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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的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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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的療法

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的療法

18××年秋天,在一次穿越法國最南部各省的漫遊中,旅途把我引到了離一座療養院或者說離一傢俬立瘋人院,只有幾英里遠的地方。關於這家瘋人院,我在巴黎時,曾聽我醫學界的朋友談到過它的詳情。由於從未見識過這種地方,所以我認為不可失去此次良機,於是向我的旅伴(一位幾天前偶然結識的先生)提出建議,說我們應該離開大道,花上個把小時去看看那個地方。對此他斷然拒絕,先是匆匆地提出異議,隨後又說他非常害怕見到精神病患者。不過,他求我千萬別僅僅為了對他表示禮節而妨礙了對好奇心的滿足,並說他會讓馬慢悠悠地走,以便我可以在當天或無論如何都可以在第二天追趕上他。當他向我告別時,我忽然想到,要進那家瘋人院說不定會有什麼困難,於是道出了自己的這種擔心。他回答說,事實上,除非我本人認識院長馬亞爾先生,或持有某種書面憑證,否則就會發現很難進去,因為這些私立瘋人院的清規戒律比公立醫院的更加嚴格。隨後他補充說,他本人在幾年前認識了馬亞爾,他可以陪我騎馬到瘋人院門前併為我引見,儘管他對精神錯亂這種事所抱有的反感不會允許他進入那道大門。

我向他表示感謝,然後我倆勒韁離開大道,拐上了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半小時之後,小路幾乎消失在一片靠近山邊的密林之中。我倆策馬在那片陰暗潮溼的森林中穿行了兩英里左右,那座療養院終於出現在眼前。那是一座式樣古怪且破敗不堪的別墅,實際上由於年久失修,看上去已不宜居住。它那副外貌在我心中喚起了純然的恐懼,我收住韁繩,差點兒決定掉轉馬頭,但我很快就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於是縱韁繼續前行。

當我們走近門邊時,我發現大門虛掩著,一張臉正在朝外窺視。轉眼間,那人走了出來,直呼其名與我的旅伴搭話,非常親切地同他握手,並請求他下馬。此人正是馬亞爾先生。他是個身軀魁梧、儀表堂堂的老派紳士,並有一種給人深刻印象的優雅風度和一副莊重、高貴、威嚴的神態。

我的朋友把我介紹給馬亞爾先生,向他述說了我想參觀的願望,並得到了他所做的要盡心照料我的保證,然後告辭離去,從此我再也沒見到過他。

他走之後,那位院長把我引進了一間非常整潔的小客廳,在其他一些顯示出高雅情趣的陳設當中,我看到有不少書籍、繪畫、花瓶和樂器。一團令人愉快的火正在壁爐裡熊熊燃燒。一位年輕美貌的女人正坐在一架鋼琴前彈唱著貝里尼作的一首詠歎調,她見我進屋,便停止了彈唱,溫文爾雅地向我表示歡迎。她聲音很低,舉止柔和。我認為,我從她的臉上覺察到了悲傷的痕跡,那張臉非常蒼白,但在我看來並非蒼白得令人討厭。她穿著一身喪服,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種敬重、關心和贊慕的複雜感情。

我早在巴黎時就聽說,馬亞爾先生的這家精神病院實施的是被法國人稱作的“安撫療法”——所有的懲罰一概廢除,甚至連拘束也很少採用,病人雖然暗中受到監護,但任其充分享有表面上的自由。他們大多數都被允許在房前屋後散步,並像正常人一樣穿著打扮。

帶著這些先入為主的印象,我在那位年輕女士跟前說話格外小心;因為我不能確信她是否有健全的神志;事實上,她眼中有一種不安的異彩,使我多少推測她神志並不正常。於是,我把交談限制在一般話題上,限制在我認為即便對一名精神病患者也不會感到不快或引起激動的那種話題上。她以一種完全合乎情理的方式對我所說的一切應答如流,甚至她獨到的見解也顯示出最健全的辨別力。但我長期積累的關於癲狂心理學的知識,早已教會我別相信這種神志健全的跡象,所以在整個交談中,我始終保持著開始的那種小心謹慎。

不一會兒,一名身著制服的健壯男僕端進來一個托盤,盤中有水果、葡萄酒和其他飲料及點心。和我們一道用過茶點之後,那位女士很快就離開了客廳。她一走,我就向主人投去詢問的目光。

“哦,不!”主人說,“她是我家裡人,是我的侄女,而且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人。”

