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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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情知此會無長計
我靜靜地立於儀元殿中。這個地方是我來得慣熟的,因著這熟悉,我心中反而生出幾許未知的感嘆。我彷彿是在懼怕著什麼,那種懼怕源於對掩埋了多年的祕密一角的揭破。我不知道,不敢去想,萬一這個祕密一旦被揭破,會發生怎樣雷滾九天的驚天之變。
我輕聲問李長,“皇上似乎很生氣。”
李長搖首道:“方才娘娘的情形奴才也嚇壞了,沒想到六王會捨身來救娘娘。”他看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措辭,“或許皇上是在生自己的氣,是旁人來救的娘娘,而不是他自己。”
僅僅是這樣麼?
我輕輕舒一口氣,李長嘆道:“奴才已經老了,皇上的心思已經有許多是奴才猜不到的了。娘娘自己保重。”
我頷首,只默然坐在窗下,聞得風聲漱漱,如千軍萬馬鐵蹄踏心一般。
殿中有些窒悶,那種悶彷彿是從心底逼仄出來的,一層一層薄薄的裹上心間,漸漸透不過氣來,我起身欲去開窗,聞見外頭蟬聲如織,密密如下著大雨一般,更覺煩躁。我在等待中睏倦了,迷迷糊糊地閉著眼,又覺心頭萬事不定,愈加覺得疲累。
也不知過了多久,睜眸時見天色逐漸暗了,彷彿是誰把飽蘸墨汁的筆無意在清水裡攪了攪,那種昏暗便避無可避地逼了過來。背光的陰影裡,有一抹墨色的頎長身影,偶爾有流光一轉,折在他衣衫上迸閃出幾縷金光。我有多久沒有這樣注視過他的背影,彷彿又很久很久了,以致和記憶中他曾經的背影那樣格格不入,似乎遠遠隔著幾重山、幾重水。我心中一驚,不自覺地起身道:“皇上什麼時候來的?”
他背對著我,口氣淡淡的,“朕看你睡著,就沒叫醒你。”他停一停,“你睡得不大安穩。”
我勉強一笑,“臣妾膽小,下午的事尚且心有餘悸。”我見他不作聲,只得立在原地道:“貞妃妹妹無恙吧?”
他只是那樣雲淡風清的口吻,淡得聽不出任何喜怒的情緒,“貞一夫人沒事,朕陪了她很久。”
“貞一夫人?”我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微笑道:“妹妹捨身為皇上,有封賞是應該的,也不枉妹妹對皇上一片痴心。”
大周后宮夫人之位歷來有二,但為顯尊崇,自隆慶朝起便隻立一位夫人。如今玄凌使燕宜的尊位與蘊蓉並肩,可見如今對其之重視。我稍稍欣慰,對燕宜,這也是一種安慰了吧。
“一片痴心?”他輕輕一嗤,隨手一揚,“痴心可貴,朕怎可輕易辜負?”
我聽得他語氣不好,便不敢再說,只是靜靜立著。
這樣的靜讓人覺得可怕。那麼久以來,我從未覺得與他之間的沉靜是這樣的令人不可捉摸,尷尬難言。我低著頭,彷彿除了低頭也無事可做。我著一雙雲煙如意水漾紅鳳翼緞鞋,因是夏日裡,那緞也是薄薄的軟緞,踏在地上幾乎能感覺金磚上經歲月烙下的細細紋路。看得久了,眼睛有點暈眩,鞋上鳳便似要張著翅飛起來了,旋了幾圈,又低下去啄我的足趾,一下又一下,久了,有刺心的疼。
他“嗯”一聲,伸手招我,“過來。”他的語氣簡短而冷淡,並不似往日的親厚。我這才醒悟過來,因著心內的緊張,我竟這樣累。我緩步過去,站在他身邊。那原是一個親密的姿勢,並肩的,可依靠的。
他與我並肩立了片刻,晚風從窗下漏了幾許進來,帶著花葉被太陽蒸得熟爛的甘甜氣味,不由分說地薰得人滿頭滿臉。他霍地轉過臉,扳住我的顴骨死死卡著,俯身吻了下來。我有些不知所措,慌亂中本能地伸手擋了一下,他手上更是用勁,像是要用力將什麼東西按下去一般,撳得我兩頰火辣辣地疼。
良久,他緩緩放開我。那樣淡漠的神情,彷彿我並非他方才擁住的那個人。他冷冷看著我,“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抬頭,清晰地分辨出他眼底那幽暗若劍光的犀利殺機。我輕輕吸一口氣,“恕臣妾愚昧,臣妾實在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他的脣角揚起冷冽的弧度,“你這樣聰明,當真不知?”
