去飲茶。為姑姑準備上好的房間,好吃好喝地款待。

去打聽訊息的人也回來了。因為是剛進宮,進選的小主封的位份都不高,都在正五品嬪一以下。眉莊被冊封為從五品小儀,與我同日進宮。這次入選的小主共有十五位,分三批進宮。我和陵容、眉莊是最後一批。

我心裡稍稍安慰。不僅可以晚兩日進宮,而且我們三人相熟,進宮後也可以彼此照應,不至於長日寂寞。

我和陵容行過冊封禮,就開始別院而居。仍住在吏部侍郎府邸,但我們居住的快雪軒和春及軒被封鎖起來了,外邊是宮中派來的護軍站崗,裡邊則是內監、宮女服侍,閒雜男子一概禁止入內。只教引姑姑陪著我們學習禮儀,等候著九月十五進宮的日子到來。

冊封后規矩嚴謹,除了要帶去宮中的近身侍婢可以貼身服侍,連爹爹和哥哥與我見面都要隔著簾子跪在門外的軟墊上說話。娘和妹妹還可一日見一次,但也要依照禮數向我請安。

陵容與我都是宮嬪,倒可以常常往來走動,也在一起學習禮節。

這樣看來倒是陵容比我輕鬆自在。男眷不在身邊,不用眼睜睜看著家人對自己跪拜行禮。

大周朝歷來講求“三綱五常”。“君為臣綱”在“父為子綱”前邊。我這“莞貴人”的封號象徵著我已經是天子的人,雖然只是個低等的宮嬪。但父母兄妹也得向我下跪、請安。

我實在不忍心看著父親跪在簾子外邊向我請安,口中念念:“莞貴人吉祥,願貴人小主福壽康寧。”然後俯著軀體與我說話,叫我忍受這心裡說不出的難受與傷心。

我只得對爹爹避而不見,每天由妹妹玉姚和玉嬈告訴爹爹我的近況,並囑咐爹爹注意保養。

我每日早起和陵容聽芳若講解宮中規矩,下午依例午睡後起來練習禮節,站立、走路、請安、吃飯等姿勢。我和陵容是一點既透的人,很快學得嫻熟。空閒的時候便聽芳若講一會宮中閒話。芳若原在太后身邊當差,性子謙恭直爽,侍侯得極為周全。芳若甚少提及宮闈內事,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夕相處間雖是隻有隻字片語,我對宮中的情況也明白了大概。

皇帝玄凌今年二十有五,早在十二年前就已大婚,娶的是當今太后的表侄女朱柔則。皇后雖比皇上年長兩歲,但是端莊嫻,時人皆稱皇后“婉嫕有婦德,美暎椒房”(1),與皇上舉案齊眉,非常恩愛,在後宮也甚得人心。誰料大婚五年後皇后難產薨逝,連新生的小皇子也未能保住。皇上傷心之餘追諡為“純元皇后”。又選了皇后的妹妹,也是太后的表侄女,貴妃朱宜修繼任中宮,當今皇后雖不是國色,但也寬和,皇上對她倒還敬重。只是皇上年輕,失了純元皇后之後難免多有內寵。如今宮中最受寵愛的是宓秀宮華妃慕容世蘭。傳說她頗負傾城之貌,甚得皇帝歡心,宮中無人敢掖其鋒,別說一干妃嬪,就是連皇后也要讓她兩分。

照理說皇后是太后的表侄女,太后為親眷故或是外戚榮寵之故都不會這樣坐視不理。我朝太后精幹不讓鬚眉,皇帝初登大寶尚且年幼,曾垂簾聽政三年之久,以迅雷之勢從攝政王手中奪回皇權,並親手誅殺攝政王,株連其黨羽,將攝政王的勢力一掃而清,才有如今治世之相。只是攝政王一黨清除殆盡之後,太后大病一場,想是心力交瘁,於是起了歸隱頤養之意,從此除了重大的節慶之外,便長居太后殿閉門不出,專心理佛,再不插手朝廷及後宮之事,只把一切交予帝后處置。

此外宮中嬪妃共分八品十六等。像我和眉莊、陵容等人不過是低等宮嬪,並非內廷主位,只能被稱為“小主”,住在宮中閣樓院落,無主殿可居。只有從正三品貴嬪起才能稱“主子”或是“娘娘”,有資格成為內廷主位,居主殿,掌管一宮事宜。後宮妃嬪主位雖說不少,但自從當今皇后自貴妃被冊封為皇后之後,正一品貴淑賢德四妃的位置一直空著虛位以待。芳若姑姑曾在私下誠懇地對我說,以小主的天資容貌,獲得聖眷,臨位四妃,安享榮華是指日可待。我只微微一笑,用別的事把話題岔了開去。

自聖旨下了以後,母親帶著玉姚忙著為我準備要帶入宮中的體己首飾衣物,既不能帶多了顯得小家子氣,又不能帶少了撐不住場面被人小瞧,還必須樣樣精緻大方。這樣挑剔忙碌,也費了不少功夫。家中自陵容住了進來之後,待遇與我一視同仁,自然也少不了要為陵容準備。

