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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魔總裁我要了 生死疲勞 相望祈夏約 時空界點之決戰異能界 玄武乾坤傳 紫焰輪迴 腹黑帝凰 仙女宮 愛,就這麼簡單 雪落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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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對“一見鍾情”的嘲笑曾風靡一時,但那些善於思索者和感覺深切者一樣,始終提倡這種戀情之存在。其實,那些或許可以被稱作道德魅力或磁性審美的現代發現,已經證明了這樣一種可能性:人類最自然,因而也最真實、最強烈的愛情,正是那種像電磁感應一樣發自心底的傾慕之情,簡言之,最輝煌、最持久的心之鐐銬,都是在一瞥間被釘牢的。我正要寫出的這份自白,將為這種真實心態之不勝列舉的事例再添上一例。

我這個故事要求我應該稍微有幾分細緻。我還是一個正值少壯的青年,年齡尚不足二十二歲。我眼下姓辛普森,一個非常普通而且相當平民化的姓。我說“眼下”,因為只是近來我才被人這樣稱呼,我於去年依法採用了這個姓氏,以便接受一位遠親阿道弗斯·辛普森先生留給我的一大筆遺產。接受那筆遺產以我改姓遺囑人的姓氏為條件,只改姓,不改名;我的名字叫拿破崙·波拿巴——更嚴格地說,這是我的首名和中間名。

我接受辛普森這個姓多少有點兒勉強,因為姓我本來的父姓弗魯瓦薩爾,我感到一種完全可以諒解的自豪;我認為我可能是《聞見錄》之不朽的作者讓·弗魯瓦薩爾之後裔。說到姓氏這個話題,請允許我順便提一下我的一些直系前輩姓氏發音中一個驚人的巧合。我父親姓弗魯瓦薩爾,來自巴黎。十五歲就成為他妻子的我的母親本姓克魯瓦薩爾,是銀行家克魯瓦薩爾的大女兒;銀行家的妻子嫁給他時也只有十六歲,她是維克托·瓦薩爾先生的大女兒。真是奇妙,瓦薩爾先生剛巧娶了一個與他姓氏相似的穆瓦薩爾小姐。這位小姐結婚時也差不多還是個孩子;而同她一樣,她母親穆瓦薩爾夫人也是十四歲就初為人妻。這樣的早婚在法國司空見慣。然而,這些婚姻造成了穆瓦薩爾、瓦薩爾、克魯瓦薩爾和弗魯瓦薩爾這些姓氏混為一族,一脈相傳。正如我剛才所說,我的姓已依法改成了辛普森,但我一度對這個姓相當厭惡,實際上我還猶豫過,是否接受這筆附加有這個毫無價值而且令人討厭的限制性條款的遺產。

至於我個人之天賦,我沒有任何缺陷。恰恰相反,我認為自己健全完美,而且有一副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會說漂亮的面孔。我身高有五英尺十一英寸。我的頭髮烏黑而且捲曲。我的鼻子堪稱挺秀。我的眼睛又大又灰;而且,雖說它們已近視到近在咫尺而不見輿薪的地步,但就其外觀而言,尚無人會懷疑它們有什麼缺陷。不過,這近視本身一直使我很惱火,我採取了每一種補救措施,唯有戴眼鏡這一法除外。正值青春年少,又生得一表人才,我自然討厭眼鏡,而且從來就斷然拒絕使用它們。我真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能如此損害一個年輕人的形象,或使其每一個面部特徵都帶上一種即便不是冒充聖人或老人,至少也是假裝正經的神態。從另一方面來說,單片眼鏡有一種十足的華而不實且矯揉造作的意味。迄今為止,我哪一種眼鏡都不用,依然能夠應付自如。不過,這些純粹的個人瑣事在很大程度上其實並不重要。此外,我要滿意地說,我的性情樂觀、急躁、熱情、奔放,我一生都是一個忠實的女性崇拜者。

去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和朋友塔爾博特先生一道進了P劇院的一個包廂。那天晚上上演的是一出歌劇,演出海報做得格外精彩,所以劇場裡相當擁擠。不過,我們按時到達了我們預訂的正面包廂,並稍稍費了點兒勁擠開進包廂的路。

我那位朋友是個音樂迷,整整兩小時,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舞臺;而在此期間,我一直在津津有味地觀看主要由本城名流精英組成的場內觀眾。就在我感到心滿意足,正要掉頭去看臺上的首席女演員時,我的目光突然被我剛才漏掉的一個私人包廂裡的一個身影吸引住了。

即使我活上一千歲,我也絕不會忘記我看見那個身影時的強烈感情。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影,是我見過的最優雅的身影。當時那張臉正朝向舞臺,所以在好幾分鐘內我都未能看見。可那身影真是絕妙非凡,再沒有什麼字眼可以用來形容其優雅勻稱,甚至連我所用的“絕妙非凡”這個詞也顯得蒼白無力。

女人身姿之美和女性優雅之魅力,歷來就是一種我無法抗拒的力量;更何況眼前就是那人格化、具體化的優雅,就是我最瘋狂熱烈的夢幻中的理想之美。那個包廂的結構允許我對那身影一覽無餘。它看上去比中等身材略高,雖未絕對達到但也差不多接近端莊之極致。它無瑕的豐滿和曲線恰到好處。她只見後腦勺的頭部之輪廓堪與古希臘美女普敘赫媲美,一頂漂亮的薄紗無簷帽與其說是遮住了頭部,不如說是在展示頭部,這使我想起了阿普列尤斯所形容的“編織的空氣”。那條右臂倚在包廂欄杆上,其精妙的勻稱美使我的每一根神經都為之顫動。手臂上半部被當時流行的寬鬆袖遮掩。寬鬆袖剛剛垂過肘部,其下露出的緊身衣袖質地輕薄,袖口鑲著華麗的飾邊,飾邊優雅地遮住手背,只露出幾根纖纖玉指,其中一根手指上閃爍著一顆我一眼就能看出價值連城的鑽石戒指。那渾圓的手腕上戴著一隻手鐲,上面也鑲飾著華貴的珠寶。這一切在頃刻間就明白無誤地道出了其佩戴者之富有和過分講究的審美情趣。