我心中惴惴如大鼓一槌槌用力擊落,只覺得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玄凌死死盯著我,忽然輕輕一籲,伸手憐惜地撫上的我面頰。我本能地一個激靈,不知他意欲如何,只得僵立在原地,他看著我,緩緩道:“嬛嬛,朕一直那麼寵愛你。可是此時此刻,朕真恨你擁有這張面孔。”他對上我惶惑的眼,眸中如春潮般湧起一抹激憤與無奈,“嬛嬛,有人告訴朕明妃故事……”
我怔了怔,片刻才回過神來,幾乎以為是自己猜錯了。那樣怔忡的瞬間,有夜涼的風輕悠悠貼著脊背拂過,我方才覺得冷,才知自己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只是這冷涼,亦抵不上心底的震驚與懷疑,我望著玄凌,低低道:“是摩格……”
他緩緩別過臉去,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見他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攥成一拳,殿中這樣靜,幾乎能聽見他指節骨骼輕微的“咯咯”聲。他的語調與往常並無二致,“方才摩格特意來見朕,要求朕許你和親!”他的眼底微見秋露寒霜之色,帶了一抹厭棄,“是什麼時候,他盯上了你?”他瞥我一眼,語底有幽然意,“你這張臉這般吸引朕,必會吸引旁人。朕實在不該讓他見到你!”
我身子一震,萬萬想不到摩格會提出這樣的請求,我急忙跪下,含淚道:“臣妾乃天子妃嬪,怎可委身和親,摩格實在荒謬!”
“朕何嘗不知道他荒謬?”玄凌恨恨道:“朕以你方才的話去堵他的嘴,誰知他搬出漢元帝典故,以明妃昭君比你,要朕割愛!”
一去朔漠千里,我忽地憶起摩格那句話,——“所以,你要記得,你殺了我的妻子,就必須還一個給我。”我駭得無以復加,他果然那麼快就來實現他所言了。我伸手攥住玄凌的袍角,“明妃出塞乃是元帝畢生之痛,何況臣妾乃四子之母,若真如此,以後皇子與帝姬要如何抬得起頭做人!”
“他告訴朕,赫赫風俗,子承父妾,連庶母都可接受,何況是你。”玄凌的指尖微微發顫,如同他此刻話語尾音中難掩的一絲顫音,“摩格的性子即便知道軍中時疫氾濫亦不肯輕易低頭,大周雖然以時疫逼住赫赫一時,但難保他們找不出治時疫的方子。且戰事綿延至今,大周也是元氣大傷。朕問過戶部,現下所有糧草集在一處也只能夠大軍三五月之數,彼此僵持只會百害而無一利。摩格明明白白告訴朕,只要許你為赫赫閼氏,再與他治療時疫的方子,赫赫大軍便退回邊境,只要每年三千糧草,十萬銀幣便可,從此再不與大周起戰火烽煙。”
他停下,不再言語,唯以幽若闇火的目光直視於我。夜色似巨大而輕柔的烏紗輕緩飄拂於暗沉的殿中。早已過了掌燈時分,因著沒有玄凌的旨意,並無一個人敢進來掌上燭火。我以默然相對,心中酸澀難言,卻不知為何,眼眶中只覺乾澀,澀得有點發痛,卻並無流淚的衝動。周遭的黑暗讓我覺得茫然而麻木,我搖起一枚火摺子,緩緩地點上一盞銅鶴銜芝的燈火。幽幽暗暗的燭光搖曳,似一顆虛弱而空茫的跳動著的心。
