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往生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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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往生刑
文:香無
每一個死者都會經歷一次往生刑。每個人的刑責都不一樣,目的是為了斬斷你和塵世的依戀。他從來不信這種說法,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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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第一天】
有人在哭。那聲音細細的,壓抑的,像是要從身體裡生硬地擠出水分一樣。
他醒過來後第一眼看見的是頭頂的吊燈,明晃晃地發著光,燈絲被電流灼燒著,滋滋地低聲作響。他捂住耳朵好一會兒,終於確定那種聲音並非來自他的身體。
他盯著那個底部已經有些發黑的燈泡看了很久,他奇怪地發現他竟能這麼久盯著強光不眨眼睛,也不流眼淚。
他的大腦彷彿停頓了一個世紀,接著才又恢復了運轉。他努力回憶著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可除了轟隆的聲響,什麼也不記得。
他慢慢地轉過頭去,環顧這個雖不奢華卻安得溫暖的房間。牆上殘留著海報撕後的痕跡,床頭櫃上放著一個水杯,裡面的水只剩下三分之一。
他的目光下移,緩緩地落在那個背對著他的女孩身上。
女孩的頭髮很長,齊腰。雖然穿著寬鬆的居家服,可依舊能看出她的纖細。他輕輕張了張嘴。
“你為什麼哭?”
他的聲音啞的刺耳,女孩沒有回過頭來。她的肩膀聳動著,細細地彷彿在顫抖一樣。他口乾舌燥,撐著身子起了床。
那床鋪柔軟,被子上還帶著清新的味道。
他走到女孩身後,用那種難聽的嗓音又問了一次。
“你為什麼哭?”
女孩還是沒有回答他。他的聲音靜極了,就像投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洞裡,甚至沒有任何迴響。
他皺起眉,女孩趴在桌上繼續哭著。她的面前放著一個粉色的膝上型電腦,上面瑩瑩亮著光。他湊過去看,頁面上是一張放大的新聞。
華東醫學院骨髓科主任羅平跳樓身亡。據警方初步估計,死者系自殺。
他微微張開了嘴。他直覺有些不安,他眯著眼睛湊近去看那條新聞。女孩也在看,他的臉幾乎挨在了女孩的臉上。
可女孩沒有回頭,雙眼緊緊地瞅著螢幕。
隨著那頁面的下拉,他的心跳逐漸加快。他的雙耳轟鳴,血液流動的聲音在血管中呼嘯而過。
他死了。
新聞用一種冰冷的文字報道了他的死訊,裡面說他在死前不久經歷了一場醫療事故,病人在事故中出現意外死亡。而他留下遺書,因為受不了良心譴責,所以才從醫院的高樓上跳了下去。在新聞的最底下,他看見了那個跳樓者的照片。風華正茂,雙眉修長,嘴角含笑。
他驚愕地盯著那照片看了半晌,一時無法言語。忽然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體內破碎了一地,他甚至能感覺到那種殘渣卡在心臟裡的細細的疼痛。
他退後了一步,女孩還在哭泣著,忘記去擦眼淚。他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摸了摸自己冰冷的下頜。
他直起腰,轉過頭,看著一邊立地的鏡子。
鏡子裡面空無一物。
他死了,跳樓而亡。他的靈魂沒有像書裡面寫的那樣上天堂或者下地獄,而是莫名其妙地停留在這個陌生女孩的身邊。
他張張嘴,感覺到風從胸腔裡魚貫而出時的涼意。
他為什麼會跳樓了?
她是誰?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還有……他倏地回過頭來,盯著那個女孩。為什麼這個陌生的女孩會為了他哭泣無法自已呢?
羅平唯一知道的是,現在自己是個鬼魂了。
他在意識到這件事情的同時只掙扎了些許時間,便很快坦然地接受了這一切。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像地縛靈一樣糾纏在這個女孩的家裡。他記得小時候爺爺沒走時經常給他說起關於死後的事情。
比如人在死後不會立刻昇天,而會在陽間停留七天。到了第七天晚上,就是人的回魂夜。爺爺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就著那閃爍不定的火星瞅住他的雙眸說,當年你奶奶死了,我就是在回魂夜又見了她一面。
爺爺說那話的時候很認真,嘴角還帶著一絲頑皮的笑。家長們都說他沒個正經,居然拿這種話來嚇唬孩子。可羅平當時聽得真真的,一直信著這話,直到他從醫學院畢業,進入那家全省聞名的大醫院。
從那時候開始,他才逐漸正視生死這個問題。他慢慢知道,所有的人無論好壞,只不過是由一堆白骨和血肉堆積而成的。逾年往日,骨肉損毀,總有一天會消磨殆盡。
每個人都會死,這沒有什麼大不了。
可羅平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是跳樓死的。他自覺雖然對這人生沒什麼熱愛,卻也不至於這樣厭惡。
但悲劇的是,無論他怎麼回想,記憶總會在那聲轟鳴中戛然而止,而再往前走,他也只記得自己正在抽菸,就和往常一樣。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從什麼地方跳下來的,當時的感覺如何,是痛了很久還是一秒鐘就過去了。
現在他坐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裡,在這個女孩的旁邊陷入沉思。
他已經跟在女孩身邊一天一夜了。窗外逐漸升起了陽光。他坐在她的床邊一直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如何哭泣再如何陷入沉睡。
他思考了很久還是不知道這個女孩是誰,而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身體裡竟能儲存這麼多的水分。女孩這一天來什麼都沒做,只是呆呆地看著他死的那條新聞流淚,甚至連睡著的時候,眼角還時不時掉下一兩滴淚來。
他好心地伸手想要幫女孩把眼淚擦掉,可他的手指直直地穿過了女孩的身體,隱沒在她的髮間。女孩像著涼了似的縮縮脖子,吸了下紅通通的鼻子。
他看得有些想笑,忽然又覺得一陣辛酸。
啊,自己居然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可萬幸的是,他死之後還有人為他這樣嘔心瀝血般哭了一場。這是不是說明他活著的時候也沒那麼糟糕。
羅平起身,輕飄飄地來到女孩的書架邊。那上面的書排列整齊有序,和房間的歸置一樣。他看見最頂上放著的一個小本,上著鎖,還積了灰。似乎是個日記本。
他想拿下來看看,伸手過去,手直直地穿過了本子,隱隱約約地和那封皮黏在一起。他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身邊牆上掛著的那副月曆動了動。他不確定地回頭看了眼那窗戶,沒開。
他趕緊飄回來,對著月曆又吹了口氣。月曆嘩啦啦地翻了下。
他一下激動了。
本來以為自己和人間的一切都不再有聯絡,可沒想到他撥出的氣息竟還能傳到陽間。平時這種小事根本不會引起他的任何注意,可當失去一切之後,他才發現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東西。
他回頭看了看女孩,鼓足了氣,對著書架上堆著的報紙吹起來。
嘩啦啦幾聲之後,報紙掉在了地上。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帶著幾本沒塞嚴實的小本子一起落下來。
啪嗒。
安靜的房間裡響起書本落地的聲音。女孩哆嗦了下,睫毛微微一眨,醒了過來。她的雙眼紅腫著,她揉了揉額角,盯著掉在地上的那幾個本子,緩緩地走過去,彎腰撿起來。
羅平趕緊來到她身邊,她抬起頭看了看方才放這些東西的地方,目光落在那個日記本上。她頓了良久,踮起腳,試了好幾次,終於將那本日記給取了下來。
日記是硬皮的封殼,上著鎖。她摸出放在櫃子頂層的鑰匙,開了那本子,坐回床邊。羅平興奮起來,跟著她飄回**,湊過去看。她的髮香隨著鼻息鑽進他的身體,她輕輕撩開耳邊散落下來的碎髮,隨意翻開一頁。
裡面夾著一張照片,看樣子是一個班級的畢業照。
羅平探頭去看,一眼就發現了年輕時的自己。穿著高中生的校服,站在照片最後一排的右角上。女孩出神地撫摸著那照片,不給羅平反應時間,忽然又一滴眼淚掉下來,砸在老舊的照片上面。
她趕緊伸手擦掉了淚痕,接著猛地一下合上了本子,站起身。
剛才的時間很短,可羅平已經想起她來了。在想起她的那瞬間,羅平的心底裡冒出一股很淡的惆悵。
原來是她。可即使想起了她是誰,羅平還是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她究竟叫什麼名字。
【第二天】
在太陽掙扎著跳出地平線之後,女孩彷彿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定。她拿起電話,纖細的手指不安地絞住電話繩。
羅平湊過去聽,那頭響了兩聲後,傳來院長的聲音。
“喂?”
