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繁體版 第110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第110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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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幾回魂夢與君同

夜色如輕揚的羽帳緩緩灑落,大漠的夜是深深的藍色,星垂平野,明亮地爍著銀亮的光,彷彿銀漢迢迢,伸手可及。

我與他並乘一騎,信馬由韁,緩緩前行。

他的身體是溫熱的,以保護的姿勢在我身後,不離不棄。

空曠的原野似乎永遠沒有邊際,足以讓我與他漫行天地間。

我靠在他肩頭,低低道:“我們還要走多久?”

他的話語輕輕拂在耳邊,道:“你喜歡就好。”他的手臂一緊,更擁緊我一些,聲音低低如同夢囈,“嬛兒,我不曾想還有今日,可以失而復得。”

我低一低頭,聞道他身上青澀而幽暗的氣息,是熟悉的杜若清香。

這一刻,我真覺得往事皆可放,沒有什麼比能停留在他懷中更安全與幸福。

我婉聲笑道:“如果真有什麼一直不變的東西,我相信便是你身上杜若的氣味。”

“山中人兮芳杜若”,他的聲音似溫軟的春風,一渦一渦漾在耳邊,“小像會褪色,我也會變老,甚至對你的心意也會改變,但是這杜若卻一直和你的小像放在一起,不會改變。”我眉心微微一動,他已然察覺,伸出一指按住我眉心道:“不許皺眉。嬛兒,我本不想告訴你這樣肉麻的話,但是要告訴你這句話需要等待許多年才有一次機會,所以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心意從未淺去,只會越來越深。即便你在皇兄身邊,即便玉隱在我身邊。”

他的下頷抵在我的頰邊,新生的胡齜紮在面頰上有微微的刺癢,好像春日裡新生的春草,茸茸的,帶著無盡希望的氣息。我一動也不敢動,只是輕輕道:“我都知道。”

我取過他懷中的矜纓,不覺含笑,“這麼多年了,還帶著,多傻氣。”

他輕輕一嘆,卻帶著融融笑意,“是啊,你卻不嫌我傻氣。”

我忍不住輕笑,伸出手指去刮他的臉,“羞不羞?”

月光如銀傾灑,連遠處的地平線也帶了一縷淡淡的銀光,恍若銀河傾倒,連綿一線。時年久遠,矜纓被手指摩挲得有些黯淡了,連繫帶子的纓絡也有縫補的痕跡。我柔聲道:“你還自己補這個?”

他眸光微微一黯,還是笑道:“是玉隱縫的。我一直疑心那日的小像為何在人前突然落出,原來是帶子年久斷了,玉隱知道我不想換新的,後來她縫補好了。”

我聞得“玉隱”二字,想起那一日的情景,心中不欲多言,便將矜纓仔細放入他懷中。

他見我沉默,便握一握我的手,問:“怎麼了?”

我道:“你出來時玉隱知道麼?”

他微微點頭,“大抵是知道的,我讓玉嬈接她去平陽王府時,她似有疑慮,婉轉勸過我。”

“你總要為她和予澈考慮。”

風將他的話語一字一字吹進我耳中,“我不知道皇兄要你和親是否另有打算,但我不能不怕萬一,萬一你不能回來,萬一你一輩子只能留在赫赫,萬一赫赫哪一日再與大周動干戈時要以你相挾……嬛兒,這次,我一定要帶你走。”

心頭泛起溫軟的甜意,那甜意裡卻浸著一點一點的酸楚,“我們可以往哪裡去?”