我凝視那個女王般的身影至少有半小時,彷彿我突然間被變成了一塊石頭;而就在那半小時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直被世人講述或謳歌的“一見鍾情”的所有力量和全部真諦。我當時的感情與我從前經歷過的任何感情都截然不同,雖說我從前也曾目睹過一些最負盛名的女性美之典範。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一種我現在不得不認為是心與心之間的磁性感應的東西,當時不僅把我的目光而且把我全部的思維能力和感覺,都牢牢地釘在了眼前那個美妙的身影上。我發現——我認為——我知道我已經深深地、瘋狂地,並且不可挽回地墜入了愛河,而此時我尚未能一睹我心上人的容顏。當時我心中那種戀情是那麼強烈,以至於我現在依然深信,即便那未睹之芳顏被證明不過是尋常品貌,那戀情也不會因此而減弱多少;只有真正的愛情,只有一見鍾情,才會如此別具一格,才會如此不依賴那似乎僅僅是引發它並控制它的外部形態。

當我就這樣沉迷於對那個可愛身影的讚美之時,觀眾中突發的一陣**使她把頭稍稍轉向了我,這下我看見了那張臉的整個輪廓。那容貌之美甚至出乎我的預料,可那眉宇之間有一種令我失望可又說不出準確原因的神情。我說“失望”,但這絕不是一個恰當的字眼。我的感情在突然間得到了一種寧靜和昇華。它們由心曠神怡變成了一種平靜的熱烈——熱烈的平靜。這種感情狀態之產生也許是由於那張臉上有一種聖母般端莊安詳的神情,可我馬上就領悟到那種神情不可能是全部原因。那眉宇之間還有某種東西,某種我未能發現的奧祕,某種引起我極大興趣可又使我稍稍不安的表情。事實上,我當時處於那樣一種心態,那種心態可以使一名多情的青年男子採取任何毫無節制的行動。那女子若是孤身一人,我無疑會不顧一切地進入她的包廂同她搭話;幸運的是,她身邊有兩位陪伴——一位先生和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那位女士看上去比她年輕幾歲。

我腦子裡想出了上千種方案,一想散場後我得設法被正式引見給那位年齡稍長的女士,二想我眼下無論如何得設法更清楚地欣賞她的美貌。我真想換一個離她包廂更近的座位,但劇院座無虛席之現狀排除了這種可能,而且即便我有幸帶了望遠鏡上劇院,最近上流社會嚴格的法令,也對在那樣一種情況下使用劇場望遠鏡做出了強制性的禁止,何況我沒有帶望遠鏡。我就那樣陷入了絕望之中。

這時,我終於想到求助於我的朋友。

“塔爾博特,”我說,“你有個劇場望遠鏡,讓我用一用。”

“望遠鏡?沒有!你認為我會用那玩意兒來幹什麼?”他說完,不耐煩地把頭重新轉向舞臺。

“可是,塔爾博特,”我拉了拉他的肩頭繼續道,“請聽我說,好嗎?你看見那個包廂沒有?那兒!不,旁邊那個,難道你見過那樣可愛的一個女人?”

“她非常漂亮,這毋庸置疑。”他說。

“我真想知道她是誰!”

“什麼?以所有天使的名義起誓,你真不知道她是誰?‘不知她者乃無名鼠輩。’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朗德夫人——當今絕世無雙的美人,眼下全城談論的話題。她還非常富有——一名寡婦,一個佳偶,她剛從巴黎來。”

“你認識她?”

“是的。我有這份榮幸。”

“你能為我引見嗎?”

“非常樂意。什麼時候?”

“明天,午後一點,我會到B旅館來找你。”

“那好吧。現在請你閉上嘴,如果你可以的話。”

我不得不接受了塔爾博特這後一句忠告,因為他對我進一步的問題和建議都一概充耳不聞,而且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都不再理我,整個心思都集中於臺上的演出。

與此同時,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拉朗德夫人,而最後我終於幸運地看到了她那張臉的正面。那副面容真是楚楚動人,當然,我的心早就告訴了我這一點,甚至在塔爾博特告訴我之前。但仍有某種莫名其妙之處使我感到不安。我最後斷定,我是被一種莊重、悲哀,或更準確地說,是被一種厭倦的神情深深打動,那種神情使那張臉少了幾分青春的活力,但賦予它一種天使般的溫柔和莊重,因此也自然而然地令我多情而浪漫的心更加神往。

就在我這樣大飽眼福之際,我終於驚慌失措地從那女士幾乎不為人察覺的一驚中發現,她已在驀然間意識到了我專注的目光。可我當時完全神魂顛倒,竟未能收回我的眼光,哪怕只收斂一時半會兒。她掉過臉去,於是我又只能看見她後腦線條清晰的輪廓。過了一會兒,彷彿是受好奇心的驅使,想知道我是否還在偷看,她又慢慢地轉過臉來,又一次面對我火熱的目光。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驀地垂下,滿臉頓時羞得通紅。使我驚訝的是,她不僅再一次向我掉過頭來,而且竟然從她的緊身衣中掏出了一副雙片眼鏡。她舉起眼鏡,對準方向,然後不慌不忙、專心致志地把我打量了足足有好幾分鐘。

即便當時有個炸雷落到我腳下,我也不可能感到更為震驚,僅僅是震驚,沒有絲毫的反感或者厭惡;儘管若是換一個女人,那樣無禮的舉動很可能引起反感或厭惡,但她對我的打量進行得是那麼安詳寧靜,那麼漫不經心,那麼泰然自若,總之是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了一種最好的教養,使人感覺不到一星半點兒的厚顏無恥,而當時我心中只有讚美和驚訝的感情。

我注意到,她第一次舉起眼鏡之後不久,似乎已滿足地把我看了一番,然後她正要收起眼鏡,這時彷彿又想到第二個念頭,於是她再次舉起眼鏡,全神貫注地一連看了我好幾分鐘,我敢說至少也有五分鐘。

這番在美國劇院非常招人眼目的舉動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並在觀眾中引起了一陣**,或者說是一陣嘰嘰喳喳的聲音,這使我感到一陣心慌意亂,但並沒有使我的目光離開拉朗德夫人的臉。

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之後(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她放下了眼鏡,平靜地把她的注意力重新轉向舞臺;現在她的側影又一次朝向我,我仍然像先前一樣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看,儘管我充分地意識到那樣做顯得相當無禮。不一會兒,我發現她的頭慢慢地、輕輕地變換了一下位置;隨即我就完全確信,那位女士是假裝在看舞臺,實際上在暗暗地注視我。我無須贅述那樣一位窈窕淑女的這種行為,對我易激動的心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就這樣把我細看了大約十五分鐘,我所戀的那個美人側身去陪她那位先生說話,當她說話時,我憑著他倆的目光清楚地看出他們的談話是在說我。