“喂,您好,我是——”女孩頓了頓,臉忽然憋得有些發紅,“我是羅平的未婚妻,想要拿走他的東西,不知道方不方便?”
羅平愣住,呆呆地看著她的側臉。那頭的院長頓了會兒,也沒過多發問,隔了些許時間,輕輕嗯了聲。女孩大大地緩出一口氣,說了聲謝謝放下電話。她的額上泌出汗水,耳郭也有些發紅的跡象。
羅平確定她在撒謊。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她要冒充自己的未婚妻,還要去拿自己的東西呢?
羅平小的時候喜歡過一個女孩。女孩留著不長的頭髮,剛剛齊肩。他坐在她後面兩排,總要越過同學的背影才能看見她的頭髮。
羅平記得那時候他們都是高中生,只同班了一年半,後來女孩就轉去了文科班。
他經常故意經過文科班的教室,運氣好的話,可以看見女孩趴在臨窗的座位上小憩的模樣。他記得那時候女孩的頭髮也是這樣的,軟軟地搭在臉邊。他數次鬼使神差想要伸手去撩開,卻都在最後一刻戛然而止。
他們沒怎麼說過話。羅平記得女孩家和他住一個方向,在回家的路上會經過一條狹長的小巷。補課後的夜晚,小巷裡沒什麼燈,看起來有些滲人。
羅平其實不用走那條小巷的,可在某天他發現女孩回家的方向後,開始堅持跟在女孩身後。
他們一前一後,不遠不近地走。女孩從不回頭看他,他也不上前叫她的名字。他陪著她穿過那條小巷,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巷盡頭的居民樓上,才又心滿意足地掉頭往家裡跑。
就因為這樣,他總是很晚回去,為此還被父親罰過好幾次。
羅平記得自己一直這樣送了女孩三年。
在最後畢業時,他鼓起勇氣,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把同學錄發到女孩手裡。女孩很快將那頁紙回給他,上面寫著謝謝你,旁邊還畫著一個大大的笑臉。
他不知道女孩在謝他什麼,可他將那頁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次,認認真真地讀了許久,才慢慢收在了同學錄的最後。
再然後,他們天各一方,便逐漸失了音信。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死後會來到女孩的身邊,也不知道為什麼女孩在看見他的死訊後會哭成這樣。
他曾經也後悔過自己為什麼當初沒有把話說出來,可那種後悔也只像投入池中的小石子,在盪出幾圈波紋後就沒了蹤跡。
羅平看著女孩簡單收拾了下,洗了下臉,上了點粉,遮住些腫起的雙眼。接著她將那張照片抽出來認真地看了看,取過放在桌上的那個相框,將照片夾了進去,又重新放回桌上,退後兩步看了看,深深吸了口氣,抓起鑰匙轉身出了門。
羅平跟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路輾轉,上了火車,轉了兩趟汽車,到了自己所在的城市。
已經時至黃昏。女孩打了車報出華東醫院的地址,司機從後視鏡裡看著她,沒話找話。
“聽說那醫院死人了,還是個很厲害的什麼專家,跳樓死的。”
羅平看見女孩的手明顯緊了緊,生硬地從嘴角擠出個笑容。
“嗯,好像是。”
“唉,這年頭人都在想什麼,好好的不活著,幹嘛非要尋死呢?”司機停了停,從後視鏡裡看著女孩,“但我聽人家說,這個醫生好像是手術失敗,讓病人意外死亡了。結果自己受不了良心譴責,才尋了短見。”
女孩一頓,垂下臉,伸手撩了下頭髮,訥訥地開口。
“即使受了良心譴責也不一定要去自尋短見,總得知道為什麼。”
司機沒聽清,啊了聲,還在繼續八卦的話題。
“嘿,我聽說啊,那小子身上冰涼冰涼的,說是一點活人氣都沒有。”
“人死了,哪能有活人的氣息。”
“不是不是。按理說人才跳下來,也該是熱的,哪會冰成那樣。”
“你怎麼知道的?”
何晴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了。司機卻渾然不覺,壓低了聲音,有些興奮地開口。
“當然了,發現他的那傢伙正好和我認識。他說當時還大著膽子去摸了下,沒想到能涼成這樣。所以我說,弄不好還真是做了虧心事,所以老天——”
“夠了!”女孩打斷他,頓了頓,在看見後視鏡裡司機那驚愕的神色後,再抬頭時那種悽然的表情已經換成了笑容,她搖了搖頭,轉過臉看著窗外。
“夠了,我沒興趣。”
司機終於識相地閉了嘴。女孩轉頭看著窗外,忽然又訥訥地開了口。
“他不會自殺。”
司機啊了聲,說沒聽清楚。女孩沒再搭理他,用一種更專心的姿態看著窗戶。然而那句話羅平卻聽到了,也聽懂了。
他有些悚然地盯著女孩,看著她放在膝上已經糾至發白的指節。羅平忽然弄懂了她來這裡的意義。
她不相信自己是自殺的,她偽裝成自己的未婚妻,是為了求一個真相。
時至此刻,羅平腦子裡的那根弦才忽然一下繃緊了。他一直沒也沒過多在意自己為什麼會去自尋短見。總覺得既然已經死了,追問什麼也沒了意義。
可這個女孩不一樣。她追了那麼遠的路到這個城市,只是為了追一個原因。幫他追一個原因。
羅平的心口忽然有些發酸,他緊緊地盯著女孩,看著她沉下來的面容和掩蓋在脂粉下的淚痕。
為什麼呢?他輕輕地在女孩耳邊問,你這麼做是為什麼呢?
計程車在醫院大門口停下。女孩下了車,教養良好地跟司機說了聲再見。
羅平飄在她身邊,鼻息中不斷竄入她身上那股好聞的香水味。院長等在前方的大門口。他也只是年過五旬,卻有些虛胖。雙腿浮腫,撐著褲子,模樣有些衰敗。他看見女孩過去,臉上露出一絲難過的神色,伸出手來。
“你就是羅平的——”
“未婚妻,”女孩替他開口,“我們一直在兩個城市工作,所以大概您沒見過我。”
院長上下打量她一下,卻也沒多問,點點頭,側身讓他們過去,從口袋裡摸出手巾擦了擦汗,帶他們到了羅平的辦公室。
何晴的目光停留在羅平那間西裝上,她走近前,將西裝拿下來。
“羅平這孩子——可惜了。”
女孩的身形明顯頓了頓,接著抬起頭,嘴角的笑容僵硬又勉強。
“他平時什麼性格挺沉,休息的時候就會去天台抽菸。和同事們也沒什麼交往,怎麼說走,就這麼突然走了……”
“我能去看看他嗎?”
