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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塌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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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_塌 方

你是否想過人在什麼時候最孤獨?至少在昨天之前,我從沒想過這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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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

一.第一天

時至深夜,國道上只能偶爾聽見重型卡車壓過時傳來的隆隆聲響。方子平帶著洪蓉坐在這輛車的右後方,側著身子靠半個屁股著力,懷裡擠著自己的書包,他的手一直抓在書包的帶子上。洪蓉有一條腿一直搭在他身上,現在他的腿已經被壓得有些發麻了。這輛車超載了,限量四個人的小車,硬生生地擠進去了六個人。如果不是趕著回家過年買不到車票,作為兩個大三的窮學生又本著能省就省的原則,他們也不會和這些陌生人一起拼車。

天已經全黑了,外面撲簌地下著小雪。車燈壓得很低,只能照亮前方很小的一片面積。司機抬眼看著後視鏡,用低沉又快速的語調跟他們說,這是為了防止被路警攔下來。

路很滑,車輪時不時地打個漂。

方子平讓洪蓉坐在內側,靠著窗戶,她身體不好,不管什麼交通工具都會暈,一暈起來生不如死的,總讓方子平心疼。洪蓉一路上給方子平展示手機裡新下的聲控燈軟體。說一句話,手機的螢幕就亮一亮,閃出方子平和她拍的那張親密無間的大頭貼。過了會兒,洪蓉玩累了,就靠著他迷迷糊糊地睡著。方子平的左邊坐著一個沉默的男人,身材細長,很瘦,兩頰深深地凹陷,帶著帽子,帽簷壓得很低。一路上他唯一說的話就是介紹自己的名字。他叫白準。方子平覺得白準的嗓音很難聽,像是用什麼東西劃在砂紙上一樣,說話時嘴裡還噴出一種酸腐的味道,叫人厭惡。

白準的旁邊還坐了一個叫周虎的人,目光凶悍,即使穿著厚重的棉衣,還是能看清他身上鼓鼓囊囊的肌肉塊。方子平還記得剛才驚鴻一瞥,看到的他手背上的紋身,那東西長著翅膀,好像是蝙蝠。上車之前他就偷偷把錢包塞給了洪蓉,給洪蓉使了個眼色,讓她小心藏好。

方子平回過眼來,又悄悄地抓了抓書包的肩帶。

司機和周虎認識,可看起來也話不投機,一路上除了互相散了兩支菸以外,沒有太多的交流。方子平覺得那司機似乎有些畏懼周虎,和他說話時總是哆哆嗦嗦的埋著頭,唯唯諾諾的樣子連眼睛都不敢直視。啊,對了,司機叫文三,副駕上的人,叫彭明通。

文三,彭明通還有周虎,三個人過去是同學,和方子平一個學校的,畢業一年多了。方子平和白準是都是從電線杆上的拼車小廣告裡找上來的,在這輛車裡,他們算是外人。

車子顛顛簸簸地走,車廂裡瀰漫著一股混合著香菸和汗水的臭味。路面泥濘,道路狹窄,窗外是蔓延上百里的盤山公路,從窗戶看出去觸目所及都是懸崖,實在有些嚇人。洪蓉的頭一點一點的,困得不行了。方子平伸手墊在她的腦袋下面,防止她砸在玻璃上。這個動作叫彭明通從後視鏡裡看見,他噗地一下笑起來,回過頭對方子平眨眨眼,有些輕佻地開口。

“挺恩愛啊,在一起多久了?”

方子平一愣,回頭看了看洪蓉,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四個手指。

“喲,高中就在一起了?早戀啊?”

“嗯,那時候躲著談,沒敢讓家裡知道。”

邊上傳來一聲冷笑,方子平回頭去看,白準和周虎誰也沒動,就像是幻覺一樣。文三打了個哈欠,砸吧砸吧嘴,擰開了收音機,頃刻車子裡的沉默被打破了。

茲茲的交相電流聲後,女主播平板又不帶感情的話從收音機裡面傳出來。

“據報道,未來三天陰雪天氣將繼續影響西南地區,道路溼滑並伴有山體塌方的危險。請各位在路上的司機朋友們注意安全。”

聲音到了後來斷斷續續聽不太清,彭明通砰地砸了一拳在上面,廣播頓了頓,又流暢了。洪蓉嗯了聲,小幅震了下,似乎驚醒過來,方子平輕輕揉揉她的頭髮,小聲地安撫她。

文三抬起頭,他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照在後視鏡裡,被昏暗的燈光弄得有些看不清楚。彭明通咧開嘴笑笑,對著洪蓉小聲開口。

“嚇著了?”

“沒事,她睡著了。”

“這破車子就是這樣,收音機一直時好時壞的,也不知道三兒買的時候是不是貪人家便宜。”他剛說完,忽然又一拍腦門,恍然大悟般自顧自地笑起來,“哎呀我怎麼給忘了,這東西不是三兒買的,這是權寇那小子的。對吧,虎?”

他話音剛落,文三明顯地顫了一下,有些不安地又抬起頭瞥後視鏡。彭明通大咧咧地轉過頭盯著周虎,就像非得等到他的回答一樣。周虎似乎頓了頓,臉上一閃而過某種異樣的情緒,接著含含糊糊地嗯了聲,扯了下自己的衣角,又埋下腦袋。也許是車裡光線不足,方子平在彭明通回頭的那個瞬間,錯覺他整個腦袋被人用不正常的角度擰了過來似的。

彭明通接著又笑了笑,仰起臉,對著方子平和白準開口。

“權寇是我們過去一個老同學,沒出事之前我們四個經常開著這車出去。”

“出事?”

“啊,對,”彭明通稍事停頓,接著又轉過去瞅著周虎,“吃錯了東西,從樓上摔下來死了。”

方子平心裡一個咯噔,他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可往死了想,記憶深處盡是一片灰白。

“這車……車主死了?”

洪蓉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已經醒了過來,此刻正有些不安地抓住方子平的袖口,緊了緊懷裡的包。方子平反握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心微微滲了點汗。

“對啊,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人莫名其妙從天台上摔下來死了。都說他是自殺,要不就是吃錯了藥,不過我看啊——”

“別說了,”文三忽然開口打斷了他,過了會兒,又換上略帶哀求的語調,“大晚上的,說起來慎得慌。”

方子平調整了下坐姿,有些不安地悄悄拿眼角瞥了下週虎,他忽然發現周虎的雙眼跟著彭明通,在那人轉過去的瞬間,倏地變得十分凶狠。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臉,洪蓉不解地盯著他,身邊的白準似乎動了動,像是被他的動作吵醒了一樣,微微抬起帽簷,不緊不慢地砸吧了下嘴。方子平努力平復心裡那一絲的異樣,打了個哈欠。

“路真遠,坐的人有點困了。”

車子繼續顛簸著前行,很快駛入了一條老舊的隧道。兩旁的風聲攀著圓弧形的牆壁穿堂而過,發出呼呼的帛錦撕裂的聲響。前方更暗了,周圍陷入一片漆黑,每個人的呼吸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高低起伏,還有綿延或短促。道路長的似乎沒有盡頭,收音機裡在兩三首歌之後,又插播了新聞,茲茲地伴隨著電流聲,這次的播音員換成了個嗓音低沉的男人。

“現在緊急插播一條新聞,據警方推測,日前南口市在逃殺人通緝犯正往城西方向逃竄。請各位駕駛員朋友注意安全,發現情況立即與警方取得聯絡。”

“就是三天前那個什麼什麼殺了大學教授的劫匪?還沒抓到?現在的警察到底什麼辦事效率,真是。”彭明通哼了聲,兩條腿搭上了車前板,低頭給自己點了煙,大咧咧地繼續道:“你說這教授也真是倒黴,聽說前段時間才得了什麼什麼專利獎,還沒領到呢,人就先掛了。”

“咱們……還是小心點,這一路就別停車了。”

文三的聲音永遠哆哆嗦嗦的,整個人都縮在那件皮夾克下面,露出袖子的手腕筋骨分明,顯得十分單薄。

“你們說——”方子平被嚇了一跳,白準的聲音忽然毫無徵兆地從他旁邊傳出來,“如果那殺人犯就在現在這輛車上,該怎麼辦?”

每個人的呼吸都在一霎間停了下來,車廂裡安靜極了,彭明通一口一口繼續抽著煙,那煙霧飄起來,洪蓉不由自主地咳了下。文三猛地顫了下,回過頭。

“別開這種玩笑啊你!”

白準撩起眼,勉強地笑了笑,雙目越過帽子的邊緣,直勾勾地落在文三身上。

“抱歉。”他一頓,忽然又笑起來,像是調侃那樣繼續開口,“我只是在想,我們這幾個人都不熟悉,萬一這兒真的有殺人凶手也說不定啊。”

周虎倏地掀起眼皮,轉過臉盯著他。白準的上半張臉映在燈光中,而下半張臉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他輕輕搖頭,然後繼續補充道,“我經常在想,其實最可怕的事情不是有一個殺人凶手,而是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那該怎麼辦?”

刺耳的剎車聲猛地想起,所有人極大幅度地往前衝去。文三像受了莫大的驚嚇那樣死死地瞅著後視鏡,嘴脣囁嚅著,欲言又止。

“專心看前面!”

周虎發怒似的猛地一腳踢在文三的椅背上,文三一個哆嗦,嘟囔了下,還是忍住了聲轉過頭去。就在這時,整個隧道忽然從外而內,發出了轟隆的巨響。

二.廢墟

如新聞中警示的一樣,老舊的隧道沒能承受起雨雪的衝擊,被山上的泥石流一壓,塌方了。

方子平是過了許久才暈頭轉向地醒過來的。洪蓉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他的腦袋枕在洪蓉的腿上。方子平困難地慢慢撐起身子,太陽穴還在一跳一跳地發疼。身上零星的地方傳來細小的痛楚,也許是擦傷了。

他轉過臉四周看了一圈,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車內被抬了出來,放在了一小塊空地上。沒有燈,隧道里的照明設施全壞了,黑漆漆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方子平拼命坐直了腰,伸手撫住洪蓉的臉,發現她的臉上冰涼涼的是沒被風乾的淚水。

“你終於醒了。”

洪蓉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哭腔,顫巍巍的,還帶著點空洞的回聲。周圍傳來高低不同的呼吸,方子平眯著眼仔細想要去辨認,忽然啪嗒一聲,在瞬間的火光中他看見周虎的臉一晃而過。雖然不大分明,可他確定那人臉上有血,細長的一條,就這麼昭彰地掛在前額上。

方子平的心臟狠狠地頓了一下,她自己身上沒什麼異樣。他握著洪蓉的手,低低問了兩句,發現洪蓉也還安好,這才稍稍放了點心。

啪嗒,又是一聲。

火終於徹底亮了起來,周虎舉著打火機坐在他對面,從火的餘光裡,隱隱可以看見還有兩個人的影子。

“我,文三,白準,方子平,洪蓉。”

周虎沉著聲音,點了一遍人,不緊不慢。文三拼命地哆嗦著,整個人彷彿還沉浸在剛才的事故之中,白準依舊一言不發,孤零零地坐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方子平遲遲等不到下一個名字,心中升起某種異樣的感覺。他不由得嚥了口口水,躊躇了許久,才啞著嗓子發問。

“那——那彭明通呢?”

就在他開口的那一瞬,幾雙眼睛全部抬起來盯在他臉上。方子平心中有些畏懼,不由得往後縮了縮。洪蓉拽著他的手更緊,起落不定的呼吸中透露出某種不祥的預兆。方子平的心更沉了,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褲子裡的刀子,又往後用了點力,感覺到書包還在背上,接著他又問了一遍。

“你們誰見到彭明通了?”

那死一樣的沉默帶來某種已經篤定的答案。文三忽然嗚咽了聲,將頭猛地埋進胳膊裡。他的哭腔打破了這一片假裝的和諧。周虎神經質似的猛地一把拉過他,揪著他的領子,額上青筋凸顯,眼中閃著一種極端的情緒。

“哭什麼哭!”

文三怯懦地聳著肩膀,呼吸漸微。火光閃了下,周虎慢慢站起身,打火機的光閃爍著,一釐米一釐米,照亮他們暫時的棲身之地。方才那陣絕對的黑暗給了他們絕對安全的錯覺,在火光中,方子平才看清楚,周圍是坍塌成一片的廢墟,車子就被埋在不遠處的泥濘裡,頭頂的磚石搖搖欲墜,他們被碎石包圍成了一個圈。

方子平抬起眼,貪婪地追逐著那一點光亮,直到他的目光在半空中不經意地和白準重疊時才發現,他們每個人都跟著那隻打火機發出的羸弱的光做著移動。方子平忽然感覺到,周虎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了這群人的主宰者。他心中的不安隨著這個認知,無限地擴大了。

在黑暗的領域,誰擁有光,誰就是王。

然後接下來該考慮的無非是,食物,水,和外界的聯絡。他們幾個什麼時候才能等到救援都是未知數,而更可怕的是,他們究竟能不能等到救援,究竟會不會有人發現這裡塌方的事情。他們幾個人被封閉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到底會發生什麼——方子平一頓,皺起眉頭,不由自主啃咬著拇指上的指甲,或者說,在他昏迷的那些時間裡,這裡已經發生了什麼事情?