談話之後,拉朗德夫人再次把頭轉向舞臺,一時間似乎沉浸於臺上的演出。然而在這段時間的末了,我極度興奮地看見她第二次打開了掛在她身邊的那副摺疊雙片眼鏡,像上次那樣完全對著我,不顧觀眾中再次發出的嘰嘰喳喳聲,以剛才那種既使我高興又令我惶惑的不可思議的從容,從頭到腳地再次對我細細打量。

這種異乎尋常的行為把我拋進了一種完全瘋狂的激動,拋進了一種絕對的愛之譫妄,因此沒讓我感到驚慌失措,反而鼓起了我的勇氣。在我這一陣強烈的愛的瘋狂之中,我完全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心中只有那正面對著我的幻影之端莊美麗的存在。我等待著機會,當我認為觀眾已完全被歌劇吸引,我終於不失時機地迎住了拉朗德夫人的眼光,而就在四目相交的瞬間,我非常輕微但明白無誤地衝她點了點頭。她頓時面紅耳赤,隨即避開了目光,接著又緩慢而謹慎地四下環顧,顯然是想知道我這個輕率的舉動是否被人發現——然後她又把身子側向坐在她旁邊那位先生。

這時,我為自己不體面的舉止感到著急,並以為事情馬上就會暴露;緊接著手槍的幻影令人不快地飛速閃過我的腦際。但馬上我就如釋重負,因為我看見那位女士並沒有說話,而只是把一份演出海報遞給了那位先生;不過緊隨其後發生的事,也許能使讀者對我心靈的極度驚訝、深深詫異和茫然迷惑形成某種模糊的概念,因為轉眼間,當她再一次偷偷地左顧右盼之後,她允許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完全而持續地迎住了我的目光。然後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珍珠般光潔的牙齒,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點兒也不曖昧地朝我點了兩下頭。

我當然沒必要詳述我當時那種喜出望外、心醉神迷和銷魂蕩魄。如果真有男人快活得發瘋,那男人就是當時的我。我戀愛了。那是我的初戀,我覺得是那麼回事。那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愛,一種難以形容的愛。那是“一見鍾情”,它被感知並得到了一見傾心的回報。

是的,回報。我怎麼能又幹嗎要對此有片刻的懷疑?對一位如此美麗、如此富有、如此有才藝、如此有教養,社會地位如此高貴,在各方面都像我所感覺的那樣完全可尊可敬的女士的這番舉動,對拉朗德夫人的這番舉動,我難道還可能做出什麼別的解釋?是的,她愛上了我,她以一種同我一樣盲目、一樣堅決、一樣偶然、一樣放任、一樣無限的熱情回報了我的愛之熱情!

可這些美妙的想象和思緒此時被大幕的垂落打斷。觀眾起身,隨之就是通常的喧囂。我匆匆離開塔爾博特,竭盡全力想擠到拉朗德夫人身邊。由於人多,我未能如願以償,最後我放棄了追蹤而踏上回家的路。我極力寬慰自己因未能摸到她的裙邊而引起的失望,因為我想到了塔爾博特將把我介紹給她,正式引見,就在明天。

這個明天終於來臨。也就是說在一個沉悶難熬的長夜之後,新的一天終於開始;可到“一點”之前的幾小時就像蝸牛爬行,單調沉悶、漫漫無期。常言道,“伊斯坦布林也終將有其末日”,因而這漫長的等待總有盡頭。時鐘終於響了。當其餘音平息之時,我已經步入B旅館找塔爾博特。

“出去了。”塔爾博特的僕人說。

“出去了!”我歪歪倒倒地向後退了幾步,“請聽我說,我的夥計,這種事完全不可能而且絕對不可能;塔爾博特先生不會出去。你說他出去了是什麼意思?”

“沒啥意思,先生;只是塔爾博特先生不在旅館。就這麼回事。他乘馬車去S了,吃過早飯就走了,還留下

話,說他一個星期內都不會在城裡。”

我又驚又怒呆呆地站在那裡。我還想問話,可舌頭不聽使喚。最後我繃著一張氣得發青的臉轉身離去,心中早把所有的塔爾博特通通打入了厄瑞玻斯統轄的永恆的黑暗。顯而易見,我那位細心的音樂迷朋友早把與我的約會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早在與我約定之時就將其忘在了腦後。他從來就不是一個認真履行諾言的人。實在沒有辦法。於是我儘可能地平息了胸中的怒氣,鬱鬱不樂地徘徊於街頭,枉費心機地向我所碰到的每一位男友問起拉朗德夫人。我發現人人都聽說過她,許多人還見過她,但她來這座城市只有幾個星期,所以很少有人宣稱與她相識。認識她的幾個人與她也只是一面之交,均不能或不願冒昧地在大白天為我正式引見。當我正灰心喪氣地站在街邊與三位朋友談論那個撩撥我心扉的話題時,碰巧談論的物件正從那條街經過。

“千真萬確,她就在那兒!”第一個朋友高聲嚷。

“絕代美人,舉世無雙!”第二個朋友大聲說。

“真是天使下凡!”第三個朋友讚歎道。

我抬眼一望,但見在一輛順著大街緩緩向我們駛近的敞篷馬車上,正坐著我在劇院裡見到的那個勾魂攝魄的身影,而與她同包廂的那位年輕女士則坐在她身邊。

“她的女伴也顯得超凡脫俗。”最先開口的那位朋友說。

“真令人吃驚,”第二個朋友說,“依然那麼光彩照人,不過藝術會創造奇蹟。我發誓,她看上去比五年前在巴黎時更美,依然是一個漂亮女人。你不這麼認為,弗魯瓦薩爾?我是說,辛普森。”

“依然!”我說,“她幹嗎不是?不過與她的朋友相比,她就像金星旁邊的一顆暗淡的星,就像安塔瑞斯旁邊的一隻螢火蟲。”

“哈哈哈!當然,辛普森,你可真善於發現,我是說獨出心裁的發現。”說到這兒,那三位朋友與我分手,當時他們中的一位哼起了一首快活的法國小調,我只記下了其中兩句——

尼農,尼農,尼農請下車——

下來吧,尼農·德·朗克洛!