“請務必饒恕我這般猜疑,”我回話道,“可你當然應該知道我為何請你原諒。你這兒的出色管理在巴黎知者甚眾,因此我認為這很可能,你知道——”

“哦,我知道,請別再說了,認真說來,應該是我向你表示感謝,感謝你剛才那番值得稱讚的謹慎。我們很少發現有年輕人考慮問題如此周到;而正因為我們的一些參觀者考慮不周,不幸的意外事故不止一次地發生。當我原來的方法還在施行的時候,我的病人被允許任意在周圍漫步,那時一些輕率的來訪者常常引發他們危險的癲狂。因此,我不得不實施一種嚴厲的封閉法,凡是我信不過其謹慎者,均不得進入這家病院。”

“當你原來的方法施行時!”我重複著他的話問,“那麼,你是說,我曾聽那麼多人提及的那種‘安撫療法’已不再實施?”

“幾個星期以前,”他答道,“我們已決定永遠廢棄那種方法。”

“什麼?你真讓我感到驚訝!”

“先生,”他嘆了一口氣說,“我們發現恢復舊有的慣例絕對必要。安撫療法的危險性在任何時候都駭人聽聞,而它的有利之處一直被估計得過高。我認為,先生,如果說這種方法經過什麼嘗試,那它已經在這所病院接受了一次公正的檢驗。我們曾採用過有理性的人們提出的每一項建議。我真遺憾你未能早一點兒前來參觀,因為那樣你就可以自己加以評判。不過,我相信你熟悉安撫療法,包括其細節。”

“未必盡然,我所知道的都是道聽途說。”

“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安撫療法大體上就是一種遷就縱容病人的方法。我們從不反駁病人腦子裡冒出的荒唐念頭。相反,我們對這些奇思異想不僅遷就,而且鼓勵;我們有許多最持久的治癒效果就是這樣達到的,最能作用於精神病患者脆弱的理性之論證方法,莫過於歸謬法。譬如,我們有一些病人幻想他們自己是雞。其治療方法就是堅持認為他們的幻想是事實,並責備他們太愚蠢以至未能對這一事實充分領悟,從而在一個星期內除了雞飼料之外,拒絕讓他們吃別的東西。以這種方法,少許谷料和沙礫就可以創造奇蹟。”

“可是,這種遷就就是安撫的全部嗎?”

“當然不是。我們深信一些簡單的娛樂活動,諸如音樂、舞蹈、一般的體育鍛煉、紙牌、某些書籍,等等。我們對待每一位病人都裝作是在為他們治療某種普通的身體疾病,‘精神病’,這個字眼我們從不使用。關鍵的一點,是讓每一位精神病患者監視其他所有病人的行為。信任一名精神病患者的理解能力或判斷能力,便可贏得他的整個身心。這樣,我們還能節省一大筆僱用護理人員的開支。”

“你們那時不施行任何懲罰?”

“對。”

“你們從不拘禁你們的病人?”

“很少那樣做。偶爾有某位病人病情危急,或瘋狂勁兒突然發作,我們便將其送進祕密病房,以免他的瘋狂影響到其他病人。待他情況有所好轉,我們才放他回到他朋友中間,因為對這種發狂的病人,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他通常會被轉移到公立醫院。”

“而你現在改變了這一切。你是想改善?”

“的確如此。那種方法有弊端,甚至有危險。幸運的是,它如今已在法國所有的精神病院中被廢除。”

“我對你所說的感到非常詫異,”我說,“因為我確信,眼下這個國家的任何地方,都沒有其他治療精神病的方法。”

“你還年輕,我的朋友,”我的主人答道,“不過,你總有一天會學會自己評判這世間發生的一切,而不去相信別人的閒言。對你所耳聞的一概不信,對你所目睹的也只信一半。至於說到我們的私立精神病院,顯然是有位冒充博學的白痴給了你錯誤的印象。等晚餐之後,待你從旅途勞頓中恢復過來,我將樂於領你參觀這家病院,向你介紹一種新的療法。在我看來,在每個目睹過其運作的人看來,這都是一種迄今為止所發明的最不可比擬、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你自己的方法?”我問,“是你自己的一項發明?”