雖然不能見眉莊,和家人也不得隨意見面,但我與陵容的感情卻日漸篤定。日日形影不離,姐妹相稱,連一支玉簪也輪流插戴。

但是我的心情並不愉快。內心焦火旺盛,嘴角長了爛疔,急得陵容和蕭姨娘連夜弄了家鄉的偏方為我塗抹,才漸漸消了下去。

進宮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依例家人可以見面送行,爹孃帶著哥哥兩個妹妹來看我。芳若早早帶了一干人等退出去,只餘我們哭得淚流滿面。

這一分別,我從此便生活在深宮之中,想見一面也是十分不易了。

我止住淚看著玉姚和玉嬈。玉姚剛滿十二歲,剛剛長成。模樣雖不及我,但也是十分秀氣,只是性子太過溫和柔弱,優柔寡斷,恐怕將來也難成什麼氣候。玉嬈還小,才七歲,可是眼中多是靈氣,性子明快活潑,極是伶俐。爹孃說和我幼時長得有七八分像,將來必定也是沉魚落雁之色。因此我格外疼愛她,她對我也是特別依戀。

玉姚極力剋制自己的哭泣,玉嬈還不十分懂得人事,只抱著我的脖子哭著喊“姐姐別去。”她們年紀都還小,不能為家中擔待什麼事。幸好哥哥甄珩年少有為。雖然只長我四歲,卻已是武雙全,只待三月後隨軍鎮守邊關,為國家建功立業。

我又看母親,她不足四十,加之平日保養得好,更顯得年輕些。可是三月之內長子長女都要離開身邊,臉上多了好些憔悴之色。她用帕子不斷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可就是擦不淨,淚水象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滾落下來。

我含淚勸道:“娘,我此去是在宮中,不會受委屈。哥哥也是去掙功名。兩位妹妹還可以承歡膝下。”娘不住地點頭,可止不住哭,抽泣得更厲害了。

娘用力拭去眼淚,叮囑道:“一入宮門深似海。嬛兒要多珍重,心疼自己。與后妃相處更要處處留意。能做皇上寵妃自然是好,可是娘只要女兒。所以自身性命更是緊要,無論如何都要先保全自己。”

我勉強笑了笑,說:“孃親放心,我全記下了。也望爹孃好自保養自己。”

爹爹面色哀傷,沉默不語,只肅然說了一句:“嬛兒,以後你一切榮辱皆在自身。自然,甄家滿門的榮辱也繫於你一身了。”

我用力點了點頭,抬頭看見哥哥彷彿在思慮什麼,一直隱忍不言。我知道哥哥不是這樣猶豫的人,必定是什麼要緊的事,便說:“爹孃且帶妹妹們去歇息吧,嬛兒有幾句話要對哥哥說。”

爹孃再三叮囑,終是依依不捨地出去了。

哥哥沒想到我會主動留他下來,神情微微錯愕。我聲音溫婉:“哥哥,若有什麼話現在可說了。”

哥哥遲疑一會兒,從袖中取出一張花箋,紙上有淡淡的草藥清香,我一聞便知是誰寫的。哥哥終於開口:“溫實初託我帶給你。我已想了兩天,不知是否應該讓你知道。”

我淡淡地瞟一眼那花箋說:“哥哥,他糊塗,你也糊塗了嗎?私相授受,對於天子宮嬪是多大的罪名。”

哥哥的話語漸漸低下去,頗為感慨:“我知道事犯宮禁。只是他這番情意……”

我的聲音陡地透出森冷:“甄嬛自知承受不起!”我看見哥哥臉上含愧,緩過神色語氣柔婉:“哥哥難道還不明白嬛兒,實初哥哥並非我內心所想之人,嬛兒也無內心所想之人。”

哥哥微微點頭:“他也知事不可回,不過是想你明白他的心意。我和實初一向交好,實在不忍看他飽受相思之苦。”他頓一頓,把信箋放我手中,“這封信你自己處置吧。”

我“嗯”一聲,把信撂在桌上,語氣淡漠:“幫我轉告溫實初,好生做他的太醫,不用再為我費心。”

哥哥盯著我:“話我自會傳到。只是依他的性子,未必會如你所願。”

我不置可否,伸手拔一支銀簪子剔亮燭芯,輕輕吹去簪上挑出的閃著火星的燭灰。“哥哥把話帶到即可。這是給他一個提醒。做得到於我於他都好。做不到,對我也未必有害無益。只是叫他知道,如今我和他身份有別,再非昔日。”說罷轉身取出一件天藍色袍子交到哥哥手中,柔聲說:“嬛兒新制了一件袍子,希望哥哥見它如見嬛兒。邊關苦寒,宮中艱辛。哥哥與嬛兒都要各自珍重。”

哥哥把袍子收好,滿臉不捨之情,靜靜地望著我。我半晌無語,依稀自己還是六七歲小小女童,鬢髮垂髫,哥哥把我放著肩上,馱著我去攀五月裡開得最豔的石榴花。

我定了定神,讓浣碧送了哥哥離開。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一酸,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