但在這場小小的遭遇中,有一件事給了我極大的安慰,儘管它又撩撥起了那已經使我心力交瘁的一腔**。當拉朗德夫人的馬車經過我們身旁之時,我注意到她認出了我。更有甚者,她對認出我這一點毫不掩飾,竟賜給我一個所有可想象的微笑中最甜蜜的微笑。

至於被正式引見,我不得不暫時放棄了所有希望,耐心等待塔爾博特認為他應該從鄉下返回的那個時間。與此同時,我鍥而不捨地頻繁出入每一個體面的公共娛樂場所。最後,在第一次看見她的那家劇院,我終於欣喜若狂地再次看見了她,並再次與她交換了目光,不過,這已經是在第一次見到她的兩星期之後。在這兩星期當中,我每天都去塔爾博特下榻的旅館詢問他的歸期,而每天都被那千篇一律的回答惹得生一場氣,他那位僕人就一句話“還沒回來”。

所以,在我第二次見到她的那天晚上,我陷入了一種近似瘋狂的心態。既然我已得知拉朗德夫人是巴黎人,最近從巴黎來到這裡,那她難道不可能突然返回巴黎?在塔爾博特回來之前就離去,難道她不可能就此永遠從我身邊消失?這念頭可怕得令人不堪承受。既然我未來的幸福在此一舉,我決定要採取一個男子漢的行動。長話短說,演出結束之後,我跟蹤那位女士到她的住處並記下了地址,第二天一早就給她寄去一封我精心寫成的長信,在信中,我把積壓在心頭的話全都倒了出來。

我直言不諱,暢所欲言,總而言之我是慷慨陳詞。我什麼也沒有掩飾,甚至包括我的缺點。我談到了我和她初次相逢那種富於浪漫色彩的形式,我甚至談到了我和她之間的眉來眼去。我竟然還宣稱我確信她愛我,而我把這種確信和我對她的傾慕之情,作為我這要不然就不可饒恕的冒昧之舉的兩個理由。至於第三個理由,我談到了我對自己在有機會被正式介紹給她之前,她會離開這座城市的擔心。我在這封最**洋溢的信之末尾,坦率地告訴了她我的現狀、我的富有,並直截了當地向她求婚。

我在一種痛苦的期待中等待迴音。似乎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終於等來了回信。

是的,居然來了回信。雖說這看來不切實際,可我的確收到了拉朗德夫人的回信——我所崇拜的美麗而富有的拉朗德夫人的回信。她的眼睛,她那雙漂亮得驚人的眼睛,沒有辜負她高貴的心靈。像她那樣一個真正的法國女人,她服從了她理智的坦率指令,服從了她天性的強烈衝動,因為她鄙視世俗的假裝正經。她沒有對我的求婚不屑一顧。她沒有讓自己躲避在沉默之中。她沒有把我的去信原封不動地退回。她甚至用她的纖纖玉指親筆寫給我一封回信。信的內容如下:

辛普森先生會原諒我不能像應該的那樣,用他的國家優美的語言寫好這封信。只是我最近才到達,還沒有機會——來學習。

在為此辯護的同時,我現在想說,唉!——辛普森先生猜測得真是太對了。我還需要說什麼嗎?唉!我是不是已經多嘴了?

歐仁妮·拉朗德

我把這封心地高尚的回信吻了無數遍,而且當然因它之故,有過上千種我現在已不記得的其他痴言痴行。塔爾博特還不想回來。天哪!要是他能稍稍想到他的離去給他的朋友帶來的痛苦,難道極富同情心的他還不想立即飛回來拯救我?然而他還沒回來。我去了信,他回了信。他被急事耽擱,但很快會回來。他在信中求我不要急躁,勸我控制住自己的激動,讀點兒輕鬆讀物,別喝比白葡萄酒更刺激的飲料,並且要求助於哲學的安慰。這個白痴!即便他本人不能回來,可他為什麼不能動動腦子,在信中給我附寄一份引見信?我再次給他寫信,懇求他馬上寄一份引見信給我。可這封信被那位僕人退回,信封上用鉛筆寫著如下簽名附言。那個惡棍已經去鄉下和他的主人做伴:

昨天離開S,去處不明,沒說去什麼地方,也沒說啥時回來。所以認為最好把信退回,因為認識您的筆跡,並知道您總是多少有點兒著急。

您忠實的斯塔布斯

讀完這段附言,不消說,我早已把那主僕二人一併獻給了地獄之神;可生氣發怒毫無作用,任何抱怨也都於事無補。

不過,我還有一條出路,那就是我天生的冒險精神。這種精神一直使我獲益匪淺,而這次我決定用它幫我達到目的。此外,在和拉朗德夫人有過書信來往之後,只要我不太過分,那什麼樣的不拘禮節會被她認為是無禮呢?自從收到那封回信以來,我已經習慣於監視她的住處,並由此發現每天傍晚時分,她習慣在她住處窗戶俯瞰的一個花園廣場散步,跟隨她的只有一名穿僕人制服的黑人。就在那個公共的花園廣場,在茂密而陰涼的小樹林間,在仲夏黃昏的薄暮之中,我看準了我的機會,並上前與她搭話。

最好是能騙開伴隨她的那名侍從,所以我招呼她時露出一副老朋友的姿態。以真正的巴黎式的鎮定自若,她馬上接過話頭向我問好,並伸出了她那雙迷人的小手。那名僕人立刻知趣地躲到了一邊,於是,懷著兩顆**洋溢的心,我倆長久而坦誠地談起了我們的愛情。

由於拉朗德夫人講英語甚至比她寫英語更糟,我們的交談必然是用法語進行。用這門最適合談情說愛的甜蜜語言,我任憑一腔火熱的感情宣洩無遺,並以我所具有的全部口才,懇求她答應立即同我結婚。