“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處。”他冰涼的脣吻在我鬢邊,“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皇兄肯許你和親,我都不敢再讓你回他身邊。這麼多年,他要什麼我都可以不和他爭,唯有你,他既然出賣你,我便不能再放你回去。”他深深一嘆,帶了無限感慨,“就當我,唯一和他爭奪一次。我會告知皇兄我追不到你,卻聽聞你刺殺摩格不成,潛逃不知所蹤,待事情安定下來,我安頓好一切,便會來尋你。”

馬蹄聲答答響起,我喃喃道:“天下之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吧。”

我有些出神的望著深藍天野,已經到大漠的盡頭了,再往前隱隱看得見有驛館的點點燈火,回首極目望去,只是茫茫的原野開闊,唯有一棵胡楊,停駐在視線裡,隨風沙沙晃動滿枝的葉。這樣渺廣的大漠中,在馬上吹著拂面的風,彷彿只是飄蕩在茫茫大海孤伶伶的一葉,無邊無際的原野,彷彿永遠都不能走到盡頭。

若真能只是滄海一葉,隨波飄蕩,任意東西該有多好。可是天下那麼大,終究沒有甄嬛和玄清的容身之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那枚小小的矜纓都已沾染了玉隱親手縫成的針腳,我們帶著心裡的牽掛又能自由地走多遠?

我們的放不下太多,苦海無涯,不能自渡,所以,永遠不能同登彼岸。

風漸漸大了,拂起的衣角在深夜裡如一雙巨大的比翼的蝶,彷彿要自由地翩然飛起。我望著他的眼,幾乎是貪戀地握住他的衣襟,靠在他胸前,喚他,“清……”

遠處明明滅滅的燈火如粲然的星子倒映進眼中,好像是一滴滴凝結的淚,腦海裡驀然想起幼時所念的一句詩,前詞後句都已經模糊了,只隱隱記得那一句,“拼盡一生休,盡君一日歡”。

一生休?我來不及去細想,他的吻落在脣邊,帶著熟悉的氣息,鋪天蓋地捲來。

月色明澈如清霜,自驛館舊舊的窗格里漏下來,清晰地照出他睡夢中安穩的容顏。這樣的神情,我已經數年不見,可是那樣熟悉,和自己記憶中的印象並無絲毫分別。只是覺得如身在夢中,不信還有這樣一天。

這樣的月夜,和從前在凌雲峰的月夜,並無一點不同。

他臉色有淡淡的潮紅,俊朗的面容略有倦色。我俯過去仔細看他的臉,心下一軟,手指眷眷撫上他的眉,他的面龐。忽覺手上一緊,玄清竟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時不敢動彈,只低低綻出溫柔笑意,“噯,睡覺也不老實……”卻見他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斷斷續續道:“嬛兒,……別走,這麼多年……我終於等到你……”我怔在那裡,慢慢伏於他胸前,感覺他身上的無盡溫暖,安定我的身心。

恍惚是過了良久,窗外有呼呼的風聲吹過,晃動著薄薄的窗紙。塞外的風聲不同於紫奧城,紫奧城的風怎麼都是漱漱的小雨,而這裡,連風都是剛硬的。

可是……

我緩緩鬆開他的手,那一剎那,眼中忽然沁出了模糊的淚光,淚眼朦朧中,想起數年前他遠赴滇南那一日,離別前昔,我那樣明眸流盼,深情熠熠,“我等著你回來。”

終於,我等到了他回來,可是自己,卻不得不離開。

這樣的命數,已是永遠不能擺脫。

廢棄許久的驛館十分簡陋,尚有一點塵土浮動的氣味,我極安靜地起身,自行囊中取出一卷細細的安神香,點燃的一瞬雙手有些微的顫抖,像是被燙了一般。我靜一靜神,眼見點燃的安神香冒氣一縷幽細的白煙,方才披上硃紅外裳,靜靜開門出去。

退身掩門的剎那,看見他的身影掩映在如霜月色中,那樣安詳,脣角還帶了一絲笑意,許是夢到了什麼愉快的事。

門“吱呀”一聲應聲闔上。我逼迫自己轉身,但見深深庭院,滿地雪白落花簌簌,似燕山寒雪,寂寂無聲。一輪明月那樣圓,遙遙掛在天空,冷眼旁觀。

原來所謂花好月圓,不過是明月不諳離恨苦,永遠冷靜而自知地掛在天涯那頭。

我終於,落下淚來。

走出兩重院落,驛館大門外,阿晉與槿汐正蹲坐在臺階上打著瞌睡。槿汐睡得輕淺,即刻醒了,見我裝束齊整,絲毫也不意外,只是帶著那樣悽楚的笑意,“奴婢知道,娘子遲早會出來。”

我微微頷首,推一推阿晉,他見我獨自出來,不覺訝異道:“娘子怎麼出來了?”他往我身後探頭,“王爺呢?”

