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塵煙綺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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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塵煙綺年事
雪連綿無盡地下著,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溼而粘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孟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辦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我心生感嘆,亦不免憐惜,長久地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嫻撒手而去,生命脆弱得彷彿被陽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稜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撥一撥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仍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馨。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然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跟著冷風一同灌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著,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蘿長衣在肩上,頭髮鬆鬆地用銀鍊墜蝴蝶抹額勒了,只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撥弄著,等著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裹著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捻金猞猁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兒似的。
槿汐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她裡頭穿著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摺裙,懷中抱著一個藍青色的織銀紋積壽襁褓,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正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才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為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風,我不過是青紅捻金的衣裳,終究是新年裡來拜見太后,穿得太素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著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后她老人家怎麼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說,讓我先照顧著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抱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娶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姐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孟靜嫻的孩子,以後你撫養這個孩子,每天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流著靜嫻的血,你便不怕麼?”
“怕?怕什麼?”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裡只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麼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紅羅炭“嗶剝嗶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內愈加靜如積水,連窗外落雪著地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孟靜嫻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嫻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復發死去?想起來靜嫻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只慢條斯理啜飲著盞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淨無血色的面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豔色。她的聲音清凌凌的,宛若堅冰相觸,“長姐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姐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嫻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體力身子虛弱,再度毒發也不足為奇。”她雙目一瞬也不瞬,只看著我靜靜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姐,連累了無辜的靜嫻。人人都這樣以為的,不是麼?”
“人人都以為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著玉隱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只要你自己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笑一聲,險險打翻手中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面頰浮豔的笑容緩緩隱去,只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嫻有孕,在王府中凌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撥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為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裡藏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己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麼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裡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彷彿凝在手心的三道血痕,豔麗奪目。我的聲音清晰而分明,不容她偽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只餘微微發紫的嘴脣出賣她此刻心的懼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著一浪。她喚我,“長姐……”
我迫視玉隱,冷然道:“你自己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裡?”
玉隱面色大變,霍然站起,低喝道:“長姐,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著她姣好的面龐,實在難以相信如此柔婉的面龐下藏著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乾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襁褓扣在懷中,“長姐,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孟靜嫻的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爍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姐,我百般容忍,才容下靜嫻於我平起平坐同為側妃。我等了那麼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只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只希望清河王府中只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裡插出個孟靜嫻!我憑著對王爺多年情意才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孟靜嫻憑什麼?憑她吐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只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的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敢偷偷勾引了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對雕龍琢鳳纏絲嵌八寶滾珠黃金手鐲硌在紫檀桌上“玲玲”亂響,“眼看著王爺因為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著她日漸凌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著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嫻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嫻,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嘗不無辜?長姐,我嫁給六王,註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姊,我沒有辦法。我只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悽惻惻看著我,幽怨含毒,“長姐,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為何還要繼續忍受其他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並無人逼迫你。”
“長姐!”她淒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孃親就是!我早知長姐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姐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著,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嫻,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並不看我,只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姐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著我孃親,她孤苦多年,死後才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只求長姐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嫻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姐若真顧慮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為我難過。”她眸光一抬,無限悽苦,“長姐若不顧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姐在我去後好好照拂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姐為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為我老懷傷心。”
她神情哀苦,只是憐惜地吻著孩子的額頭,一壁向隅悲泣。她哭得如此哀傷,彷彿還是她十一歲那年,她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的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的羽緞覆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著凝霜堆雪般的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只是一味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孃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予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著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床來渥著,用自己溫暖的手足去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為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麼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有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在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問她,“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為何不會?”她淚眼迷濛,抬首反問我,“我此生大約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只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著我,“這個祕密,只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棉,或許,我該讓這樣的祕密隨著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會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手擁抱澈兒,沉聲道:“這個罪名,人人以為是赤芍做的,就當是她做的吧。”
玉隱凝著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襁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襁褓內,觸手溫熱潮溼。我忙道:“別一味抱著,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地為孩子解開襁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麼?