“我很自豪地承認,”他回答,“是我的發明,至少有一部分是。”

就這樣,我和馬亞爾先生交談了一兩個小時,交談中,他領我參觀了院內的花園和溫室。

“我現在還不能讓你見我的病人。”他說,“對一個**的人來說,這樣的參觀通常多少都會令他感到震驚;而我並不想敗了你晚餐的胃口。我們將舉行宴會。我要讓你嚐嚐梅勒沃爾特小牛肉,加上醬汁花椰菜,然後再來一杯伏涅沃葡萄酒,這樣,你的神經就會足夠鎮定了。”

六點鐘時,宣佈晚宴開始。主人把我引入一個寬敞的飯廳,那兒已經聚了不少客人,總數有二十五或者三十。他們看上去都是有身份的人,肯定都有很高的教養,儘管我認為他們的服裝過分華麗,多少有幾分舊時宮廷中過於虛飾浮誇的意味。我注意到,這些客人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女士;她們中有些人的穿戴絕不會被當今巴黎人認為得體,比如說有好些年齡不會低於七十歲的老太太都戴著大量珠寶首飾,諸如戒指、手鐲和耳環之類,衣著也極不體面地袒胸露臂。我還注意到,幾乎沒有哪身衣裙稱得上製作精良,或至少說幾乎沒有哪身衣裙讓它的主人穿起來合身。這麼張望之時,我發現了馬亞爾先生在小客廳裡向我介紹過的那位有趣的姑娘。可我看到她的那身打扮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她身穿一條內有鯨骨環的裙子,腳蹬一雙高跟皮鞋,而且頭戴一頂髒兮兮的布魯塞爾花邊帽。那頂帽子太大,顯得她那張臉小得滑稽可笑。而我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穿著一身非常合體的喪服。總而言之,那些人的穿著有一種古怪的意味,這又使我想到了“安撫療法”,並以為馬亞爾先生是有意在蒙我,為的是不讓我因為發現與精神病患者同桌進餐而感到不自在。隨後,我記起在巴黎時曾聽人說過,南方的這些外省人行為異常古怪,還保留著許多過時的觀念;接著,我同他們中的幾個人略一交談,心中的疑慮馬上就完全消除了。

儘管那飯廳本身也許已足夠舒適寬敞,卻沒有任何過分優雅之處,譬如說地板上沒鋪地毯,不過在法國,地毯常常並非必不可少。還有窗戶也沒掛窗簾,緊閉著的窗板上裝有安全鐵條,像一般商店窗戶上的鐵條一樣排成斜行。我注意到,飯廳實際上是別墅的一個側廳,所以這個平行四邊形的三面牆上都開有窗戶,門開在另一面牆上。三面牆上至少有十扇窗戶。

餐桌上的擺設極為壯觀,堆滿了各式餐具和幾乎堆不下的各種菜餚。食物之多絕對達到了野蠻人的地步。單是肉類,就足夠亞衲族人飽餐一頓。我一生從未見過如此奢侈、如此浪費地消受生活之精品。然而,各種安排顯得沒有多少情趣。數不清的蠟燭發出的強光,使我習慣柔和光線的眼睛感到極不舒服,那些插在銀燭臺上的蠟燭,擺滿了餐桌和整個飯廳裡凡是能擺下的地方。有幾位手腳麻利的僕人在席間服侍;在飯廳盡頭的一張大桌子上,坐著七八個擺

弄提琴、橫笛、長號和銅鼓的傢伙。這些傢伙在晚宴上使我非常煩惱,因為他們不時懷著奏出音樂的意圖,十分賣力地製造出一種無限變化的噪聲,這種噪聲似乎為其他所有人都帶來了極大的快樂。

總之,我當時禁不住認為我所看見的每一件事都很古怪,但這個世界畢竟是由形形色色的人、各式各樣的思想和千差萬別的風俗習慣所組成的,而且我已經到過許多地方,早已成了對任何事都能漠然視之的過來人。所以,我鎮定自若地坐在主人的右首,津津有味地品嚐著擺在我面前的美酒佳餚。

席間的談話輕鬆活潑而且包羅永珍。女士們像通常一樣說個沒完。我很快就發現幾乎所有的人都受過很好的教育,而我和善的主人則有一肚子的奇聞逸事。他似乎很樂意談起他作為一傢俬立瘋人院院長的身份。而令我不勝驚奇的是,精神病這個話題實際上最為全體客人所津津樂道。他們就精神病患者的怪念頭講了許多引人發笑的故事。

“我們這兒曾經有個傢伙,”坐在我右邊的一位小個子胖先生講道,“一個認為自己是把茶壺的傢伙。順便說一句,這個怪念頭那麼經常地鑽進精神病患者的腦袋,這難道不是特別奇怪嗎?法國幾乎沒有一家瘋人院不能提出一把這樣的人茶壺。我們的這位先生是一把不列顛合金壺,他每天早晨都要用鹿皮和鉛粉拭擦他的身子。”