方子平始終沒敢問周虎,到底他臉上的血是怎麼來的,是受傷了,還是從別人那裡來的。

周虎的軍用登山鞋踩在廢墟中,石頭被踩的咔咔作響。他來回走了幾步,接著停在方子平跟前。

“我們現在還沒被完全堵死,我們幾個分頭去找找看有沒有路,看到了,就叫一聲。”

“可是我們沒打火機——”

洪蓉小聲開口。周虎的眉不悅地皺起來,他回頭盯著文三。

“把你的打火機給他們。”

“可是……”

“你跟著我走,我們兩個用一個就夠了。”

文三還想說什麼,卻不敢反抗,只能哆哆嗦嗦從口袋裡摸出一個打火機,遞給方子平。

“嗯,我這裡也有一個。”

一直坐著的白準跟著起身,又壓了壓帽子,徑自打亮自己手裡的火機,轉過身。

“等等!”

就在火光亮起來的那一瞬,周虎忽然開口叫住了他。白準停下來,微微測臉。

“幹嘛?”

空氣裡流動著一股緊張的氣氛,方子平下意識捏緊洪蓉,洪蓉將大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過了會兒,周虎又撤開了眼,搖搖頭。

“——沒什麼,開始吧。”

三.屍體

他們朝兩個不同的方向走去。周虎和文三;白準,方子平和洪蓉。白準走在前頭,方子平牽著洪蓉走在他後面。他的眼睛緊緊地盯在白準背上,腦子裡全是一個問題,接下來該怎麼辦,這群人裡該相信誰,還有,彭明通究竟去了哪裡。

白準的沉默帶來讓人不安又急躁的感覺,方子平偷偷將包裡的麵包取出來,自己留下兩個,他拉開洪蓉的書包把其餘的放進去,對洪蓉使了個眼色。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們身上帶著吃的。

洪蓉的書包鼓了起來,她點點頭,用力抱了抱那堆東西,更緊地抓住了方子平的手。

無盡的黑暗在眼前延展,因為無法辨別方向,那感覺就好像他們一直在原地打著轉,沒有過去也不會再有未來,跟老人們常描述的鬼打牆一模一樣。

走了一會兒,白準忽然停下來了。他回過頭,微微抬起一些帽簷,他的目光銳利,話語簡明。

“沒路了。”

方子平的心猛地沉了。他不甘心地急匆匆兩步跑上前去,發現眼前的道路被泥土碎木頭徹底堵死了。他頓了會兒,忽然瘋狂地伸手去挖那些土塊,弄出極大的聲響,混著他急促的呼吸,直到洪蓉跑上前抓住他的胳膊,顫抖地止住他的動作。

白準的聲音冷冷地從他身後響起來。

“別費力氣了,沒用的。”

他猛地回過頭來,狠狠地瞅著白準。

“你怎麼會那麼冷靜?我們被困住了,出不去的話,都會死的!”

“我不冷靜又能怎麼樣,誰知道會在這個鬼地方待多久,”白準聳了聳肩,“我勸你們還是省點力氣,畢竟誰都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他意猶未盡地噤了聲,回頭瞥了瞥了身後那條黑漆漆的來路,忽然冷笑了下。

洪蓉瞪大眼睛盯著他,似乎不大明白,可方子平卻聽懂了。在聽懂的那一瞬,更大的恐懼朝他席捲而來。方子平低下頭,不由自主地死死攥住了洪蓉。洪蓉哎喲叫了聲,他這才反應過來,又趕緊鬆開一些,抬起她的手吹了吹。

畢竟誰都不知道,彭明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或者說,是誰讓他發生了什麼事情。白準讓他們存點力氣,到底是為了保護自己,還是為了提防別人呢?

方子平得不出個所以然來。白準回過頭,示意他們往回去。就在他們一前一後往回走的時候,忽然在隧道遠遠的那一頭,傳來一聲淒厲的呼叫。三個人同時腳下一頓。方子平看著白準,洪蓉緊張地抓住他的胳膊。

“怎……怎麼了?”

黑暗無盡地蔓延,那慘叫只響了一聲就被狹長的隧道吞噬了,周圍立刻恢復了寧靜。方子平覺得膝蓋有些發軟,心臟幾乎要從嗓子裡跳出來。

白準皺起了眉。他高高舉起打火機,凹陷的臉頰此刻被火光映出了更深的陰影。

他們小心翼翼地等了約莫一分多鐘,白準開了口。

“我們回去看看。”

洪蓉害怕得一直顫抖,聲音裡帶著些許哭腔。

“萬一——萬一那邊發生了什麼,我們回去不是很危險嗎?”

“吃的還有水都在那邊,不回去,在這裡也是一個死。”

“可是……”

她還想說什麼,方子平又抓了抓她的手腕,示意她別再往下。白準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他們。方子平抬起眼和他對視,他發現那人的眼角有一條極細的劃痕,若不注意,很容易誤認為是魚尾紋那樣忽略過去。

白準又靠近他們一步。

“走吧,大家在一起,總能想到辦法。”

說完,他一馬當先飛快地往前跑出去。方子平愣了愣,火光隨著白準的離開忽而微弱,隧道里靜的嚇人,只剩下遠遠的幾聲錯落不定的腳步,還混著他和洪蓉驚恐的呼吸。他側臉,在洪蓉額上親了下,手摟了摟她的肩。

“別怕,有我。”

說罷,他牽著洪蓉,在因跑動而幾近消失的火光中,追著白準的方向過去。幾個人的腳步聲踢踢踏踏迴盪在窄小的空間裡,方子平攥著洪蓉,感覺她在自己後方一點,跌跌撞撞地努力想要跟上來。恐懼的感覺隨著奔跑,在血液中加速迴圈,令人窒息。身後那弗無邊際的黑暗追著他們的腳步,貼著他們的脊樑,伺機而動,隨時準備張口將他們一起吞沒。

沒有人敢回頭,只能循著感覺一直跑,中途不小心磕磕絆絆了幾次,最終才跑到了剛才集合的地方。

方子平的背心被汗水浸透了,現在才一停下來,就覺得周身颼颼地發涼。他轉過身,洪蓉哆嗦著摟著他的胳膊,咬著下脣,卻一直忍著沒有發出聲音。

然後,他們聽見那頭傳來的一深一淺的腳步聲。

方子平屏住了呼吸,靜靜地等待著。洪蓉更往他身後縮了些,白準舉起了火機,照了照,光線一閃而過,他忽然開了口。

“那兩個回來了。”

他話音剛落,方子平的眼前忽然跳出了一束小小的火光。那光亮越來越近,越來越分明,直到他們看清火光中的人影,一前一後。

很快地,周虎他們回到了空地。周虎手裡捏著打火機,哐當一下坐下,抓過一邊的礦泉水瓶子狠狠灌了兩口,喘著粗氣,臉色相當難看。

而跟在他身後出現的文三沒太靠近,一個人藏在黑暗裡不知道搗鼓什麼。方子平他們只聽見什麼重物落地的聲響,衣物的摩擦,鞋子小心避過碎石的聲音……接著很快地,文三慘白著臉哆哆嗦嗦也出現在火光裡。

呼吸聲頃刻又重疊了起來。幾人面面相覷,半晌後,文三終於忍不住,將頭埋下去,嚶嚶地低聲哭泣來,一邊哭一邊開口。

“彭明通——彭明通死了……”

方子平心裡咯噔一下,洪蓉啊了聲,霎時間臉上沒了血色。白準依舊一言不發,就像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似的。幾人抬起頭,越過眼前這兩人的肩膀,直勾勾地看著他們身後那塊黑漆漆的空地。

剛才大家都聽見文三將什麼丟在了地上,卻沒有人敢開口問一句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我把他揹回來了,他腦袋上——腦袋上那麼大個窟窿,血都沒幹,就這麼掛在那裡,樣子很恐怖……眼睛還一直看著我……”

文三繼續哽咽著,含糊不清地描述著,一邊搓著手,時不時帶著害怕的目光瞥著周虎。方子平藉著那微弱的火光,含含糊糊看見他的手上還沾著血和什麼別的東西,粘糊糊的,白色的。他心裡一陣陣乾嘔。白準靜默了會兒,倏地起身朝屍體那邊跑過去,火光在那頭亮了亮,傳來些細碎的聲響。接著他又回來,臉色異常嚴峻地坐下,憋著氣開口。

“死了。”

簡單的兩個字,像烏雲一樣壓在本就十分緊張的隧道里。

“到底怎麼死的……”

方子平訥訥地問著。文三明顯哆嗦了下,意味不明地又抬起眼看著周虎。等周虎轉過頭去和他對視,他又急匆匆調開了視線。那樣的欲蓋彌彰中隱藏著某種陰謀的氣息。

“你老是看我幹什麼?”

周虎忽然開了口,似笑非笑地盯著文三。文三一頓,壓低了聲音,訥訥地搖頭。

“沒……沒什麼。”

“沒什麼就管好自己的眼睛,否則——”周虎刻意拖長了音調,環顧四周,哼了聲,“否則這裡的人,還以為是我殺了他!”

文三激靈一下,猛地埋下頭去,不敢繼續言語。周虎一下一下,不緊不慢地玩著手裡的打火機,開了又關上,又開,又再關上。明明滅滅的火光照著他的臉,顯出某種猙獰的色調。忽然,他熄掉了火,轉身朝彭明通躺屍的地方過去。

方子平緊緊盯著他的背影,才走了兩步,那人就彷彿走進了無邊的黑暗中,身形全化成了虛影。

“看那樣子是被石頭砸死的。”

白準自顧自地回答了方子平的問題,也避開了另一個可能。方子平敏銳地感覺到文三在他身邊哆嗦了下。他下意識轉頭看著文三。文三抬起臉,怔怔的,瞳孔裡滿是驚惶。過了大概兩三秒,他忽然壓低了聲音,用極快的語調開口。

“剛才我過去,看見周虎在打彭明通。”

方子平眉心跳了跳,文三嚥了口口水,哆哆嗦嗦地繼續道。

“我跑過去的時候,我,我問他幹什麼打他,他說以為彭明通詐屍了。他拿那麼粗的棒子打在彭明通身上,一下一下地打,那麼用力……就算……”

他沒說完下面的話,因為那頭傳來腳步聲,周虎站起身準備回來了。沒有人知道他在那頭和那具屍體做了什麼,沒有人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麼。方子平聽懂了文三的意思。就算當時彭明通還是個活人,照著那種打法也早就打死了。他不由自主摟住了洪蓉。

“那彭明通當時真的死了嗎?”

就在這個時候,洪蓉忽然開口問了一句最關鍵,也最沒有人想觸及的話題。她抬起頭,眨著眼睛盯著方子平,又小聲重複了一次。

“這個,真是意外嗎?”

她的話像一道閃雷,劈開了幾人間的安寧。如果真是意外,為什麼看見詐屍會那麼驚慌,會那麼用力地打下去?周虎究竟是怕他死了,還是怕他沒有死呢?方子平能感覺到那些各懷鬼胎的眼神交錯著在這個狹窄又密閉的空間裡,互相窺視著,偶爾碰撞又趕緊躲開,空氣裡瀰漫著某種陰險又壓抑的氣味,就像燒焦了的屍塊。誰稍微露出弱勢,就會有獠牙伸來,將他迅速吞沒。

他必須保護自己,也要保護洪蓉。這麼一邊想著,他一邊再次摸到了褲兜裡的小刀。周虎踩著地上的碎石,重新出現在他們的視線裡。

“那傢伙死透了。”

他的聲音冷漠,甚至還帶著一絲得意。文三狠狠地縮著肩膀,他顫抖的動靜太大,甚至牽連到了方子平的衣角。

叮鈴鈴,叮鈴鈴。

就在那時刻,猛地一陣清脆至刺耳的鬧鈴的聲響救了這份沉重至死的氣氛。方子平手忙腳亂地把手機掏出來,摁了好幾次,愣是沒觸動。好容易,在那刺耳的鈴聲中,他才哆哆嗦嗦地摁掉了鬧鐘。手機瑩瑩地發著亮,上面寫著,凌晨三點。

文三被那鬧鐘嚇得尖叫起來,周虎忽然回頭一拳揍在他臉上。

“你太吵了。”

周虎的聲音冷靜得出奇。文三哀叫著倒地,捂著臉,身子抽搐著。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方子平怔住了。他不做聲響地拉著洪蓉往白準那邊靠了靠。他環顧四周,所有人的眼神遊移著,只有周虎,目露凶光,一言不發,繼續坐回原處,一下又一下地玩著打火機。那動作彷彿代表著他警告幾人的話,裡面藏著一種無聲的威懾。

開了,關上。

周虎到底想幹什麼?方子平皺著眉。

又點燃,再滅掉。

方子平的心情跟著火光的明滅上下浮動。他咬緊了牙,死死地盯著自己面前的地,還有地上那因周虎的動作而形成的小型光斑。隧道的深處似乎有水滴落的聲響,而穿堂而過的微風只是他們的錯覺,冷汗在背心慢慢凝結成塊,方子平拼了命也沒辦法按捺住自己瘋狂的心跳聲。周虎在威脅他們,方子平心裡這樣想著,也許那個傢伙先趁所有人不注意,先殺掉了彭明通,然後再用這樣的方法威脅他們。

“那個——”洪蓉又開了口,方子平狠狠扯了她一下,她嗔怪地盯了方子平一眼,小心翼翼地繼續著,“我們還要在這裡面待很久,接下來要做什麼?”