院長一頓,腳步忽然收在了羅平的辦公室門口。他轉過頭,深深地吸了口氣,看著女孩。
“大概——不是很方便。”
羅平愣了愣,看著院長認真的神色。女孩有些著急了,趕緊上前兩步抓住院長的袖子。
“為什麼不方便?我是他未婚妻,我想最後和他送個別,我——”
“羅平是跳樓的,”院長稍事停滯,“樣子恐怕……”
女孩也是一愣,忽然像明白了院長話裡的意思。她的臉色倏然煞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兩步。羅平緊緊咬住牙,心中對自己的面目忽然生出恐懼。
過了良久,女孩平靜下來,慘著一張臉盯著院長。
“我想看看他,”她停了停,強調著,“我是他未婚妻,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我想看看他最後一眼。”
三人——確切地說是兩個人,院長帶著女孩到了太平間。羅平在門口駐足片刻,抬頭看著這個森冷的地方。
院長停在了門口,側身讓女孩進去。羅平悲傷地跟在她身後,回頭瞥了院長一眼。他神色安靜又鄭重,和自己無數次所見沒什麼分別。
等他再回過頭時,女孩已經佇立在了某個隔箱前面。羅平忽然覺得自己心跳有些失速。他伸手摁在心臟的位置上,等了許久,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沒有心跳了。雖然早就接受自己已經死了的這個覺悟,可非要等到人家來說你死了,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原來已經死透了,連皮肉和骨血都全部爛掉了。
他來到女孩身邊。女孩安靜地盯著裡面躺著的那具屍體。
在看著她悲傷側臉的那一瞬,羅平猛地平靜下來。女孩伸出手指,從屍體的臉上拂過。她沒有碰到面板,可羅平的臉側還是突然感到一陣酥麻。
他們停滯良久,女孩的表情似乎就要哭出來那樣。可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用一種輕柔的聲音開口。
“羅平,我來看你了。”
當羅平聽見自己的名字從女孩脣中吐出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悲痛。而這種悲痛並非因為自己的死因,他只是強烈地後悔著自己為什麼沒有把該說的話說出來。
他伸手擦過女孩的臉,女孩渾然不覺。他的手下垂,將女孩的手納入其中。
他自己都能感覺到那股滲人的涼意,可女孩連動也不動一下,彷彿那種寒意與她無關。她專注地看著羅平的臉,接著低下頭。
羅平看見她的脣離自己的耳朵只有咫尺,他不由得跟著俯下身去。
女孩在他耳邊一字一頓地開口。
“羅平,我會幫你找到殺你的凶手。”
羅平愣住了。女孩將額抵在他的屍體上,緊閉著雙眸,就像要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他一樣。
過了許久,女孩又重複了一次。
“羅平,你聽見了嗎,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凶手。”
羅平顫起來,他不明白這個女孩究竟在做什麼,可他早已空洞的胸腔中卻彷彿灼起了火焰,他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女孩羸弱的手心,抬起頭靜靜地看著躺在那裡的自己。
女孩抱著羅平的遺物回了公寓。老院長似乎觸景傷情,並沒有將她送到門口。羅平坐在女孩旁邊,看著她高高束起頭髮,咬著筆桿的樣子,晃覺回到某個盛夏的學校。
可能是因為已經死了的關係,那些陳年舊事總會時不時跳進腦子裡。
他轉過頭去,窗戶開著條縫,不斷灌進風來。女孩卻渾然不覺。桌上的水涼了,她的手邊放著那本黑色的日記本,打開了一頁,上面的內容羅平熟記得幾乎能背下來。
女孩抬起頭揉揉脖子,她手指上戴著的戒指閃過一絲亮光。她已經訂婚了。未婚夫是個溫柔的男人,女孩在電話裡給他說了羅平的事情,末了尾音一顫,說我不能不管這事,否則我一輩子也不安生。
那人竟沒有責怪,反倒像安慰她似的笑起來。
“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累了就回家,注意安全。”
女孩瞬間煞紅了眼。羅平倒沒見過那個人,只是跟著女孩聽過他的聲音。他不知道女孩到底不安生什麼。如果已經放下了過去的事情,為什麼現在還要這樣鍥而不捨地追尋真相。畢竟就連他自己對真相也沒什麼可執著的地方,人已經死了,怎麼死的已經成了最不重要的東西。
女孩起身,拉過放在一邊的白板,將箱子裡的照片都貼上去,接著在上面一個個打著問號。羅平探頭去看,那上面的臉他很熟悉,是他的一個病人,叫做鄒樂。那孩子只有十六歲,身上帶著嚴重的血液遺傳病,家裡雙親不在,靠著社會的捐助吊著一天算一天。
羅平不由自主地回憶著那孩子的模樣,他總是在笑,即使剛洗完了骨髓出來,身上還帶著那種連成年人都無法承受的痛苦時,依舊在笑著,還對他說羅醫生,你看外面又開了兩朵花。
羅平知道鄒樂活不了多久了,他的病是先天的,病入膏肓,所以一直靠數著窗外的花過著日子。
女孩靜靜地打量著那些照片,歪著頭仔細地思考著。末了,她又回過頭,抽出另一張白紙貼在剛才那張下面,接著重新往上面貼了照片。羅平仔細去看,看著看著,他忽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
他認識照片上的女孩,他恍惚記得那個女孩叫做鄒然,是鄒樂的姐姐。每天打扮的濃妝豔抹來醫院給鄒樂送飯,身上還帶著揮之不去的劣質香水以及香菸味道。剛認識時,他曾經無數次皺著眉訓斥鄒然,讓她至少換身衣裳再來給弟弟送飯。鄒然每次唯唯諾諾,可到頭來還是我行我素。
羅平安然地看著照片上的鄒然,那姑娘也不過十八九歲,擁有一雙很大的眼睛,卻已經沒了同齡人該有的神彩。無論是從哪個角度拍的照片,看上去時總讓人心生某種灰敗的氣息。
鄒樂入院幾個月後,羅平慢慢知道了他們的情況。鄒然鄒樂兩兄妹活得不容易。家裡沒什麼人,當姐姐的一肩挑下弟弟的重病,年紀輕輕就流落花街,把自己鮮活的表情一層層掩埋在厚重又蒼白的粉底下面。
羅平看著她可憐,曾經偷偷給她塞過一次錢。他當時沒什麼想法,只是單純地助人為樂。可鄒然卻像受了多大的侮辱那樣,瞅著雙眼瞪著他,直到他訕訕地又將錢收回去。也是那時候開始,他有意無意總是留心著鄒樂的病情。
這個世界本沒什麼溫暖,生老病死也是早已命定好的,可每當他看見鄒然穿著不合時宜的短裙,踩著高跟鞋匆匆跑來給鄒樂松飯喂水,聽著他強顏歡笑,指著牆外的爬山虎喃喃自語時,總會覺得無力。
他是醫生,可就算妙手回春能給鄒樂一個健康的身體,心呢?他要怎麼去救鄒然那顆已經死掉的心?
儘管當時自己究竟想了什麼已經記不大真切,可羅平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還是能感覺到,自己當初一定想過要怎麼去幫這對姐弟。
他一定是非常用心地想過的。
女孩對他這番思量渾然不覺。她在白板前來回踱步,時不時低聲跟自己說些什麼,又趕緊上前寫一兩個字。這樣一夜過去,等天亮時,兩張紙上寫滿了複雜的人物關係以及和羅平的恩怨。羅平頭皮發麻地盯著那紙,他忽然覺得人是一種很可怕的物種,無論你有心還是無意,總會在這樣那樣的地方與別的人產生密不可分的關係。就像那種寄生的藤蔓,悄然生根悄然長,等你發現時,身後已赫然變成一座密林。
女孩的身影沐浴在初日中。她取出第三張紙,往上面寫著羅平的同事。
羅平悲哀地想,原來自己這些年的日子全部耗在了醫院裡,身邊甚至連一個朋友也沒有了。
如果不是這個女孩,或許他的屍體就會這麼冷冰冰地躺在太平間,等到火化完畢,就再無聲息。連他存在過的殘影也會消失得一乾二淨。
當年他父母離世時,一定沒想過兒子如今會變成這幅模樣。
女孩深深地吸了口氣,退後一步。她面前的三張白紙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她垂下眼,取出電話,播下院長的號碼。
羅平貼近她,再次嗅到她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
“喂,是院長先生嗎?”女孩將電話換了隻手拿著,猶豫了一下,安安靜靜地開口,“我想來見見您,問清楚羅平出事前,那件醫療事故究竟是怎麼回事。”
羅平的指尖痛了下。他盯著女孩掛上電話,大口喘息,接著抬起頭,用紅筆在鄒然的頭上打了個很大的括號。
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對接下來的事情了。
他是醫生,可有人在他手裡因為他的疏忽死了。他很想和女孩溝通,很想叫住她,告訴她自己是不是被殺的沒什麼關係,因為無論如何,他確實殺人了。
他在那次醫療事故中,殺了鄒然。
【第三天】
院長和之前一樣,等在門口迎接女孩。羅平已經習慣在心裡把她成為女孩了。他覺得自己這種稱呼帶著點執意,就像拼命想把時間拉回他們當初還在學校的那個年紀一樣。
女孩進了院長的辦公室,並沒有坐下。她從包裡摸出羅平的診斷記錄放在桌上。
“院長,羅平他當時的事故物件是不是這個叫鄒然的女孩?”
院長推了推眼鏡,眼神微微閃了下,又避開了女孩。
“對,是她。”
“她弟弟也在這個醫院裡?”
“對,骨髓遺傳病,活不了多久了。”
女孩頓了下,咬咬牙。
“那場事故到底是怎麼回事?”