乳母是位年長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在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下來不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汙穢得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面色不豫,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著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湧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莊敏夫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我沉聲吩咐乳母,“莊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才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她們必定喜歡。”
這一年天氣寒冷,到了二月初五方漸漸有些雪止之意,只是每日早晚仍有些淅淅瀝瀝之意,陰寒亦未褪去半分。
內務府總管梁多瑞向我稟報皇后宮中一月的用度,雖在禁足中,然而一應供應都未缺失,優渥如故。皇后,依舊是皇后。
我細細翻閱,偶爾問幾句,他都對答如流。待翻了大半,我指著賬本問:“皇后宮裡每月的月銀統共是一千六百兩,都是誰管著的?”
“宮人的份例都是繪春姑姑領了,皇后那一份是剪秋姑姑保管的,記錄開支的是繡夏姑姑。”
我笑盈盈道:“這麼說本宮問你也是白問。昨兒個和貴妃說起宮中用度一月比一月大,你瞧是怎麼說?”
梁多瑞陪笑道:“奴才想著,快到年關的緣故,所以主子們要賞賜打點的地方多,手頭難免鬆些。”
我微微一笑,“那也罷了,只是皇后既然被禁足,大用項也出不了鳳儀宮,怎還會說銀錢不足要向內務府多支了一千兩。”
梁多瑞一時語塞,吱唔著說不上來,只好悄悄拿袖子去擦冷汗,“奴才也實在不知情。”
我拿眼角瞟了他兩眼,豁地將賬本往桌上一摜,笑吟吟道:“本宮也不知道原來這內務府總管這樣好當,只要會得做人情就是了。這個月這個宮裡多支五百兩,下個月那個宮裡多支一千兩,你倒是個漫手撒錢的活菩薩,然後跟本宮來哭窮,倒教本宮難做人!”
梁多瑞嚇得趕緊跪下了,求道:“奴才實在不敢呀!只因著皇后娘娘宮裡的,又每常是皇后跟前的紅人繪春姑姑她們來領,奴才哪裡敢不支!”
槿汐在旁笑了一聲,拿了黃楊木小捶子為我捶著膝蓋,口中慢悠悠道:“不敢也都敢了,梁公公還好意思在娘娘面前說嘴!誰不曉得梁公公是皇后八竿子打得著的親戚,難免對著鳳儀宮裡手頭鬆些。到底我們娘娘吃虧在沒有這些個好親戚,否則月尾那些日子也不用領著頭緊巴巴地過了。”
梁多瑞面色發青,忙磕了兩個頭道:“都怪奴才照應不周……”
我揮一揮手,慢條斯理截下他的話頭,“也不敢要公公你照顧周全,昨日皇上剛與本宮說起後宮用度該節儉些,本宮還怕惹這些嫌隙。既然皇后宮裡的錢你只管給不管用,我也不來問你。你先回去就是。”
梁多瑞不意我肯輕輕放過,連忙千恩萬謝走了。我示意槿汐撿起賬本,慵然閉上雙眼,“把這件事回了皇上,皇上若說要查,就回我最近身子不大好,請貴妃主持就是。”槿汐忙答應了,往儀元殿去。
這日傍晚天暗得早,我便攜了衛臨到玄凌宮中為他請平安脈,順道也將宮中日常事宜,揀了要緊的說與他聽。玄凌方批閱完奏章,一手擱於藥袱上由衛臨診脈,一壁閉著眼聽我說。
春寒寂寂無聲,比之晴冬天氣愈加寒冷陰溼,連向晚的寧靜時光都似被溼冷的空氣黏結住,凝神看去,窗外凍雨緩慢灑落,似漫天飛舞著無數細小冰珠一般。有冰冷的雨絲打在窗櫺上,“沙沙”地聲音如春蠶吞食著碧色桑葉一般。
玄凌側耳半晌,輕輕道:“三月的親蠶嘉禮,就由你來主持吧。”
我欠身道:“臣妾只是嬪妃而已,親蠶嘉禮素來由皇后主持,臣妾不敢僭越。”玄凌輕輕一哼,並不多言,我思忖著道:“或者莊敏夫人亦可代勞,畢竟她出身高貴。”
玄凌正欲說話,忽聽得廊下有絲履薄薄的響聲湧起,伴著珠翠玲瓏之聲漸漸靠近儀元殿。玄凌輕輕蹙眉,“是誰?”