微黃的燭光裡,忽然覺得眼前這張看了十數年的面孔是那樣陌生。只是依稀,這樣的陌生是何時見過的,仔細回憶,卻原來,在我離宮的那一夜,他也是這樣索然的神情。
他依舊不語,只是等著我開口。
他的話已到了這樣地步,何必再逼他說出更涼薄的言語。罷了罷了,此身榮華是他所賜,
我斂衣,鄭重下拜,“兩害相衡取其輕也。臣妾身為大周淑妃,深受皇上寵愛多年,心內惶恐不安,一直不知該何以為報。如今,是臣妾報皇上與大周恩德的時候了,臣妾不敢愛惜一己之身,但憑皇上所願。”
他似是鬆了一口氣,不覺掩面道:“朕是一國之君,但憑……但憑你自己做主吧。”
心頭豁然一鬆,似一根緊繃的弦驟然繃斷,反而空落落地無礙。
脣角浮起一絲哀涼而瞭然的笑意,他原來,涼薄如斯。
俯首下去的一瞬,我忽而莞爾,竟是笑自己。何嘗不曉得他的涼薄,竟何必抱上一絲希望,他會顧及孩子而留下我。江山美人孰輕孰重,我原不該寄望於他。
所謂恩寵眷愛,在宮宇深處,總也比不上江山前程,社稷安穩。當真的,我若真開口要他垂憐迴護,那真真是不自量力。
額頭觸上冰涼的金磚地,口中緩緩道:“臣妾不敢忘恩。”
有霍霍的風吹散我話語的尾音,漫上我冰涼的脊背,“淑妃娘娘三思,不可如此!”那樣熟悉的聲音,卻帶了罕見的果決與凌厲,他正聲道:“娘娘不惜一己之身,可只怕會陷皇兄於不義之地。”
李長急得滿頭滿臉地汗,急急跟在他身後,“皇上未傳召,王爺不能進去。”
我起身,用理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六王多慮了。”脣角平靜地牽起冷然的弧度,“是本宮自願的,皇上並未強迫本宮。”
他迎著我的冷靜,拱手道:“娘娘自然不願讓皇兄為難,可是娘娘一旦和親,皇兄便會如漢元帝一般,為千古後人恥笑。”
玄凌喟然,望向我的眼神大有不捨之意,“朕與淑妃十餘年夫妻恩情,來日漢宮秋深朕形單影隻,看著朧月、靈犀與涵兒的時候,朕又情何以堪……”
玄凌語中大有深情之意,玄清看我一眼,微有動容之色,忙自制地轉過頭去。“淑妃為皇兄三子之母,位份尊榮,若以淑妃遣嫁,來日帝姬與皇子若牽衣哭泣追問母妃下落,皇兄待如何答他們?赫赫遠隔千萬裡,皇兄再思念淑妃,恐怕他日也不得再相見了。”
李長早已聽明白了,不覺臉色微白,只執了拂塵陪笑道:“皇上鍾愛淑妃娘娘,自然不願以娘娘終身平靜胡塵,此後不得相見。若赫赫真要和親,皇上何不從宗室女中選取才貌雙全者封為公主嫁與那摩格?這樣既能保全娘娘,又足了摩格的顏面。”
玄凌的臉在燭火下顯得格外陰沉,“你要知道情之所鍾是極難改變的。摩格既然敢要淑妃,自然是志在必得,你以為是能再遣嫁他人就能令摩格滿意退卻的麼?”