咔噠,火光滅了。周虎似笑非笑地開了口。

“你想做什麼?”

他話裡透出的某種暗示讓方子平皺起了眉。可洪蓉對此毫不自知,勉強笑了笑。

“要等到救援,還的很長時間,我們——乾脆來說故事吧,一人一個故事,時間比較好過去。”

她天真得近乎幼稚的話讓方子平頭疼起來。不遠處還躺著一個死人,面前的三個不知是敵是友,這種情況下哪裡來的心情講什麼故事。

他正要開口阻止,忽然周虎先了一步,笑嘻嘻地接下去。

“也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先來。”

他說著,抹了一把嘴。在火光一閃而逝的瞬間,方子平注意到,他終於擦掉了自己頭上的血跡。

四. 周虎的故事

“我看過一部電影,故事跟現在的情況很像。”

周虎低沉的聲音近在咫尺,方子平繃緊了神經,留心著他可能的一舉一動。文三停止了哀嚎,可憐兮兮地坐起來,捂著被揍過的地方,聳著肩膀,極力想要遠離周虎。可惜那地方實在太過狹小,四處堆積著塌下來的山石碎屑,周虎的體型龐大,讓他根本沒有辦法避開。隧道的深處陸陸續續,還在不斷傳來塌方的聲音,每一聲重擊都能帶來一陣短暫的安靜。神經被極度**地放大,方子平將手貼在地面上感覺著每一次震動,他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周虎的故事繼續進行著。

“故事發生在一個被喪屍包圍的小鎮裡,殭屍們見到人就咬,從頭開始,一直啃乾淨最後一根骨頭。小鎮上最後只剩下了三個人,一對情侶,還有一個男人,他們一起躲進了城市最後一個安全的酒吧裡。其中一個男人我們叫他A,另一個,我們叫他B,還有一個女主角,我們就叫她X。”

他的聲音平淡沒有任何起伏,彷彿彭明通的死絲毫不能影響他的情緒,甚至還帶著那麼一絲的歡愉和享受。

“房子外面是大批的殭屍,日夜不停地在街道上走著。只要碰見活的東西就撲上去吃掉。那種殭屍沒有感情,沒有頭腦,只有飢餓,就好像永遠也填不飽肚子。有的殭屍吃著吃著,自己的胃*了,場子內臟全部流出來,還會繼續彎下腰吃自己的內臟,直到吃得只剩下一個頭。這個時候電影出了一個選擇題,如果衝出去,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會被咬成殭屍,但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找到別的人類獲救。而房子裡面的水,食物都有限,只能夠他們再多支撐三到四天。”

周虎稍微一頓,忽然又點起了火機。他的臉色在火光中隱隱約約的,一半明亮一半暗淡,顯得十分詭譎。

“兩個男主角開始勾心鬥角,每個人都想殺掉對方,以此增多自己活下去的機率。”

“他們為什麼不合作?合作的話,不是活下去的機率會更大麼?”

洪蓉開口發問。周虎呵呵笑了笑,往前微微傾身。方子平條件反射地將洪蓉拉向自己,警惕地看著他。周虎一頓,那笑容倏爾消失,又很快坐了回去。

“小姑娘,你有沒有養過鴨子?”

洪蓉搖搖頭。

“那你知不知道,鴨子餓了,也是會吃肉的。”

洪蓉啊了一聲,遠遠地又傳來一陣塌方的巨響。方子平困難地嚥了口口水,盯著周虎面前的小半瓶礦泉水。方才洪蓉又偷偷往他的書包裡回塞了一個麵包,她說自己不餓,接著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包,裡面似乎還有吃的。她做的很小心,沒讓任何人看見。她也在提防著。

他不能露出怯勢,他在心裡默默地警告自己,一定不能露出怯勢。

方子平養過鴨子,他當然知道鴨子是吃肉的。他還知道鴨子別的秉性,比如你把它們的蛋拿走,在他們面前吃掉,再把蛋殼丟在地上,它們不會傷心,反而回去瘋搶那些蛋殼,然後自己吃掉。

鴨子是沒有感情的,就和會舔同類的血來解渴的兔子一樣。方子平知道周虎在暗示他們,人餓了什麼都會吃的。生物,植物,甚至是同類,他覺得此刻的周虎惡毒極了。

“我的意思是,當你被逼到某種生存的底線時,你是想不起自己還是一個人的。”

周虎的每一句話都帶著明明白白的暗示成分,意味深長。方子平偷偷地去看白準,那人兀自捏著小石子在地上一筆一劃畫著什麼,漫不經心,彷彿眼前的一切都與他毫無關係。

方子平看著看著,忽然覺得這個人也很可疑,他淡定的非常可怕。對了,還有文三,雖然那傢伙嘴裡嚷嚷著害怕,表現的那麼懦弱,可他還敢去背死人的屍體,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手裡沾著死人的腦花子。

這裡幾個人全都可疑極了。

方子平落入了極度不安的境地,他偷偷伸手壓在胸口上,阻止自己的心跳過於明顯。

“在食物吃到只剩下最後一天的時候,A和X覺得不能再這樣乾耗下去了。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

火光再次亮起來,這次亮的時間很長,周虎像是要故意消耗掉打火機裡的油一樣。他和文三模糊的輪廓一起映在火光中。方子平抬起頭,忽然發現周虎一直牢牢地盯著他,連眼都不眨一下。

驀地,方子平從心底深處升起一股最厲害的寒意,他不知道周虎盯上了誰,也不知道周虎下一步想要幹什麼。他將手背狠狠地貼在褲兜外面,彷彿此刻只有那把堅冷的小匕首能帶給他最確切的安全感。

“就像我之前說的,在面臨這種生存挑戰的時候,是不會有任何人性的,就像我們現在這樣,都是野獸。”他舔舔嘴脣,繼續道,“到了最後一天,每個人手裡只剩下一片面包。一片面包連一個晚上都撐不過去,更何況他們還在繼續高強度的消耗。”說到這裡,周虎忽然停了。

方子平覺得其實這些就是周虎現在最真實的想法。他們現在困在隧道里,沒有光,沒有水,沒有食物,而早晚有一天,會沒有氧氣。周虎打算這一切發生之前,除掉對自己有威脅的所有人。

他心裡驀然一陣發慌,而在這樣的一片寂靜中,文三時不時的抽泣就顯得更外明顯起來。忽然周虎開口了,他似笑非笑地轉過去,對著文三,語氣柔和就像經年的老友那樣。

“你呼吸得太大聲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文三一聲嗚咽梗在喉嚨裡,驚恐地抬起眼來看著周虎。周虎咔噠一聲又點起了打火機。他慢慢地,像狩獵的動物那樣靠近文三,火光在他臉上晃盪著,在他身後投下一個巨大又扭曲的影子。

他幾乎湊到了文三跟前,鼻子對著鼻子,眼睛對著眼睛,彼此能很清晰地聽到對方的呼吸。

文三不敢說話也不敢動了,只是使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黑暗猶如兩隻枯老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臟。文三能感覺自己的生命正隨著每一次的呼吸,急速地從身體裡消逝。

但此刻沒有任何人敢站出來阻止周虎。

“你的心臟跳得太快了。”

忽然,周虎又開口了,那聲音很低,很輕,跟著他的呼吸那麼自然地脫口而出。文三狠狠一怔,伸手摸在自己的左胸膛上,驚惶地透過那片黑暗,穿過薄薄的火光,看著眼前的魔鬼。文三虛弱地開口。

“周虎,別這樣……”

周虎咧著嘴笑了笑,危險的氣息從他的牙縫中散出來,他轉過頭,像確認那樣將目光一個個掃過面前的三人,最後又落迴文三身上。

“我說,你的心臟,跳得太大聲了,你到底在害怕什麼?”

周虎低低地重複了一次,不緊不慢。說完,他往後退了些身子,重新坐直,開口。

“這句話也是對你們說的,你們在害怕麼?”

方子平猛地咬住了嘴脣,胸口裡傳來一陣陣的刺痛,那是由於血管的急劇膨脹造成的。他更深地將頭埋下去。他能感覺到就在此刻,不管周虎是不是殺了彭明通,那人已經不想讓文三活下去了。

所幸,周虎沒打算讓這緊張的氣氛持續下去,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事裡。

“這天晚上,又輪到B值夜。大家都知道,喪屍對光和聲音十分**,所以他們晚上總會保持絕對的安靜和黑暗,就像我們現在這樣。那天晚上,本來區域裡是沒有殭屍的。B拿著槍出去了,A和X靜靜地躲在窗簾後面看著他。B離開房子的時候,甚至還回頭對他們招了招手,笑了笑。那個可憐的傢伙就算偶爾會想到生存問題,卻還是一直把他們當成朋友。就在B離開房子差不多五分鐘左右,A抓過了放在一邊的電話,接著撥通了B的號碼。你們知道,B從來不會在出去守夜的時候帶手機,可那天A把手機藏在了他包的夾層裡,還調大了音量。這樣即使B想關掉,也來不及把手機找出來。A沒有絲毫猶豫地按下了B的號碼。他們甚至能從房間裡聽見街道上B的手機響聲。因為那條街實在太安靜了,除了他們沒有別人,甚至連月光都是死的。”

“月光——是死的?”

洪蓉不由自主重複了一下。明明是堵死的隧道,卻不知從哪裡吹來了一陣涼風。他們的聲音遠遠地傳出去,撞在牆面,又反彈回來,硬生生地撞擊在耳朵裡。方子平時不時抬眼看看白準,手一直摁在小刀上面,絲毫沒有享受故事的心情。

“啊,死的。就因為月光都是死的,所以B的慘叫傳了很久,傳的很遠,聲音大的就算他們捂住了耳朵拉上窗簾都沒辦法抵擋。街上來了很多殭屍,一傳十,十傳百,就像整個小鎮的殭屍全都匯聚過來了一樣。那期間,A和X一直蹲在房間的角落裡靜靜地聽著外面的動靜,一直到B沒了聲響,外面又恢復了平靜。他們面對面坐著,分享了B留下來的那塊麵包,一人一半。然後A背上槍出去找B。X在房間裡等了一整天,最後A回來了,手裡還拿著烤肉。X餓極了,沒問那麼多,抓過來就吃了個乾乾淨淨。”

“那個肉是……”

“當然是B的,還能是誰的。”

“吃人?”洪蓉猛地捂住了嘴。方子平厭惡地皺著眉,他不明白為什麼周虎要講一個這麼噁心的故事,這隻會增加空氣裡的緊張氣氛。

不過也許,這也正是周虎的目的。

“那期間,A一口都沒動食物,也沒告訴X那東西是哪裡來的。他一直看著X吃完了最後一點,看著她心滿意足地舔乾淨手指。我覺得其實X是知道的,她什麼都不問,很聰明。接著A打暈了X,你們猜猜,他是想做什麼?”

周虎說著,轉過頭,首先看著文三,用不容置疑的語氣發問。

“你先說,他想做什麼?”

文三全身一個激靈,他將自己團成一團,緊緊地閉著眼睛,像得了寒病那樣哆嗦著,怯懦地從牙縫裡擠出一點聲音。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想!”

周虎揚起手,文三猛地抱住腦袋。過了會兒,他顫巍巍地開口。

“他想——想殺掉那個女的,所以最後對她好一點。”

周虎點點頭,轉過臉,盯著方子平。方子平甚至覺得他的眼睛裡閃著一種綠瑩瑩的光,就像黑夜裡的狼一樣。他絲毫不懷疑,如果他此刻拒絕回答,周虎會瞅準這個機會掐斷他的脖子。所以他不等周虎催促,很快吐出一個答案。

“他想拋棄那個女的。”

周虎露出個玩味的笑容,又轉過去,看著洪蓉。

“那你說說?”

“他……想試試食物裡有沒有毒,沒有的話就自己再去拿。”

最後周虎轉過去,看向了白準。

“到你了。”

啪嗒。白準手裡的火閃了閃,他悵悵地撥出一口氣,摸了摸帽子。他臉邊的那條裂痕跟著他嘆氣的動作也動了動,似笑非笑。

“他想把女的丟出去,等殭屍們圍過來吃的時候自己脫身。所以在東西里放了安眠藥。”

周虎呵呵笑起來,又坐正了身子。他掂著打火機,忽然又點亮了光。

“你們都沒猜對。後來A把X留在了安全的地方,自己走了出去。他走之前,隨便撿了一根木棒,然後把木棒固定在自己的前方,手抓不到的地方。他在木棒的一頭綁上了一塊肉,是B剩下來的,上面還滴著血。”

“可是……為什麼呢?”

洪蓉不明所以地問了句。周虎看了她一眼,笑容更甚,方子平錯覺自己能清楚地數出他的牙齒。一顆顆都那麼白,森森然的很嚇人,“因為啊……他要自己去引開殭屍啊。即使半路上他遇到了殭屍,被咬了,也變成了殭屍,只要面前有肉,他就不會想到要回到有那個女人的地方去。”

周虎哈哈大笑,拍著腿,似乎自己講了一個什麼了不起的笑話那樣。

“這可是個愛情故事,瞧瞧你們,一個比一個陰暗!”