羅平覺得一陣戰慄襲上自己的脊樑。他發現自己失去了這段記憶,只在女孩開口的瞬間惶惶忽忽地看見當時的自己。
站在手術檯上,慌張,無措,看著女孩的血液出現變化,本該是簡單的輸血縫合手術一瞬間變得無比艱難。他還記得周圍有人拉著他的袖子,瘋狂地張著嘴說什麼,可羅平在本能中似乎忘記了他們講的內容。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看著女孩的心跳忽然加速再急劇下降。她的血壓出現極大的變化,他呼吸困難,舉著雙手,手套上粘糊糊的還沾著鮮血。
再然後,他被人拉出了手術室,燈滅了,有人冰冷地宣佈手術失敗,女孩死了。
他回過頭,看見鄒樂蒼白的臉,躺著在病**,微微張著嘴看著他。
那孩子無法相信他不能救他姐姐。他也不相信自己不能救那個女孩。
那一瞬間,他覺得上帝都背棄他了。可他明明檢查了那麼多次,為什麼會出問題?他不明白,也沒時間去明白。
他困難地,踉蹌地走到鄒樂跟前。鄒樂抬起頭看著他,一言不發,可那眼神中蘊藏的東西叫他有些無法承受。他覺得自己的記憶似乎出現了一點問題,他把很多之後才發生的事情全部融合進了那個瞬間。
那個他定定地看進鄒樂的眼睛,用平板的聲音說,我很抱歉的瞬間。
鄒樂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了什麼。
可他知道,從此之後鄒樂窗外的那朵花,凋了。
羅平轉過頭,盯著女孩起伏不定的呼吸。他忽然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可他走不了。他的靈魂莫名其妙地被束縛在了女孩的身邊,他只能被迫聽下去。
“溶血癥,來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沒得救,”院長聳聳肩,“可能你不知道,但我們做醫生的最瞭解。直系親屬之間是不能互相獻血的,最容易發生溶血癥。那天鄒然被推進手術室,羅平用的是鄒樂的血。鄒樂本身就有遺傳疾病,他們姐弟倆之間的融性本身也比正常人高,所以才發生了後面的事情。”
女孩咬緊牙,好半晌,訥訥地開口。
“為什麼在做手術之前沒有檢查好?這不是最常規的東西嗎,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院長認真地瞅著女孩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開口。
“那天晚上,鄒然工作的地方發生了爆炸,很多人被送過來,醫院血庫告急。鄒樂也許就是那個時候獻的血,羅平也許忙暈了頭,沒有注意,總之——事情就這麼發生了。”他苦笑一下,又推了推眼鏡,來回走了兩步,抬眼看著依舊愣在原處的女孩,似乎尋思了什麼,忽然換了種低沉的語氣繼續開口,“但——也許他並不是你想象中那種人。”
羅平有些驚訝,他將目光迴轉,看著院長。女孩頓了頓,緊跟一步。
“您的意思是?”
“我覺得,羅平手術失敗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
羅平又是一怔,女孩似乎也有些怔住。她的嘴脣輕輕動了動,眸子又黯了些。院長等了等,轉過頭走到自己的桌子前,開了抽屜,從裡面抽出一張明信片遞給女孩。
“這是從羅平的口袋裡找出來的,你看看,這是鄒然工作地方的名片。”
羅平探頭去看,上面印著一個妖豔的名字。他還記得那個地方,鄒然給他說過一次。她在那裡上班,還有許多和她一樣的女孩。一樣的年紀,一樣的相貌,一樣的青春無敵,一樣被生活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可院長說這張名片是從他包裡找出來的,那代表了什麼意思?
羅平覺得自己的呼吸滯了下,儘管他根本沒有呼吸,院長的聲音遠遠的還在繼續。
“我在那個地方見過羅平一次,他當時和鄒然在大門口拉拉扯扯地說不清楚。院裡面的人都知道他們關係不一般,可因為我說過不準別人給羅平穿小鞋,才慢慢壓了下去。但是你知道——”院長停了會兒,“不管是病人家屬還是病人本身和醫生牽扯不清都是麻煩的事情。我給羅平說過一次,他說知道了。可過了沒幾天,那個鄒然被送進醫院的急診,羅平給她做的手術,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羅平幾乎站不住腳。他覺得自己的身前裂開了一個大洞,從裡面呼呼地往外灌著風。他無法置信地看著院長,又看著臉色瞬間蒼白的女孩。
他無從辯駁,也沒有記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這樣的,和鄒然牽扯不清,然後幡然醒悟,偷偷在手術檯上結束了她的生命。
他什麼都想不起來。也許他真的像院長暗示的那樣當了凶手,那麼之後的畏罪或者良心譴責的自殺都有理可循。
可他不希望這是真的,他也不希望女孩相信這個故事。
幾天前女孩才對著他的遺像哭得聲嘶力竭,他不希望這一切都輕而易舉地被幾句話毀掉。
他們應該是彼此心裡最特殊的存在,而非現在這種醜陋的面目。
羅平猛地擋在了女孩和院長中間。他拼命張大雙臂在女孩眼前揮動,他用力喊著。
“不要聽了,這不是真的!”
女孩的目光穿過他的身體看著他身後的院長,那眼神晦暗,彷彿穿透了他的血肉。
“院長,您的意思是,羅平想和鄒然分手,可是鄒然不肯。羅平就故意……”
“我什麼都沒說,”院長打斷她的話,也許是嫌房間太熱,他抬手擦著汗,“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訴你,至於事情究竟怎麼樣,羅平已經死了,沒有人清楚。”
女孩呆然地佇立著。一陣風過來,撩起些許她的鬢髮。羅平心痛地看著她,而她的目光透過了自己。這是多麼悲傷的事情。
“人已經去了,想那麼多也沒什麼用處,你要保重身體。”
過了許久,院長的聲音再次沉穩地迴盪在房間裡。女孩機械地點點頭,將那張名片揣進口袋裡,轉身出了院長室。
羅平跟在她身後,卻不敢去看她此刻臉上的表情。
他不想在那張臉上看見諸如失望和唾棄的神色,他不希望女孩覺得他是個混蛋。
他無措地飄在女孩身後,什麼也做不了。他忽然想起那幾年他跟在女孩身後的場景。那條狹長的小巷,他一直走在她後面,看著她纖細的背影出神。
他把自己當成騎士一樣護送著她,在她偶爾回頭的瞬間趕緊移開目光。
那些日子多麼好,都一去不回頭了。
再也回不來了。
羅平心如刀絞。
女孩走過長長的走廊,轉個彎,來到太平間門口。她再次面對羅平的屍體,靜靜地凝視著。
羅平站在她身後,他不敢喘息,他害怕驚擾女孩,可他也怕女孩會對著自己的屍體破口大罵。他閉上眼睛。
過了好一會兒,什麼動靜都沒有。羅平心裡有些疑惑,又偷偷將眼睛睜開一條縫。
他看見女孩正輕輕用手撫過他的臉頰。他知道自己的屍體肯定已經變形了,他沒勇氣去看。可女孩就這麼安靜地,一次次用手指滑過他的臉,他甚至能感應到那種讓人戰慄的激動。
末了,女孩伏下頭。他甚至以為女孩想去親吻他的額,可女孩的脣停在了他的耳邊。
他俯身下去,他聽見女孩用很輕卻很堅定的聲音開口。
“羅平,我不信。”
那一瞬,羅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直到女孩再次開口,提高了些音量。
“羅平,院長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知道。”她一頓,慢慢直起腰,用一種纏綿又哀傷的眼神盯著羅平的屍體,“羅平,我會幫你找到答案的,我信你,從過去到現在,我都信你。”
羅平幾乎淚流滿面。直到他察覺出眼角的澀意,他才恍覺自己已經不能哭了。他現在就是一團遺留在人間的思緒,他的身體裡什麼都沒剩下,心跳,血液,眼淚。
可他還是清晰地感覺到一絲痛楚。
這是一件多麼難得的事情。當別人告訴你那就是真相時,女孩竟能如此堅定說自己不信。她不信他是那種人。
而事實是即使回到高中,他們之間連話也沒有說過幾句,羅平甚至到現在還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可她信他。她撫摸著他已經變形的,難以辨認的醜陋的屍體,說信他。
羅平忽然想要嚎啕,也想要問女孩這是為什麼。但他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咬緊牙,伸出手去拉著女孩的胳膊。
他在那麼一瞬間甚至想讓女孩不要查了。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人,會做出什麼事情。
那麼多年前,幾個晚上的陪伴不會代表一輩子,或許他早已經變了。但他不想讓女孩看見自己變壞的樣子。
他希望自己永遠是她本子裡寫的,那個陪著她錦衣夜行,浪漫至死的男孩子。
女孩撫了下頭髮。她的眼眶明顯地紅了,可她沒有哭。她對著羅平的屍體點點頭,然後哐噹一聲將存屍盒推回了箱子裡。
接著她抬起頭,走出了醫院。門外陽光燦爛,女孩抬起手稍微遮了下那刺眼的光線,叫來出租,鑽進去。
羅平看見她將鄒然上班地方的名片遞給了司機。
“師傅,這個地方。”
【第四天】
女孩來到了紅燈區。此刻還是下午,酒吧大多關著門。她數著門牌來到名片上寫著的地方,羅平發現那些牆體已經被薰出了炭黑的顏色。
這大概就是院長說過的那場火災。
女孩伸手去敲門。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從裡面探出個腦袋,睡眼惺忪地對著她。
“不好意思啊,我們晚上八點才開業。”
女孩趕緊搖搖頭,從口袋裡摸出鄒然的照片遞上去。
“我是來問問人的,請問鄒然是不是——原來在這裡上班?”