李長嚇得不敢再言,玄凌冷一冷道:“這裡沒你的事,下去吧。”李長忙抬手擦了擦汗,躬身出去了。
玄清眉心微皺,道:“宗室女也好,淑妃娘娘也好,皆是犧牲女子保家園,有何分別?萬一赫赫以此為例,年年索納要求和親,豈非天下女子皆受荼毒,大周顏面何在?臣弟以為不妥。”
他英挺的軒眉揚起惱怒之氣,“他要定了淑妃,是朕被矇在鼓裡,連他什麼時候注意了淑妃也懵懂不知,以致今日讓朕顏面掃地,進退兩難。”
玄清的呼吸有些急促,不復往日溫和平易的神氣,他努力平和自己的氣息,攬衣屈膝,“皇兄,咱們不是打不過赫赫。”
玄凌注視著他,略帶戚然之色,“六弟,你以為朕捨得淑妃麼?咱們不是不能打,而是不能一直這樣打下去。赫赫不收回他的狼子野心,一時打退也會捲土重來。大周將永無安定之日。”他微微嘆一口氣,神情寥落,“齊不遲已死,你以為大周還有多少可用之將麼?”
“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託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以女子終身安社稷,臣弟不敢聽。”玄清屈膝俯首,朗聲道:“皇兄若不嫌臣弟無用,臣弟願領兵出關,不退赫赫絕不還朝。”
有一瞬間的寂靜,我幾乎能聽清風是如何溫柔地穿過樹葉的間隙,拂過湖面輕旋的波瀾。可是心裡卻一點點萌出寒意來,他竟不知道要避嫌麼?方才的事玄凌未必不放在心上,此刻他又甘冒大不韙要領兵出征,卻忘了玄凌一向最忌親王手握兵權麼?
這樣一想,忽地有幾絲疑慮從心底閃過。為何玄凌才准許我和親,玄清便推門而入,那麼方才,……難道他便一直站在殿外,將我與玄凌一言一語皆聽得清清楚楚。
我倒吸一口冷氣,——他又怎會一直在殿外?
玄凌緩緩地笑起來,他的目光漸漸變冷,冷的像九天玄冰一般,激起無數鋒芒碎冰,“你果然說出這句話了!”他的目光幽寒若千年玄冰,似利刃戳向他的胸膛,“你告訴朕,你這句請求究竟是為大周,——還是為了她?”
我驟然大驚,心像是被一隻強勁的手用力生生拽到胸口,滿心滿肺裡扯出那種被強力拉扯的痛楚和驚懼來。
他終究是猜疑了!這樣一步一步引著他走入甕中,證實他對我情意無假。
玄凌微眯著雙眼,漏出幾分凜冽的殺機,“你若不肯說,朕來回答你。方才朕命你候在殿外,無詔不得入內。你一向很聽朕的話,也很謹慎小心,可是為何一聽到朕允許淑妃和親你便貿然闖殿?你一向對朝政甚少注目,只做個悠閒王爺,你也知道朕一向不喜歡親王領兵,你還要為她提出向朕領兵權抗衡赫赫。”他冷笑一聲,那聲音像極了欲撲向獵物的猛獸,“朕想起來了,當年你也曾為淑妃的兄長上書請奏,果然還是為了她!今日……你連自己的妻兒也不顧,只撲過去救淑妃。朕沒有瞎了眼睛,淑妃被人熊所迫的時候你那種奮不顧身的焦急,你救下他後那種欣慰,朕看得一清二楚。朕只恨自己從前瞎了眼睛,不曾看出你們二人的私情。若不是方才你這樣闖殿,朕還不信旁人所言,說你們二人午後在宮中私會!嘿嘿……”他的笑帶著森森殺機,“是朕從前懵然不知!”
