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死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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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死床”
第95章 “,死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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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二十分,張新生驚醒了。
窗外的景物變換不停,車廂微晃,列車廣播通知乘客桃村到站了。張新生睜大眼睛盯著上鋪的淡綠色底板,記起自己是在南去的火車上。可就在剛才醒來的一瞬間,他恍若聽到一聲輪船的汽笛,還有隱約的笑聲,那麼純真無邪,驚的張新生僵住不動。
“做惡夢了吧?這種藥吃多了都這樣。”
旁邊中鋪上一個聲音說。張新生猛的轉頭看去,想了半天才認出,這個人叫史長髮,是個警察。
“是啊,最近總做惡夢,倒不一定是藥的原因。”
張新生坐起,發現自己渾身上下溼透了。史張發也注意到這一點,目光迥迥的看過來。張新生有些尷尬的一笑,下床去衛生間了。
外面天矇矇亮,一眼望不到邊的農田隱在淡乳色的薄霧中,田間偶爾閃過一兩個人影,彎著腰不知在做什麼。張新生洗了把臉,然後把頭靠近半開的窗戶,深吸一口溼重的空氣,感覺清新無比。出來時看到史長髮正在過道吸菸,張新生嚥了口唾沫,喉嚨裡發出很響的一聲,正難堪時,史長髮遞過支菸,張新生忙雙手接過,如獲至寶。
“老菸民了吧?”
“是是,十三歲就開始抽了,那會還只是個大學生。”
“噢?十三歲就是大學生啦?神童啊!了不起!”
“唉,都過去的事了,現在什麼都不是,連虛名都沒留個。”
“也是,文革毀了一代人的夢想。”
才說了兩句話,張新生指間的香菸已下去大半。史長髮又遞過支菸,張新生忙擺手謝絕。
“我老婆不許我抽菸,再來支她就該聞出味了。”
“那你可夠慘的,還是單身好啊,想抽就抽。”
“小夥子,結婚這事不是自己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的,這事吧,是天定的。”
史長髮笑而不語,張新生則吸進最後一口煙,把菸蒂踩在腳下碾。
“朱家莊人吧?”
“不是,我濟南的。不過,下鄉那會兒是在朱家莊。一呆就是七年。”
史長髮點點頭,不再說什麼,轉過頭向窗外。防風林裡蟬鳴正酣,間或一隻麻雀的身影如箭般射過,目光追去,麻雀悠然的落在一段搖曳的樹枝上,抖動羽毛。遠方太陽正從霧氣中突圍而出,金光四射,一切黑暗都隱入大地。
“那個,你是怎麼知道我是朱家莊人的?”
史長髮轉頭疑惑的盯著略顯不安的張新生,隨口答說:“朱家莊人的吸完煙都習慣把菸頭踩扁,直到看不見一個火星。因為那乾燥,地裡都是麥子,防火。”
“原來是這樣,真是處處是學問啊……”
史長髮一笑,也把菸蒂丟在腳下,卻只一用力就已菸蒂踩滅。
“你是不是又在這偷著抽菸啦?”
一個懷孕的女人搖晃著從臥鋪車廂走來,張新生眼前人影一閃,史長髮就已迎上去,而張新生手中則多了包香菸。
“沒的事,這位大叔在抽菸,我陪他說會話來著……”
“我還不知道你?一時不見就上房揭瓦的。”
“真沒抽,咱們回去吧,你還懷著孩子,別閃著腰……”
張新生錯愕的看著史長髮夫婦離去,心想上車時可沒見他帶著老婆啊,難道是中途上車的?拿起那包煙,是二塊一包的大江,看來這個史長髮倒是個好警察。張新生把香菸放在過道里,然後回去,他老婆陳宇也不是好惹的,聞出點味都能罵半天。
“陳宇太凶悍,還是史明麗好……”
張新生不自覺的想,隨即心裡一顫,一股寒意從背後升起。過道里空無一人,洗手間和廁所都關著門,車廂還在晃,可沒有一丁點人聲,彷彿空閒數年的舊屋,陰森森的充滿塵埃味,就像鄉下的舊穀倉。張新生似乎又看到年少時的自己,還有史明麗,他們相互擁抱撫摸,羞澀並心跳著。就是在那,張新生與史明麗第一次發生關係,也是在那,張新生產生了回城的慾望,那麼強烈。張新生越想越怕,逃也似的奔回六號臥鋪車廂。
有早起的旅客坐在窗邊椅上,睡眼朦朧,驚詫的看著張新生跌跌撞撞的跑過,更驚愕的是,張新生跑去的方向立即傳來一連竄的叫罵,連珠炮般,而在女人尖銳直刺耳膜的聲音中,夾雜著張新生怯懦的自言自語般的辯白。這樣一出意外讓人聽了想笑,但更多的卻是深深的無奈和悲憫。“介紹一下,這是我愛人,虞多多,叫她多姑娘就行了。她是做殯葬行的,就是扎紙人紙房子什麼的,有生意可別忘了我們啊!”