門裡的人明顯一怔,將照片接過去就著門縫看了兩眼,又還給她,眯著眼睛打量她半晌,開了口。
“你是誰?”
“我是鄒然的朋友。”
女孩面不改色地撒謊。那人又上下看了她一會兒,接著將門關上。很快地,裡面傳來開鎖的聲音。門開了,那人走出來,吊兒郎當的樣子,手臂上還有紋身。
他盯著女孩,目光冷淡。
“我可沒聽說她有什麼朋友。”
“我們原來是同學,後來鄒然就走了。”
男人看看她,嘆了口氣。
“鄒然已經死了。”
他的語氣裡萬分悵然,女孩趕緊點點頭。
“我知道,她是被那個醫生害死的!”
“對,她就是被那個狗屁庸醫給害死的!”
像是得到了認同,那男人忽然也跟著罵了一句,將嘴裡的煙往地上一丟,狠狠用腳踩了下,摩出個不大不小的黑點。接著他抬起頭看著女孩。
“你想問什麼?”
“——我聽人家說,鄒然走前和誰在談戀愛,是這樣嗎?”
男人眉心跳了跳,緩緩抬起頭看著她,忽然笑起來。
“你真是她朋友?”
“嗯……分開後就生了,前幾天才知道的訊息。”
男人咬牙,伸出手對著女孩。
“叫我馬哥就行。”
女孩一愣,趕緊也伸出手去。
“何晴。”
何晴。羅平的腦子炸了下,他隱隱約約想起這個名字了,是了,何晴何晴,何日放晴。他記得當自己原來偷偷把這個名字的寒意猜測了很久,甚至想過很多詩意的故事。
“鄒然——喜歡那個庸醫,”馬哥又開了口,嘆著氣,“這裡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她每次從醫院回來,說到那個庸醫,連眼睛都是亮的。”
“後來呢?”
羅平聽出何晴嗓子裡那一絲絲的乾啞。
“我們勸過她,人家是什麼人,大醫生,最出名的那種。她呢,就是街頭一個混混,怎麼比。可是她不聽,誰勸都沒用。整天往醫院跑,除了照顧她弟弟,其實就是想多看那個庸醫兩眼。”馬哥重新抽出一支菸點上,走下臺階兩步,眯著眼睛遮著火,給煙點上,“有一次那個庸醫好像給了她什麼東西,她寶貝得不行,拿回來一晚上都在樂,誰都不給看見。那時候我就知道,她完了。”
羅平張大嘴,他想起來了。他給鄒然的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只是一本書,介紹了一些音樂方面的東西。
鄒然說過喜歡唱歌,他在書攤上看見時想起,順手給她買的。他沒想到這種隨意的舉動會滲進另一個人的心裡,他從來不在意這些。
“然後呢?”
何晴的臉色很平靜,甚至露出一些悲傷。羅平不知道那是她裝出來的還是真的,總之他跟著何晴,也靠近了馬哥。
“後來有一次,庸醫來了我們這個地方。鄒然高興壞了,我從來沒見她這麼高興過。她和那個庸醫出去,但沒多久她就回來了。問她什麼她都不說,只是兩眼紅通通的,像哭過一樣。再後來,有幾天她變得有些神神祕祕的,我很在意,就稍微跟了一下。結果被我發現她在後巷見什麼人。我沒敢跟得太緊,只能看清那個人的背。總之——那個人穿著的西裝就是庸醫來和鄒然吵架時穿的那件,化成灰我都認識。我一直以為他們倆在私下交往著,誰知道再沒過幾天,這裡就發生了火災。鄒然受了傷,被送到醫院。最後的事情——最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鄒然給你們說過她和那個庸醫交往的事情嗎?任何事情?”
“一次都沒說過,我們也不大好追著問。小姑娘,本身來這個地方已經很慘了,難道還要揭別人傷疤來看嗎。”
“所以她和庸醫吵架的內容你們也不知道?”
“不知道——”馬哥一頓,冷哼了聲,“我當時是沒聽清楚,就聽見幾個詞,什麼不自愛之類的。反正我想來來去去也不就那一套嗎,他們那種人坐在辦公室裡天天吹冷氣,哪裡知道鄒然的辛苦。就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大老遠跑來當上帝!”
那聲音說到後來已經變了調,顯得有些低沉。馬哥狠狠地咬了菸頭一口,往邊上呸了聲。何晴的臉色不大好,羅平握著拳,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依稀記得自己是來過這裡,這個地方帶著的潮溼的味道還有那些迤邐又糜爛的光景都如此熟悉。
他猜他還真和鄒然交往過,也許是出於喜歡,也許只是同情。可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到紅燈區來給鄒然難堪,那不該是他做的事情。
何晴和馬哥告別後,站在街角給未婚夫打了個電話。她的聲音倦怠,甚至還點了支菸抽著。羅平從來不知道她會抽菸,他覺得何晴抽菸的樣子好看極了,像極了大上海畫報裡妖嬈的女郎。
他聽見何晴給未婚夫說,自己要再去鄒樂問個明白。她似乎已經把目標鎖定在了那兩姐弟身上,似乎覺得,既然鄒然的死和羅平有關,那麼鄒樂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跟著何晴又重新回到了醫院。此刻是下午六點半,天已經黑了。病房裡亮著燈,點明瞭整棟高樓。
何晴沒有通知院長,徑自找到了鄒樂的病房。裡面很安靜,她推門進去,鄒樂回過頭來。另外幾個病人已經睡著了,有微微的鼾聲。
鄒樂抬眼看著她,少年更瘦了些,精神也不大好,看起來病懨懨的。
“你好,我是——”何晴似乎在尋找適當的詞語,猶豫片刻,才又開口,“我是羅平的未婚妻。我在他的診斷日誌裡看到你的名字,想來看看他的病人是什麼樣子。”
鄒樂在聽見羅平那個名字後身子猛地繃了下。他低下頭頓了會兒,才又抬起眼。
“羅大夫對我一直很好。”
他的聲音很平板,沒什麼感情。羅平卻覺得有些壓抑。他殺了這個孩子的姐姐,可他第一句話不是埋怨,而是說他很好。
他好什麼呢?他只是個畏罪的凶手而已。
而何晴也顯然沒料到少年會用這樣的開場白。她頓了會兒,換上笑容,坐在少年身邊。
“鄒樂,你姐姐的事情——既然羅平已經死了,我替他說一聲對不起。真心的,對不起。”
鄒樂的雙肩收緊了,過了許久,才又垮垮地放送。
“姐姐喜歡羅大夫,所以我不會怪他。”
“你姐姐——跟你說過她和羅大夫的事情?”
