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生死茫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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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生死茫茫(一)
羅煞淡然一笑,看著靜伏在胭紅花汁中的纖白雙手似盡染鮮血一般,道:“若是發覺其他,你以為你還能活到此刻麼?只是皇上既然已經疑心,那麼……那藥應當是最後幾副了吧?”
溫欒神色一凜:“一切但憑公主吩咐,公主要皇上多調理幾日也可,只飲一副也可。”
羅煞望著窗外深沉夜色,重重疊疊的宮牆將人困得似在深井中一般。她以手支頤,不覺微露疲態,輕嘆一聲:“夜長夢又多,本公主要先安歇了。”
溫欒微微一笑,俯首道:“微臣先行告退。”
羅煞見他離去,坐在妝臺前任由侍女們伏侍她卸了晚妝,只由心事起伏。見侍女拆了髮髻梳理,不由向竹諾道:“今日有件事做得矯情,自己想想也要好笑了。”
竹諾微笑道:“什麼?”
侍女蘸了桃花水慢慢梳理羅煞的委地長髮。銅鏡中的髮絲柔順垂著,閃爍著一點瑩潤的光澤。她輕輕道:“今天皇上說起從前一個女人愛散著頭髮的往事,又感慨我如今打扮得華貴,滿頭金珠。我竟當著皇上的面把髮飾一一摘了,見月嬪的時候都散著頭髮。”羅煞似是唏噓,“可笑的是,皇上說的是往事,我心裡頭想起來的,卻是別的事。兩人同是感慨往事,卻各有往事。”
竹諾默然片刻,道:“隨他去吧。”
“若不隨他去又能怎樣?”
竹諾見羅煞傷感,開口道:“公主囑咐奴婢查汪貴人的事,奴婢現下已經查明瞭。”
羅煞倒也不詫異,竹諾快活成了人精,要查什麼底細自然是不費事的。於是只淡淡說:“這麼快?”
竹諾從從容容道:“是。”一一把來歷說得清楚:“麗嬪,初為選侍,進娘子、美人,二十八年春進貴人,向來在幾位新人中也算是得皇上恩寵的。冊貴人一月後,皇上漸漸將心思轉在新進的諸人,已有幾月未曾得幸了。”
“那麼她的身孕……”
“從前得寵時,便日日服食可以幫助懷孕的藥物,只盼能生下一位皇子來終身有靠。如今沒了恩寵,皇上又病了,自然十分焦急,於是就出了這個計策,蓄意攀登高位。她家中又闊,又肯撒開手使錢,眼下幾月的門禁又不似從前那般嚴謹,於是買了外頭的男人裝在運水的車子裡混進來,如此有了身孕。”
羅煞連連冷笑:“月嬪也糊塗,一個宮裡住著,竟神不知鬼不覺,真是笑話。”又問:“主位是誰?”
“是娟嬪。”
羅煞想起舊事,又兼著娟嬪今晚在顯陽殿前當眾頂撞於她,於是道:“果然是個外強中乾的東西。當著我的面就在顯陽殿前逞強,回了宮裡卻什麼都被矇在鼓裡。”
竹諾道:“正是。”又道:“人證物證俱在,娘娘打算如何處置?”
“可憐了她那一心攀高爬低的心。”羅煞冷道:“那就怪不得我了。”
“麗嬪、康嬪、娟嬪……”羅煞慢慢撫摸著下巴沉吟著:“一個一個處置倒也不方便,眼下事本就多,就更顯得扎眼了,且這事也不宜張揚。”她眼中精光一輪,微笑道:“封宮吧。”
竹諾微微凝神,好看的眉頭慢慢舒展開來:“封宮的法子只在先帝時用過一次。目下皇上病重的原因自月嬪而起,娟嬪身為主位也難逃干係,倒也抵得過了。”
“話說回來,”羅煞微微含笑道:“自這兩年新人不斷進宮,她們個個各顯神通起來。”
竹諾沉默片刻:“皇上多年來耽於枕蓆,身子本就虛了,這些年多少新貴人圍在身邊,還強用虎狼之藥,再生出這些事來,實實是禁不住的。如今可就應驗了。”
鏡中,羅煞的神色冷寂了片刻:“他怎能算到會這樣。”
竹諾截口下去,恭順地接過一把熱毛巾為羅煞敷臉。
心頭裝著沉甸甸的心事,顯陽殿的小內監們每隔一個時辰便來報天闌帝的病情。幾番下來,睡下時晚,睡眠便十分輕淺了。
睡不好,索性起來了,歪在榻上,茯苓取了美人垂輕輕為羅煞垂著腿,手勢力道皆是十分柔和到位。
正躺著,卻是有人來叩門,茯苓奇道:“這個時候還早,會是誰來?”
開門進來,卻是昭瑰公主身邊的連翹,行了禮十分客氣道:“給昭蒂公主請安。我們家公主說公主放心不下皇上,定是沒睡好,所以特意遣了奴婢來問安。”
羅煞起身揮手命身邊的人下去,只留了竹諾在旁,才笑道:“勞你們公主這樣時刻記掛著,回去告訴她我精神還好。”
連翹見人出去,方悄聲問:“我們公主心裡頭不放心,所以也睡不安穩,特遣了奴婢來問一句,皇上突然病重可是為了公主的事?”