我命流朱拿了火盆進來,剛想燒燬溫實初的信箋。忽見信箋背面有極大一滴淚痕,落在芙蓉紅的花箋上似要滲出血來,心中終是不忍。打開了看,只見短短兩行楷字:“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墨跡軟弱短續,想是著筆時內心難過以至筆下無力。

我心中著惱,竟有這樣自作多情的人,他何曾是我的蕭郎?隨手將信箋揉成一團拋進火盆中,那花箋即刻被火舌吞卷地一乾二淨。

流朱立刻把火盆端了出去,浣碧上來斟了香片,勸道:“溫大人又惹小姐生氣了麼?他情意雖好,卻用不上地方。小姐別要和他一般見識了。”

我飲一口茶,心中煩亂。腦海中清晰地浮現起入宮選秀的半月前,他來為我請“平安脈”的事。宮中規矩御醫不得皇命不能為皇族以外的人請脈診病,只是他與我家歷來交好,所以私下空閒也常來。那日他坐在我軒中小廳,搭完了脈沉思半晌,突然對我說:“嬛妹妹,若我來提親,你可願嫁給我?”

我登時一愣,羞得面上紅潮滾滾而來,語氣冰冷道:“溫大人今日的話,甄嬛只當從未聽過。”

他又是羞愧又是倉皇,連連歉聲說:“是我不好,唐突了嬛妹妹。請妹妹息怒。實初只是希望妹妹不要去宮中應選。”

我勉強壓下怒氣,喚玢兒:“我累了。送客!”半是驅趕地把他請了出去。

他離開前雙目直視著我,懇切的對我說:“實初不敢保證別的,但能夠保證一生一世對嬛妹妹好。望妹妹考慮,若是願意,可讓珩兄轉告,我立刻來提親。”

我轉過身,只看著身後的烏木雕花刺繡屏風不語。

我再沒理會這件事,也不向爹孃兄長提起。

溫實初實在不是我內心所想的人。我不能因為不想入選便隨便把自己嫁了,我不能。

我心裡煩亂,不顧浣碧勸我入睡,披上雲絲披風獨自踱至廊上。

遊廊走到底便是陵容所住的春及軒,想了想明日進宮,她肯定要與蕭姨娘說些體己話,不便往她那裡去,便轉身往園中走去。忽然十分留戀這居住了十五年的甄府,一草一木皆是昔日心懷,不由得觸景傷情。

信步踱了一圈天色已然不早,怕是芳若姑姑和一干丫鬟僕從早已心急,便加快了步子往回走。繞過哥哥所住的虛朗齋便是我的快雪軒。正走著,忽聽見虛朗齋的角門邊微有悉嗦之聲,站著一個嬌小的人影。我以為是服侍哥哥的丫鬟,正要出聲詢問,心頭陡地一亮,那人不是陵容又是誰?

我急忙隱到一棵梧桐後。只見陵容痴痴地看著虛朗齋臥房窗前哥哥頎長的身影,如水銀般的月光從梧桐的葉子間漏下來,枝葉的影子似稀稀疏疏的暗繡落在她身上,越發顯得弱質纖纖,身姿楚楚。她的衣角被夜風吹得翩然翻起,她仍絲毫不覺風中絲絲寒意。天氣已是九月中旬,虛朗齋前所植的幾株梧桐都開始落葉。夜深人靜黃葉落索之中隱隱聽見陵容極力壓抑的哭泣聲,頓時心生蕭索之感。縱使陵容對哥哥有情,恐怕今生也已經註定是有緣無份了。夜風襲人,我不知怎的想起了溫實初的那句話,“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於陵容而言,此話倒真真是應景。

不知默默看了多久,陵容終於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抬眼看一眼哥哥屋子裡的燈光,心底暗暗吃驚,我一向自詡聰明過人,竟沒有發現陵容在短短十幾日中已對我哥哥暗生情愫,這情分還不淺,以至於她臨進宮的前晚還對著哥哥的身影落淚。不知道是陵容害羞掩飾得太好還是我近日心情不快無暇去注意,我當真是疏忽了。若是哥哥和陵容真有些什麼,那不僅是毀了他們自己,更是彌天大禍要殃及安氏和甄氏兩家。

我心裡不由得擔心,轉念一想依照今晚的情形看來哥哥應該是不知道陵容對他的心思的。至多是陵容落花有意罷了。只是我應該適當地提點一下陵容,她進宮已是不易,不要因此而誤了她在宮中的前程才好。

回到房中,一夜無話。我睡覺本就輕淺,裝了這多少心事,更是難以入眠。輾轉反側間,天色已經大亮。

我在孃家的最後一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註釋:

(1)、“婉嫕有婦德,美暎椒房”:西晉時人對武帝司馬炎皇后楊豔的讚語。楊豔:(238——274),晉武帝皇后,字瓊芝,弘農華陰人,其父楊宗曾任曹魏通事郎。泰始十年,病死洛陽,終年37歲,諡號武元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