張新生厭煩的抬眼看,虞多多的臉臃腫紅潤,毛孔大開著,頭髮散亂而短,眼睛無神,嘴脣發白而且爆了層皮,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而虞多多身邊的史長髮卻兩眼放光,期待的盯著張新生。
“他在期待什麼?”
張新生腦海中閃過一絲疑惑。
“好俊俏的小媳婦啊!比我懷孕那會水靈多了!你說是不是?”
張新生的老婆陳宇在一旁問,張新生忙點頭,嘴裡應著是是,可陳宇卻在背後狠狠的掐了他一把。張新生立即意識到自己答應的太快了。就在這時,張新生看見史長髮的笑容有些僵硬,那禁不住的失落。張新生心底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但還不等他深思下去,陳宇就提議打紙麻將,史長髮夫婦忙清空床鋪。牌是現成的,陳宇總隨身帶著。
四個人玩了兩三個小時,到午飯時間,史長髮扶著老婆去餐車就餐,張新生夫婦倆則拿出準備的香腸、雞蛋、黃瓜、麵包,擺了一桌子,但只一會就全吃乾淨了。午飯後史長髮他們還沒回來,於是張新生重又躺下,陳宇盯著他罵:豬!
“豬?是豬就好了啊……”
張新生爬上中鋪,翻了幾次身卻毫無睡意,想起該吃治抑鬱症的藥了,於是摸出小瓶,倒出三粒粉色小藥丸,向下看了看,陳宇也已躺下,而且已經響起鼾聲。張新生猶豫片刻,努力攪動舌頭,然後把藥丸丟進嘴裡,混在唾液中一股腦的嚥下。藥片劃過食道,堅硬的像陳年的玉米粒。張新生翻身向裡,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可他依舊能感覺到,窗外無邊的田野在向後飛馳。
列車有節奏的震動,使人昏昏欲睡。
已經是下午一點四十七分,車廂裡有兩個不知疲倦的小孩子在吵鬧的奔跑,尖叫聲傳遍整個車廂。張新生煩燥的撐起身子,剛要喝住他們,卻發現陳宇正滿臉喜歡的望著那兩個小孩。陳宇也曾是個溫柔的女性,但她沒有生育能力。張新生心中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重又躺下閉上眼,想著到了上海怎麼和岳父談生意上的事情。也許是藥力開始發作,張新生的意識開始模糊,不停的向下墜,彷彿要墜入地獄,可卻又無處著力掙扎。
“啊!”
張新生驚叫一聲醒來,發覺自己竟在一片高粱地裡,天色昏暗,世界是單調的黑白二色。這是張新生勞作過的田地,在夢裡不知來過多少回,史明麗帶著小槓子站在田埂上,笑著向他招手,孩子大聲的喊著爸爸,稚嫩的小臉在早春的冷風裡凍的透紅。可就只能這麼遙遙的對望著,卻永遠走不到一起。張新生懼怕這個夢,可又期待這個夢,他想念小槓子,卻無法面對殘酷的現實,是他新手下的藥,他還記得。懲罰遲早要到來,可不是現在,他只有在煎熬中等待。但現在這片熟悉的田地卻變了,一切都失去色彩。張新生拼命的仰頭,墨黑的烏雲直壓下來,讓人窒息。
“啊?!”
張新生仰面倒在一灣汙水裡,掙扎著爬起,向前奔跑,那個方向有燈光閃動。他還記得,那是村長家的大院,那盞電燈還是他從城裡帶去的,電線是他從附近部隊拉的線,村長因為這破格讓他管理村裡知青的工分。
“啊?!啊?!”
高粱地漫無邊際,沉甸甸的穗子抽打在張新生臉頰上,沙沙的葉子刀片一樣割在他**的胳膊上,還有高高的稻草人,他俯看下來,臉上掛著陰森的笑,破敗的衣袖在風中飄擺,那是張新生穿過的衣服,上面還有史明麗縫補的痕跡。
“啊?!!啊?!!啊?!!”