我額頭有涔涔的冷汗滑落,那樣冰涼一滴,倏然滑落到頸中,竟不覺得涼,方知原來自己身上也早已駭得涼透了。
玄凌大怒之下力氣極大,他一把反過我的手腕緊緊抓住,連連冷笑道:“你很好!”我痛極了,手腕被他抓著的地方浮起一圈妖豔的紫色,我只咬著脣不敢出聲。
玄清面色微微發白,然而他再沒有看我,只是迎著玄凌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平靜相對。突然這樣安靜,時光被緩緩地拉長了,拉得那樣長,成了一條細細的線,極堅韌的,一圈一圈繞在我們之間。瞞了那麼多年,擔心了那麼多年,日日夜夜害怕被知曉的事終於清晰地橫在我們面前。
我顧不得手腕的疼痛,望著玄清和玄凌的目光,腦中轟然鼓譟著無數奇怪的聲響,彷彿是無數器樂在耳邊狂亂的喧囂著。所有的思想一掃而空,腔子裡憋著一口氣,只空空地想著,“無論他怎樣說,玄清,我們不能承認——不能——”
“皇兄誤會了。”他神色寧和,彷彿玄凌口中字字誅心之語與他並無相干,“臣弟一向輕縱無禮,難怪皇兄疑心,可是淑妃一向謹守宮禮,若非與臣弟結尾姻親,連一語相干也無。”他肅然道:“臣弟適才闖殿的確失禮至極,但臣弟乃大周子民,不忍見大周蒙赫赫要挾強求之辱;臣弟雖然無能,但枉受親王俸祿,不能不思為國效力,即便皇兄垂愛,得盡士卒之力亦心甘情願。而為淑妃兄長求情之事,皇兄當年亦呵斥過臣弟,指責臣弟不應為罪臣多言。其實當年平定汝南王禍患時,臣弟已與甄珩惺惺相惜,深覺他人品不至管路所告一般。”他說到此微微沉吟,似在思量該如何啟齒救我之事,玄凌只是微含冷笑,等他說話。終於,玄清抬起頭,平和目視玄凌,“臣弟並非不顧妻兒,而是玉隱與予澈皆遠離熊羆,相當安全。而四殿下,是惠儀貴妃唯一一點骨血。宮中嬪妃無數,臣弟最敬重惠儀貴妃。”他目光彷彿無意一般掃過我,復又平靜如初,“臣弟當年在太后宮中曾與惠儀貴妃有過一面之緣。惠儀貴妃侍奉太后勤謹,得閒時問了臣弟一句,天氣漸涼,不知太妃在何處修行,身子可安好?過後不久天氣愈涼,惠儀貴妃命侍女採月贈臣弟一件棉袍帶與母妃。臣弟感激之餘亦不免驚詫,後來才知惠儀貴妃慈心,那棉袍不止母妃有,連父皇當年身邊隨侍的更衣太嬪皆有。太嬪中無子無女終老之人甚多,惠儀貴妃一一顧及,臣弟敬重之極。”
玄凌面色稍緩,卻仍不減狐疑之色,只淡淡道:“是了。舒貴太妃在宮外修行,不比朕當年與母后在宮中能日日相見。”他語氣冷一冷,“難為你思母之情。”
玄清道:“惠儀貴妃一顧之恩,臣弟不能不報,更不能見皇兄與貴妃唯一血脈有險而袖手旁觀”,他微微一笑,“臣弟還有一層私心。玉隱跟隨淑妃多年,若淑妃有不測,玉隱必定對臣弟怨恨之致。”
玄清徐徐笑了,笑得那樣淺淡,好像初秋陽光下恬然舒展的一片枝葉,“抱歉,就皇兄失望了。您方才說的一切不過是自己的臆想而已。臣弟也很高興,皇兄這樣臆想誠然是對臣弟不公,卻是真的很在意淑妃。”他垂衣拱手,口氣是對我無比的尊崇,“恭喜淑妃。”
他望向我的時候,恰如一個親王對寵妃應有的神色,溫爾的樣子,禮貌的措辭保持著無懈可擊的距離感。
心裡有酸楚和欣慰的翻疊交錯,彷彿被撕開的傷口被人撒上鹽,痛雖痛,卻知能凝結傷處。我的眼前有滾熱的白霧翻湧,他的面孔漸漸模糊。但是我知,我都知,要他說出這樣的話,要他在玄凌面前說出玄凌幾多在意我而恭賀我,是如何在他心中一刀一刀割下傷痕。
玄凌目光稍稍溫和些,只是語氣依舊冷峻,如他手上的力道一般,並不放鬆,“你若顧忌隱妃,便不該與淑妃在宮中私會。若隱妃知道,該當如何疑心呢?”他停一停,“朕前日耳朵裡落了些閒話,彷彿你與隱妃有些不睦,情分冷淡。”