“王爺還睡著。”我看著他,平靜道:“阿晉,你帶兵送我回去。”

“回去哪裡?”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簡短答道:“回宮。”

阿晉臉色難看得像鬼一樣,“娘子睡糊塗了不要緊!王爺知道會殺了我的!”他年輕的面龐忽地生出一種堅毅之氣,“這些年王爺怎麼過的,別人不知道,我阿晉都知道!那次靜妃娘娘,若不是王爺喝了酒,靜妃娘娘又穿了身和娘子相仿的衣衫,王爺不會以為是娘子然後……王爺沒有辦法,可是我都知道,王爺心裡只有娘子。現在娘子好容易能出宮,為什麼不跟王爺走,從前走不脫,難道現在還不成麼?”

我輕輕噓一口氣,“阿晉,我知道你忠心,所以才託你救王爺一命。”阿晉睜大了眼睛瞪著我,“王爺帶了九王麾下的人出來,京中只怕亂成一鍋粥了。即便你們回去可以回說王爺並不曾找到我或是說我逃了。可是世上哪裡來這樣眾口一辭的事?再者王爺若帶我走,太妃、隱妃與予澈該如何?皇上佈下天羅地網追捕我們之時不能不遷怒於她們,到時我便是陷王爺於不孝不惕不忠不義之地。若王爺在外安置了我,總有見面走漏風聲的時候,到時只怕後果更不堪設想。阿晉,你是王爺身邊最忠心的人,你不能眼睜睜看著王爺……”

阿晉年輕的面龐上微露猶豫之色,他搓著手道:“王爺當年深悔不能帶走娘子,以致二人分離,娘子在宮中百般受苦。這次……”他看我一眼,十分擔心,“娘子未能如皇上所願殺死摩格可汗,若皇上又知是王爺帶回娘子,只怕連娘子都有殺身之禍。”

遠處有夏蟲唧唧的鳴聲,彷彿亦帶了秋聲。銀白月光斜斜地照在阿晉的盔甲上,有淡淡地一圈光暈。再好看的光暈,那也有鐵甲的殺氣。我輕輕一嘆,“阿晉。你以為皇上是蠢人麼?他一早便告知六宮我驚懼成病,便是要我不成功便成仁。我若得手,回宮便是病癒的淑妃,依舊掌理後宮。若失手而死,皇上也順理成章說我驚懼而死,會為我大舉追封,極盡哀榮。可是唯有一條路是我不能走的,那便是逃走。我從來知道我逃不出去,我若真死了,也息了牽掛王爺和幾個孩子的心。可是我活著,我便不能不為他們著想打算。所以,我只能回去。”月色淡淡的如呵出的一口暖氣,薄薄的隨時都會散去,我惻然一笑,“阿晉,所以我要你送我回去。誰都知道你是王爺身邊最得力的人,只有你送我回宮,旁人才會相信是王爺要你送我回宮。王爺帶人來救我回宮,是對皇上的忠心耿耿,這樣才能免去皇上有動王爺的藉口。”

阿晉的年輕的男孩子,他眼中已帶了淚氣,手中的鞭子狠狠一記抽在地上,揚起灰濛濛的霧氣,“我便不明白,有情人終成眷屬多得是,王爺與娘子為何就這樣難?”