羅煞道:“回去告訴你家公主,不是為這件事,讓她放心。”閉眼想了一會兒,又道:“這件事皇上也給了準話:小懲大誡。”
連翹不動聲色,屈膝下去道:“奴婢知道。我們娘娘偶然聽見一句半句風言風語,說未曾被召幸就有了身孕,月嬪貿然去報喜才激得皇上病發……”
羅煞銳利地掃她一眼,忽而微笑道:“德妃的耳報神真是靈通無比。只是這宮裡不中聽的閒話也能聽到耳朵裡去麼,你也說了是風言風語,那就當一陣風颳過就是了。”
連翹會意,道:“這件事,連皇后娘娘也不知,旁人更無從知曉。”
羅煞和悅微笑:“那就好。你聽著,月嬪在御前言語無禮,頂撞皇上,實屬不敬,亦屬主位管教無方。自即刻起,封宮,任何人不得出入。身孕麼……那是從來沒有的事。”
連翹何等聰明,立即屈膝道:“公主的意思奴婢明白了,奴婢的主子更加明白。一切事宜,我家公主自會打點清楚,不妥之處還請昭蒂公主指點。”
羅煞笑笑道:“很好,你很明白,見事清楚,可見什麼樣的主子就能**出什麼樣的奴才。”微笑自然而得體。
連翹恭謹告退。竹諾送她離去,折回身來,輕聲道:“以皇上的性子,對藍家的發落,實在是太仁厚了。”
羅煞知道竹諾起疑,便也不瞞她,“皇上的原話是——五馬分屍。”
竹諾悚然一驚,問:“那公主您……”
羅煞轉頭,牢牢看住他的眼睛,心頭迸發出一絲犀利的狠意,道:“皇上,快不行了。哪怕皇上龍體康健,我也會想方設法保藍夫人性命,給晉王,多拉些助力。”
羅煞雙手交握著,不免觸動心腸,道:“皇上昨日大喜大悲,幾度刺激心神,又兼之淋了雨,只怕這次是在劫難逃。”
“奴才知道該怎麼做了。”竹諾道:“既然沒有身孕……公主的意思昭瑰公主想必十分明白,必定會落胎免除後患。至於封宮之後,就和冷宮沒什麼區別了。”
羅煞笑笑:“那就好,這個節骨眼上,事端越少越好。”
兩日後午夜時分,天闌帝才緩緩醒來。
羅煞聞得訊息即刻趕了過去。
天闌帝甫醒過來,面色蒼黃憔悴,似一片殘葉,孤零零懸在冷寂枝頭,正就著小內監的手喝下一碗人参烏雞湯。
見羅煞進來,他不耐煩地揮一揮手示意小內監出去,聲音略顯嘶啞:“你來了?”
羅煞如常請安,微笑道:“皇上氣色倒好些了。”
天闌帝盯羅煞一眼,問道:“邵太醫呢?”
羅煞不言,只捧過送進來的湯藥,溫婉道:“皇上,該喝藥了。”
天闌帝恍若未聞,抖心抖肺地咳嗽了兩句,仍問:“邵太醫呢?”
蓮紋白玉盞中的藥汁烏黑沉沉,似一塊上好的墨玉,只泛著氤氳的白色藥氣。羅煞和靜微笑,道:“邵太醫身為太醫卻不能醫治好皇上龍體,反而使得皇上憂心,兒臣已經替皇上處置他了。”
天闌帝面上浮起一個蒼涼而瞭然的笑,含著隱隱怒氣,道:“你殺了他?”
羅煞恬然頷首:“皇上一向教導,無用的人不必留著。”
“你倒是很擅長權術了。”天闌帝泛紫的嘴脣因隱忍的怒氣而乾涸:“你殺了人,竟然還能在朕面前若無其事。”
“皇上病重難免多心。”羅煞淡淡地道。
天闌帝的脣角揚起冷冽的弧度:“是麼?”
羅煞含著寧靜如秋水的淡薄笑意:“當然。”
天闌帝微微一嘆,語意蕭索:“你果然是知道了。”
微酸的藥氣撲進羅煞的口鼻,羅煞只淡然笑:“皇上聖明庇佑,兒臣其餘什麼都不用知道。”用小銀匙將烏沉沉的湯藥喂到他脣邊,道:“皇上喝藥吧。”
天闌帝本能地一避,漏出幾分抵拒神色。
羅煞清幽一笑:“皇上怕燙,臣妾先喝一口嚐嚐吧。”
天闌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羅煞只是如常般神色平靜,徐徐吞了兩口湯藥,不覺蹙眉:“好苦!”轉而愉悅地笑:“只不過良藥苦口,皇上放心飲下就是了。”
天闌帝神色微微釋然,然而還是別過頭:“既然苦,就先擱著吧。”
羅煞眉目低垂,十分溫順,道:“好。”
遠處,似乎有嗚嗚咽咽的女子的啼哭聲傳來,在幽涼的夜裡聽來像清明時節時斷時續的雨,格外悲涼哀慼。
天闌帝側耳片刻,緩緩道:“是朕的妃嬪們在哭麼?她們也知道朕不久於人世了吧。”
“皇上說話怎一點忌諱也無。”羅煞徐徐舀著盞中湯藥,聲線清和:“宮中人人都道皇上快駕崩了呢,提早哭一哭,不是哭皇上,是哭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