“後來,”正對面的一位高個子男人說,“就在不久以前,我們這兒有個傢伙以為自己是一頭驢,從比喻的意義上講,你們可以說他是名副其實。他是個麻煩的病人,我們費盡力氣才把他管住。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除了大薊草什麼也不吃,不過憑著堅持讓他只吃大薊草,他這種怪癖很快就被治癒。後來他又老是踢他的腳後跟,就這樣踢——這樣踢——”

“德科克先生!請你放規矩一點兒!”這時,坐在說話者旁邊的一位老女士打斷了他的話,“請收好你的腿!你踢髒了我的緞袍!請問,有必要這樣蹬腳踢腿地來加以說明嗎?我們這位朋友用不著你的示範表演,也肯定能聽懂你的意思。老實說,你差不多就和你講的那個倒黴傢伙一樣像頭驢。你表演得的確非常逼真。”

“對不起!小姐!”德科克先生這樣稱呼並答話,“請原諒!我並無冒犯之意。拉普拉斯小姐,德科克先生為表示敬意而邀你共飲一杯。”

說到這兒,德科克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用非常正式的禮儀飛了一個吻,然後與拉普拉斯小姐互相祝酒。

“現在,我的朋友,”這時馬亞爾先生對我說,“請允許我把這塊梅勒沃爾特小牛肉放在你的盤子裡,你會發現它異常鮮美。”

他說話時,三名健壯的僕人早已在桌上穩穩地放下了一隻巨大的盤子,或者說是木盆,開始我以為盆中盛的就是維吉爾在《伊尼德》中描述的那種“可怕的、變形的、巨大的瞎眼怪物”。但定睛細看之後,我確信那只是一整頭烤熟的小牛,烤牛犢跪在盆中,嘴裡塞著個蘋果,就像英國人烤全兔一樣。

“謝謝!可我不要,”我回答,“說實話,我並不特別喜歡這種——叫什麼來著?這種什麼爾特小牛肉,因為我覺得它不完全對我的胃口。不過,我願意換隻盤子,嚐嚐兔子肉。”

桌上有好幾只小盤子,所盛之物看上去像是一般的法國野兔。我可以向讀者推薦,那是一種美味佳餚。

“皮埃爾,”主人喚道,“換掉這位先生的盤子,並給他一塊貓兔肉。”

“什麼肉?”我問。

“貓兔肉。”

“哦,謝謝!我想,我還是不嘗為好。我情願自己動手來點兒火腿。”

我心中暗想,真不知道這些外省人吃些什麼東西。我不會嘗他們的貓兔肉,就此而言,也不會嘗他們的兔貓肉。

“後來,”坐在餐桌末端的一位形容枯槁的人拾起了剛才被打斷的話頭,“後來,在各種各樣的怪念頭中,我們曾有過一位頑固地堅信自己是一塊科爾多爾乳酪的病人。他手持一把小刀東遊西逛,死乞白賴地求他的朋友們從他腿上切下一小片嚐嚐。”

“他毫無疑問是個大傻瓜,”有人插了進來,“但他不能同另一個傻瓜相比。除了這位陌生的先生,我們在座的諸位都認識那個傻瓜。我說的是那個以為自己是瓶香檳酒的白痴,他嘴裡總是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就像這樣。”

說到這兒,那人以一種我認為相當粗鄙的動作,把他的右手拇指頂在左腮幫上,隨之往後一抽,發出“砰”的一聲像開瓶塞的聲音,然後他憑著舌頭在齒間靈巧的振動,模仿出一陣香檳冒泡的噝噝聲,聲音延續了好幾分鐘。我清楚地看到馬亞爾先生並不很喜歡這番舉動,但他一聲沒吭。這時,話頭被一位長得又瘦又小卻戴著很大一頭假髮的人接了過去。

“後來這裡有過一位笨蛋,”他說,“他把自己誤認為是一隻青蛙。順便說一句,他的確很像。你要是見過他就好了,先生,”這時說話人對我說道,“看他表演那種天生的技藝,對你的心臟會有好處。先生,如果那個人不是一隻青蛙,那我只能說真遺憾他不是青蛙。他叫出的呱呱呱——呱呱呱的聲音,真是天底下最美妙的音調,降B調。當他像這樣把胳膊肘撐在桌上,在喝過一兩杯酒後,當他像這樣鼓起嘴巴,像這樣瞪圓眼睛,並像這樣飛快地眨動,哦,先生,我敢說,我敢肯定地說,你一定會陶醉於讚美此人的天才。”

“我對此深信不疑。”我說。

“而後來,”另一個人說,“後來就是珀蒂·加亞爾,他以為自己是一撮鼻菸,並因為不能將自己捏在兩指之間而大為苦惱。”

“後來有位朱爾·德蘇利埃,他真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天才,並瘋狂地想象自己是一個南瓜。他硬要廚師把他做成南瓜餡餅,這個要求被廚師斷然拒絕。在我看來,我絕不相信用德蘇利埃做成的南瓜餡餅,竟然不會是一種非常可口的食品!”