洪蓉怔住了,訥訥地低下頭,更往方子平身邊窩了窩。

“不過我一直在想,到底那女的知不知道A為了她這麼做?或者說換一種問法,那個女人,到底是不是故意裝暈了,好讓男人沒有顧慮地這麼做?”

洪蓉挑眉,似乎有些不滿,方子平輕輕捏了下她冰涼的手指,周虎倒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

“人到了這種時候,保命最要緊,誰會再去考慮那麼多。”

說著,他盯著洪蓉。

“你知不知道,人的細胞七年就全部換一次。所以從理論上說,三年之後你們愛的人就已經不存在了。你會和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在一起。即使這樣,你也百分之百相信他?”

方子平咬緊了牙。這個傢伙在幹掉彭明通,威嚇了文三之後,又來挑撥他和洪蓉了!

洪蓉點了點頭,堅定地嗯了聲。周虎似乎有些失望,不甘心地繼續想了個問題,開口問道。

“那我來問你,假如我們和故事裡一樣,五個人最後只剩下一塊麵包,而你擁有那一塊麵包,你會不會把麵包給這小子?前提是你餓得快死了,如果他吃了,他能活,你就必須死,你還會不會給他?”

這次洪蓉沒有直接回答。圍坐在一起的人彷彿都豎起了耳朵,想聽她的答案。靜靜的呼吸聲吹過耳邊,洪蓉認真地盯著周虎看了好一會兒,接著轉過臉瞅著方子平,略帶俏皮地開口。

“你相信我會把最後一塊麵包給你嗎?”

不知怎麼的,就在那突然的一瞬間,方子平心裡咯噔一下,發現自己竟不能像平時說情話那樣堅定地點頭了。

五.凶殺

“等一下,你說,五個……人?”

文三在角落裡,忽然虛弱地出聲,打斷了這個略帶尷尬的話題。周虎的表情瞬間厭煩起來。他猛地轉過臉去瞪著文三。

文三就像受驚了那樣,又狠狠縮了一下。火光照過去,他的臉上還掛著剛才被周虎打出來的血跡。

“你剛才說,我們——我們一共有五個人?”

“六個,剛才死了一個,彭明通,還是你揹回來的,失憶了?”

始終躲在火光範圍之外的白準忽然不鹹不淡地冒出一句話。文三聽罷倒吸一口涼氣,過了許久,才幽幽地,帶著哆嗦地開口。

“方子平,洪蓉,白準——白準坐在我對面,那剛才站在周虎後面的——是誰?”

他那句話就像將涼水倒入了煮沸的油鍋一樣,頃刻炸開了某種情緒。周虎臉色一沉,在短暫的頓滯之後,猛地起身,走過去狠狠兩腳揣在他腰上。

文三痛撥出聲,周虎見著不解氣,又蹲下神抓住他的領子,左右打了好幾個巴掌。文三的牙似乎被打鬆了,掉出來一顆,還和著血絲。

可他堅持地開口。

“別打了,你別打了,我說的是真的!我,我一直以為白準剛才站在你的背後——”他掰著手指按名字數了一遍,又怔住了,“不……不會啊……為什麼……”

“你從哪裡夢出來的第七個人!”

“其實最開始我開車的時候——我就記得,記得從後視鏡裡瞥見是有那麼多人,我當時還想,這車怎麼擠得下七個人——後來又以為是開車太累眼睛花了……”

他頓了頓,忽然抓住周虎的褲腳。周虎甩了兩下沒能掙開他,反而被他死死地扣住。

“周虎!你還記得嗎,我們去找彭明通的時候,我當時就跟你說好像看見他站在不遠處等我們,你當時說我眼花了,可是我真的記得,我……”

他忽然停了下來,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臉色倏地雪白。隧道里靜極了。周虎輕輕放下了打火機,四周一下暗了。洪蓉驚呼了聲,撲進方子平的懷裡,遠處傳來的塌方聲像錘子一樣一下一下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抓住了文三的領子,幾乎將他半提起來。

“你看見的人,到底是誰?”

“我……我不知道……”

文三埋下頭,極度驚恐以至於連舌頭都彷彿僵直著不受控制。

“說!”

方子平一邊撫著洪蓉的頭髮,一邊偷偷眯著眼睛看著周虎的方向。

“看錯了吧,隧道那麼黑,很正常。”

白準安靜地開口。文三卻不識時務地狠狠搖頭。

“不是!真的有第七個人,真的有!我真的看見了!”他喘息著,接著慢慢的,用非常奇怪的角度扭過頭去,盯著彭明通屍體睡著的方向,接著伸出手指,“就在那頭,就在那邊……”

順著文三手指的方向過去,一個不存在的人跟著他們,就在不遠處這麼靜靜地站著,看著他們。雖然方子平並不相信怪力神鬼,可此時此刻,他的心底還是無法抑制地泛出涼意。

周虎的神色一瞬充滿了殺意,他將文三摜在地上,冷冷地開口。

“行啊,你既然說有人,那不如就去找找看。”

文三一下子軟了。那頭是無盡的黑暗,黑暗中還躺著彭明通的屍體,帶著腐爛的氣味,血腥,還有四濺的腦花。周虎這是要他去死。他又哭了起來,因為嘴巴腫了,所以那哭聲荒腔走板,竟有些滑稽。

“周虎你饒了我,你饒了我……”

周虎冷笑起來,又踹了他一腳。

“叫你嚇老子,叫你胡說!”

“我沒,我真沒,剛才是真的有人站在我們後面,我真的不知道,我……”

方子平腦袋亂了。周虎壓在文三身上一拳一拳揍著,文三雖然哭得厲害,可始終不肯改口。

洪蓉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的耳朵。

“子平,會不會真的……有什麼?”

方子平的手顫了下,他心跳得厲害,血液在周身瘋狂地奔跑,又急速地凝結成冰。

“能有什麼!不是看錯了,難道還能有鬼嗎?”

周虎氣喘吁吁地回過頭盯著他們,吼著阻止了洪蓉的話。他似乎在用這種瘋狂的凶狠的方式壓抑自己內心的不安。

然而他的話讓整個隧道頃刻靜了。

而過了會兒,文三忽然尖叫起來。

“我知道是誰了,那個人,是權寇,周虎,是權寇!他跟著我們的車,來找我們報仇了!”

隧道再次安靜了。方子平恍恍惚惚地記得,彭明通也提過這個叫權寇的人,好像他們那輛車也是這個人買的。

他還記得當時彭明通說起權寇時看著周虎的眼神,得意的,惡毒的,囂張的。

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敢這樣對周虎。

而文三像無法停歇那般一個人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這都是權寇的報復,你當年殺了他,他要來找你報仇了,周虎,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殺了權寇,被彭明通看見了,你現在又殺了彭明通,他們都會來找你的,周虎……”

他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周虎掐住了他的脖子。

方子平驚呆了,他在腦子裡飛快地檢索著這個名字,可那感覺越是熟悉,也就越難把握。旁邊的白準則依舊沉默不言。

於是在這種死一樣的寂靜中,方子平看見模糊的眼前,周虎捏著文三的脖子,像捏著什麼動物一樣把他提了起來。

文三的嗓子裡偶爾發出氣泡破裂一樣的聲音。他掙扎時發出的衣料的撲簌聲格外分明。然而沒有人敢去救他,沒有人想去救他。

他口裡那個在不遠處靜靜地注視著這邊的人,也和他們一樣保持著沉默。

就和不做聲的白準一樣。

就和不做聲的周虎一樣。

就和周虎手臂上那隻看不清輪廓的露出要獠牙的蝙蝠一樣。

時間緩慢地走著。方子平數著自己的心跳,感覺洪蓉在他懷裡瘋了似的顫抖。他不知道此刻白準的臉上是什麼表情。他也不知道此刻周虎的臉上是什麼表情。

過了就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周虎忽然喘了一聲。文三的身體被重重地丟在了地上,哐噹一聲,抽搐幾下之後就不動了。

是凶殺麼?周虎殺人了?而他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麼?也許——方子平的腦子轉的飛快,也許彭明通也是這樣死掉的,在周虎一棒一棒打了他的頭的時候。

那下一個呢?下一個就到他們了麼?周虎還想殺誰?

周虎坐下來,伸直了腿。他的腳不經意間碰到了方子平的鞋,方子平猛地往後一縮,帶著洪蓉挪開了好幾米遠。

周虎重新打亮了火機。

他的臉色異常紅潤,發跡邊緣滲著一絲絲的汗水。他聳了聳肩,忽然抬起頭盯著方子平,目光透過那叢火,像是為自己辯護那樣無辜地露出森白的牙齒笑了笑。可他的笑容極不自然,就像算好了要露出幾顆牙齒一樣。他的眼角露著凶光,他的頭皮繃得很緊,他的鼻翼微微扇動,勻勻地喘息著。

“盯著我幹什麼,不覺得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很惹人厭煩嗎?”

洪蓉一下捂住了嘴,將所有驚呼吞回了肚子裡。周虎摸了把頭髮,忽然狠狠一揮手。方子平條件反射地抬起胳膊去擋。

過了會兒,他感覺周虎靠了過來,他咬緊了牙,悄悄探手想去摸自己的刀子。周虎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要幹什麼!”

方子平大叫起來。周虎的力氣大的出奇,不怪他能那麼簡單地空手扼死一個成年人。

他抓著方子平的手腕,強迫他站起來。

“去,把文三和彭明通放在一起。”

他的話不容置疑。方子平死命地嚥了口唾沫。他不能死,他這麼告訴自己,還有洪蓉,他要保護洪蓉,所以他必須聽這個惡魔的話。

他僵硬地點點頭,感覺自己的雙腿止不住地顫抖著。

就在這個時候,白準忽然開了口。

“我和你一起去。”

他走到周虎身邊,一把扯過方子平。方子平這才恍覺他的力氣大得嚇人,甚至和周虎有的一拼。白準沒給他愣神的機會,直接拉著他跌跌撞撞地來到文三旁邊。

“你去搜搜他身上有什麼吃的用的。”

他冷靜地吩咐著。方子平不敢相信地透過黑暗盯著他。

“你瘋了嗎?”

“沒有,可是我想活下去。”白準一頓,抬起眼來,“難道你不想?”

方子平緊緊地瞅著白準,無言以對。白準說完又很快蹲下去,埋著頭盡力檢查著文三的各個口袋,就像那人的死對他無足輕重。方子平忽然回想起剛才車上白準說的話。他說這些人裡面有人殺了人。

那時候還沒有人死,所有人都還活著。

當然,除了那個一直縈繞在他們身邊的叫做權寇的傢伙。

當時是為了什麼說這個來著?方子平皺著眉想,忽然靈光一現,他雙腿一軟,幾乎跪下去。

是了!當時廣播裡說,在逃的殺人犯,往他們這個方向逃竄著……

方子平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麻酥酥的痛著。他覺得心臟像被一根絲線纏住了,一點點地收縮,用力,絞緊。

他拼命看著白準沉默又模糊的背部輪廓,腦子裡過電似的閃出無數種可能。他的視線外轉,落在一邊的石頭上。他盯著那石頭打量良久,越看越覺得如果用來砸在人腦袋上,會是個不錯的選擇。

然而最終他什麼都沒做,蹲下身來挨著白準,一起安靜地翻起了文三的口袋。白準的呼吸一下一下出現在他耳邊,那人無比地淡定自若,態度可怕。他們從文三的口袋裡摸出幾塊被雨水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還有一瓶礦泉水。

方子平抬著文三的腳,白準抬著文三的腦袋,中間的部分沉甸甸地拖在地上。那屍體還沒僵硬,軟綿綿的,帶著熱氣。

方子平不敢設想再過一會兒,那屍體會變成什麼樣子。

方子平記得自己原來看過,人死之後會比生前輕五克,因為那是靈魂的重量。可是現在他卻覺得文三的屍體非常沉,就像裝滿了鐵塊一樣,僵硬的,還帶著餘溫的,沉重的。

他幾乎無法直視文三。

他們將文三搬到了彭明通的屍體旁邊,隨意丟在一起。方子平瞥了彭明通的屍體一眼,他的頭上破了個很大的窟窿,能看見一些流質的東西掛在骨頭的邊緣,應該是人的腦髓,現在已經全都風乾了。而文三的臉就正好朝著裡面,對著那些東西。

他胃裡一陣翻湧,即時蹲在了那屍體邊上拼命嘔吐起來。

白準走過來,為他拍著背。他擦擦嘴角,甩開白準的手。

“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上這輛車,為什麼會那麼冷靜?你都不害怕嗎?文三剛才說另外有一個人看著我們,到底那個人是誰?這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方子平一口氣說完,直愣愣地盯著白準。白準保持著沉默,彷彿方子平所有的恐懼和質疑都是無聊的笑話。方子平深深地看了他一會兒,起了身扭頭就往回走。他一秒也不想呆在屍體的旁邊。白準緊跟在他身後,雙手插在褲袋裡。

那人走路的速度很慢,就像在散步一樣。可是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他為什麼還能這麼悠閒呢?為什麼他不怕周虎?為什麼他會上這輛車?他說的殺人犯又是怎麼回事?

方子平感到白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他無法解脫地不斷回想著剛才文三說的那些東西。權寇,殺人,第七個人,鬼。

他覺得噁心極了,背後陰森森地涼著,就像被粘糊糊的蟲子一口一口舔過那樣。

他們一起回到了空地,周虎就坐在那裡,死死地盯著洪蓉。

“你們剛才在那邊說什麼?”