他挑一挑眉,“臣弟自然知道不該與宮妃私下相見,但臣弟確是有要事詢問淑妃,此事事關靜嫻……”
“是關於靜妃……”
我幾乎是與他同時脫口分辯。玄凌面色一沉,玄凌不等他講完,只是居高臨下乜著我,“淑妃,清河王說得夠多了,朕想聽你說。”
我不動聲色地泯去淚意,端正跪下,卻不避他的目光,“六王冷落隱妃其實自靜妃死後便如是,玉隱每每傷心告知,卻也說不出是何道理,臣妾身為玉隱之姐,不能不為她擔心。今日王爺遇見臣妾,也曾欲言又止,臣妾擔心不過,再三追問,王爺才肯吐露一二。且從前府中兩位側妃總有些不睦之處,國公府想必也有些閒言碎語,王爺便覺得靜妃之死有些蹊蹺。臣妾主理後宮,當日之事又是眾人親眼所見,不能這般冤屈了玉隱,所以為此勸解王爺平息對玉隱的疑心。”我轉而悵然,“其實夫婦之間這般疑心又有什麼意思,臣妾身為旁人再多勸解,終究也是枉然。”
玄清長眉一軒,“至於與淑妃私會之事臣弟不敢苟同,不知是何人於皇兄面前嚼舌。淑妃開解過臣弟不久,玉隱也出來尋臣弟,臣弟與她將話說清便也無事了。”
我眼中微蘊了淚意,“方才臣妾與王爺異口同聲,皇上該知臣妾並未與王爺串供。”我俯身垂泣道:“臣妾不怕為大周受些折辱,但前有溫太醫之事,今又事涉王爺,臣妾實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心灰意冷麼?”他淡淡一笑,“朕曾有一轉念的疑心,老六因小像一事而娶隱妃。那張小像的確與隱妃相似,但若說像你也無不可。若那張小像真是你的,而隱妃又李代桃僵,朕真不敢想下去了。”
“皇兄多慮了。”
“是朕多慮了。”玄凌稍嫌和藹神氣,“母后在世時再三告誡朕不要多沉溺美貌女子,淑妃無心也好有意也好,橫亙於我們兄弟之間,又外惹蠻夷覬覦,實是禍水。若再留在宮中實在有不祥之虞,朕便從摩格之求,送她遠離大周,許赫赫和親。”
玄清神色微變,拱手道:“皇上三思……”
他果斷地揮一揮手,“你回去罷,朕心意已決,再不會改。”
是不能改!這麼久的歲月,朱簷赤壁中的宮闈歲月,我無比清晰,我於玄凌,不過是鮮豔花叢中的一朵,開得再好再美也終有凋謝的一日。何況這朵花謝了,自然有別的花會開。若能以我平邊亂,他自是肯的。至於顏面,他自然有法子保全,況且裡子足了也罷了。我望一眼玄清,他的脣色發白,手指緊緊扣在袖中,極力保持著鎮靜。心中如被刺穿一般,玄凌已經疑心,我與玄清之間必然有一人不能被保全。我定下心神,如果是他,寧願是我。
我只默然承受他施予我的命運,俯身三拜,“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我剋制不住後頭的哽咽,淚光模糊裡瞥見玄清隱忍的神色,終於有淚滑落於金磚,在燭火下閃出一點橘紅的光,我繼續道:“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臣妾本是廢棄之人,能得皇上愛幸,再度隨侍左右已是萬幸,今日能以鄙薄之軀為皇上盡綿薄之力,臣妾無可推諉。即便日後不得與皇上歲歲相見,也盼皇上萬壽永康。”
玄清,他應當是聽得懂的吧,我要他“郎君千歲”,萬萬不能再因我而見罪於玄凌了。
玄清面色如沉水,恭身告退。
月色空濛如許,落在人身上如被雪披霜一般。這樣炎熱的天氣,回顧西窗下,竟覺漏下的月光有寒涼之意,滿地丁香堆積,亦如清霜覆地。
玄凌靠近我一些,幾乎能感覺到他溫熱的鼻息輕輕拂在面上,他問我:“你怎麼打算?”