“你真讓我吃驚!”我說著,並向馬亞爾先生投去狐疑的目光。

“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呵!呵!呵!呼!呼!呼!”那位紳士大笑一陣之後說,“真是太妙了!你千萬別感到吃驚,我的客人。我們這位朋友是個才子、一個怪傑,你斷然不可按字面意思去理解他的話。”

“後來,”席間另一個人說,“後來有位布封·勒格朗,又一位自有其異處的人物。他因失戀而精神失常,並幻想自己長有兩個腦袋。他堅持認為其中一個是西塞羅的頭顱,而另一個則是顆合成腦瓜兒。從腦門子到嘴巴是德摩斯梯尼的,而從嘴巴到下巴則是布魯厄姆勳爵的,他完全大錯特錯也並非沒有可能,但他可以讓你信服他是對的,因為他是一個偉大的雄辯家。他對演說有一種絕對的熱情,老是忍不住即興演說。比如,他過去常常跳上餐桌,就這樣跳——”

這時,坐在說話人旁邊的一位朋友伸手摁住他的肩頭,並湊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他隨之戛然止住話音,頹然地坐回他的那把椅子。

“後來,”剛才嘀咕的那位朋友說,“有過一位手轉陀螺布拉爾。我把他稱為手轉陀螺,因為他實際上冒出了這個既滑稽又並不完全荒謬的怪念頭,認為自己早已被變成了一個手轉陀螺。你們要是看見他旋轉,肯定都會哈哈大笑。他可以單腿旋轉一小時,就這個樣子,這樣——”

這下,剛才被嘀咕打斷的那位朋友也如法炮製地履行了他的職責。

“但是,”一位老女士用她最高的嗓門嚷道,“你那位布拉爾先生是個瘋子,而且充其量是個愚不可及的瘋子。因為,請允許我問你,誰聽說過人會是手轉陀螺?這事真是荒謬絕倫。正如你們所知,快樂夫人就更懂事理。她有個怪念頭,但那怪念頭充滿了常識,併為所有有幸認識她的人帶來快樂。她在周密的深思熟慮中,偶然發現她已經被變成了小公雞,但作為一隻小公雞,她舉止得體。她以驚人的速度拍動翅膀,就這樣——這樣——這樣,至於她的啼鳴,那可真美妙!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快樂夫人,我請你放規矩點兒!”這時我們的主人非常生氣地打斷了那陣雞叫,“你要麼舉止行為像一位有教養的女士,要麼就馬上離開桌邊,這由你選擇。”

那位女士(在聽她講了快樂夫人的故事之後,又聽到她被稱為快樂夫人,我感到萬分驚訝),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眉毛,好像因為受到申斥而感到無地自容。她耷拉下腦袋,一句也沒申辯。但另一位年輕女士接過了話頭,她就是我在小客廳見過的那位漂亮姑娘。

“哦,快樂夫人曾是個白痴!”她大聲說,“不過在歐仁妮·薩爾沙菲德的想法中,畢竟真有健全的意識。她是個非常漂亮而且端莊淑靜的年輕女士,她認為普通的衣著方式有失體統,並總想把自己穿在衣服外面,而不是穿在衣服裡面,這畢竟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你只消這樣——然後這樣——這樣——這樣——然後再這樣——這樣——這樣——然後——”

“天哪!薩爾沙菲德小姐!”十來個聲音同時驚呼,“你要幹什麼?住手!夠了!我們已看清了是怎麼回事!住手!住手!”好幾個人已經從座位上跳起,打算去制止薩爾沙菲德小姐扮演美第奇家族那尊**雙臂的維納斯雕像。正在這時,那位姑娘的行為非常突然而有效地被一陣喧噪的尖叫聲或喊叫聲制止,那陣聲音從別墅的主體部分傳來。