我打起靈獸呈祥的珠綾簾子,正見蘊蓉牽著雪裡金遍地錦滾花鑲狸毛長裙在垂花長廊下行來,步履沉沉似乎比平日凝重,可以聽見地面上細碎的水珠在她足下瑟瑟地迸起。她素來嬌豔的面龐沉如寒水,並無一絲溫和的表情。兩梢丹鳳眼驕然揚起,眼角淡紫含金的胭脂敷得薄薄的,似孔雀開啟的華麗的尾扇,隨著她的行走,那扇便似在水凝般的空氣中劃出了兩道無形的鋒芒,一路慌得立在廊下階前的宮人們紛紛跪下。
我將簾子遞給宮女掀著,回首抿脣笑道:“可見不能背後說人,說曹操曹操就到呢。”
蘊蓉扶了侍女的手進來請了安,似有些不樂意的樣子,玄凌不由問道:“什麼事這樣氣鼓鼓的?誰惹著你了。”
蘊蓉“嗐”了一聲,埋怨道:“也沒什麼,只是怪奴才們不濟事,臣妾想要點什麼都要不來。”
玄凌不由好奇,笑道:“還有你要什麼能要不來的東西?但凡好些的,朕都先給了燕禧殿了,連淑妃那裡都未必比得上你。”
蘊蓉“嗤”地一笑,復又板了臉道:“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是臣妾得了一個新方子。皇上知道,臣妾身邊的瓊脂原是外祖舞陽大長公主的陪侍,她的妹妹瓊蘿廚藝極好,曾經伺候過純元皇后的身孕,純元皇后過世後便被遣出宮了。前兩日瓊脂回去探親,聽瓊蘿說起純元皇后在世時吃東西十分講究天然氣韻,凡是蒸煮食物,皆用竹葉、箬葉或芭蕉葉擱在蒸籠底上,臣妾覺得極風,所以也想學著做。”
玄凌原本懶懶地聽著,聞得“純元”二字,不知不覺便含了一縷溫煦的笑意,連臉龐的弧度易柔和了不少,“朕也不知她喜歡用些什麼葉子,只是覺得她宮裡小廚房所制食物皆有草木清馨,的確氣味良佳,與眾不同。”
“是了。”蘊蓉聞得玄凌亦這樣說,不覺笑起來,“臣妾想竹葉太細碎,箬葉總用在粽子上,氣味聞慣了,便想新鮮些用芭蕉葉子墊著蒸一籠桂花糖蒸新慄粉糕,誰知奴才們非說今年天氣冷,連芭蕉芯都凍壞了,所以不能得好的。臣妾好容易有些別緻心思卻不能得償所願,故而生氣。”
玄凌笑著道:“那有什麼難的,一時口腹之慾而已。等天氣暖和了,朕把上林苑的芭蕉都賜給你,你想摘多少便是多少。只別忘了蒸上什麼也給朕留一份。”
蘊蓉這才歡喜起來,笑生兩靨,“這是純元皇后的心思,蓉兒不敢忘了表哥的。”
衛臨為玄凌把完脈,回道:“皇上一切都好,只是別勞累著了,今年時氣不好,皇上熬夜多了亦傷身,微臣會給皇上開一些調理的方子,皇上按時吃著就好。”
玄凌點點頭,“溫實初不常在,你的醫術倒也過得去。”
衛臨躬身道:“多謝皇上誇讚。”他轉首,笑吟吟向胡蘊蓉道:“微臣有句話要多嘴,不知娘娘肯聽一句否?”