高粱杆在腳下彈起,張新生措手不及應聲而倒。稻草人搖晃著出現在張新生眼簾中,它手指垂下,輕輕的在張新生額頭一點,無數音童聲在密密麻麻的高粱杆間響起,濃重潮溼的泥土味變成股股腥臭氣。張新生不停向後爬,稻草人的身後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分開高粱杆走出,一臉黑白的笑容,牽著稻草人的衣袖站住,彷彿父子。張新生拼命的呼吸,但這個黑白的世界似乎沒有空氣,他驚恐的奔逃,卻總也逃不出這片高粱地。
光明就在前方,不遠了。
只要到達那裡就會回到彩色的世界,還有空氣,遠離死亡。這個念頭支撐著張新生不停的跑,在這夢一樣的世界裡。
“你還是想逃避啊……”
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然後是一聲嘆息。
“啊!”
張新生猛然坐起,一身冷汗。
“又做惡夢啦?”
張新生驚恐的轉頭,看到史長髮躺在一旁的中鋪上,捧著本書卻望著頂板,神情木然。
“哦……”
車廂裡斜陽餘暉灑了一地,金黃的麥杆般耀眼。
張新生悚然縮到角落裡,瞳孔放大,直到陳宇的在下鋪咳著問:“怎麼啦?又做惡夢啦?沒事的,我在這呢!”那一刻陳宇像換了個人,聲音很輕,甚至溫柔。張新生這才長出口氣,應了聲嗯,陳宇的手從下鋪伸上來,他們握在一起,就像已過去的三十多年裡的每一次夢魘醒來時做的那樣。張新生向窗外望去,列車正經過一座大橋,有些顛簸,江面上最後一抹夕陽正隱入地平線,金波長練的江水頓時變得了無生機。
“只是一場夢啊……”
張新生微顫著躺回鋪位,眼角卻有大滴的淚水溢位,無休無止。
已經是下午一點四十七分,車廂裡有兩個不知疲倦的小孩子在吵鬧的奔跑,尖叫聲傳遍整個車廂。張新生煩燥的撐起身子,剛要喝住他們,卻發現陳宇正滿臉喜歡的望著那兩個小孩。陳宇也曾是個溫柔的女性,但她因習慣性流產導致沒有生育能力,多年的痛苦與失望才使得她脾氣暴躁。張新生心中的火氣頓時消了大半,重又躺下閉上眼,想著到了上海怎麼和岳父談生意上的事情。也許是藥力開始發作,張新生的意識開始模糊,不停的向下墜,彷彿要墜入地獄,可卻又無處著力掙扎。到上海還有四小時,外面天又黑了,綠色和其他色彩都消失了,只剩下天邊偶爾閃動的燈光和一片漆黑的大地,起伏蠕動像夢魘裡的妖怪。
張新生驚恐不安,彷彿又進入到那駭人的夢境。
“小夥子,你去上海是出差嗎?”
陳宇還在和史長髮閒聊,虞多多則一口一個阿姨,叫的親切。
據史長髮講,他此行是出差,到上海取一個二十幾年前舊案的檔案,隨便辦一些其他公務。本來這活不該他幹,他可是剛拿了地方性十佳人民警察稱號的人,而且老婆還懷著孩子,但史長髮得罪了地方領導的千金,所以除了偶爾做電視訪談時叫去露露臉外,大部分時間都做最底層的工作。
“那你可是夠背的,和我們家老頭子差不多,都不得志啊!”
臥鋪車廂裡吵吵鬧鬧,一個將到站的乘客因為丟了臥鋪卡被要求補票,他和他的同伴與乘務員吵的面紅耳赤。那是個上海男人,他的同伴也都是上海人,吵起架來語速極快,乘務員也不甘示弱,乘警在一旁調解,結果越調解越亂。
“怎麼還沒動手?”