這些吶喊聲固然使我非常緊張,但我真可憐席間其他的人。我一生中還從未見過一群人被嚇得如此魂不附體。他們一個個全都面如死灰,一個勁兒地畏縮在椅子裡,渾身哆嗦,牙齒打戰,驚恐萬狀地傾聽喊叫聲的重複。聲音再次傳來,更響而且顯得更近,接著是第三陣,聽起來很大聲,然後聽見第四陣,其勢頭明顯減弱。隨著喊叫宣告白無誤地消失,飯廳裡那群人頓時收魂定魄,一個個又像先前一樣精神十足、談笑風生。於是,我不揣冒昧地詢問這場恐慌的緣由。

“不過小事一樁,”馬亞爾先生說,“這種事我們都習以為常,實際上並不真正在意。精神病患者時而會發出一陣集體號叫,一個傳一個,就像有時夜裡一聲犬吠引起一群狗叫。不過,偶爾這種集體號叫之後,同時也伴隨著逃跑的努力。當然,遇到這種時候,就多少有點兒危險可擔憂。”

“你現在有多少病人?”

“眼下我們不多不少共有十個。”

“我想,大多是女人?”

“哦,不,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們全都是男人,而且個個身強力壯。”

“什麼?我聽說精神病患者大都是女性。”

“通常如此,但並非總是這樣。不久前這裡有二十七名患者,而他們中至少有十八個女人。如你所見,最近情況已有很大變化。”

“對,如你所見,已有很大變化。”這時,那位踢過拉普拉斯小姐小腿的先生插嘴道。

“對,如你所見,已有很大變化。”席間所有人齊聲重複。

“閉嘴,通通閉嘴!”我的主人憤然作色道。這下整個飯廳頓時鴉雀無聲,死一般的寂靜差不多延續了一分鐘。有一位女士按字面意思理解馬亞爾先生的命令,順從地

伸出她其長無比的舌頭,並用雙手將其抓住,直到宴會結束才鬆開。

“這位女士,”我把身子俯向馬亞爾先生,低聲對他說,“這位規規矩矩的女士,就是剛才發過言並給我們學喔喔喔的這位。我想,她不會傷人,完全不會傷人,嗯?”

“不會傷人!”馬亞爾先生以一種絕非假裝的驚訝失聲道,“哎喲!你這是什麼意思?”

“只是稍稍受了點兒損傷。”我說著用手指了指我的頭,“我敢說,她的病並不嚴重,並不危險,嗯?”

“天哪!看你想到哪兒去啦!這位女士,我的老朋友快樂夫人,她的神志和我一樣完全正常。誠然她有些小小的怪癖,可你知道,所有上了年紀的女人、所有的老太太,都或多或少有那麼點兒古怪!”

“當然,當然,”我說,“那麼其他的這些女士和先生——”

“都是我的朋友和護理人員,”馬亞爾先生打斷我的話,驕傲地挺直了身子說道,“都是我的好朋友和好幫手。”

“什麼?全都是?”我問,“包括那些女人?”

“的確如此,”他說,“我們壓根兒就不能沒有女人。她們是世界上最好的精神病護士;她們自有她們的護理方法;她們明亮的目光有一種神奇的效果。你知道,那多少有點兒像蛇的魅力。”

“當然,當然!”我說,“她們的行為有點兒古怪,是不是?她們顯得有點兒異常,是不是?難道你不這麼認為?”

“古怪!異常!哎喲,你真這麼以為?誠然,我們南方人不那麼一本正經,舉止言談太隨心所欲,享受生活和生活之類的一切,你知道——”

“當然,”我說,“當然。”

“那麼,也許這伏涅沃葡萄酒有點兒上頭,你知道——有點兒勁大,你明白,嗯?”

“當然,當然,”我說,“順便問一句,先生,你是不是說,你現在用來取代安撫療法的方法,是一種非常嚴厲的方法?”

“當然不是。雖說我們對病人實行了必要的封閉式限制,但我們的處理,我是說醫療處理,還是挺適合病人的。”

“這種新方法是你自己的發明?”

“不完全是。其中某些部分可歸之於塔爾教授。你當然聽人說過他。另外,我樂於承認,我這個方法中的某些改進按其絕對權利,當屬於著名的費瑟爾教授。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你非常榮幸地和他是老熟人。”

“非常慚愧,”我答道,“坦白地說,我甚至連這兩位先生的大名都不曾聽說過。”

“天哪!”我的主人突然往椅背上一靠,高舉起雙手,失聲驚呼,“我肯定是聽錯了!你該不是說,你既沒有聽說過學識淵博的塔爾博士,也沒有聽說過聞名遐邇的費瑟爾教授?”