對我的這種急切,她莞爾一笑,接著大講禮儀規範這個古老的故事。正是這無端的恐懼阻止了多少人去獲取幸福,直到幸福的機會永遠失去。她說,我極其輕率地讓我的朋友們都知道我渴望認識她,因而讓他們知道了我並不認識她,結果我們就不可能隱瞞我們初次相識的日期。然後,她紅著臉談到了我們相識的時間太短,馬上結婚不太恰當,不合禮儀,有悖常規。她以一種天真可愛的神態談起這一切,這使我傷心,使我信服,又使我入痴入迷。她甚至笑吟吟地責備我太急躁、太輕率。她要我記住我實際上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誰,不知道她的前程、她的社會關係和社會地位。她請求我重新考慮我的求婚,不過她請求時嘆了口氣;她把我的愛稱作一時糊塗,是磷火的閃現,是片刻的遐思或者說玄想,是想象力飄忽不定的產物,而不是出自心底的真情實感。她說話間,暮色越發深沉,我們周圍變得越來越暗,然後隨著她仙女般的小手輕輕一摁,她在一個美妙的瞬間,結束了她那番窮根究理。

我的回答之精彩只有真正的戀人才能做到。最後我不屈不撓地談起了我忠貞不渝的愛,她超凡絕倫的美,以及我對她的熱誠渴慕。結束時,我以一種令人心悅誠服的說服力,詳論了愛情之路上充滿的種種危險——真正的愛之歷程絕不會一帆風順,因此無謂地延長這歷程,其危險顯而易見。

我最後的這番雄辯似乎終於軟化了她的執拗。這下她變得溫情脈脈,可她說我們的愛情之路上還有一個障礙,一個她確信我尚未加以適當考慮的障礙。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問題,而讓一個女人來說則更難啟齒,她說她提出這點肯定會付出感情的代價,不過為了我,她可以做出任何犧牲。她所說的障礙是年齡問題。我是否已經意識到——是否已充分意識到我倆之間的年齡差異?丈夫比妻子大幾歲,甚至大十五到二十歲,方能被周圍的世界認可,實際上甚至被認為天經地義;不過她一直這樣認為,妻子的年齡至少不應該大於丈夫的年齡。這種不自然的年齡差異太經常地造成,唉!造成生活的不美滿。她已經知道我的年齡不超過二十二歲,而與此相反,我也許還不知道我的歐仁妮已遠遠地超過了這個年齡。

超越所有一切,這種高貴的心靈,這種高尚的坦率,使我欣喜,令我陶醉,永遠地為我戴上了愛情的枷鎖。我幾乎不能壓抑心中的那陣狂喜。

“我最最可愛的歐仁妮,”我大聲說,“你所說的這一切算什麼呢?你的年齡比我大些,可那又怎麼樣?世俗的陳規陋習是那麼的愚蠢而荒唐。對那些像我們這樣相愛的人來說,一年和一小時到底有什麼不同?你說我二十二歲,就算如此,其實你馬上就可以說我已經二十三歲。而你自己呢,我親愛的歐仁妮,你的年齡不過也只有——不過也只有——也只有——只有——只有——”

說到這兒,我稍稍有所停頓,希望拉朗德夫人會接過我的話頭,說出她的真實年齡。但一個法國女人對令人難堪的問題很少正面回答,她通常是以略施小計來作為答案。此時的歐仁妮就似乎在她的懷中搜尋什麼東西,不一會兒,她把一幅微型畫像掉在了草地上,我立即把畫像拾起並遞還給她。

“留下吧!”她說,同時露出一個最令人銷魂的微笑,“把它留下,為了我,為了其實不如畫像漂亮的她。另外,在這個小玩意兒的背後,你也許正好能找到你似乎想知道的答案。誠然現在天色已黑,但你可以明天早晨有空的時候再看。同時,今晚你將護送我回去。我的一些朋友要舉行一個小型音樂會。我保證你能聽到一些美妙的歌聲。我們法國人不太像你們美國人這樣拘泥於形式,我把你作為老朋友偷偷帶去,不會有什麼困難。”

說完,她挽住了我的胳膊,我陪著她回到她的住處。那座公寓相當不錯,而我認為陳設也非常高雅。不過對最後一點,我幾乎沒有資格做出評判;因為我們進屋時天已完全黑下來,而美國的高階公寓在炎熱的夏季,很少在一天中這最令人愜意的時刻點燈。雖說在我們進屋大約一小時之後,大客廳裡點亮了一盞被遮暗的太陽燈,這使我能夠看出那個房間佈置得異常高雅甚至富麗堂皇,但套房裡人們主要集聚的另外兩個房間,整個晚上都籠罩在一種舒適的陰暗之中。這是一種充滿奇思異想的習俗,它至少可以讓人去選擇光明或者陰暗。我們來自大洋彼岸的朋友們對此只能夠入鄉隨俗。

這樣的夜晚無疑是我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妙的夜晚。拉朗德夫人並沒有誇張她朋友們的音樂才能,我所聽到的歌聲是除了在維也納之外,我在私人音樂聚會上所聽到的最優美的歌聲。器樂演奏者不少,而且都是第一流的高手。歌唱者大多是女士,沒有一位不唱得悅耳動聽。最後,隨著一聲斷然的對“拉朗德夫人”的呼喚,她立即從我和她並排坐的那張躺椅上起身,毫不扭扭捏捏或假意推辭;由一兩位先生和與她一道看歌劇的那位女士陪同,她走向大客廳裡的那架鋼琴。我倒真願意陪她前去,但既然我是被悄悄地引進那套房子,我覺得我最好是待在原處別惹人注意。就這樣,我被剝奪了看她唱歌的快樂,儘管沒被剝奪聽的權利。

她的歌唱給每個人造成的影響似乎都非常強烈,但給我留下的印象是一種比強烈更甚的感覺。我不知該如何恰當地對這種感覺進行描述。毫無疑問,它多少起因於我正在受其影響的愛情,但更多的是由於我對歌唱者情感之熱烈的確信。她無論是唱詠歎調還是宣敘調,都用了一種比她本身的**更熱烈奔放的音調,這一點很難用藝術來解釋。她唱《奧塞羅》時那種浪漫空靈的發音,以及她唱《凱普萊特和蒙太古》中“Sul mio sasso”這幾個義大利字眼的聲調,迄今還回旋在我的記憶中。她的低音完全不可思議。她的音域跨三個全八度,從女低音直到女高音,儘管她的歌聲足以響徹那不勒斯的聖卡洛歌劇院,可她仍然精益求精地處理好樂曲中的每一個難點——每一個或升或降的音階,每一個終止式,或者每一個裝飾音。在唱《夢遊女》的終場曲時,她把下面的歌詞唱出了一種出神入化的效果——