漸漸暖和過來的張新生在中鋪探頭看了會,覺得沒意思,重又躺下,不再緊張,思緒又雜亂起來,他回想起下鄉時的事來。那時有一個上海來的知青,喜歡上同在一個生產隊的濟南女知青,但結果卻讓大隊上的會計在一次麥收時**了。顧於顏面,女知青沒有聲張,只悄悄的告訴上海知青。但他只是悶頭蹲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女知青恨恨的一跺腳走了。當時張新生還血氣方剛,知道後立即帶了幾個知青乘夜把會計打折了腿,但最終的結果卻是,女知青竟然嫁給了那個快四十的殘廢會計。
“最沒可能的事情就是最有可能的。”
張新生翻了個身想到,自己不也正是這樣的嗎?在所有都認為不可能再有回城的機會時,突然就回城了。
“大叔,下來聊會吧?再幾個小時就到站了。”
史長髮訕訕的說,張新生一翻身就看見他的臉,那雙眼睛閃爍著似乎在隱藏什麼。燈光昏暗的車廂在搖晃,一切都披著層陰冷凝滯的霧氣,如同站在黑暗與光明的分界線上,掙扎不休。張新生心底莫名的一抖,仔細看去,眼前的那雙眼睛,分明就是史明麗!
“啊?!”
張新生慘叫一聲向的退去,撞在隔板上又側身向車廂過路後退,頓時從中鋪上跌落下來,胳膊著地,清脆的一聲咔嚓,伴著張新生驚恐的尖叫,在空氣中如刀鋒切開鐵片,讓人心顫。整節六號臥鋪車廂頓時安靜下來,彷彿有無數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看過來,呼吸停頓,張新生絕望的向黑暗中爬去,那些燈光此刻變得太過刺目了。
“怎麼啦?新生你怎麼啦?”
陳宇趴在地板上,焦急對蜷縮在下鋪床下的張新生大叫著,眼淚頓時湧了出來,那種心痛的表情讓人覺得她曾對張新生的譏諷怒罵都是假裝出來的。
史長髮還僵直的呆立在原地,眼睛茫然的望著中鋪,直到虞多多拉了拉他的衣袖,才反應過來。只是那片刻的呆立,像死去了一般。
“別介意啊!我們家老頭子年輕時受過刺激,有時會犯病……都是文革害的!”
陳宇坐在臥鋪沿上,張新生縮在床裡面,躲在陳宇背後,緊握著她的手,身體仍在顫抖。
“沒什麼……不過剛才真把我嚇了一跳。”
史長髮說著握住虞多多的手,順勢拉起在脣邊一吻,看的一旁那位五十多歲的列車員滿面笑意。虞多多有些不好意思,輕拍史長髮一下,神情嬌羞,彷彿少女。
“呵呵,你們這兩對夫妻可真有意思,好!一老一少,都喜歡握著老婆的手。是不是握著老婆的手就什麼都好了啊?”
陳宇和虞多多都笑了起來,滿眼的幸福。
“對了,阿姨,叔這病多少年了啊?”
“那就早了,打我認識他那會就這樣了,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也不說,就一個人扛著,那多累啊!他是怕我擔驚受怕……這麼多年真苦了他了。”
陳宇嘆了口氣,虞多多點點頭。旁邊的列車員重重的嘆了口氣,轉身走開了。他或許也有一段不願被人知道的往事吧?陳宇看著列車員離去,回過神來,張新生還在抖,這一次竟比以往的恢復時間要長。陳宇回身時才發現,張新生一直睜著眼睛,驚恐的從衣袖間偷窺著對面的史長髮,而史長髮則在發呆。
“其實我們家這口子有時候也……”
虞多多猶豫著剛要開口,卻被史長髮阻止。
“我那個和大叔不一樣,我是在思考案情,職業習慣。”
“我看出來了,你不願說。沒關係,誰家還沒本難唸的經啊?遇事看開些,多大的仇啊恨的啊,就算一輩子不得志,只要健健康康,能和老婆孩子安穩的過一輩子,這就比什麼都強!”
陳宇說著挪動身子,放下雙臂,把張新生與史長髮間完全隔斷開。
“阿姨,您這話說的,實在,真實在!其實我是一孤兒,打小就寄住在別人家,也算吃百家飯長大的,白眼沒少看,能活這麼大還能當上警察,真的已經很不容易了。這麼大了都沒個長輩和我說這麼實在的話,單位領導總說要上進,又不給機會,在學校時也是,老師說不想當局長的警察不是好警察,結果當上局長的哪個不是高幹子弟?今天您的話,讓我感動……”
史長髮哽咽的說,眼中閃過一抹淚光,虞多多不自覺的握緊了他的手,默默的看著自己丈夫。
對面的陳宇心痛的看著史長髮,突然有股衝動,想讓他當自己的兒子,以後不再孤苦伶仃。
“要是你不嫌棄,我就認你當乾兒子吧?”