就在方子平回坐下的一霎,周虎猛地開了口。

“我——”

方子平語塞,而白準卻接下了話頭,用一種十分詭異的,似乎帶著笑意的腔調出聲。

“我剛才問他,你的故事最後,到底那兩個人走出去了沒有。”

周虎眯起了眼睛和白準良久地對視著,白準又壓了壓帽簷,動作很是刻意。

過了一會兒,久到方子平的小腿開始微微泛酸時,周虎忽然笑了,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們,輕聲開口。

“你們猜,他們最後是被殭屍咬死了,還是互相殘殺死了?”

方子平發現,他話裡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主角都死了。

六. 死人

稍微吃了一點東西,洪蓉又飽了,將剩下的食物放回了書包裡。方子平計算著數量,尋思他們還能支撐幾天。山洞裡安靜下來,到了後半夜,幾個人之間已經沒了什麼聲音。洪蓉挨著方子平,將頭放在他肩膀上,勻勻地呼吸睡著,聲音非常輕緩,讓方子平錯覺她已經暈過去了。

這一覺,方子平睡得很不踏實,稍有動靜就會驚起。他終於想起了自己上學時聽過的關於權寇的流言。據說那人當年是學校的高材生,保送碩博連讀,卻因為誤服了毒藥,從天台上摔了下去。那件事情在上兩屆鬧得很大,出了人命,來了警察,地上畫了圈,學校當時被封了整整一週,之後怎麼樣各有各的說法。官方解釋是一場意外,處分了兩三個相關的學生,總之,沒人被捕。

他曾經只把這件事情當成笑話聽了就算了,卻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故事中的主角們坐在一起。

方子平迷迷糊糊地,頭又歪了歪。可就在這個時候,他清晰地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

咔嚓。

那聲音他太熟悉了,是皮鞋踩在了碎石上面。

方子平驚了一下,他費勁地眯起眼睛,往不遠處那個黑黢黢的地方看了看。

空氣裡的呼吸聲此起彼伏,規律得就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樣。

他的腦子裡亂了,可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乾澀地黏在眼皮上。他無力地靠著洪蓉,慢慢數著那些呼吸。

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五聲……

夢中是誰躺在被陽光鋪滿的草地上?天空藍的彷彿能映出人的眼眸。方子平走過去,看見風吹過時草地掀起的小小的波動。

洪蓉就睡在那裡,微微蜷著身子,長裙鋪在草地上,被草梗輕輕地勾住了邊。

他坐下去,伸手撫過洪蓉的頭髮,洪蓉的手中還捏著他東抄西借來的情書。他的手像得了熱病一樣出著汗,他的呼吸急促,他埋下臉,在洪蓉的耳邊輕輕哼著那首洪蓉喜歡的情歌,歌到了尾聲,他禁不住吻在洪蓉的臉上。

他記得親她的時候,她的睫毛在顫抖。

方子平忽然一下從美夢裡驚醒過來。

他的頭上滲出了冷汗,他環顧四周,當看清楚這一片黑暗時,心裡再次升起了絕望的感覺。他摸出手機看了看,電量還很充足,現在是六點多了。洪蓉似乎被他的動作驚了下,迷迷糊糊地嗯了聲睜開眼。他摸了摸洪蓉的頭,小聲說再睡一會兒,接著活動了下痠疼的肩膀。

白準躺在一邊,側臥著。周虎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環抱著雙臂,埋著頭,不知道是醒著還是睡著了,不知那眼睛是睜著的,還是閉著的。

洞裡雖然沒有昨天夜裡那麼黑,卻還是深灰色的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

方子平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從包裡取出水,在脣上潤了潤。他的嗓子很乾,水只有一瓶,那是他們僅存不多的希望。

他站起身,活動了下痠疼的脊背,在腦子裡慢慢梳理事情的線索,從權寇到彭明通,從文三到周虎,最後再回到他和洪蓉。

周圍的呼吸和昨晚一模一樣,此起彼落,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方子平輕輕地在原地走動,埋著頭,一邊想著,一邊不由自主數著那呼吸的節奏。

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

忽然,他頓住了。一種靜悄悄的毛骨悚然的感覺順著他的脊柱慢慢爬上了他的肩膀。

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去,狠狠地盯著圍成一圈睡著的三個人,雙手捏成拳頭,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將快要溢位嗓子的驚呼死死地壓了回去。

他屏息凝神,跟著那呼吸聲又數了一次。

一聲,兩聲,三聲,四聲。

四聲,四個人,從他自己開始,到洪蓉結束,然後又轉回來。

四個活著的人。

可他昨晚迷迷糊糊中,聽見的是五個呼吸的聲音。

方子平對自己的記憶力有著極高的信任感,可現在,這種信任感似乎就要崩塌了。

方子平咬住了嘴角的死皮,猛地一扯,脣上傳來撕裂的疼痛,嘴裡嚐到了腥甜的味道。他倒抽一口涼氣,捂住了嘴。

昨晚這裡有五個人,五個活著的人。除了他,洪蓉,白準還有周虎之外,昨晚這裡多了一個人,就那樣不聲不響地蟄伏在他們身邊,在黑暗中瞪著雙眼,靜靜地數著他們的呼吸次數。

文三被掐死前說過,他看見了第七個人。

他覺得那是權寇的鬼魂。

他還說過,周虎狠狠地敲打著彭明通的屍體,所以那個也可能是彭明通的鬼魂。

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方子平覺得此刻自己的喉嚨像被刀子拉過一樣疼,稍微吞嚥就能聞到血腥味。

方子平眯起了眼睛,遙遙地看著那兩具屍體擺放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他心底裡忽然升起一種過去看看的想法。

方子平踮起腳尖,弓著腰,小心翼翼地朝那屍體過去。

亦步亦趨,能聽清楚自己的每一下呼吸聲。

慢慢地,他走到了屍體跟前。那周圍散發出一種說不出來的噁心的臭味。雖然看不清楚,但是方子平能感覺到有蒼蠅正嗡嗡地繞著屍體飛。

他忍著嘔吐的衝動,慢慢地靠近那兩具屍體。他的心臟跳得很快,就像要從嗓子裡蹦出來那樣。他一點點地蹲下去,拉長了手臂,微微睜著眼,瞥著並排仰躺在一起的兩個人。

他看不清楚那兩人的模樣,也不想看清。他的心裡有不詳的感覺一直吶喊著想要逃脫而出,他能清楚地感知心臟跳動時,血管膨脹又收縮時帶來的細微刺痛。

“你在幹什麼?”

肩上忽然拍上了一隻手。方子平一個激靈,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周虎的嘴裡噴著熱氣,*中還帶著些腥。

他湊近方子平,他的臉近在咫尺,他的雙眸緊緊地瞪在方子平身上,方子平幾乎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吹在自己臉上時帶來的那種惡意的寒冷感覺。

周虎皮笑肉不笑地開口。

“醒了就來看死人這麼有閒情逸致?”

方子平腦子裡有根線啪一聲斷了。他用餘光極快地瞥了下文三的屍體,心裡確定了下來。是了。昨天他把文三丟下去的時候,文三面朝裡,臉正對著彭明通破了洞的腦袋。

可今天他是平躺著的。

死了的人怎麼會自己翻身呢?方子平想著,接著在電光火石之間,另一個更可怕的猜忌浮在了他的腦子裡。

萬一文三當時沒死呢?

昨晚他聽見了腳步聲,雖然細微,但那肯定是人類發出來的。他想起文三說過的,周虎狠狠虐打彭明通屍體的事情。

他毫不懷疑文三遇上了同樣的事情。沒死透,醒過來時被周虎發現,周虎一不做二不休,再次下了毒手。

那麼昨天晚上那多出來的呼吸也就有了解釋,那是文三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訊息。

思考的時間只花了一秒,接著方子平轉過臉,十分平靜地看著周虎,擠出一個笑容。

“沒什麼,我就是睡久了有些僵,想起來活動一下。”

他的聲音淡然,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手揣在口袋裡,此刻正無法抑制地拼命哆嗦著。

周虎探究地盯著他,方子平又垂下眸子。不遠處洪蓉哼了聲,嘟嘟囔囔醒過來。方子平趕緊起身想要回去,周虎定定地蹲著不動,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就在方子平和他擦肩而過時,他忽然又伸手抓住了方子平的袖子,壓低了聲音。

“沒事別亂走。”

方子平瞅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直到他放開了手,才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七. 故事

每個人按照控制好的食量,吃了一點東西。洪蓉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說自己吃不了。她的手愈發冰冷,蜷著身子靠著方子平。方子平覺得這可能因為過度的恐懼,腎上腺素分泌旺盛,並沒有帶給人什麼飢餓的感覺。

方子平偷偷帶著洪蓉換了個地方,在周虎的斜對面坐著,這樣能看清整個山洞裡每個人的動靜。

周虎咬了口麵包,喝了兩口水,嫌棄地砸吧砸吧嘴,轉過頭來盯著方子平。方子平心裡微微一緊,手上悄悄捏緊了書包的帶子。

“到我說故事的時候了。”

白準的聲音不冷不熱地響起,方子平一愣,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他的存在。周虎似笑非笑地撩起眼來盯著他,他的眸子在黑暗中間或亮一下,透著森然的光。

“我說的,是一個殺人犯的故事。”

白準舔舔下脣,咧出個笑來。洪蓉靠著方子平,她的呼吸有些起伏不定,顫顫巍巍地,一下一下輕輕吹著方子平的頭髮。

“那是一個夏天,天氣異常悶熱。我研究生畢業了,找到了工作,沒什麼別的事情。年級上的幾個同學約著出去畢業旅行,我也就這麼糊里糊塗跟著去了。對了,他們找的地方,和這裡挺像,也是一座大山,山上人頭攢動,肩膀頂著肩膀,腳踝踩著腳踝,稍微不注意就能掉下山去摔死。我們一直往山上爬,爬到了頂,看到了一條狹長的隧道,門口掛著牌子,說那條隧道叫做不回頭。”

“什麼意思?”

白準瞥了周虎一眼,笑了笑,把頭上髒兮兮的帽子又壓了下,火機的油快燒完了,昏暗的光線順著他的帽簷劃過,直接被吸入了無盡的黑暗中,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

“那條隧道很窄,地上有一些很小的通風口,在進門的地方有一點黃色的小燈。每次只能走一個人,進去了,就只能一路往前走,越走越小,越走越窄,到了後面,幾乎只能側著身子。而且不能回頭看,不能轉身,不能後退,甚至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所以叫不回頭。”

洪蓉哆嗦了下,方子平摟了摟她的胳膊。

“沒有人知道這條小路是怎麼做出來的,很多人站在洞外面看一眼就打了退堂鼓,可是我那時候年輕氣盛,還是決定走一次。”白準頓了頓,嘆了口氣,埋下頭,“那是我做過的最可怕的決定。我們一行七個人,只有兩個人願意進去。一個是我,另一個——叫黃玏。”

白準的聲音沉了下,他彷彿陷入了冗長的回憶,一時半會無法脫離。不知是不是錯覺,方子平感到自己腳下的地面在那一刻晃了晃。

“我走在前面,黃玏當時就跟在我後面。我們兩個一路上都沒有說話,我伸手摸著牆壁,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那牆面溼乎乎的,光線很暗,只能勉強看清楚自己腳下很小的範圍。洞裡面一直傳來一種奇怪的味道,有點腥,有點潮。除此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方子平一手捏著洪蓉的手,一手輕輕地摁在地面上。他隱隱約約覺得那地面又動了一下,這次不是什麼幻覺。

“我經常在想,人類不能上天去飛,不能下水去遊,無法快速地奔跑,沒有銳利的牙齒,也沒有堅硬的外殼,為什麼會成為世界的主宰。可那天我忽然明白了,因為人類比任何動物都狡猾,警覺。”白準舔了舔嘴脣,似乎笑起來,“你們知道麼,在黑暗中,人的各種觸覺靈敏度會變成往日的十倍。那天在隧道里,我一直往前走,聽著身後斷斷續續傳來的呼吸,一下又一下,我能感覺到黃玏盯著我的視線,自己的心跳,還有頭髮擦在手臂上的觸覺——”

白準忽然頓住了,方子平皺起了眉。他用餘光瞥見周虎正默默地玩著什麼,他覺得那是一把刀。

他一頓,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褲袋,他的匕首不見了。

“你不是短頭髮麼。”

周虎忽然開了口,手裡的動作跟著停了下來。方子平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那傢伙雖然在和白準說話,可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那傢伙趁他睡著的時候,拿走了他的匕首。

方子平的額上滲出了汗水,他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洪蓉的手,彷彿那樣能帶來某種安慰的錯覺。

洪蓉抬頭瞥了他一下,沒說什麼。遠遠地,又傳來一聲轟隆。

“是。”

白準簡單地點頭。周虎哼笑了聲,換了個姿勢。他的褲子摩擦,帶來刷刷的聲音。

“既然是短頭髮,那你感覺到的頭髮是誰的?難道——那個黃玏是個妹子?”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東西。”白準安安靜靜地接下話茬,繼續道:“我在第一秒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是不信命也不怕鬼的人,可是那一刻,我是真的怕了。我停了下來,身後的腳步也跟著停了下來。我靜靜地站著,他也靜靜地站著,不慌不忙。我當時腦子裡亂成了一團,我甚至不敢回過眼去看到底身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怕我一低頭,會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他的聲音越壓越低,忽然帶上了某種詭譎的感覺,“就像現在一樣。現在,你們誰敢往周圍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方子平一下覺得額上滲出了汗。他不明白這幾個人究竟是怎麼了。前方還躺著兩具死因不明的屍體,周虎手裡捏著他的匕首,白準又陰陽怪氣的。可以信任的人只有洪蓉,然而洪蓉需要他的保護——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和恐懼。

“我們在那裡停了有幾分鐘,那幾分鐘對我來說就像幾年那麼長。我的眼睛一直往前看著,前面的路變得非常窄,只能側著身子過去了。而且黑乎乎的,一眼看不到頭。那種靜默實在太可怕了,我鼓起勇氣跟黃玏搭了句話。我問他,咱們還往不往前面走了。”

“他說什麼?”