“我不得不承認我孤陋寡聞,”我回答,“但事實畢竟不容改變。然而令我無地自容的是,我竟然沒讀到過這兩位先生的大作,毫無疑問他們都是非凡的人物。我將盡快找到他們的著作,並認認真真地仔細拜讀。馬亞爾先生,你真的,我必須承認這點——你真的——讓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說的是實話。

“別說了,我年輕的朋友,”他和藹地摁住我的手說,“現在請與我共飲一杯索泰爾納白葡萄酒。”

我倆舉杯共飲。其他人也學我們的樣,毫無節制地喝起酒來。他們聒噪不休,他們鬥嘴戲謔,他們縱聲大笑,他們胡謅出上千個荒唐故事。提琴吱吱,銅鼓咚咚,長號就像無數法拉里斯的銅牛發出陣陣刺耳的吼聲。整個飯廳越來越烏煙瘴氣,最後當葡萄酒氾濫成災,飯廳則成了一座群魔亂舞的地獄。與此同時,馬亞爾先生和我隔著一堆索泰爾納和伏涅沃葡萄酒瓶,用最高的嗓門繼續交談。當時用一般聲調說話根本就沒法聽見,就像在尼亞加拉大瀑布水下,魚躍聲無法被聽見一樣。

“先生,”我衝著他的耳朵尖聲嚷道,“你晚餐前提到過一件事,關於安撫療法招致危險。怎麼會那樣呢?”

“是的,”他回答道,“偶爾的確非常危險。精神病患者之反覆無常不盡詳述。依我之見,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也這樣認為,不加管束地讓他們自由行動絕非謹慎之舉。一名精神病患者也許可以像所謂的那樣被‘安撫’一時,但到最後,他很容易變得難以駕馭。況且他的詭詐也人所共知,並且超乎尋常。如果他心裡有一個企圖,他會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智慧來加以掩飾。而他假裝神志正常的那種機敏,則向心理學家們提出了一個精神研究方面的最奇怪的問題。實際上,當一名精神病患者看上去神志完全正常之際,那正是該給他穿上拘束衣之時。”

“可是,我親愛的先生,就你所談論的那種危險,以你自己的經驗,在你管理這座病院期間,你是否有實際上的理由認為,對精神病患者來說,自由就是危險?”

“在這兒?以我自己的經驗?我當然可以說是的。譬如,並不太久以前,就在這家病院裡發生了一起非常事件。你知道,當時正實行‘安撫療法’,病人們都能自由行動。他們當時表現得異常規矩,格外循規蹈矩,說不定任何有常識的人都能看出,某種可怕的陰謀正在這異乎尋常的循規蹈矩中醞釀成熟。果不其然,在一個晴朗的早晨,管理人員發現他們自己被捆住了手腳,被關進了祕密病房,被精神病患者們當作精神病患者來護理,而那些精神病患者已篡奪了他們的管理位置。”

“此事當真?我這輩子還從來沒聽說過這麼荒唐的事!”

“千真萬確。這一切的發生都依靠一個愚蠢的傢伙,一名精神病患者,他不知怎麼想到了這樣一個念頭,認為他發明了一種比以前任何方法都好的管理方法,我是說管理精神病人的方法。我想,他是希望用他的發明來進行一次試驗,於是,他說服其他病人参加了他推翻管理機構的陰謀。”

“他真的得逞了嗎?”

“這自不待言。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很快就交換了位置。說交換也不完全準確,因為原來病人是自由的,但現在管理者馬上就被關進了祕密病房,而且我得遺憾地說,他們受到了很不客氣的對待。”

“但我敢說,馬上就會有一個迎頭痛擊。那種狀況不可能長久存在,周圍的鄉下人和遠道而來的參觀者都會發出警報。”

“這你就錯了。那個老奸巨猾的反叛者首領對此早有防範。他對所有的來訪者一概拒絕,只有一個例外,一天來了位看上去傻乎乎的青年紳士,那位首領沒有任何理由對他感到擔心,他允許他進來參觀這個地方,只是為了有點兒變化,為了拿他取樂。一旦他把那個青年捉弄夠了之後,便把他攆出了病院。”

“那麼,這些瘋子統治了多久呢?”

“哦,好長一段時間,真的,肯定有一個月,但具體有多久我說不上來。在那段時間,精神病患者們過得非常快活,你可以堅信這點。他們脫掉了身上不體面的衣服,隨心所欲地穿戴上了家常的服裝首飾。這座別墅的地窖裡堆滿了酒,而這些瘋子喝起酒來簡直像一群魔鬼。他們過得很快活。我可以肯定地說。”

“那麼,治療呢?那個反叛者首領實行的是什麼樣的一種特殊療法呢?”