我微微笑著,心中彷彿有許多小蟲子一口一口拼命咬齧著,酸楚難耐,聲音裡不免帶了悽楚,“阿晉,如果終成眷屬要拼上他的身家性命,我惟願他平安終老。”

阿晉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抬起胳膊擦一擦臉,想說什麼終於又低了聲音,“下輩子,下輩子娘子要早些遇上王爺,別再像這輩子,做了兩個傷心人。”

我點一點頭,伸手揉揉他的額頭,含淚道:“傻孩子。”

月光偏西了幾分,我道:“趕緊領一隊可信的人送我走,再等便要天亮了。”

阿晉點點頭,趕緊去了。不過半柱香時間,他領過百餘人來,又牽過一匹馬給我,“娘子上馬吧。”

我翻身上馬,阿晉向後頭囑咐道:“輕些,不要驚動了王爺。”

“無妨。”我想起那捲安神香,足以讓他好夢至午時。我回首,院門重重深鎖,此時此刻,他一定還沉浸在夢中的寧和與快樂。如果,這樣的夢永遠不醒會有多好。

他一直是我最愛的男人,我可以拼盡我的性命不要去和他在一起。可是,愈是深愛,我面臨選擇時愈是不得不一次次放開他的手。

天下那麼大,歲月那麼長,彷彿永遠都是無窮無盡的,但是屬於我與他的,卻早已是走到了盡頭,不得不放開手。

我心中一痛,揮鞭策馬。

曠野漠漠,答答的馬蹄聲踏碎滿地銀光,踏得人黯然**,唯別而已矣。

行至半路時遇見玄凌遣來接應的人,卻是夏刈為首的數千人馬。他見我被護送回來,大驚之餘連連道渭南河大水阻礙了行程,未及如約前來接應,他亦不敢多問,只按先前的安排悄悄送我回宮。

一切得宜。我行色匆匆返入宮中,已是四日後午夜時分。

槿汐訊息靈通,一壁服侍我沐浴,一壁悄悄道:“皇上聽聞六王擅自領兵出京已是大怒,又知是六王的人與夏刈一同護送娘子回宮,定然又要多疑,此刻不知是如何雷霆大怒呢。”她滿心憂慮地看我一眼,“皇上已經派人來傳,先教娘娘休息,天明時分請娘娘前往儀元殿相見。摩格未死,又生出六王的事,胡蘊蓉這兩日陪著皇上少不得吹了枕頭風,娘娘可想好了要如何應對?”

我疲倦地搖頭,水霧蒸起的熱氣氤氳裡有玫瑰芬芳的氣味,熱熱地撲在我的臉上。槿汐舀起一勺勺溫熱的水澆在我身上,嘩嘩地水聲裡聽見自己冷靜自持的聲音,“皇上既然說我驚懼成病,也不說我這病見好,天下做母親的哪有不關心自己女兒的,合該母親來瞧瞧我。皇上不許人來驚擾我靜養,那麼讓小允子漏夜去請母親和九王妃入宮,先去儀元殿求皇上允許探視我。”我緩緩閉上眼睛,“萬一皇上真真動氣要殺我或廢黜我,也算是能見母親和妹妹最後一面了。”

槿汐聞言不禁傷感,只好極力陪笑道:“皇上哪有不肯的,自娘娘入宮,即便有孕生子時老夫人也很少入宮,總不曾與皇上碰面過。岳母的面子皇上總是要給一次的。”她停一停,“娘娘說的對,終歸還有九王妃呢,皇上總不好駁她。”

玉嬈,何曾只是有玉嬈。

溫熱的水汽將我溫柔包圍。其實,更像是個無處不在無法逃離的陰影。脣角泛起一個冷淡的弧度,我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臨近天亮的時候,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然後是漸漸的柔膚粉,淺橘黃,蝦子紅,一抹一抹映照著澄澈的藍天。

我只身站在儀元殿中,一襲梨花青雙繡輕羅長裙,裙襬上的雪色長珠瓔珞拖曳於地,天水綠綾衫上精心刺繡的纏枝蓮雲花紋有種簡約的華美。夏末穿的衣料尚自輕薄,薄薄地附在身上,附得久了,像是涸轍之魚身上幹麩麩的粘膜,作繭自縛。