“他沒回答我,而是忽然問了我另一個問題,問我認不認識吳曉。”

周虎不知為什麼,對他的故事表現出了莫大的興趣。他往前湊身,手裡的東西刮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動。

“吳曉又是誰?”

白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

“是一個被我殺掉的人。”

方子平只覺得一股涼意順著脊背猛地爬上了他的頭皮。他無法從白準的話裡探究出那故事的真假,整個人都像被白準的言語拖入了無法名狀的恐懼之中。

“我曾經殺了一個人,叫吳曉,她是我的同學。我給她下了毒,接著在她的身上做了點手腳,讓大家都以為她是在實驗室出了意外死掉的。沒有人知道是我做的。”

周虎連呼吸聲都輕了。方子平覺得他就像伺機蟄伏著的狼,全身蓄勢待發,稍不謹慎就會被他咬斷喉嚨。

“老實說,這件事情已經困擾了我四年了。我小心翼翼地躲了四年,沒想到在那樣狹長的隧道里,會有人開口問我。我那時怕極了,忽然意識到,那是自從走進隧道之後,我第一次聽見黃玏的聲音。你們猜我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在想,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就問我這件事。後來我又想,管他那麼多,我如果在這裡把他給殺了,然後自己倒退著出去,也沒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是最後我開始想,到底這個人是不是黃玏,如果是他,為什麼他要問我這種問題。我不能回頭去看,不能去摸,不能感知他。我的手臂上在之前一瞬飄過了女人的長髮,而我和黃玏都是男人,都是短頭髮……那剛才的頭髮是誰的呢?”

白準一口氣說完那麼多話,停下來喘了喘。方子平覺得自己的手足都是涼的,儘管緊緊地拉著洪蓉,可卻感覺不到一點點應有的溫度。

地面又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這次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周虎抬起頭來,環顧一圈,極快地起身。

“怎麼回事?”

“怕是外面繼續在塌。”

白準開口,幾個人靜靜地等了等,那晃動過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周虎又坐了回來。方子平眼尖地看見他往口袋裡揣了什麼。白準嘆出口氣,又自顧自繼續往下說自己的故事。

“後來我開始懷疑了。我不知道在我身後的這個傢伙究竟是誰,我已經有九成把握,他不是黃玏了。在學校裡,我是學化學的。經常會接觸各種有毒的氣體。有的物質會讓人頭暈眼花,渾身發麻,有的物質會讓人咽喉腫痛不能說話,有的物質會讓人噁心反胃,有的物質會讓人產生幻覺,而有的物質會讓人死。”

周虎忽然發出很大的一聲響動。方子平猛地抬起頭去看,周虎尷尬地笑笑,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繼續,我腿坐麻了。”

白準瞥了他一眼,他抓住自己那頂髒兮兮的帽子,就像抓住什麼寶貝似的。

“我們在那裡一言不發,就像角力。過了沒多久,那個裝成黃玏跟了我一路的傢伙又開口了。他問我,為什麼要殺了吳曉。我其實沒想過要殺人,但是那傢伙太可恨了。她利用我對她的喜歡,騙走了我的畢業論文,自己得到了保研的機會,然後一腳踹了我。我經常在想,如果我不認識她就好了,如果不認識她,就不會看見她那麼耀眼的樣子,不會喜歡她,更不會被她利用,不會不小心,一個衝動就殺掉了她,讓自己痛苦那麼多年——”白準撥出一口氣,呵呵地笑了下,“我就是這麼跟黃玏說的。我一邊說,一邊摸到了自己的刀。我心裡很內疚,可我不想死。你們明白麼,有的時候被人逼急了,總會做一些自己不能控制的事情。”

“然後呢?”

“然後?然後他忽然開始笑。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怕的笑聲。陰森森的,中間沒有一點停頓,就像復讀機一樣,單調,沒有任何起伏。他說,白準,我們都學了化學,那毒藥劑量多一些會有味道,少一些又殺不死人,非要剛剛好,不多不少,既能讓人心無疑慮地喝下去,又能順利地除掉對方。我說不是這樣的,我那時自己也中了毒,我是真的沒想過要害死她,我是無辜的。可那傢伙忽然開始笑,他的笑聲很恐怖,就像不用呼吸似的。”

周虎又動了動,方子平**地覺察出他似乎正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黃玏說完那些之後,湊得越來越近。我感覺自己的脖子很熱,上面一股一股噴來了潮溼的氣息。他的嘴近在咫尺,他的眼睛像兩個窟窿一樣盯著我的後腦,我前面的路面一片黑暗,我的手握著匕首,手心冰涼一片。我聽見他問我說,白準,你為了殺掉她,甚至自己吃了毒藥來掩飾這一切。你不是幸運才拿捏準了劑量,我想問問你,你究竟實驗了幾百次,才用準了劑量,把吳曉給毒死的?你為什麼就那麼恨她,恨得非要她死不可呢?”

方子平覺得洪蓉顫抖了一下。他再次抬起頭,死死地盯著周虎。那人一動也不動,不知究竟在打著什麼算盤。

白準忽然抓住了自己的帽子,歪歪頭,咧出個奇怪的笑容。

“在我來得及回答之前,黃玏的聲音變了。像他又不像他。像男人,又像女人。他陰陽怪氣地,又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只改了一個字。”

“什麼字?”

周虎咬著牙開口問。白準撩起眼和他對視著。方子平看著白準的側臉,他忽然發現白準的膽子大極了,在看見周虎連續殺掉了兩個人後,還能這樣肆無忌憚地看著他。方子平心裡頓了頓,他覺得自己似乎又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祕密。

白準的故事一直用著第一人稱,可那不一定就是他自己的故事。白準從不說自己為什麼上這輛車,可他說的東西和當年學校裡瘋傳的,權寇的死因一模一樣。

方子平已經弄不明白,現在這個白準究竟是故事裡那個白準,還是黃玏了。他只覺得白準說的話,每一句都針對著周虎。

方子平的腦子飛快地轉了起來。他覺得之前自己定論的某些事情似乎悄然發生了改變。也許白準不是無意中上的車,也許彭明通不是周虎殺的,也許連文三也不是周虎殺的——他被自己的猜測駭住,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那股叫人窒息的沉默在幾人中蔓延了些許時間後,白準忽然輕輕地笑了笑,開口。

“他問,白準,你到底為什麼這麼恨,恨到非要殺死我不可呢?”

洪蓉啊地叫出了聲。她的嗓音沙啞,聲音到了最後,已經變得斷斷續續。白準依舊盯著周虎,那兩人一動不動,互相窺視著,等待對方露出破綻。而就在那一刻,忽然天搖地動。地面搖晃的瞬間一股強大的力量震開了方子平和洪蓉的手。天崩地陷,隧道里再次發生了塌方。

石塊和傾斜的橫樑砸下來,方子平連喊都沒來得及,就被一塊巨大的石頭擋住了視線。

八. 新格局

方子平是被白準給搖醒的。他第一反應是去摸背上的包,所幸還在,拉鍊沒開。第二反應是找洪蓉,可觸手所及全是堅冷的石塊,沒有光,連空氣都十分渾濁。

白準的聲音幽幽響起。

“我們被埋住了。”

方子平一個激靈,掙扎著想起,又被白準摁住。

“別亂動,小心又塌起來。”

“洪蓉!蓉蓉!你還好嗎?”

方子平聞言不敢動彈,只能扯著嗓子拼命叫洪蓉的名字。他喊了好一會兒,忽然從一塊石頭上,傳來咚咚的敲擊聲。

方子平激動地爬過去,伸手摸著那塊石頭,死命地推了下,紋絲不動。

“蓉蓉,你在那頭嗎?蓉蓉?”

“子平——”

洪蓉的聲音有些虛弱,方子平心裡一個激靈,忽然想到什麼,壓低了嗓子。

“蓉蓉你別怕,我就在這裡,你現在——是一個人麼?”

“嗯,我是。”

“蓉蓉,我就在這裡陪著你,別慌。”

“嗯,我……我沒事。”

洪蓉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沒什麼異樣。方子平心裡的大石頭聞言一下落了一半,因為周虎沒有跟洪蓉在一起。可另一半他還懸著,因為白準就在他身後。

方子平轉過身,用書包抵在牆上,背靠上去,雙眼努力適應著黑暗,在黑暗中瞅著白準。

那人離他很近,依舊是那副蔫蔫的樣子。可他知道這個人在隱瞞什麼。

方子平偷偷地摸了摸包。在揹包的裡側還藏著一把刀,不長,很鋒利,能輕易地割開人的喉嚨。

他一直把這把刀帶在身上,連洪蓉也不知道。只要這把刀還在,他就沒有後顧之憂。

方子平清了清嗓子,正想說話,忽然白準搶在他之前開了口。

“這些人裡面,可不止一個殺人犯。”

方子平心裡咯噔了一下,他不明白白準為什麼挑這個時候說這種話。白準湊得他更近了點,接著一點微亮,他看見白準的眸子,陰沉沉地亮著。

“除了周虎,還有別的人,殺過人。”

這是白準第二次給他說這種話了。第一次是他們去檢視彭明通屍體的時候。白準的話就像在暗示什麼,方子平擠出僵硬的笑容,手用一種彆扭的姿勢別在身後,偷偷地拉開了包上的拉鍊。

他摸到了那把刀,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了。

“周虎在哪裡?”

白準忽然又換了個話題,退後一步坐下。他們倆都低著頭,頭頂上的石板斜壓著,密不透風。

“誰知道——”

咳。

他話沒完,從一側的石峰中傳來了咳嗽的聲響。他們一起頓了頓,那咳嗽聲忽然一轉,變成了低低的呻吟。痛苦亙長。

方子平和白準一起愣了楞,接著試著敲了敲石塊。那頭的呻吟一頓,接著傳來一聲惡狠狠的迴應。

“做什麼!”

周虎受傷了!方子平心裡猛地一喜,臉上卻還是繃住的。他悄悄看了白準一眼,白準的臉藏在帽子下面,不知道有怎樣的表情。

隧道里的力量對比頃刻瓦解,沒了周虎這個最大的威脅,身上還有刀子,方子平覺得自己至少能夠撐到救援到來。

“周虎你怎麼樣?”

方子平假惺惺地問了一句。周虎一頓,咬著牙顫著聲頂了回來。

“老子好得很!”

方子平心裡越發高興了。周虎的話到了尾音都變成顫聲,肯定是傷的不輕。那傢伙除了說話一直沒什麼動靜,看來是傷在了腿上。

這麼大的塌方,應該是被什麼東西掉下來砸傷了腳,走不了了。他又緊緊捏了下匕首,回過臉來。

“子平,你在不在?”

就在他想做什麼的時候,那頭洪蓉的聲音柔弱地傳了過來。方子平趕緊坐回去,貼著牆,面對著白準,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在。”

“我……有點怕。”

洪蓉的聲音很小,氣若游絲。方子平心裡一疼,手指使勁在牆上摳了下。

“蓉蓉沒事的,堅持一會兒,渴了就喝水,還有吃的,省著點,別亂動,我們會得救的。”

“真的會麼?”白準幽幽地盯著他開口,嗤笑了下,“我們進來都第三天了,還沒有人找過來——”

“你別胡說,我們會得救的,蓉蓉,你相信我。”

“哼,相信你?你能相信她嗎?”

白準淡淡的一句話,卻像流石一樣,砸在了方子平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過了許久,石頭那邊才傳來極輕的一聲嗯。洪蓉頓了頓,似乎想到什麼。隔著石頭,一陣細細的翻撿聲後,從石頭下面的縫隙裡傳來一縷極小的光。

“子平,我們節約體力。想聯絡的時候,就開開手機,給點光。”

“嗯。”

方子平趕緊將手機摸出來,開了機一看,還剩下兩格電。如果一天開兩次,應該還能撐幾個幾天。他亮了亮手機,那頭洪蓉也跟著亮了亮。

過了一會兒,洪蓉的聲音輕輕飄過來,因為隔著岩石,顯得十分虛弱。

“子平,你猜,我當初為什麼和你在一起?”