蘊蓉滿面含笑,把玩著小指護甲上一粒明光爍爍的鴿血紅寶石,打量他兩眼道:“表哥既誇你好,你說就是。”
衛臨垂手道:“方才娘娘說起用芭蕉葉蒸煮食物,人人都以為芭蕉只可觀賞,其實入藥也是極好的。芭蕉味甘,淡,性寒,《本草》上說可治心火作燒,肝熱生風,除煩解暑,對熱病、水腫、腳氣、癰腫、燙傷皆有效。”
玄凌若有所思,“純元體質燥熱,可見她的別緻心思亦可養生,是極好的。”
衛臨陪笑道:“皇上說的是。只是芭蕉性寒,平時少吃些是無妨的,只是有孕婦人便不可輕易碰了,因為芭蕉與桃仁、紅花等藥一樣,有破瘀消腫之效,雖不及紅花葯效明顯,但若蒸食,其藥力會緩緩滲入食物,天長日久,亦會傷身。”
蘊蓉微微一驚,即刻板了臉斥道:“皇上誇你一句罷了,你莫要危言聳聽。芭蕉而已,若真有毒,純元皇后怎還敢食?”
衛臨忙恭聲道:“夫人勿要動氣,微臣所言不過是說孕婦慎用罷了。京師地寒,京人少用芭蕉入食,所以往往連醫者也不知芭蕉藥理。而微臣年輕時曾遊歷南方苦熱之地,當地山民便懂得這些,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蘊蓉微微一怔,神色間漫生出掩飾不住的惶然,低呼一聲,“表哥,衛太醫說孕婦慎用,可是瓊蘿是伺候純元皇后有孕時飲食的,那麼她所見皇后用芭蕉入食蒸煮,那必定是皇后身懷六甲之時。這……”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逐漸變成和窗外殘雪一般冰冷而倉惶,“臣妾聽聞母親說起宮中傳聞,說純元皇后產下的皇子並未活下來,而且身帶青紫瘢痕,當年貴妃侍奉在側,連她亦是見過的。”
春寒料峭,加之夜雨寒涼,玄凌早已披上了家常墨絨遍底銀滾白風毛直身錦袍,鎏金鶴頂蟠枝燭臺上,九枝花燭參差而燃,花燭外籠著鮮紅宮紗燈罩,燭光透著溫暖明亮的橘色如溫泉般汩汩流在他墨色的衣裳上,無端帶出一抹悽絕的豔色。他的眉心緊鎖成“川”字,似有無法負荷的痛苦記憶在眉心糾結,他輕輕的聲音如夢囈一般,“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沒有了氣息,全身冰涼冰涼,而且帶著青紫瘢痕,十分可憐。他在朕的懷中,一點氣息也沒有,冷得似塊冰一樣,朕心裡也冷得似塊冰一樣,朕怎麼抱著他都暖不過來。太醫告訴朕,孩子在母腹中體虛,又兼之受了驚嚇,所以在母腹中夭折,身帶青斑。他受的那些驚嚇,皆是因為廢德妃甘氏與廢賢妃苗氏覬覦後位,百般折辱,才致使純元不能靜心養胎。那孩子,太無辜……”
“皇上節哀。”我柔聲安慰,“過去的傷心事,皇上勿要總放在心裡,於龍體不安。”我使一個眼色,槿汐會意,端上一碗早已準備好的杏仁茶奉上,我溫言道:“甜食能寬心舒懷,皇上吃一口吧。”