我本能地屏住呼吸,“臣妾不敢有違君命。”
他靠得更近一點,迫視著我,“朕問你,你答允和親後會怎樣打算?”
睫毛上猶有淚珠未乾,將落未落的一滴,似小小一顆冰珠。我悽然一笑,“臣妾還記得回宮那年的九月,皇上告訴臣妾梨園排了新曲子《漢宮秋月》,還曾攜臣妾一同觀看。昭君被迫離宮出塞,臣妾記得極清楚,昭君身負君恩,不肯遠離故國,在兩國交界的黑水河投水自盡。”我低低道:“臣妾不敢為蠻夷所辱,連累皇上清譽。”
語畢,驀地想起玄清。當年為形勢所逼回宮再侍玄凌已是迫不得已,若再居赫赫……此生此世,我已經對不起他一次,斷斷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輕輕吸一口氣,夏夜帶著花香酥靡的空氣吸入鼻中如細細的刀鋒般凜冽,激出我滿腔酸楚淚意。
他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我臉上,片刻,他終於緩緩放開我的手腕,行至東室西側的紫竹書架邊,取下一個小小的青瓷梅花瓶。他過來,沉默著將瓶中的雪白粉末仔細灑在我手腕青紫處,細軟的藥粉觸及肌膚有清涼的觸感。他取過一卷細白紗布幫我包好,“這是太醫院新呈的消腫藥,朕剛才在氣頭上,下手重了。”
我不知他意欲何為,只得道:“多謝皇上。”
“朕不是漢元帝!也不希望你成了有去無回的明妃昭君。”他伸手溫柔扶起我,頗含意味地看我一眼,從袖中取出小而薄的一個黯黃紙包。我接過開啟,那是一種研磨得極細的粉末,仔細看是淺淺的綠色,只有一指甲蓋的份量,散發著薄薄的酒香。他不動聲色,只低語道:“只需一點點,用不著太費力。朕知道你聰慧過人,一定會讓它派上用場。”
我留得寸許長的指甲輕輕按在紙包上,指甲淡淡的蔻丹色映著那些綠瑩瑩的粉末,有種妖異的鮮明色澤。“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皇上思謀不錯,只是摩格子嗣不少,只怕殺了他也無濟於事。”
玄凌眼中有淺淺的笑意,單手抵著下頜,“摩格有五個成年的兒子,英勇善戰,不過都是有勇無謀之輩,不足為慮。惟一有些出息的是他第七子,乃是西越公主東帳閼氏朵蘭哥所出。只不過那孩子才十歲,算不得什麼。”玄凌厭惡地揮一揮手,似要甩掉什麼髒東西似的,“只要這個野心勃勃的東西一死,赫赫自然會臣服於朕,不敢再起禍心。”
“皇上思慮周詳。只是摩格有大軍護衛,臣妾自知得手後也難以脫身。”我凝望他,緩緩啟脣,“只願皇上能善待臣妾膝下兒女,臣妾為大周殉身,死而無憾。”
他微微一笑,彷彿是與我閒話家常一般,“放心。你一旦得手,朕自會安排人接應。你毫髮無傷回來,還是朕最心愛的淑妃。”他展臂摟過我,微笑仿若往日恩愛時一般,“即便老六有什麼不軌之心,朕也不會真生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難怪他們垂涎於你。”他停一停,驟然放重了語氣,“只是嬛嬛,不過旁人如何愛慕你美色,你的心只能在朕這裡。”
他加大了摟我的手勢,極用力的,似乎想要把我摁進他的骨子裡去。我的面龐緊緊被壓迫在他的衣上,整個人幾乎如窒息一般透不過氣來。隔著他手臂的縫隙,見窗外月色如霜,心底如下著一場無休無止的大雪,一片白蒼蒼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