“好好,就這麼定了,媽!”
史長髮立即點頭同意,虞多多也應著,兩個人一起喊陳宇媽,這叫陳宇激動不已,甚至忽略了背後的張新生,他的手剎那間變得冰涼,像墜入冰窟,散掉了最後的溫暖。黑夜使列車執行的聲音空曠,宛如行駛在沒有任何生靈的黑箱子裡。
或者是在奔向地獄……
耳邊嘈雜的聲音不知何時消失了,張新生猛的睜開雙眼,天啊,列車怎麼變成破敗的平房啦?頂棚上糊的是文革時的報紙,上面大標題寫著:三反五反的漏網之魚,人民公敵陳天葵!張新生的心臟嘭嘭的跳著,他想了起來,這是朱家莊,二十幾年前的朱家莊!
窗外寂靜無聲,汙垢的玻璃外光明像一塊固體,滲不進來這昏暗的房間。
“是夢啊,一定是夢吧?”
張新生坐起來,發現自己穿著汗衫,綠軍褲,床著還擺著一根鐵釦皮腰帶,這些都是張新生曾熟悉的私人物品。張新生難以至信的抬起雙手,掌心生滿老繭,而手臂上的肌肉是飽滿的,面板富有彈性,他慢慢向臉上摸去,果然觸到了剛硬的鬍鬚。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
張新生從**跳下來,在列車上斷掉的胳膊完好無損,他驚惶不安的在屋子裡轉圈,這真的是文革時他曾住過的那間農舍,桌子上還擺放著一隻插有野花的酒瓶。那是史明麗新手摘來的啊!張新生連連後退,撞到門板,他反手拉開門就一頭撞進外面的光明世界。但外面卻並不是院子,張新生站在了一個小土丘上,天高地遠,新綠如油一樣鋪滿大地,那是望不到邊的麥田。
絕望如利刃直刺心臟,張新生頹然坐倒,他不敢直面這美麗如油畫般的世界,甚至不敢呼吸這清新的混著草油味的泥土芬芳的氣息,這一切都使他想到史明麗的笑靨,還有小槓子燦爛似陽光的眼睛。他害怕見到這些,害怕面對他們時的心跳。
“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夢到這些!為什麼啊……”
張新生坐在土丘上放聲痛哭,他死命的扇自己耳光,詛咒自己的所做所為。可是這一次卻並沒有醒為,而臉上的痛也火辣辣的針刺般痛。
“是……真的啊?”
張新生淚眼朦朧的停下,遠遠的聽到歡笑聲從雲端飄來,他抬頭向土丘下田間的小路望去,是史明麗和小槓子,他們正一路說笑著走來。張新生立即舉起手臂揮了兩揮,但卻始終喊不出一丁點聲音。心跳的越來越快,壓抑不住了,血液彷彿要從腦中噴出,卻只是顫抖著看著那母子倆走過身邊,就要消失在田野深處了。
“明麗!小槓子!”
張新生跳起絕望大喊,那兩個身影一頓,慢慢的轉過來,疑惑不安的向土丘這邊望過來,但似乎沒有看見張新生,停了會,又轉身走去。張新生頓時急了,跳下土丘向他們奔去,很近了,彷彿就在眼前,卻總碰不到哪怕是一絲衣角。
“明麗!小槓子!”
張新生嘶啞的喊著,他們突然又停下,轉過身來。
天啊,居然是陳宇和史長髮!“又做惡夢了吧?沒事的,我在這裡。”
陳宇已不年輕的面孔靠的很近,迎面撲來黃瓜殘渣在口腔內燜爛的味道。張新生大口喘著粗氣,告訴自己要鎮定。
列車似乎停了,車廂沒有一絲搖擺。張新生一驚,他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另一個惡夢的開始,於是慌忙向窗外望去,漆黑之中什麼也看不到,可是卻能聽到水聲,嘩嘩的不遠不近的響著。
“是夢啊……是夢啊……”
張新生絕望的喃喃自語著縮回床鋪,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一旁的陳宇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明白丈夫今天是怎麼了,在夢中喊著另的女人的名字,還有一個小孩子才會叫的名,醒來後行為又這麼怪異。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陳宇知道那一定是觸動了張新生心底的舊瘡疤。
“乾媽,乾爹是不是該吃藥了?”