玄凌一見那杏仁茶,面色愈加沉鬱而哀傷,“這杏仁茶,亦是純元在世時所喜。”槿汐怕引得玄凌傷心,忙道:“這杏仁茶涼了,奴婢再去換別的點心來。”
玄凌輕輕接過,只望著那微微冒著熱氣的乳白色發怔,氤氳的熱氣撲在他臉上,有深入骨髓的哀慟與思念,“昔日在昭陽殿中,純元最喜晴好天氣坐在長窗下飲這一碗杏仁茶,她生性不喜奢華,連甜點亦喜歡這道常見又普通的。昭陽殿裡用的是淺淺明藍色的軟煙羅,薄得如蟬翼一般,日光落在靠窗而坐的她身上,彷彿衣袂裡處處都有陽光流出。”他一手端著杏仁茶,一手輕輕拂上儀元殿的軟煙羅窗紗,痴惘道:“就是這樣的顏色。”眾人不敢出聲相勸,良久,玄凌輕輕啜飲一口,徐徐道:“連味道都與當年一模一樣,略帶苦味,回味清甜。”
“甜杏仁用熱水泡,加爐灰一撮,入水侯冷即捏去皮,用清水漂淨,再量入清水,如磨豆腐法帶水磨碎。用絹袋榨汁去渣,以汁入調、煮熟,加白糖霜熱啖,或兌牛乳亦可,配以芝麻、玫瑰、桂花、枸杞子、櫻桃等佐料。先皇后不喜過甜食物,除甜杏仁外亦加少許去皮苦杏仁,因而入口略苦,回味清甜。”
這聲音沉重而略帶澀意,如數家珍一般緩緩道出。眾人轉首,正見端貴妃立在門邊,錦繡簾帷前的她身形單薄如一縷剪影,彷彿禁不住風一般輕輕顫動,眸底盈盈含淚。不知何時,她亦來到。
玄凌頷首,招手示意她近前,道:“是了。當年純元曾把杏仁茶的製法教給你,宜修亦曾學過。”
端貴妃聲音清冷中透出一絲悵然,“是。後來純元皇后有孕,一切飲食皆由她親妹妹,當時的貴妃檢點過才能入口。”端貴妃曼步進殿,端過杏仁茶輕輕一嗅,舉袖掩住口鼻,靜靜道:“皇上,這杏仁茶是滋補益壽的佳品,可若用得不好也是殺人的利器。”
玄凌不覺失色,“什麼?”
我輕輕頷首,“鸝妃是死於服食杏仁過多,純元皇后有孕,怎可服食杏仁茶?”
端貴妃搖頭道:“鸝妃自裁所食的杏仁毒性頗大。而杏仁茶所用是京師附近特產的甜杏仁,反覆泡製,斷無毒性,只是孕婦不過分多食便好。”窗外雨疏風驟,春寒刺骨,恰如端貴妃此時言語,亦如長針深深刺入骨髓般疼痛。貴妃言語安靜,“莊敏夫人,你可還記得六王的小王子予澈生下來時身帶青斑?”
蘊蓉頷首,“是。那日我在柔儀殿陪隱妃和淑妃說話,曾與淑妃親眼見到小王子身帶青色瘢痕,乳母說過,是因為靜妃產子前服食鶴頂紅,劇毒侵體,孩子身上也會有痕跡留下,所幸靜妃動了胎氣很快生下孩子,所以孩子身體無礙。”
端貴妃轉首瞥見衛臨,“正好你在,本宮問你,胎兒身帶青斑有何原因?”
衛臨甚少見端貴妃如此端肅鄭重,不敢馬虎,忙道:“胎兒在母腹中受驚,或是被些寒涼藥物緩緩侵入,便會身帶青斑,若此性寒藥物用得久了,孩子長期受寒,便會胎死腹中。醫者皆知,死胎比小產更傷身,胎毒會慢慢反至母體,母體本就為寒毒所侵,又遭胎毒反噬,極是傷身,殞命者也甚多。”
端貴妃面色沉重,“既是服食寒涼藥物,身懷六甲之人自己會不會知道?”