方子平一頓,下意識地搖搖頭。他是真的不知道。洪蓉是學校裡出名的才女,才情和美貌兼備,卻義無返顧地答應了他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小子。

他良久不能開口,過了會兒,洪蓉訥訥地笑起來。

“你一定忘了,我當初跟你,跟你說我喜歡的歌,我只說了一次,你就記得了,還偷偷地,去學著唱了下來。你唱的根本不對,但你唱的很認真……就像用了所有力氣一樣。我當時,當時就給自己說,我要和你在一起。”

方子平的心口忽然酸了下,他伸出手,顫抖地撫著那石塊。緊接著,洪蓉的聲音又飄了過來,輕輕地,斷斷續續的,只有三個字。

“原諒我。”

方子平一愣,正想問她什麼意思,結果手動了動,摸到了書包裡的食物還有那剩下的大半瓶水,憂慮的感覺又重新回到了他心裡,佔據了全部的空間。

狹小的空間裡空氣稀薄,造成了胸悶的感覺。方子平甚至不知道在斷水斷糧之前,會不會先斷了氧氣。

而那兩具屍體,估計此刻早已被壓在了一層又一層的碎石頭下面,連渣都尋不到了。

九. 過去

就這樣,在周虎的呻吟,洪蓉那頭的亮光以及和白準的分庭抗禮中,方子平迷迷糊糊覺得又過了一天。

那一天過得比一年還長。他不說話,也不動,保持著一個姿勢,直到手腳痠麻失去知覺。

他挪動一下,換了個位置,白準便驚醒過來,雖然黑乎乎地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但他能感覺到白準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揹包上。

他的包裡有食物,還有水。

那就是他們的命。他知道白準現在尋思著,要來搶走他的命。

他還要救洪蓉出去,他不能死在這裡。

方子平將刀極其謹慎地地抽了出來,藏在了袖子裡。他做這些的時候沒有發出半點動靜,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

山洞裡的鬼,多出來的人,誰是凶手,已經不重要了。白準從一開始就陰陽怪氣暗示他的話也不重要了。

不管以前怎麼樣,現在這裡一定會多一個殺人犯。那個殺人犯叫方子平。

他往前微微挪了些。白準一頓,他擠出笑容。

“白準,你之前說的故事,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頭周虎忽然咳了下,白準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笑起來。

“既然是一個學校的,你知道權寇嗎?”

“聽過,說是意外,死了。”

“意外?”白準呵呵地笑了笑,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弟弟是系裡數一數二的高材生,他會意外到自己吃了毒藥神志不清,然後從樓上跳下去?”

方子平頓了頓,挪動的姿勢稍事停下,抬起頭來。

“他是——你弟弟?”

白準猛地回過臉,一拳砸在了石壁上。那頭周虎的呼吸聲急促地傳來,也不知是因為腿上的傷,還是因為白準的話。

然而這些都沒有影響方子平。他依是那樣,亦步亦趨,慢慢地,十分安靜地,握著刀子,接近白準。

他覺得白準知道什麼,不光是當年那場所謂的意外,也包括他。

白準說權寇是他的弟弟。白準的話一直沒有停,他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有意說給周虎聽那樣,不急不緩地和盤托出當年的事情。

他說當年學校只有一個保研的名額,權寇樣樣在周虎之上,名額當然是給他的。結果就在結果下來之前沒多久,權寇忽然吃壞了東西,從學校樓頂上摔下來死了。

學校草草了事,周虎作為替補得到了名額,沒人再去過多注意這場所謂的意外。白準咳了兩聲,在黑乎乎不見光的隧道洞裡,任何聲音都十分分明。

方子平停了停。他的鼻尖泌出細細的汗,他仔細聽著那些因呼吸敲打在岩石上發出的響動,他丈量著自己和白準之間的距離。

只有一個手臂那麼長了,他只要伸手,刀子就能直直地插進白準的喉嚨裡。

他不動了,用一種彆扭的姿勢靠在牆壁上。隔壁的周虎痛苦地繼續喘息呻吟,洪蓉安安靜靜的,就像睡著了一般,只有從岩石縫裡規律的傳來的光亮讓人知道她還醒著。

白準悵悵地嘆出一口氣。

“沒想到,我不用動手,老天已經幫我收拾了你們。”

“你弟弟……不是我殺的。”

過了許久,周虎那頭傳來個壓抑的聲音。白準一頓,就像被戳中了痛腳那樣忽然暴躁地吼起來。

“不是你還有誰!學藥物的,怎麼可能自己不小心吃錯東西,還從樓上摔下去!”

“我也不知道!”周虎的聲音又壓抑又痛苦,“我真的不知道——我當年,我當年是給他下了藥,但是我沒有要殺他!我只是看不慣那小子囂張的樣子,我給他下的藥只是讓他拉幾天肚子而已,我哪裡能想到,他會從樓上摔下去!”

他大口地喘息,連貫地說完那話。白準靜默了。方子平將刀子換了一隻手,稍稍回頭,瞥了眼洪蓉那塊。

洪蓉像在認真思考什麼似的,依舊一言不發。

“你說謊!你說謊——”白準忽然一拳砸在了牆壁上,“如果不是你下藥,我弟弟怎麼會從樓上掉下來?吃了瀉藥,怎麼可能從上面摔下來!”

他話音落下,洞裡陷入一片寂靜。過了會兒,周虎的聲音再次響起。

“文三死之前偷偷跟我說,彭明通那天也去了天台。”

方子平一下子明白了。彭明通當年目睹周虎下藥的經過,以此對周虎進行威脅,所以周虎一路上才那麼忌憚他,所以周虎才趁機殺了他。

文三是兩人的幫凶,他幫周虎給權寇下藥,接著也許幫另外的什麼人,給權寇下了另一種藥。這另一個人,按照周虎的暗示,很可能就是彭明通。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權寇就因為這樣死了。文三一直活在極度的恐懼和良心的折磨中,所以才畏畏縮縮聽從這兩人的安排無法反抗。

方子平撩起眼瞥了白準一下,那光線過於昏暗,他根本看不清對方臉上此刻的表情。

“你是告訴我,彭明通才是殺了我弟弟的凶手?”

“——文三告訴過我,他幫彭明通找過安定。你弟弟是摔死的,很有可能,在我給他下藥,把他弄上天台之後,彭明通瞅準機會,又第二次給他下了藥,把他放在了天台的邊上。所以你弟弟醒過來時沒注意,一個翻身才摔下樓去了。”

“彭明通為什麼要殺我弟弟?”

“——他們兩人合作了一個專案,專利是你弟弟的,彭明通只是第二發現人。你弟弟死了,他就獲得了專利的所有權。”

白準的呼吸頃刻重了起來。方子平覺得自己的腦神經一抽一抽地疼,他死死地看著白準,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他能感覺到洪蓉就在他身後不遠處靜靜地透過牆壁盯著他的背影。

那感覺和之前的恐懼一模一樣。

白準說這裡不止一個殺人犯。白準不知道彭明通殺了人,白準說的是他。

方子平心裡又清楚,又疑惑。

他掩藏的那麼好,為什麼白準會知道他殺了人。

那把用來捅死了導師的匕首此刻就靜靜地躺在他的揹包最裡層。他沒讓洪蓉知道。

他和洪蓉都是窮人家的小孩,洪蓉天資聰穎,前幾個月才打電話興奮地告訴他,自己的研究終於出了成果。

可那成果轉眼就以導師的名義在報紙上發了出來。

方子平永遠不會忘記洪蓉當時的模樣。她愣愣地盯著報紙,眼淚一直往下掉,卻咬著下脣,一言不發。

方子平心裡像被刀割了似的疼著。

他沉夜找到洪蓉的導師,那人趾高氣揚,對他的話不屑一顧。當時方子平腦子熱了熱,等他清醒過來時,導師已經躺在他的腳下了。

天上下著極大的雨,雨水沖刷著地面,將一股一股湧出來的鮮血沖洗的乾乾淨淨。

他慌不擇路跑回寢室,蹲在樓梯口上。晚歸的情侶們接二連三被他駭住,遠遠地繞路而過。他摸出電話,哆嗦了許久才撥通了洪蓉的號碼。

他在那一聲聲的等待中幾乎走向弗無邊際的死亡。而當洪蓉溫柔的聲音響起時,他忽然醒了過來。

他不能死,不能叫人發現。他在匆忙中上了這輛車,帶著洪蓉。

洪蓉什麼都沒有問,沒有問導師死的事情,也沒有問他為什麼這麼焦慮。可他覺得洪蓉是知道的。

他誰也不相信了,包括身後那個他幾乎用自己的一切去保護的女人。周虎,白準,每個人都嘲笑他,每個人都告訴他不要相信任何人。現在連他自己也開始這樣想了。方子平甚至覺得其實洪蓉是故意告訴他的,洪蓉知道他會為了她報仇,她默不作聲,裝聾作啞,帶著天真又無辜的笑容就這樣和他上了這路末世的車子。

方子平想著想著,忽然從心底裡恨起了洪蓉,白準,周虎,彭明通,文三,還有那個死掉的權寇。

這個洞裡沒有好人,他們都會死,沒有人能走得掉。

在這死一樣的寂靜中,方子平不知道又過多久。是一天還是一個小時,或者只有一秒。他只覺得白準很快就要開始說下一個故事了,關於他殺了人的故事。

於是他在白準可以說話之前,猛地伸直了胳膊。

他能感覺到那匕首刺入人咽喉時,肌肉帶來的阻礙質感。他聞到了腥臭的血味,他感覺到白準的嗓子裡擠出了氣泡,他用怪異的腔調費力地想要說些什麼。方子平扭了扭手腕,白準咿咿呀呀了兩聲,接著轟然倒了下去。

方子平看見他滿口的白牙一閃而過,他倒在地上時,整個人還時不時**了兩下。

就和導師一樣,就和從天台上摔下去的權寇一樣。

方子平咬著牙,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呼吸的聲音是重還是輕,他的胳膊痠疼難忍,他的手背被白準抓出了血,他回過頭去看,石頭縫裡依舊規律地閃著燈光。

十. 愛情只是幻覺

白準的屍體很快變涼了。食物馬上就沒有了,方子平摸了摸揹包,裡面只剩下半塊麵包。

周虎的哼哼聲已接近停歇。方子平靠過去,用頭抵在岩石上。周虎像是最後一點力氣迴光返照那樣,訥訥地開口。

“你殺了白準?”

那聲音平緩又死氣沉沉地迴盪在隧道里。方子平沒有回答他,事實上那些暗濤洶湧的猜忌,佈局,謀殺耗盡了他的大半體力,他此刻只覺得飢餓,從嗓子眼裡冒出來的飢餓還有口渴的感覺,怎麼也止不住。

他瘋狂地咬著那些麵包,上面已經生出了黴斑。他記得洪蓉那裡還有吃的,他記得洪蓉的包一直鼓鼓囊囊的,幾乎不見下去。

他記得自己之前把吃的喝的全給了洪蓉,他吩咐洪蓉藏好。洪蓉再也沒在他面前提起過那些東西。

“你們都當我是殺人犯……”周虎繼續他的自言自語,“但我沒殺文三——我自己出了多大的力氣我自己知道。文三當時——只是被我弄暈了,他嘮叨得我心煩,又胡亂猜疑,可我沒殺他。”周虎咳著,像要把胸骨震碎那樣用力。過了會兒,他又捂住了嘴,像笑似的開口,“你們都以為我是壞人,其實我他媽一直在救你們。自從彭明通莫名其妙死了以後,我就開始警惕你們。文三那個老小子,故意暗示你們彭明通是我殺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當年,當年幫我給權寇下了藥,被彭明通看見了,彭明通就一直威脅他,弄不好啊,權寇被殺他也脫不了干係——”他一頓,就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那樣,忽然狠狠打了石壁一拳,“說不準,彭明通其實是他弄死的!我看見彭明通的屍體時就覺得奇怪,怎麼會有人,是那樣死的?後來,沒想到文三也被殺了。車子上明顯給人動了手腳,他媽的肯定是白準乾的。我還是棋差一著,要是我早點想明白——”

周虎的聲音靜靜地,斷斷續續,氣若游絲地像回憶一樣飄過來。方子平攤平了躺著,聽著他的聲音,忽然想起那天他抓著自己,脫口而出的話。

“小心點,別亂走。”

那時周虎就已經知道文三被人殺了。方子平知道自己的感覺沒有錯,他果然沒有數錯呼吸,那個晚上文三沒有死,他聽見的腳步聲也不是什麼鬼魂,那是白準。白準偷偷爬起來殺掉了文三。

而之前的無數次裝神弄鬼都是這夥人自己編造出來的。文三編造了權寇和彭明通的鬼魂,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周虎身上,而後白準在靜默之中,偷偷地實行著自己的報仇計劃。

白準還要殺掉周虎,也許最後還要殺掉看見他殺人的自己以及洪蓉。周虎當時是想救他的,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

文三殺死了彭明通,白準殺死了文三,而他殺死了白準,洪蓉在那個晚上起來偷走了他的匕首,藏起了所有的食物,蓄謀已久。如果不是他心裡機智,還揣著一把備用的防身,死的那個恐怕就是他了。現在周虎也要死了,他沒食物了,唯一能活下去的只有洪蓉。他的心出現了巨大的黑洞,他無法再相信任何人,因為他連自己也不信了。

方子平仰面躺在了地上,他輕輕地喊洪蓉的名字,聽見自己的嗓子沙啞的不成樣子。

很快地,幾乎就在同一時間,那頭亮起了手機的光。洪蓉沒事。

方子平忽然想哭,他捂住了眼睛。周虎卻忽然笑了起來。

“喂,小子,我們都要死了,只有你女朋友會活著。”

他的聲音隔著牆,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他無比虛弱,再也沒了那種虛張聲勢的能力。

“小子,你快沒吃的了吧?我也沒有了。我看見的,你女朋友那天趁你睡著,翻你的書包,拿了什麼東西出去。”周虎稍微歇了歇,又笑道,“看來最聰明的人,是你女朋友。還記得我說的那部電影不?最聰明的,最聰明的永遠是女人。永遠是看起來最弱的那個人。”

方子平頓住,他覺得此刻周虎這話惡毒極了。那傢伙的聲音就像夜魘般飄進他的耳朵裡。他咬住牙,周虎還是惡魔。就算那人沒有殺人,他還是一樣的可怕。他往清澈的水裡點了一滴墨汁,那杯水就再也回不去了。

接著,方子平渾身一個激靈。他想起了洪蓉跟他說的那句話,她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為什麼要對不起?