玄凌並沒有說話,只是他的目光那樣冷,那樣遠,彷彿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

我垂手道:“臣妾未能完成皇上所託,罪該萬死。”

他似乎是笑了一笑,“是該死,但罪該萬死的並非這件事……”他沒有說下去,我明知卻也不問,只是那樣默默地垂手站著。

甫天亮的時分,因著殿中深闊,光線依舊有些晦暗不明。近旁的高几上供著一束新折的望日蓮,香氣清遠,淡淡縈繞在人側。地上印著鏤花窗格的影子緩緩移動著,像未知的命運,推動著我逐漸向前。

我靜靜望著他,“臣妾見罪於皇上,實不敢再為自己求得寬恕,只望皇上垂憐臣妾老母幼妹,還有朧月,她們已在殿外求見了半夜……”

清涼的晨風透進一絲半縷女子的嗚咽之聲,隱隱聽得是玉嬈的聲音,“公公不必勸了,皇上若不得空,我與母親再等就是。”

李長的聲音又是焦急又是無奈,“唉呦,王妃再這個樣子,九王怪罪下來老奴怎麼擔當得起。還有呢,朧月公主,您可千萬彆著了涼,快回德妃娘娘那兒去吧。”

朧月顯然是急了,她手腕上的銀鐲扣著殿門有清脆的聲響,她道:“父皇!父皇!母妃病重了那麼久,您讓女兒和外祖母去看看母妃吧!”

玉嬈亦悽婉道:“姐夫,請您憐惜姐姐,憐惜姐姐!”

玄凌眉心微微一動,顯然是被玉嬈和朧月所求打動。我哀婉求道:“皇上隨便尋個理由打發了她們就是,臣妾實在不忍讓她們傷心。臣妾錯得再多也好,但請皇上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

他瞥我一眼,冷冷道:“你既病著,就不該現在見人。”

我會意,攬裙快步行至御座的六扇“八駿”屏風之後。玄凌揚聲道:“讓進來。”

我喉頭驟然有些發緊,不自覺地收了收臂間的銀線流蘇,似要尋得一些讓自己覺得安全的東西。

我從未這樣緊張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或許,這將是我人生中最後一場豪賭。

驟然開啟的殿門似湧進一天一地的明光,照得殿中的人一瞬間幾乎睜不開眼睛。玄凌微眯了雙眼,看著逆光中同時步入儀元殿的三個女子。

三人行禮如儀,玄凌的目光先落在玉嬈身上,不由自主便溫和了口氣,道:“玉嬈,什麼事慢慢說,不要著急。”

玉嬈急得滿面是淚,如梨蕊含雨,“姐姐的病一直不見好,我也很久不見姐姐了,我擔心……”

朧月亦啜泣,“母妃……父皇,女兒想去看望母妃。”

母親低柔的聲音沉穩打斷了玉嬈的哭求,“請皇上許臣婦見一見淑妃罷。”

母親一直按規矩低著頭,她是有年紀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襬極小,跪下去有些不大方便。玄凌彷彿過意不去,堪堪想要使喚人伸手扶住了,口中倒是客氣,“甄夫人不必行禮了。”

玄凌的視線恰恰落在母親微抬的面龐上,他神色劇變,肩膀微微一震,整個人頓時怔在了當地。玄凌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驚呼了一聲,“啊?你——”他的聲音裡有極大的震動與驚喜,彷彿失去許久的珍寶,突兀地再度出現在他眼前。玄凌幾步跨到母親面前,盯著她的臉,幾欲在她面上挖出無數熟悉的往昔來。

玉嬈和朧月滿面疑惑,尚不知發生何事,母親亦是驚魂未定,不知玄凌何以突然如此失態。

我幾乎要躍出喉頭的一顆心驟然穩穩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歸位。我一動不敢動,生怕一動滿眶眼淚便再也控制不住。