“孕婦自己會覺得腹中發涼,手足無力,腰肢痠軟,但這些症狀有孕中多思受驚極為相似,並非如山楂、紅花等物侵體後較為明顯,若非細察,不容易發現。”
端貴妃點點頭,也不多言,只喚道:“吉祥!”
吉祥聞聲上殿,手中朱漆螺鈿盤上託著小小一個八仙蓮花白瓷碗,碗中熱氣嫋嫋,芳香撲鼻,正是一碗杏仁茶。吉祥端至玄凌面前,端貴妃低低道:“皇上嘗一嘗,這碗杏仁茶和方才崔尚儀那碗有何不同?”
玄凌不知就裡,然而端貴妃素來穩妥凝重,玄凌也不多問,舉起銀匙各喝了一口仔細品味,然後搖一搖頭,表示並無差別。端貴妃又道:“衛太醫試試。”
衛臨推辭不過,只得各舀了一勺喝下,他蹙眉品味良久,似是不能確定,又再品了一次。須臾,大約是有了十足把握,衛臨道:“回稟皇上,崔尚儀所制是加了苦杏仁的,而貴妃娘娘端來的一碗則是加了少許桃仁,兩者苦味相近,若非細辨,斷斷分不出來。”
端貴妃撂開碗盞,端然肅穆道:“皇上慣常吃杏仁茶都不能分辨,若非醫者,如何能辨?”她一指吉祥盤中的杏仁茶,問衛臨道:“若有產婦不知,每日所食的杏仁茶都是加了少許桃仁粉,便會如何?”
衛臨大驚失色,忙跪下道:“若真產婦天長日久服食少量桃仁,孩子縱然在腹中長大,也會胎死腹中,生下的死胎會身帶青紫瘢痕。”
空氣裡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所有人像是寒冬臘月被凍在了結了厚厚冰稜的湖水裡,只覺寒意從骨縫間無聲無息滲入。玄凌額上青筋暴漲,原本清癯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只脣角銜著一抹冰冷如利劍的笑,叫人不寒而慄。
蘊蓉似想起一事,問道:“若是偶爾還用芭蕉葉蒸煮食物呢?”
衛臨冷汗涔涔,忍不住舉袖去擦,“若與桃仁雙管齊下,胎兒必不能保。但若此間常有讓孕婦驚悸憂思之事發生,那麼極難察覺是桃仁與芭蕉之效。”
青銅麒麟薰爐臥在地上,薰爐孔內散著龍涎香的嫋嫋淡煙,那若有若無的青煙瀰漫在空氣裡,似張開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兜頭兜臉將人矇住。玄凌的眼神飄忽不定,靜默無語站了片刻,“甘氏與苗氏屢屢生事,純元因愧疚致使苗氏小產之事,常常驚悸夜不能寐,又要對兩位廢妃言行百般隱忍,其實非常辛苦。”
蘊蓉輕輕傍在玄凌身邊,聲線綿綿如寒針深刺,“表哥,那些只是外因,真正原因乃是這些桃仁和芭蕉,寒性日積月累,才害死了純元皇后和嫡皇子。”
玄凌半邊面孔被光線遮住,唯聽見遠處永巷傳來陣陣更鼓聲,大殿深處銅漏水滴的聲音越發清晰可聞,一滴,又一滴,似是要在心上砸出一個又一個坑,他的神色看不出任何異常,只靜靜問:“月賓,你從哪裡知道這些事?”
“皇后被禁足,可是皇后殿中用度所費銀資不減,與內務府呈報之數有出入,臣妾忝居四妃之首,協理六宮,皇上命臣妾查處,臣妾不敢不用心,因而夜審皇后身邊繪春、繡夏、剪秋三人,不曾想審出銀錢數目不對之外,嚴刑之下繪春為求活命,吐出當日有人指使她以桃仁代替苦杏仁,謀害純元皇后。”她停一停,似要平息胸臆激盪的氣息,“臣妾為防有失,再審剪秋與繡夏,剪秋受不過刑咬舌自盡,繡夏業已吐露實情。”
時間像是被寒氣所凝,過得格外的緩慢。玄凌一字一字吐出,“是誰?”