啊!沒有人能夠想象

此時充溢我心中的滿足。

唱這句時她模仿馬利布蘭,對貝里尼的原句進行了更改,以便把她的聲音降至男高音聲部,然後用一個飛快的過渡連升兩個八度音程,突然從男高音聲部升到女高音聲部。

在這些奇蹟般的演唱後,她離開鋼琴,重新在我身邊坐下,這時我用最富深情的字眼,向她表示了我對她演唱的喜歡。至於我的驚訝,我只字未提,儘管我實際上是驚訝萬分。因為她與我談話時所用的那種嬌滴滴的聲音,或準確地說是顫悠悠的聲音,使我預料她在歌唱方面不會表現出任何驚人的才華。

這下,我倆久久地、真誠地、滔滔不絕並且毫無保留地交談了起來。她讓我講了許多我早年生活的情況,而且對我講的每一個字都凝神屏息地傾聽。我什麼也沒有隱瞞,我覺得我沒有權利辜負她的信任。被她在年齡這個微妙問題上的光明磊落激勵,我不僅坦坦蕩蕩地詳細講了我許多次要的不足之處,而且痛痛快快地如實坦白了我道德上甚至生理上的一些弱點,這種需要極大勇氣的自我暴露,無疑正是愛情最有力的證明。我談到了我大學時代的有失檢點,談到了我的**不羈,談到了我的縱酒狂歡,談到了我的欠賬負債,還談到了我的風流輕佻。我甚至談到了曾使我受折磨的一次輕微的肺熱咳,談到了我曾一度患過的慢性風溼,談到了我發過一次的遺傳性痛風,最後,我終於談到了那令人不快、使人不便但迄今一直被小心掩飾的我眼睛的近視。

“關於這最後一點,”拉朗德夫人笑吟吟地說,“你如實坦白顯然不是明智之舉,因為你要是不說,我認為當然就不會有人指責你這一錯誤的行為。順便問一下,”她繼續道,“你是否還記得,”

這時,我甚至在那個房間的昏暗中也覺察到一團紅暈清清楚楚地顯現在她的臉上,“我親愛的朋友,你是否還記得現在掛在我脖子上的這副小小的眼鏡?”

她問話時,手指捻弄著那副曾在歌劇院裡使我大為震驚的雙片眼鏡。

“哦,當然!我完全記得。”我大聲說,同時熱烈地緊緊握住那隻把眼鏡遞給我看的嬌嫩的手。那副眼鏡形如一件複雜而華麗的玩物,上有精美的微雕和金銀線裝飾,並鑲有閃閃發光的珠寶,即便是在昏暗朦朧之中,我也不可能看不出它非常貴重。

“好吧!我的朋友,”她以一種令我感到相當驚奇的熱誠真摯的口吻繼續說,“好吧,我的朋友,你熱切地懇求我給你一個你樂於稱為無價之寶的許諾。你請求我明天就與你結婚。若是我答應你的請求,請允許我補充,這也是答應我自己內心的懇求,那我是否有資格向你提出一個小小的、一個很小很小的請求作為回報?”

“你提吧!”我欣喜若狂的聲音大得幾乎引起一屋人的注意,而僅僅是因為那些人在場,才阻止了我衝動地跪倒在她的腳邊。“你提吧,我親愛的,我的歐仁妮,我的心上人!提吧!但在你的請求提出之前,我已經答應它了。”

“那麼,我的朋友,”她說,“你將為了你所愛的那個歐仁妮而克服你剛才所承認的最後那一個小小的弱點——這個與其說是生理上的還不如說是道德上的缺點——請允許我向你保證,這個缺點與你高貴的天性是那麼不相稱,與你坦蕩的胸懷是如此不和諧,如果容忍它繼續下去,那它遲早會使你陷入某種非常難堪的困境。為了我,你必須克服你剛才所承認的那種使你悄悄地或者說含蓄地否認你眼睛近視的虛偽做法。因為你否認這個弱點,實際上是不願採用有助於克服這一弱點的慣用手段。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是說我希望你戴上眼鏡——噓,別作聲!你已經為我而答應戴上它了。你必須接受我手中這個小小的玩意兒,雖說這玩意兒對於視力很有幫助,但作為一件珍寶並不貴重。你看,就這樣稍稍調整一下,或這樣調整,它就既可作為雙片眼鏡架在鼻樑上,又可作為單片眼鏡揣在背心口袋裡。不過,你答應的是用前一種方式,你已經為我而答應要習慣戴它。”

我非得承認嗎?這個請求當時使我不知所措。可伴隨這一請求的那種情況,當然容不得我有半點兒猶豫。

“行!”我高聲答應道,儘量鼓起我當時能鼓起的全部熱情。“行!我非常樂意接受。為了您,我願獻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把這可愛的眼鏡作為單片鏡戴在我胸上,但等明天早晨曙光初露,待我能有幸把您稱為妻子,我就將把它戴在——戴在我的鼻樑上,而且以後我將永遠戴著它,以這種不那麼風流、不那麼時髦但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有益的方式。”

接著,我們的話題轉到了明天的細節安排。我從我未婚妻口中得知塔爾博特剛剛回城。我必須馬上去見他並準備一輛馬車。這個音樂聚會要凌晨兩點方能結束,屆時那輛馬車會停在門口,趁著客人們告辭的那陣混亂,拉朗德夫人能輕易地鑽進馬車而不被人注意。接著,我們將去一位正等著我們的牧師家,在那兒舉行婚禮,留下塔爾博特,然後我倆將去東部做一次短途旅行,把那個上流時髦社會丟在身後,讓他們對這事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安排好這一切之後,我馬上離開那個公寓去找塔爾博特,但半路上我忍不住拐進了一家旅館,為的是好好看看那幅微型畫像,而我看畫像時,藉助了那副很有效力的眼鏡。畫像上那副容貌真美得超凡絕倫!那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端莊挺秀的鼻子!那烏黑美麗的鬈髮!“啊!”我欣喜若狂地自言自語,“真畫得和我的心上人一模一樣!”我翻轉畫像,發現背面寫著這些字——“歐仁妮·拉朗德——二十七歲零七個月。”

我找到了塔爾博特,並馬上開始告訴他我的好運。當然,他承認他感到大吃一驚,但很真誠地向我表示了祝賀,並盡力向我提供一切幫助。總之,我們不折不扣地實施了我們的安排。而在凌晨兩點時,那個音樂聚會結束十分鐘後,我發現我已經和拉朗德夫人,我應該說和辛普森夫人,坐在了一輛有篷的馬車裡,馬車飛快地出了城,朝東北偏北的方向駛去。