良久,只聽得玄凌“啊!——”的一聲,伴著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長長的嘆息,無限幽遠哀涼地割裂彼時初見時的驚喜。此時玄凌已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團福刺繡龍袍上的金龍用上好的金絲線密密織成,那金絲線不知為何一直浮動著,上上下下,彷彿夕陽下一池隨風顫動的金光,碎碎的,碎碎的,扎人的眼睛。仔細留神之下,才發現他的身子原來和負著的手一樣一直微微顫抖著。

母親尚不知何事,只得大著膽子求道:“是否淑妃在病中神志不清得罪了皇上,若真如此,還請皇上念在淑妃侍奉皇上十餘年的份上,寬巨集大量勿要責怪。”

玄凌的聲音有幾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誰?”

母親與玉嬈面面相覷,只得答道:“臣婦甄遠道之妻甄雲氏。”

玄凌緩緩退開兩步,“你多大了?”

玄凌的問話極突兀,玉嬈的臉色都白了,又驚又疑,然而君王的話不可以不答,母親倒也神色從容,“臣婦年過半百,今年正好五十。”

“年過半百,年過半百……”玄凌低低呢喃,“你若還在,也會是她現在這個樣子吧……”他的神智漸漸清醒,勉強笑道:“夫人保養得宜,望之如四十許人,所以朕冒昧問了一句。”

母親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風度,進退得宜,“皇上稱讚,臣婦實不敢當。”

從屏風後頭望出去,逆光中母親與玉嬈如一對雙生的芙蕖開在朝陽明光下。如果說玉嬈是一朵初初展開花苞的含露香花,韶華盛極,母親便是盛極已生凋零意,芳華剎那,紅顏彈指老,細看之下也多了風霜侵染之意。

除了一雙眼睛,玉隱是更像她的生母何綿綿的。而我們三個女兒之中,玉嬈長得最似母親。彼時二人並肩玉立,玉嬈便活脫脫是母親少女時的影子,臨水照花,如倒影般相似。

其實父親被貶蜀地這幾年,母親亦受了不少苦,老得有些厲害。若站在玄凌方才的位子細看,即便再好的脂粉也已經遮掩不住母親下垂的脣角,眼角的細紋,鬢邊的白髮與鬆弛的臉容。

我輕輕倒吸一口涼氣,玄凌處處厚待玉嬈,不外是因著她那樣像年輕時的純元皇后。

紅顏如花又如何?時光的手如此公平,拂過每個女子的臉,並不偏愛半分。於母親是,於我是,於玉嬈是,於純元皇后亦是。

我緩緩地溢位一縷苦笑,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若真白頭偕老,於玄凌,於純元,或許都是一件痛苦的事。

玄凌的口吻極和氣,“老夫人要見淑妃自然無妨。只是淑妃早起才服過藥,只怕現下還睡著,夫人與小姨先去德妃處寬坐,等下淑妃醒來,朕會立刻派人去請夫人。”

母親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多謝皇上。”

玄凌道:“夫人似乎極少入宮,朕從前不曾見過。”

母親溫婉而笑,“臣婦一直體弱,又不甚懂得宮中規矩,所以甚少入宮。有時來探望淑妃,也只是隨眾人一起才有幸遠遠地得瞻龍顏,實在是臣婦福薄。”

玄凌和言道:“老夫人客氣了,淑妃是朕妻子,老夫人便如朕外母,一家子總該時常見見,共敘天倫才好。”

母親和顏悅色地答著話,進退之度十分合宜。我怔怔地想起幼時,大約是五六歲的年紀,純元皇后初初有孕,宮中命婦夫人、京中官員家眷皆往中宮相賀。人盡皆知,那是嫡子,乃為國本。

本是普天同慶的日子,母親回來卻有些怏怏。父親問起時,母親只是笑言,“人人都說我與皇后長得相似,只是痴長這些歲數。”