“小子,你說人餓極了,是不是什麼都能吃?是不是連人都能吃?”

“你閉嘴!”

“呵呵,白準就在你邊上,你猜猜,自己能忍多久才去吃他?”

周虎的話就像惡毒的詛咒,方子平捂住了耳朵,可那些話還是鑽進了他的心裡。

他很餓,餓的想要咬掉自己的手指頭。他明明記得他和洪蓉有很多面包,可現在他的身上只剩下半個了。

他不記得自己之前吃了多少,洪蓉又吃了多少,可現在那半個也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洪蓉把那些都拿走了。

他又叫了聲洪蓉的名字,這次洪蓉沒有回答他。那頭是死一樣的靜默。他一下子被絕望的感覺席捲了全身。

洪蓉一定聽見了周虎剛才的話,她已經不屑於和自己玩這種恩愛的遊戲了。

在生存面前,什麼都不值一提,愛情,諾言,什麼都無所謂,只要活下去就行了。

方子平捂住了眼睛,一遍一遍叫著洪蓉的名字,合著周虎越來越小的呻吟。他的眼前出現了幻覺,他不知道那是過去的回憶還是他自己腦內的場景。他看見他們的教室,教室外陽光灑滿了操場,每一個角落都沒有被疏漏。洪蓉就站在操場中,遠遠地透過人群看著他。

她一直開口,說著什麼,她的口型模糊不清,方子平伸出手,她卻被人潮擠開。他沒有看見她究竟說了什麼。

他的耳邊繁雜全是腳步聲,他被人推來搡去,他忽然記起許多年前,他和洪蓉牽著手走在放課後的小道上。

那條路金燦燦的,被落葉鋪滿了。走上去時腳底刷刷地響,他側頭看見洪蓉的臉被隱藏在及腰的長髮中,他用一種自己也無法想象的溫柔語調問,你想要喝哪種飲料?

洪蓉說隨便。

他為了那聲隨便,跑遍了附近所有的販賣機,買來了所有的口味,一個個堆開放在洪蓉面前說,選一個你最喜歡的。

洪蓉是怎麼做來著?

他模模糊糊記得,洪蓉好像轉身抱住了他,然後說,我選好了。

方子平想著想著就笑了,笑著笑著,他忽然摸到了自己的臉,他睜開眼睛。金黃的太陽,操場,溫暖的懷抱都不見了。

他還在這裡,死一樣地躺在地上,身邊是冰冷的屍體,身後是沉默的拿走了所有食物還有他防身匕首的洪蓉。

洪蓉一定希望他死吧,他死了,洪蓉才有機會活下去,方子平這樣想著。

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看到的和洪蓉看到的究竟一不一樣,他不知道他說的愛情他的回憶洪蓉是否也儲存了一份,哪怕只是斷壁殘垣。

他甚至不知道那份愛情究竟存不存在,誰是真實的,而他自己又存不存在。

會不會每個人一出生就進入一個夢境,一生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全都是夢境,直到死去。會不會他和洪蓉那些年的所有甜言蜜語,他親吻洪蓉時,那顫抖的睫毛,微溼的手心,緊張的心跳,那些所有他記得的事都是假的。或者他根本就不會醒來,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存在過,愛情也從來沒有存在過。

在那些繁雜的幻覺和猜測傾巢而來時,方子平覺得自己聽見洪蓉那頭髮出了什麼聲響。就像吞嚥的聲音,就像吃東西的聲音,一點一點,都磕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胃部灼燒著,他幾乎哀求著喊著洪蓉,求洪蓉給他一點食物。然而回應他的永遠是明明滅滅的手機的亮光。

方子平覺得自己垮了。他在一聲聲對洪蓉的呼喚中走向崩潰。而洪蓉對他的一切置之不理,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在他開口哀求時,讓手機亮一下,就像嘲笑著他的所有堅持。

十一.生天

方子平是在吵雜聲中驚醒的。他覺得自己做了很長的夢,夢中他身陷囹圄,洪蓉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盯著他,一直訥訥地不知說些什麼。那場景就像一場盛大的幻覺,周圍車水馬龍人流不息,頭頂是刺目的陽光,幾乎將他周圍的一切都融成流體。

這期間洪蓉穿著白色的衣裳,悲傷地注視著他。

那麼喧鬧,卻又那麼安靜,死一樣地安靜著。

方子平困難地抬起腳對著洪蓉過去,一步一陷,整個人彷彿被膠著在了地上,非得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前進一點距離。

洪蓉對他伸出手,她的嘴裡一直說著什麼,反反覆覆。

方子平也伸出手去,他開口叫洪蓉的名字,那聲音荒腔走板,沙啞難聽。他甚至感覺到了嗓子裡冒出來的血味。

忽然之間,天色暗了。地面開始搖晃,他奮力朝洪蓉跑去,喊著蓉蓉小心。

洪蓉不知怎麼一下來到了他跟前,湊近他的眼睛,盯著他,接著趴在他的耳旁開了口。

方子平驚喘一聲,掙扎著醒了過來。

周圍是一片寂靜的白,嘀嘀的機械響動就在耳邊,他困難地轉過頭,視線逐漸清晰,第一個念頭是他活著出來了。

那念頭並沒有給他足夠的驚喜,至少沒有像他自己預想中那樣。他撐著坐起一點,看見手臂上掛著的針頭。護士急匆匆地跑進病房摁住他,告訴他從救出來那天起,他已經昏迷了整整三天。

嗓子疼得厲害,他還是說不出話,只能指了指電視。那護士會意,給他調到新聞臺,上面鋪天蓋地是關於塌方的訊息。隧道塌方,救援工作進展困難,至今已有兩個禮拜了。

也就是說,方子平在隧道里幾乎昏迷了兩天。

他從電視裡看見自己被人抬出來的樣子,奄奄一息,尷尬狼狽。

護士給他換藥,絮絮叨叨聊著。她說方子平是隧道里唯一一個被救出來的人,其他的人都死了。

周虎死了,白準死了,彭明通死了,文三死了,還有洪蓉……

方子平遲鈍地數著人數,忽然怔住。

他不敢相信地抬起眼來,洪蓉怎麼會死呢?她拿走了所有的水和食物,在他昏迷之前,他還記得自己看見洪蓉那頭亮起的手機上的光亮。

她怎麼會死呢?

護士給他換上了吊瓶,輕輕用指甲在瓶子上彈了彈。一股冰涼的**瞬時灌入他的身體,方子平像得了潮病那般拼命地呼吸著。

護士看著他,搖搖頭繼續開口。

“聽人家說啊,和你一起遇難的幾個人裡面,有殺人凶手。”

方子平頓了頓,護士聳聳肩。

“我這也是內部訊息,不知道可不可靠。搜救隊員從那個姑娘的包裡找到一把匕首,上面檢查出了血跡,就是前段時間南門口大學那個被殺的教授的。”

方子平怔住了。他明明記得自己將匕首深深地藏在包裡,怎麼會在洪蓉那兒呢?

“上面還有那姑娘的血跡,指紋什麼的,基本可以斷定就是那姑娘殺了人。警察他們這些天都在連著破案,加上聽說那姑娘和教授有過節,動機凶器證據都有了,”護士一頓,接著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看著方子平,“不過很奇怪,聽說那姑娘的包裡除了匕首,全是石頭,一塊一塊的。他們剛開始還以為那姑娘身上帶著吃的。你說,她帶那麼多石頭在身上幹什麼?”

那話像颶風般席捲了方子平的大腦。他的手指在被子下絞了起來,他的胃部翻江倒海,他的腦子裡出現一個可怕的猜測,一經浮現,再無消滅的可能。

“她……怎麼死的?”

方子平用一種自己也覺得毛骨悚然的聲音困難地開口。護士聳聳肩,直起腰來,重新握住了自己的調查表。

“受了傷,加上一直沒吃東西,身體太虛弱,休克死的。”

“時間呢?”

“我們大概判斷了下,應該是——六七天前吧。”

方子平猛地錘了下床,他感覺不到痛,他像瘋了似的盯著那護士,模樣駭人。

“怎麼可能!我,我昏迷之前還看見她那頭亮著的手機光!”

護士皺皺眉,過了會兒,哦了聲,嘆了口氣。

“警察已經檢查過她的手機了,說當時她的手機最後一個運用程式,是聲控燈。”那護士說著,掏出自己的手機,輕輕剁了下腳,螢幕亮了起來,“你看,就像這樣,只要有聲音,就會亮起來。”

方子平一下子癱了下去。洪蓉之前窩在他身邊,認真地告訴他,自己按了個新的APP,是聲控燈的軟體。

她說那話的時候極度認真,她說,即使我們分開了,我也過一段時間給你亮一亮燈,讓你知道我還好。

“不過真奇怪,那姑娘手機裡一個聯絡人也沒有,身上也沒找著什麼線索,現在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殺人之後害怕,上了你們的車,想要趕緊離開。”護士說著嘆了口氣,“說起來也真可憐,那麼小的女孩,受了那麼重的傷,撐了那麼久還沒吃的——”

“她的傷……”

“我們初步斷定,她的傷應該是坍塌的第一次就有了,之後第二次塌方又撕裂了傷口,導致流血過多,過於虛弱。”

接下來的話方子平彷彿自動遮蔽掉了。他低下頭看著蓋在身上的被子,隧道里的細節一點點回到他的腦子裡。

洪蓉沒有往日的神采,一直蔫蔫地窩在他身邊。洪蓉說相信他,她的手不同於以往的發涼。洪蓉說自己不餓,洪蓉在晚上拿走了他的匕首,擦掉了他的指紋,洪蓉把水放在了他身邊,洪蓉一直不迴應他,只有那縫隙中瑩瑩傳來的光亮,還有那光亮中,他們曾經靠在一起的腦袋。

在照大頭貼的那天,方子平牽著洪蓉的手走在路燈下。洪蓉摟著他的胳膊,她對著被路燈拖長的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的影子輕輕地說,你們要一直在一起。

而現在,洪蓉擦掉了所有和他一起的證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中,消除了他的嫌疑,可他們不能在一起了,永遠也不能了。

洪蓉死了。

方子平溺水一般埋下頭,大口地喘息著。他的太陽穴生生地跳著發疼,他一個激靈,忽然想起了夢中洪蓉看著他的樣子。洪蓉說,親愛的,你要我怎麼告訴你,此刻我已經死了。

方子平心底猛地涼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因為在黑暗的地方困得太久導致出現幻覺,他總覺得剛才那句話,其實洪蓉在隧道里已經對他說過一次了,就在他懷疑她的時候,就在他瘋狂叫著她的名字,詛咒她的時候。

她用那哀傷又纏綿的語調低低開口,親愛的,其實我已經死了。

新聞一轉,開始了尋人啟事。據說周虎他們被發現時已經面目全非,電視裡一件件展出他們僅剩的遺物。

最後一個畫面定格在洪蓉的本子上。那是方子平送她的禮物,方子平記得他在本子的背面寫過自己的名字。

可現在,本該出現他名字的地方上畫著大朵大朵的花,遮住了他存在過的一切痕跡。

方子平緊緊地盯著那些花,直到它們從電視上消失不見。護士出去了,為他帶上門。他的牙齒咬的死緊,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那天溫柔的陽光,草地,還有洪蓉顫抖的睫毛全部融化在了那些花裡。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首聽過的歌,歌裡說,一個人是孤獨,兩個人是辜負。

方子平的耳邊迴響著在隧道里時,眾人說的故事。那些故事一個比一個可怕,但它們全部加起來,也不如此刻他的感受。

他終於回到了鳥語花香鶯飛草長的社會里,可這個社會再也沒有那個人了。

他的心臟還在胸腔裡有力地跳動著,收縮舒張,釋放血液。他還活著,這難道不是最好的事情麼。可他知道,其實自己的胸口已經裂開了一個很大的洞,他能聽見風橫貫而出時帶來的悲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躺回**。他拼命地哭著,像要把心臟都嘔出來那樣。

護士聽見了他的動靜,跑了進來。她們攙住了他的胳膊,人類的觸覺是多麼溫暖叫人眷戀。

然而他沒有一刻感到這樣的孤獨,深入骨髓,如影隨形,永無寧日。

即使是在隧道里,即使是以為自己要死的時候,也一刻也沒有。

他的嗓子裡發出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那不是哭聲,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持續不斷,叫人毛骨悚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