鄒樂抬眼瞥著她,輕輕點點頭。
“姐姐剛開始不承認,可我看得出來。只要羅大夫進了房間,她就很高興。如果羅大夫和她說話,她就能笑一天。我後來問她,她告訴我羅大夫人很好,還給她買了書,讓她不要再繼續做下去。姐姐說,等我好了,她就把工作給辭了,像羅大夫說的那樣,正正經經去找另外的工作,或者讀書。”
“你姐姐——和羅大夫……”
“沒有,”鄒樂很快領悟了何晴話裡的意思,搖搖頭,強調了句,“沒有,姐姐沒和羅大夫在一起過,你放心。”
何晴的嘴角笑得有些僵,鄒樂又低下頭去,呆呆地看著自己的被子。
“姐姐死前——變得有些怪。”鄒樂忽然又自顧自說下去,“她有一天來看我時忽然抱著我哭,問我為什麼她不能和別的人一樣好好的活著,然後又說為什麼她那麼無能,不能給我最好的條件治病。我問她她只是搖頭,後來把她逼急了,她才說羅大夫去了次她們工作的地方,很厲害地把她說了一頓。再後來,又過了幾天,姐姐心情忽然好起來了。我以為羅大夫和她和好了,剛要問,她卻告訴我什麼都別管,說我的病有救了,有人會幫我。那幾天她連走路都在哼歌,後來甚至還給了我一盒磁帶,說是她自己錄的歌。可就這樣,沒多久,居然就出了那件事情——”
“她有沒有告訴你,到底是誰能救你?”
鄒樂一愣,抬起頭想了想,嘆了口氣。
“沒說,但是現在——說不說的,還有什麼區別呢?”
在經歷了一天的奔波之後,羅平再次跟著何晴回到了那間房子。何晴將東西放在一邊,久久地站在那三張白紙跟前。
她將今天聽到的東西寫了上去,退後兩步端詳一會兒,接著又將鄒樂頭上的問號抹去。也是,鄒樂都病成這個樣子,估計連下床走路都有困難,又怎麼可能是謀殺他的凶手。
羅平看著何晴,她穿著一件寬鬆的針織衫,身上就披著他那件外衣,外衣上還有些暗色的小圓斑痕。何晴拿回來時洗過一次,發現洗不掉,仔細看看,才認出是被硫酸腐蝕了。剛才回家,她接到未婚夫的電話。兩人壓低聲音說了一陣,他沒去聽,那是不好的。
接著何晴掛了電話,回到這間充滿了對他懷念的房間裡。
羅平盯著桌上的日記本,此刻本子已經合上了。可當時跟著何晴回顧本子裡的內容所帶給他的震撼依舊沒有停歇。
他一直以為何晴家住在小巷的那一頭,沒想到其實那根本不是何晴的家。
他第一個晚上自作主張跟在何晴身後,護送她回去,其實當時的何晴只是去參加同學的生日會。何晴發現他跟蹤自己,第二天晚上像撞運一樣,又走了那條小路。
她沒想到羅平會再次跟著她回去。她在本子裡寫,那就是緣分,雖然不深,但還是緣分。
後來羅平天天護送她回家,在那條小巷裡,不作聲息地跟在她身後。她從來不覺得他懷有惡意,她似乎從沒往那個方向想過。
她默不作聲,讓羅平誤會了三年。
三年中他們一直這樣,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走過那條不屬於任何人的巷子。後來何晴寫,走多了的路,在幻覺中似乎也就屬於自己了。一直要到最後分開的時候才會發現,原來沒有什麼是屬於他們的,連隻言片語的話都沒有留下。
羅平看著她的眼眶又紅起來,她合上本子,深深地呼吸。為什麼要他死了才知道這些。如果他早一點知道呢?如果時間倒回去,在他每個陪著女孩走過那條街的夜晚就知道了呢?
他們之間會有不同麼?
如果無非是世上最恨的兩個字。
羅平有些恍惚起來。
【第五天】
一晚無眠,羅平守在何晴的身邊。他發現自己忘記了很多事情,何晴則跟在他身後一件件都幫他撿了起來。撿得越多,他就越覺得自己其實是活過一次的。
他自殺的新聞已經被撤下來,換了別的內容。
何晴在天亮之後,去了一趟警局。警方的報告確證,羅平死於自殺。何晴呆然地從警局出來,進了一個咖啡館。
她隨身攜帶著羅平的相片,此刻摸出來看了看。
羅平盯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晃神,他忽然很後悔,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跳下來。他們查詢的一切似乎都沒了意義,何晴的手指撫過他的眉骨,他不由自主捂住那個地方。
他的屍體在今天火化下葬。
他沒有去,因為何晴沒有去。何晴在那個時間,去了趟醫院,進了他的辦公室。他看著何晴收拾他的桌子,那裡很快就會換一個新的主治醫師。就像江河從海里來到海里去,日光之下,並無新事。
他站在何晴身邊,看著她用輕巧的動作收拾。他不知道她要怎麼對付這些雜物,他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父母相繼病故讓他走上學醫的道路,沒有情人或者死黨可以接納這些。他倒真心希望何晴能一把火燒了,也許將來在陰間還用得上。
羅平苦笑起來。何晴卻在此刻停下了動作。她久久地凝視著櫃子裡的東西,接著伸手去拿。羅平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發現那是一支胰島素針劑。
“糖尿病?”
何晴皺著眉輕輕地問了聲自己。羅平這才想起來,自己似乎是有糖尿病的,病情不重,只是需要控制。他給自己注射胰島素針劑,倒也不覺得日子有什麼不同。
何晴卻慢慢坐在了他的位置上似乎沉思著什麼。過了會兒,她將那針劑收回口袋裡,繼續埋頭收拾東西。
院長敲了敲門進來,站在門邊看著她的動作,嘆著氣。
“年輕人,路還很長,不要太難過,傷身子。”
“我以前太不照顧他,本來就忙,還總是推開他的邀約。”
何晴的言語虛假可悲傷卻很真實。院長走過來些,何晴抬起頭看著他。
“院長,原來羅平經常抱病工作吧?”
“抱病?沒有,羅平雖然很努力,但一直沒有太拼命。總是健健康康的。”
“加班呢?他經常打電話給我說自己會加班。”
院長笑了笑,胖胖的下巴跟著咧了咧。他摸出手巾擦擦汗,點點頭。
“加班倒是常事,我們當醫生的,哪有不加班的道理。”
“我能要張他過去加班的時間表嗎,”何晴頓了下,表情凝重起來,“我想看看他過去上班的時間。”
院長點頭,摸出手機轉過身去打了個電話。過了會兒,檔案科的同時拿著一張硬卡紙過來,遞給何晴。
何晴低低地說了聲謝謝,將卡紙放進那堆東西里。
“以後有什麼事情都可以來找我幫忙,沒關係。”
“謝謝……”何晴嗯了聲,似乎想起些什麼,又抬起眼感激地看著院長,“也多虧了您,給他開胰島素的藥,免除了這麼多麻煩。”
院長聽她那話一頓,伸手拍拍她的肩,轉身出了房間。羅平有些驚詫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猜到是院長給自己開的藥。而等門外院長的腳步聲消失後,何晴才忽然一下又站起來,將東西一抱,埋著頭匆匆地出了門。
她沒有回家,而是抱著那些東西直接打車去了鄒然工作的地方。
她沒有敲門,站在外面仔細地研究牆體上的黑色印記。羅平不知道她在打算什麼,只能靜靜地跟在她身邊。
何晴看了一圈,又檢查了下線路,眉頭皺的更緊。
她摸出電話給當工程師的未婚夫打過去,像確定什麼那樣問了些關於電線老化的問題。羅平**地覺察出她神色異樣,彷彿發現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警方的報道說,這個地方的火災源於電線老化。
羅平自喜地聽何晴講著電話,越聽便越覺得心下怪異。
“如果我錯了呢?如果說——這件事情是從一開始,就錯了呢?”
他聽見何晴喃喃自語起來。他不知道何晴發現了什麼,只覺得女孩的臉色更沉,是一種風雨欲來的徵兆。
而何晴再沒說別的,陰沉著臉,安安靜靜地掛了電話。
那天晚上何晴一直在房間裡看著羅平的值班表,羅平坐在一邊看著她。他忽然覺得心裡很平靜,那些生死意外和他已經沒什麼關係。
如果說人死了真的有靈魂,那麼爺爺曾經告訴他的,關於回魂夜的故事大概也是真的。只是不知道在後天最後的時刻,何晴會不會想要給他燒紙,見見他。
而他自己呢,又會不會真的應了何晴的要求,得到一個小時的准假出來和她告別。
他們一直坐到了十二點,何晴忽然將卡紙放在一邊,在鏡子前攏攏頭髮,轉身出了門。她再次來到鄒然工作的地方。
白天的門可羅雀變成現在的門庭若市,沒有人被那場火災影響分毫。該怎樣行樂還是怎樣,日曆翻過一頁,一切從頭開始。
何晴在這樣奢靡的氣氛中,走進了那間酒吧,直直地來到馬哥跟前。馬哥放下手裡的調酒杯,帶著她進了包間,關上門。
門外的聲音被隔絕了,他盯著何晴,面帶疑惑。
“你還想問什麼嗎?”