父親是何等機慧之人,旋即道:“以後無事不必入宮了,免生不虞。”

那時我還極小,只曉得伏在母親膝蓋上把玩著她束腰的絲絛。年紀漸長,早已忘了這樣的話,入宮後幾度浮沉,母親卻極少來探望,偶爾來一次,也趕在玄凌來時先走了,更不去拜見皇后與太后。我偶有疑惑,母親也只是笑言,“母親不太懂規矩,別見罪了尊貴之人。何況母親若常來,總有人會有閒話,說你恃寵而驕,外戚來往總是不好。這些你都要記得,要會避嫌。”

要會避嫌……是的,母親是那樣清醒而自知。所以,她與爹爹這般相敬如賓,這麼多年,除了外頭的何姨娘,府中的姨娘不過是擺設而已。

我緩緩捂住自己的脣,失力般倚在屏風上。屏風底上鏤著滿滿的西番蓮花,那樣富麗的花朵,一瓣重著一瓣,深紫紅的底子,用金粉細細勾畫了,密密匝匝,晃得人滿眼生暈,都是那樣炫麗的一片連著一片。

世事如此,我從來不能逃脫,更不能怨恨純元。

朧月低著頭,傷心道:“父皇不認識外祖母也罷了,昨夜女兒去看了潤兒和靈犀,太醫說弟弟妹妹日夜啼哭,想念母妃。”。

玉嬈忙道:“妾身也去看過三殿下和靈犀帝姬。太醫說是因胃脾不和,神思憂鬱所致。”

朧月抓著玄凌的衣襟下襬,哭道:“小小人兒有何神思憂鬱,潤兒和靈犀許久不見母妃,想母妃想得辛苦。聽說母妃近來重病不起,朧月一不能解弟妹思母之痛,二不能在母妃床前盡孝道,情何所堪。”

玄凌撫摸著她的額頭,慈愛道:“德妃和其他母妃們也很疼愛你們。”

朧月擦了擦眼淚,仰起她天真無邪的臉龐,懂事地道:“朧月知道。昨日朧月讀孟子。孟子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朧月願做君子,孝順好父皇和母妃,照顧好弟妹。”

玄凌面對朧月,沉默無語。

良久,我緩緩步出,自幼練成的蓮步姍姍,軟底珍珠繡鞋踏在漫地金磚上寂寂無聲。他見我出現並不驚疑,只是伸手緩緩撫上我的臉,“嬛嬛,朕忽然發現一件很要緊的事。”

他的手指那樣涼,像是寒冬臘月在冰水裡浸過一般,我只道:“什麼事?”

他並不答,只是伸手攬我入懷,“無事。你無需明白。”

我輕輕“嗯”了一聲,“四郎,臣妾有大罪,你如何懲罰都好,只彆氣壞了自己身子。”

他靜靜片刻,只是摟著我,似要從我身上覓得一點可以支援他的力量,“塞外風霜大,是朕為難你了。”

我低柔一笑,“臣妾那日害怕的緊,可是後來玉姚來了,玉姚比臣妾年輕,瞧摩格的樣子像是極喜歡她。”

他輕輕拍著我的肩,“都不要緊,你平安歸來就好。”他看我,“既然是你妹妹去和親,摩格也無異議,便罷了吧。往後的事再從長計議。”

我點頭,他亦不再言語,我想了想終究是不放心,“多謝皇上遣六王帶兵來救臣妾。”

他微微頷首,“朕很想懲罰你,但數罪併罰倒讓朕為難該從何罰起。朕看你清瘦了許多,想必你也一直在面壁思過。等下,去見見孩子們,你病了這些日子,他們都很想你。”

他沉默了下去,雙目微闔,似乎睡著了。明亮的天光一絲一絲照在他的面上,他神色極沉靜安詳,只是眼角,緩緩溢位一滴溼潤的水珠。

這是第一次,我見他如此失態落淚,疲倦到不能自已。

我掩住面孔,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