塔爾博特已經為我們做出了決定,因為我們將整夜兼程北上,所以我們應該把離城約二十英里的C村作為第一站,在那兒吃頓早早飯並稍微休息一會兒,然後繼續起程趕路。因此在凌晨四點,馬車停在了C村客棧門外。我把我敬慕的妻子扶下馬車,並且馬上要了早餐。同時,我倆被引進一間小廳坐下。

如果當時說不上是白天,但也接近天亮,而當我神魂顛倒地凝視我身邊那位天使之時,我才突然第一次想到,自從我知道拉朗德夫人譽滿天下的美貌以來,我這實際上還是頭一次能在白天並在近處欣賞她的美貌。

“現在,我的朋友,”她拉住我的手說,於是打斷了我的遐思,“現在,我親愛的朋友,既然我們已結合在一起,既然我已經答應了你熱切的請求,履行了我倆協議中我的義務,我相信你沒有忘記你也有一份小小的義務要履行——一個你想要遵守的諾言。啊!讓我想想!讓我回憶一下!對啦,我輕而易舉地就記起了你說的每一個字,你昨晚對歐仁妮許下的可貴的諾言。你聽!你是這樣說的:‘行!我非常樂意接受!為了您,我願獻出每一分感情。今晚我把這可愛的眼鏡作為單片鏡戴在我胸上;但等明天早晨曙光初露,待我能有幸把您稱為妻子,我就將把它戴在——戴在我的鼻樑上,而且以後我將永遠戴著它,以這種不那麼風流、不那麼時髦但肯定是你所希望的更有益的方式。’這些是你的原話,我心愛的丈夫,難道不是這樣?”

“是這樣,”我說,“你記性真好。而毫無疑問,我美麗的歐仁妮,我絕對無意逃避履行這番話中所包含的那個小小的諾言。你瞧!你看!剛好合適,相當合適,不是嗎?說話間,我早取出眼鏡並把它調整成普通的形狀,小心翼翼地戴在了恰當的位置;而辛普森夫人則整了整帽子,交叉起雙臂,突然坐得端端正正,以一種多少有幾分拘謹而古板的姿勢,實際上,是以一種多少有損尊嚴的姿勢。

“天哪!”眼鏡框剛一架上我的鼻樑,我就失聲驚叫,“天哪!我的天哪!這副眼鏡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飛快地把眼鏡取下,用一塊絲織手絹仔細地擦拭鏡片,然後重新把它戴上。

但是,如果說第一次發生的事讓我吃驚,那這第二次吃驚就變成了震驚,而這種震驚是那麼深切,那麼強烈,實際上,請允許我說是那麼可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難道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能嗎?這正是問題。那難道是——難道是——難道是胭脂?而那些難道——難道——難道是歐仁妮·拉朗德臉上的皺紋?哦,愛神啊!還有每一個男神女神大神小神!她——她——她——她的牙齒是怎麼啦?我猛然把那副眼鏡狠狠地摔到地上,一躍而起,站到屋子中央,雙手叉腰、齜牙咧嘴、暴跳如雷地面對辛普森夫人,與此同時,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驚恐和盛怒使我不知所措。

我前面已經說過歐仁妮·拉朗德夫人,也就是說辛普森夫人,講的英語並不比她寫的英語更好,因此在一般場合她都非常得體地從不試圖用英語進行交談。但憤怒往往會把女人引向任何極端,而它當時就使辛普森夫人採取了一個驚人的極端行為,她竟然試圖用一門她並不完全通曉的語言來進行對話。

“嘿,先生,”她以一種顯而易見的驚訝神情把我打量了一陣後說,“嘿,先生!這下怎麼辦?出了什麼事?你跳的是不是聖維圖斯舞?要是不喜歡我,為什麼你要隔著袋子買貓?”

“你這個卑鄙的女人!”我喘著粗氣罵道,“你——你——你這個可惡的老巫婆!”

“巫婆?老?我畢竟還不算很老!我只不過八十二歲,一天也不多。”

“八十二歲!”我驚呼道,同時踉踉蹌蹌地退到牆邊,“你這隻八千二百歲的老狒狒!畫像上說的是二十七歲零七個月!”

“啊!真是那樣!一點兒不錯,但那張像是五十五年前畫的。在我同我第二個丈夫拉朗德先生結婚的時候,當時我請人畫了那張像,送給我和我第一個丈夫穆瓦薩爾生的女兒。”

“穆瓦薩爾!”我重複道。

“是的,穆瓦薩爾,穆瓦薩爾。”她模仿著我其實並非最好的發音說,“那又怎麼樣?你對穆瓦薩爾知道些什麼?”

“沒什麼,你這個老怪物!我對她完全一無所知,只是我有個祖先曾姓那個姓,很久以前。”

“那個姓!你為什麼說姓那個姓?那是一個很體面的姓,瓦薩爾也一樣,那也是一個很體面的姓。我的女兒,穆瓦薩爾小姐,她嫁給了一位瓦薩爾先生,而瓦薩爾是一個非常體面的姓。”

“穆瓦薩爾!還有瓦薩爾!”我驚問道,“你到底想說些什麼?”

“我想說什麼?我想說穆瓦薩爾和瓦薩爾;而就此來說,我還想說克魯瓦薩爾和弗魯瓦薩爾,如果我覺得這樣說恰當的話。我女兒的女兒,瓦薩爾小姐,她嫁給了一位克魯瓦薩爾先生,後來,我女兒的外孫女,克魯瓦薩爾小姐,她嫁給了一位弗魯瓦薩爾先生;而我認為你會說,那不是一個很體面的姓。”

“弗魯瓦薩爾!”這下我開始變得有氣無力,“嘿,你肯定不是在說穆瓦薩爾、瓦薩爾、克魯瓦薩爾和弗魯瓦薩爾吧?”