何晴定了定神,摸出手機遞給他。
“這是日曆,你告訴我,那個庸醫第二次來找鄒然是哪一天。”
馬哥歪著頭盯著那些日子看了許久,皺皺眉。
“那天正好輪到我調酒——應該是十三號,沒錯,就是十三號。”
何晴的臉色嘩地一下變得蒼白。也許是她的模樣有些駭人,馬哥挑挑眉,趕緊給她讓出點位置。
“你還好嗎?”
“我很好——”何晴點點頭,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那庸醫來找過鄒然幾次?就你看見的。”
“其實我就看見過他兩次,兩次都是來找鄒然吵架的,記得挺清楚。”
“別的時候呢?他來喝酒玩的時候?”
馬哥搖搖頭。
“不記得,那個庸醫裝的道貌岸然的,很嫌棄我們這些地方,不會來。”
“那周圍的客人,一般都是附近的人?”
也許是何晴問得太直,馬哥一下挑眉,像被冒犯了似的呵呵一笑。
“也不一定,雖然說大多來的都是混子,想揩油沾點便宜,也還是有大醫生這樣的人物來的。”
“你怎麼知道別人是醫生?”
“怎麼不知道,一身的藥水味,走多遠都能聞見。”
何晴頓了頓,從懷裡摸出一張照片推到馬哥跟前。
“你看看,這個人來過嗎?”
馬哥和羅平一起探頭過去,頃刻,笑起來。
“啊,來啊,是這裡有名的常客了。”
何晴低下頭,說了聲謝謝,將照片收回包裡。馬哥將她送到門口,有些好奇地問她為什麼總是刨根問底。何晴搖頭,只說自己想知道一些跟鄒然有關的事情,也不管馬哥疑慮的目光,轉身衝進了停在一旁的計程車。
羅平還未從剛才的震驚中復甦過來。何晴倦怠地靠在計程車的沙發上,揉著額角。羅平發現她渾身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憤怒。
因為他也一樣。
剛才何晴給馬哥看的照片,上面是院長臉。
【第六天】
回到家後,指標走過了十二,到了第六天了。這是羅平陪在何晴身邊調查自己死因的第六天,也是理論上,他能夠留在她身邊的倒數第二天了。
他沉默地坐在何晴身邊,看著她眼睛底下冒出的淡淡青色。她往邊上一靠,靠在那個大的抱枕上。而羅平就隔著抱枕坐在那裡,彷彿和她並肩一樣。
指標噠噠地走著。
院長也去了那間酒吧,院長是常客,院長說自己不會去那些不乾淨的地方,院長還給了他們那張值班的表格,上面寫著該羅平值班的時間裡,羅平卻穿著前幾日的西裝跑到了酒吧和鄒然起了爭執。
這些事情單獨看,一個個的沒什麼問題。可合起來,問題就大了。
羅平頭皮發麻,身心俱疲。他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何晴卻想到了,而何晴唯一的理據從一開始也只不過是因為相信他而已。
何晴從口袋裡摸出那支胰島素的空瓶子,放在燈光下看了看,裡面還剩下幾滴**。
她摸出電話,撥了個號碼。那頭接起來後,她用一種極其倦怠的聲音開口。
“你能幫我查查胰島素的濃度嗎?”
“要多久?”
“好,我不睡,我等你的訊息。”
“沒關係,我不睡。”
而何晴那晚上就真的沒睡。羅平一下一下請撫著她的眉,沒敢動別的地方。他知道自己冷,自己都嫌自己冷,哪能給別人溫暖。
可他還是覺得很捨不得。
他這麼守著何晴,一直到了天亮,何晴的電話再次響起來。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蹦起身抓起了電話。
那頭傳來清脆的聲響。
“濃度超標了百分之三。”
何晴頓了良久,說了聲謝謝,放下電話。羅平無言地看著她。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是這樣死的。
胰島素的濃度超量會引起暫時性的頭暈。如果超得太多,比如現在說的百分之三,那麼人體的體溫會在代謝中急速下降,引起暫時性的休克,嚴重的甚至會死。
這是常識中的常識。羅平忽然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子,一次在醫學常識裡疏忽了,還來第二次。
何晴狠狠地吸了口氣,起身扒拉一下頭髮。她的動作有些粗魯,雙眼也有些泛紅。
她抬腿出了門,再次叫了出租,目的地依舊是羅平的醫院。
她這次徑自去找了鄒樂。
才幾天不見,鄒樂似乎又瘦了一圈,說話時有些氣若游絲,啞著嗓子,像是哭過。何晴坐在他床邊,給他削蘋果,他沉默地吃,病房裡環繞著一種奇怪的氛圍。
“我聽了姐姐的歌,很好聽。”
鄒樂開了口。何晴抬起眼看著他,停下手裡的動作。鄒樂咔嚓咔嚓繼續咬著蘋果,定定地也看著她。
“姐姐什麼都沒留給我,除了自己的歌。羅大夫留給你什麼了?”
他強調了一次。何晴忽然眼眶一紅,埋下頭。
“他——沒什麼好留給我的。”
羅平皺眉,上前將手懸在何晴的肩膀上方。鄒樂聽她這麼說完,長長地撥出一口氣,轉過頭看著窗外忽然笑起來。
“我覺得真奇妙,明明是羅大夫醫死了我姐姐,可我卻不恨他。他是好人。我被關得發瘋,有一次偷偷出去,正巧碰上羅大夫和院長在天台抽菸。他把我給帶下來,害怕煙影響我,趕緊給滅了。”
何晴抬眼,鄒樂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你看,窗外又開花了,等到夏天,會開滿一個窗戶,然後又一夜全都凋了。我原來總會偷偷出去給姐姐採一兩朵,等她來了,就給她。”他轉過頭來,“我姐姐,很喜歡花,她是很漂亮的人。你看,今天我又去採花了,今天是姐姐的頭七,今年的花開得很豔,她應該會喜歡。”
鄒樂像炫寶一樣將放在床頭的花遞給何晴看。
“嗯。”
鄒樂臉上的表情更柔和了,安安靜靜地注視著何晴。何晴開了口。
“鄒樂,你是什麼時候獻的血?”
鄒樂盯著她,忽然笑起來。
“其實也不算獻血,只是一種必要的洗髓措施。就在姐姐死前幾天,一個護士來給我採的樣。”
“你身體這麼虛,為什麼會給你抽血?”
“院長來看我的時候讓我抽的,沒想到他們後面把我的血樣弄混了,給了姐姐。”
他說完,從何晴手裡將蘋果取過去,放在嘴邊,大口地咬了下。
何晴出了病房,回到自己的小區。她沒上樓,坐在小區裡的長椅上。此刻樓道里很安靜,偶爾會傳來幾聲低泣,可仔細聽了就會發現那不過是風穿堂而過引起的聲響。
羅平挨著何晴,何晴感覺有些冷,往上拉了拉衣領。羅平注意到了,又趕緊移開一些。
過了許久,何晴才慢慢睜開眼睛,摸出了電話。
她報了警。她告訴警察一切都是院長的主意。院長出入紅燈區被人認出來,為了名譽,他要鄒然守口如瓶。鄒然無意中發現自己可以用這件事情威脅院長,於是為弟弟敲詐了醫療費用。
院長心生恨意,而正巧發現羅平和鄒然走得極近,於是趁羅平值班的時候偷了他的外衣,來到酒吧門口,與鄒然爭吵。隨後,院長假借抽樣為名,取走了鄒樂的血液,在用硫酸腐蝕了酒吧門口的電線後,引發了火災。
他的打算是,如果鄒然死於火災那麼最好,如果不是,還有羅平這個後續。他偷偷換了羅平用的血漿,使得鄒然死於手術檯上。然而羅平不可能就這麼背了黑鍋,所以在給他開藥的時候,院長偷偷加重了胰島素的濃度。
此後,羅平注射胰島素,如往常一樣來到天台抽菸。尼古丁加速了血液迴圈,一支菸沒有抽完,他從天台上摔了下去。
儘管沒有充分的證據,可她的陳述邏輯順暢,手裡還有胰島素的瓶子和羅平大衣上硫酸的痕跡。院長很容易接觸胰島素,也瞭解胰島素。因為他自己就患有重度糖尿病。只有得了糖尿病的人,才會那麼虛胖,體弱,盜汗。那頭聽完,猶豫片刻,答應調查。
她倦怠極了似的,放下電話。羅平想去扶她,可他沒有絲毫辦法。
他在幻想中和何晴並肩坐了良久,直到何晴呆呆地,下意識那樣吐出一個問題,他渾身才忽然像過了電一樣意識到什麼。
“鄒然為什麼會去錄磁帶給鄒樂呢——這個年頭還有誰會去聽磁帶?”