燭火燃得久了,殿中有些暗,只有長窗裡透進一縷琉璃瓦上的雪光,籠在端貴妃沉靜似水的面龐上,如聚雪凝霜一般,“純元皇后親妹,當今皇后朱宜修。”
大殿內恍若沉溺海底般寂寂無聲,側耳,幾乎能聽到沉香屑在香爐中迸裂的聲音,貴妃側目看我,“被朱宜修所害失子之人,淑妃不是第一個,也未必會是最後一個。”
聲音若能噬人,大約也如玄凌此刻一般,“朕記得,為保純元飲食周全,一應細節皆是宜修經手照顧。朕以為,姐妹情深。”
玄凌目眥欲裂,胸口起伏如海浪潮汐,蘊蓉眉梢眼角皆是雪亮如刀刃的恨意,“純元皇后如何登上後位皇上心知肚明,朱宜修焉能不恨?焉能不報仇奪位?別看她素日恭謹,其實心腸陰毒,連親姐姐亦忍心殺害!”
玄凌一把推開她,大步流星出去,一壁吩咐李長,“隨朕去慎刑司!”
殿中復又寂靜下來,唯餘我與蘊蓉和貴妃。蘊蓉按一按鬢上串珠花翠,懶洋洋坐下,輕笑道:“淑妃,你猜皇上親審的結果會是怎樣?”
我立在窗下,向她會心一笑,“蘊蓉妹妹會心想事成,不費今日這番功夫。”
她睨我一眼,“淑妃倒是坐享其成,讓我與貴妃費盡口舌。”
“我與皇后結怨已深,皇上心知肚明,若我開口,反而不妙。”
蘊蓉笑吟吟看著面容依舊沉靜的貴妃,“想來除了貴妃,無人說話能讓皇上這樣信服。”蘊蓉拍著手道:“也虧了淑妃的心思籌謀,藉口月例用度之數不足才順藤摸瓜抓得出這些事。”
“舉手之勞而已。”我淡淡道:“放眼宮裡,哪怕是你我三人也好,誰宮裡沒有些個銀錢上的虧空,不過借個由頭而已。若非皇后已被禁足,咱們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只是……”蘊蓉按著心口,似是受了驚嚇了一般,“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還是很怕呢。”
貴妃半晌無言,頃刻,靜靜道:“事涉純元皇后,如同在皇上心上插了一把刀一般,皇上斷不能忍。”她瞥我一眼,“真要謝,咱們得謝謝死了的安氏,沒她留下那句話,咱們至死都不能明白。”她揚一揚臉,吉祥上來扶住貴妃,貴妃披上竹葉青鑲金絲飛鳳大氅,輕輕道:“陪我去通明殿祈福吧。皇后欠下的債,還得了你的,還得了我的,也還得了蘊蓉的,唯獨還不了純元皇后的。咱們走吧。”
我應聲起身,緩步出去。蘊蓉清凌凌的聲音直逼上我的耳後,語不傳六耳,“瑛嬪的死算我的,所以我今日當回報淑妃,鼎力相助。那麼淑妃答允我的,不會不算話吧?”
我的話雖輕,卻落地有聲,“我說過,我無意於皇后寶座。”
她滿意,“但願淑妃說話算話!”
夜色濃稠如墨,寒夜冷雨瀟瀟,遠遠望下去是紫奧城連綿沉寂的深宮重重,無數燈火浮蕩其間,似星海萬里,綿綿無盡,我緊一緊身上一斗珠暗紫妝緞狐腋大氅,依舊覺得陰冷寒氣磣人心肺,終究——是高處不勝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