“當然,說到這一點,正如我已經說過的一樣,一名精神病患者未必就是白痴。而我真的認為他的療法比被其取代的療法要好得多。那真是一種第一流的方法,簡單,易行,一點兒不麻煩,實際上很有趣,那是——”

這時,主人的談話被另一陣吶喊聲打斷,這陣吶喊同先前令我們驚慌失措的那陣是一種聲音,但聽起來似乎是由一群正迅速接近飯廳的人發出的。

“天哪!”我不由自主地叫出,“這肯定是精神病人逃出來了。”

“恐怕真是那麼回事。”馬亞爾先生此時臉色變得煞白。他話音未落,一陣響亮的吶喊聲和咒罵聲從視窗處傳來,接著事情就變得清楚了,外面有些人正力圖進入飯廳。飯廳的門好像在被一個大鐵錘撞擊,窗戶上的鐵條被巨大的力量擰彎並搖動。

飯廳裡陷入了一種最可怕的混亂。最令我吃驚的是,馬亞爾先生鑽到了一個餐具櫃下邊,而我本指望他能堅決果敢。那些樂隊成員在剛才最後十五分鐘裡似乎是因為喝得太醉而未能盡其本分,現在都一躍而起抓住他們的樂器,紛紛爬上他們那張桌子,突然一齊奏起了《揚基歌》。如果說他們的演奏並不完全合調,但至少也盡了一種非凡的努力,在整個騷亂期間,他們一直沒有停止演奏。

與此同時,那位先前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沒跳上桌子的先生終於跳上了餐桌,站到了酒瓶之間。他剛一站穩腳跟,就開始了一場演說,那演說毫無疑問非常精彩,如果它能夠被聽見的話。在這同一時刻,那個有陀螺偏執狂的人開始在飯廳裡旋轉起來,他將其雙臂展開與身體成直角,以至他具有了一隻陀螺的全部風采,並把碰巧進入他旋轉軌道的人通通撞倒在地。此時,我還聽到一陣令人難以置信的開香檳酒瓶的砰砰噝噝聲,最後我發現這聲音是由那個在席間表演過香檳酒瓶的傢伙發出的。隨後那個青蛙人也呱呱呱地叫了起來,彷彿他靈魂之拯救就依靠他叫出的每一聲。而在這一切之中,一頭驢連續不斷的嘶鳴聲顯得最突出。至於我的老朋友快樂夫人,我當時真得為那可憐的女士嘆息,她看上去是那麼不知所措。不過,她所做的一切就是站在壁爐邊一個角落,扯著嗓子不斷地高唱“喔喔——喔!”

隨後**來臨——那幕悲劇的收場。由於除了驚呼吶喊和喔喔喔之外,外面那夥人的侵犯沒遭到任何抵抗,十扇窗戶很快並且幾乎是同時被撞破。可我永遠都忘不了我當時的那種驚詫和恐懼,因為當入侵之敵從視窗跳進室內亂七八糟、手舞足蹈、亂抓亂踢、鬼哭狼嚎的人堆裡時,我以為看見了一群猩猩、巨猿,或來自好望角的又大又黑的狒狒。

我捱了重重的一擊,隨之滾到了一張沙發下邊並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我躺在那裡側耳傾聽室內發生的一切,但在十五分鐘之後,我終於滿意地知道了這場悲劇的來龍去脈。情況似乎是這樣的,馬亞爾先生在給我講那位煽動病友造反的精神病患者之時,實際上是在講他自己的故事。這位先生兩三年前的確是這家瘋人院的院長,但後來精神失常,變成了一名病人。把我介紹給他的我的那位旅伴並不知道這個事實。十名管理人員被突然制伏之後,先是渾身被塗滿柏油,接著又被仔細地粘上羽毛,然後被關進了地下的祕密病房。他們在那兒被囚禁了一個多月,其間馬亞爾先生不僅慷慨地給予他們柏油和羽毛(柏油和羽毛構成了他的“療法”),而且給他們一點兒麵包和大量的水,水是透過一條水道抽給他們的。最後,他們中的一位從水道逃出,並讓其他人獲得了自由。

經過重要改進的“安撫療法”已經在那家病院恢復。然而我不禁贊同馬亞爾先生,他的“療法”是此類療法中第一流的方法。正如他言之有理的評述,那方法“簡單,易行,一點兒不麻煩,一點兒也不”。

但我必須補充一點,儘管我一直在歐洲的每一家圖書館裡搜尋,想找到塔爾博士和費瑟爾教授的著作,可時至今日,我仍然是白費力氣,連一本都沒找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