就在那一刻,他們都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今天是鄒然的頭七,鄒樂說他給鄒然準備了今年的花。
他聽了鄒然錄下來的東西,無論如何,他已經不打算活下去了。
何晴打了的,幾乎跌跌撞撞地跑向了醫院。羅平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被汗水浸溼的髮梢。他覺得何晴和鄒樂有一種心靈相通的默契,那是失去了某種重要東西后,從胸腔的空洞裡傳來的共鳴。
就在何晴將要跨入醫院大門的那一瞬,身後傳來轟然的巨響。她猛地停下來了。
陽光灼然,烘烤地面。她全身都在顫抖,無法自已。羅平愣愣地看著眼前的院長還有鄒樂。
他們一起從天台上摔了下來,手和腳糾纏得很緊,鄒樂臉上還掛著一絲怪異的笑容。他仰著頭看著天,眼睛沒有閉上,滿臉都是血。
有人發出尖叫,羅平抬起臉,急急地跑上前去,何晴忽然一下跪坐在了地上。她始終沒有回頭,把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手裡,叫人無法看清她此刻的表情。
鄒樂留下了那盒磁帶,何晴把它交給了警方。她在深夜的街上慢慢回到家裡,關上門,沒有脫衣便沉沉睡了過去。
這是這幾天來,羅平唯一一次看見她好生睡著的模樣。睫毛微微地顫,又脆弱又美麗。
他一直守在何晴身邊,他以為鬼是不會困的,可誰知道,他竟也睡了過去,那麼沉,連夢都沒有。
【最後一天】
羅平再次醒來,是最後一天的傍晚。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睡了那麼久。何晴坐在沙發上,裹著毯子,看著前方的地板發著呆。
羅平伸出手,攬住她的肩,她顫了顫,將毯子裹得更緊。她手裡捏著那個黑色的筆記本,電話就放在一邊。
過了一會兒,羅平看見她在手機上緩緩地播出一個號碼。羅平皺起了眉,那是他生前的號碼。
何晴將電話放在耳邊,那頭傳來空號的提示。何晴忽然笑了笑,兀自開了口。
“嗨,羅平,是我,何晴,還記得我嗎。”
羅平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開口回答。
——記得,我記得你。
“真是很冒昧,這麼突然給你打電話,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何晴的聲音空空蕩蕩地迴響在房間裡,她甚至有些侷促地絞住了髮梢,纏在指尖慢慢地玩著。
“我今天打電話來,就是是想告訴你,我要結婚了。我喜歡過你的,我很後悔我當初沒有告訴你,我現在不是想要搶走你,我只是怕以後,斷了聯絡,這一輩子我沒有機會再告訴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過你,很認真地喜歡過你。”
羅平怔怔地看著她,和她咫尺,他摸不到何晴,他絕望地微笑,在何晴耳邊說,我知道,我也很認真的喜歡過你。
“以前我不知道,我總覺得只要我去面對這個世界,就算沒有你,也一樣可以過得很精彩。可當我真的被整個世界接受了,卻還是不滿足。後來我才發現,那是因為我沒得到你。我永遠也得不到你了,每當想起這個事實,我都覺得那些已經得到的,是多麼微不足道。”
——不是微不足道,你還活著,你可以活得很好。那個人可以讓你活得很好。
“我訂婚的那個晚上,忽然覺得很難過。那天我想起了你,我很久都沒有想過你了,可那天我很想你。我哭了很久,我把我整個青春,那些想要哭卻沒能哭出來的眼淚都流了出來,一直到天亮。原來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痛苦,憂傷,突如其來的惆悵,孤獨,都是因為一個人。都是因為你。可為什麼突然之間,我就不喜歡你,你也不喜歡我了,為什麼。”
——因為我們分開太久了,因為我們都沒來得及說。
“羅平,我曾經想,我結婚的時候一定不會請你,我不會讓未來的人知道你的存在。我誰也沒有喜歡過,我的男朋友是我的初戀。不然我會一直問自己,為什麼陪我到最後的不是我用整個少年去喜歡的男孩子。”
——對不起何晴,對不起。
“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心口上有東西在,不是很重,但是我放不下。我會突然覺得很傷感,但是我找不到原因。現在我知道了,因為我根本不想去想,我覺得思念太傷人了,時間也太磨人了。我曾經那麼喜歡你的,我以為我會喜歡你一輩子,我以為你會一輩子都纏在我夢裡的,結果我還是會忘記你。”
——你沒有忘記我何晴,你幫我找到了殺我的凶手。
何晴長長地撥出一口氣,忽然掛上電話哭起來。她哭得那麼大聲,那麼洶湧,像要把心臟都嘔出來一樣。她的聲音在整個房間裡四處竄跑,從這個角落到那個角落,把憂傷填滿了整個屋子,哪裡也逃不出去。
羅平在她的嚎啕聲中潸然。
何晴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來。他伸手去接,那淚水穿過他的面板,他的血肉和他的骨頭,穿過他的手心,掉在地上。
他甚至感覺不到那淚水是滾熱的還是冰涼的。他呆呆地看著那眼淚,他覺得那麼後悔,可一切都沒有重來的機會。
他忽然明白這就是他的往生刑,讓他知道愛原來那麼冷,比死還冷,可還是讓他那麼容易去愛上。
何晴哭到天黑,終於停了下來。她的雙眼腫著,她走到鏡子面前,給自己梳了個好看的髮型。她仔細地描了個眼線,她回身,從桌子下面摸出一個袋子,提著出門。
她打的來到了他們的高中,那條小巷的前面。她蹲下身,將袋子放在地上,裡面裝著蠟燭和紙錢。
羅平看著她,她摸出火機點了火,火光一閃一閃的,耀著她的眼睛。
“羅平,今天是你的回魂夜,我想看你一眼。你出來吧。”
她說著,眼眶又紅了紅,接著開始一張一張燒紙。羅平蹲在她身邊看著她的模樣,看著她強撐起來的微笑。他覺得心如刀絞,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何晴對他微笑的時候,他總是想哭。
回魂夜,是他該走的日子。他還有最後一個小時的時間,爺爺說最後一小時是給鬼魂的留戀。
他覺得身體很輕,他站起來,站在何晴身後。
他伸出手,去觸控何晴的衣服,緩緩地將手伸向她。而後,他摸到她了。
何晴渾身打了個激靈,轉過頭來,他從何晴的眼裡看到自己的樣子。他難看地咧出笑容。
“嘿,何晴,我來了。”
何晴長大了嘴,嘴脣顫了顫,似乎想說什麼,可最終那形狀又變成了一個微笑的弧度。
“啊,羅平。”
燃燒中的紙錢忽然被風一吹,飄了起來。灰燼四散,就像那十幾年的光景,慢慢地,慢慢地,一寸寸跌落在他腳邊。
“羅平,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情嗎?”
“什麼?”
“你能牽著我,再陪我走一次這條路嗎?”
“……好。”
遠處朗月,風涼如水。她直直地朝一旁伸著手臂,一步步前行。那條街是他們小時候無數次走的。上學的時候他們一個方向,他總走在她後面,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長長的街道沒有路燈。他像是在保護她。
他們走得很慢,羅平一直側過頭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就是這樣的女孩,為什麼當初他沒有告訴他,他愛她。
而最終,他們走到了小巷的盡頭。何晴的聲音響起來。
“羅平,我們到了。”
“嗯,我要走了,”羅平轉過臉,伏下頭,輕輕地吻了下何晴的額,他帶著笑容,“何晴,新婚快樂。”
熙攘人群,偶爾有人在停下來的車中,透過黑色的玻璃,奇怪地看著這個站在街邊一邊閉著眼睛無聲流淚,一邊探出雙臂,緊緊地抓住空氣的女人。
她的身前空無一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