“不。”她回答道,說著把她的身子完全靠在椅背上,把她的兩條腿完全伸直,“我是在說穆瓦薩爾、瓦薩爾、克魯瓦薩爾和弗魯瓦薩爾。但弗魯瓦薩爾先生是一個你們所說的那種笨蛋,他像你一樣是一頭蠢驢,他離開美麗的法蘭西來到了這個愚蠢的亞美利加,而當他來這兒的時候,他有一個非常笨、一個非常非常笨的兒子,我聽說是這樣,儘管我還未能有幸遇到他——不管是我還是我的同伴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都沒遇到過他。他的名字是拿破崙·波拿巴·弗魯瓦薩爾,而我認為,你會說那也不是一個很體面的名字。”

無論是這番話的長度和內容,都足以使辛普森夫人非同尋常地大發雷霆,當她費力地講完那番話後,她就像中了魔似的突然從那張椅子上跳起,這一跳震得整個地板一陣亂響。一旦站定身子,她咬牙切齒,揮舞雙臂,捲起衣袖,在我面前晃動她的拳頭,隨之一把揭下頭上的帽子,連同一頭濃密、漂亮、烏黑並且很值錢的假髮,然後她大吼一聲,把帽子、假髮狠狠地扔在地上,並歇斯底里地在上面跳起了一種西班牙舞。

與此同時,我驚得一下坐進了她空出來的那把椅子。“穆瓦薩爾和瓦薩爾!”當她跳出一個鴿子拍翅舞步時,我若有所思地重複道,“克魯瓦薩爾和弗魯瓦薩爾!”當她完成另一個舞步時,我若有所悟地喃喃道:“穆瓦薩爾、瓦薩爾、克魯瓦薩爾,還有拿破崙·波拿巴·弗魯瓦薩爾!嘿,你這個不可理喻的惡魔,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你聽到了嗎?那就是我!”這時我用最大的嗓門呼喊道,“那——就——是——我——我就是拿破崙·波拿巴·弗魯瓦薩爾!我真不該同我的太外祖母結婚,我真希望我能永遠昏頭昏腦!”

歐仁妮·拉朗德夫人,準辛普森夫人,從前的穆瓦薩爾夫人,的的確確是我的太外祖母。她年輕時非常漂亮,即使在八十二歲的高齡,也依然保持著她少女時代端莊頎長的身材、頭部清晰的輪廓、又大又亮的眼睛和典雅挺秀的鼻子。憑藉著那些珍珠粉、胭脂、假髮、假牙和假胸墊,以及巴黎做時髦女裝的一流裁縫,她竟然在法國都市那些風韻猶存的美人堆裡,體面地佔有一席之地。在這一點上,她確實可以被認為與那位大名鼎鼎的尼農·德·朗克洛相差無幾。

她非常富有,第二次成為寡婦時沒留下孩子,於是她想到了在美國的我,為了讓我成為她的繼承人,她前來美國,陪伴她的是她第二個丈夫的一名遠親——美貌絕倫的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

那天在歌劇院,我太外祖母的注意力被我的凝視吸引,在用眼鏡對我打量一番之後,我與她相貌上的某種相似給她留下了印象。她由此而產生興趣,加之她知道她尋找的繼承人實際上就在這座城市,於是她向同伴打聽我的情況。陪她的那位先生認識我,並告訴了她我是誰。這訊息使她再次對我細細打量,而正是這次打量鼓起了我的勇氣,使我幹出了已經講過的那番荒唐事情。但她投桃報李地衝我點頭是基於這樣一種情況,她以為我已經偶然發現了她的身份。我的近視和女人的化妝藝術,使我對那位陌生女士的年齡和魅力產生了錯誤的印象,當我那麼熱切地向塔爾博特打聽她是誰時,他當然以為我是在問那位年輕的美人,所以便實事求是地告訴我她是“大名鼎鼎的寡婦,拉朗德夫人”。

第二天上午,我太外祖母在街上遇見了塔爾博特這個巴黎老相識,他們的談話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我身上。塔爾博特就在那時解釋了我的近視,因為我這個缺陷早已人人皆知,儘管對人人皆知這一事實我還完全被矇在鼓裡;我太外祖母十分惱怒地發現她上了當,原來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而只是在劇院裡丟人現眼,向一個陌生的老太婆表白愛情。為了懲罰我這一輕浮之舉,她和塔爾博特設下了一個圈套。塔爾博特故意避開了我,以免為我正式引見。我在街上打聽“美麗的寡婦拉朗德夫人”,當然被人認為是在詢問那位更年輕的夫人,所以我離開塔爾博特下榻的旅館後,與碰到的那三位先生的談話並不難理解,他們在小調中唱到尼農·德·朗克洛也很容易解釋。我一直沒有機會在白天近處看到拉朗德夫人,而在她那個音樂聚會上,我拒絕戴眼鏡的愚蠢做法,實際上阻止了我發現她的真實年齡。當人們呼喚“拉朗德夫人”演唱時,顯然指的是更年輕的那位,也正是她起身去客廳演唱。為了進一步迷惑我,我的太外祖母同時也站了起來,陪她一道走向客廳裡的鋼琴。如果當時我決定陪她前去,那她一定會胸有成竹地建議我最好待在原處,可我自己的小心謹慎使這一點也成了沒有必要。那令我讚歎不已的歌聲,那使我對我情人的青春活力確信無疑的歌聲,實際上是由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唱出的。那副眼鏡的贈送,其實是作為對我自欺欺人的責備,是對我掩目捕雀的一種嘲諷。它的贈予為教訓我的弄虛作假提供了一個機會,而我已經因此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我幾乎沒有必要畫蛇添足地補充這點:我太外祖母所戴的那副眼鏡早已被她掉換了兩塊更適合我這個年齡的鏡片,我戴上那副眼鏡剛好合適。

那位僅僅是假裝為我們主持婚禮的牧師,原來是塔爾博特的好友,而並非什麼神職人員。他倒是一名出色的“馬車伕”,在脫下教服而換上大衣之後,是他駕那輛載著“新婚夫婦”的馬車出了城。當時塔爾博特就坐在他身邊。那兩個惡棍就這樣到了事情結束的現場,並透過客棧後廳一扇半開的窗戶,津津有味且忍俊不禁地目睹了那場戲的收場。我認為,我將不得不與他倆決鬥。

不過,我現在並不是我太外祖母的丈夫,這事一想起來就令我感到欣慰。但我現在是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斯特凡妮·拉朗德夫人的丈夫。我太外祖母生前——如果她真已去世的話——不僅讓我成了她唯一的繼承人,而且費心張羅了我與斯特凡妮的婚姻。總之,我現在永遠與情書斷了緣分,我現在永遠與眼鏡形影不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