史長髮的聲音突然響起,緊接著他的頭從下鋪冒出來,目光怪異的看著張新生。張新生雙手捂住臉,睜圓眼睛從指縫偷窺去,那個叫虞多多的孕婦也出現在眼前,他們三個人並排站在中鋪旁,一齊看來。張新生覺得他們全都不真實,面孔以及車廂都在微微的扭曲,讓他感到噁心想要嘔吐。
“今天不能吃了,我剛發現你乾爹把明天的藥也吃了,量多了……醫生說這種藥吃多了會產生幻覺的。”
“精神類處方藥都這樣,我有一陣子也吃過這類藥,結果總有幻覺,就停了,現在不也好好的?個人體質不一樣,我覺得乾爹和我一樣都不適合吃這類藥。”
“就是啊,醫生也是這麼和你乾爹說的……”
陳宇這麼說著,可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張新生半刻。
而此刻的張新生漸漸清醒過來,眼前的三個人都不再扭曲晃動,而陳宇的氣味也是那麼真切,他意識到這不是夢,自己已經醒了。
“我……我在哪?”
“可能是嘉興附近。前邊幾公里的地路口出了事,火車停了。”
陳宇立即伸過手來,張新生本能的握住,一大一小兩隻都不在年輕的手又握在了一起。
“叫你嚇死了。”
陳宇眼中噙滿淚水的說。張新生突然間感到深深的愧疚,這麼多年的夫妻,卻從未向她說起過自己的祕密,而陳宇也不追問,這樣的寬容與信任,無論是誰都難以做到的。雖然陳宇平時的脾氣有些壞,但做為一個妻子,她是盡職的。
“我……我有事要告訴你。”
張新生下定決心,要把二十幾年前真相告訴陳宇,不管會有怎樣的結果。可說出這句話後,他就開始後悔了。陳宇真的會原諒他嗎?三十多年的夫妻也許因為說出那個真相而碎裂。或許更糟,等待他的可能是深牢大獄,最後孤單的死在某個漆黑的夜晚。
“說吧,說吧。”
張新生看向史長髮夫婦,史長髮還在發愣,虞多多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忙拉著史長髮走到車廂其他地方去了。
“什麼事啊,這麼神神祕祕的。”
陳宇見史長髮夫婦走遠了,才問。“啊!”
天色灰濛濛的,大概只有四點半多一點,張新生從惡夢中驚醒,可在醒來剎那將夢的內容忘記了。身邊的史明麗還在睡夢裡,嘴角還殘留著一抹幸福而滿足的笑意。張新生習慣性的伸手去把她額頭垂下的秀髮輕撫到一邊,收回時卻劇烈的抖起來,因為他猛然間想起自己的那個計劃。
兒子張小將四肢大開的躺在床裡邊,史明麗為了不壓到他,身子緊貼在張新生身上。雖然是夏天,一身是汗,但史明麗仍保持著一個姿勢,即不壓到兒子,也不至於把張新生擠下床。
張新生猶豫了,這個家是如此的美滿,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回城呢?但一轉眼張新生又想到陳宇,想到城裡的父母,還有他曾夢想過的前程。大學又開始上課了,王教授答應他重新讀大學。現在國家百廢待興,正是需要人材的時候,只要能回的去,這一切都不是夢想,為什麼一定要留在窮山溝裡受苦呢?
“爹……”
小槓子在夢裡突然叫到,然後翻了個身,秀氣的五官像極了他母親,甚至與陳宇也有幾份相像。張新生咬緊牙關,下定決心,史明麗能生,那陳宇也不是不能生。再說這孩子雖然才三歲,但調皮搗蛋根本管不了,所以才起了個小名叫小槓子。他現在就這樣,長大了還了得?張新生越琢磨心底的殺意越濃,像被惡魔附體,他穿好衣服下床,到門口的鼠藥罐子裡掏出兩片藥,那是他在大學時從試驗室偷的,是製成片劑的砒霜。
這本是用來在受不了苦時自殺的,但沒想到竟會用在自己的親生兒子身上。張新生站在院子裡,感到心裡有一股力量在膨脹,他想笑,又想罵人,還想拿菜刀把自己的手剁了,可最終他什麼都沒做,只是臉上的表情扭曲著,殺氣滲入眼角眉梢的皺紋。
中午很快就到了,小槓子跟他媽從別的生產隊過來,和張新生一起吃飯。休息時張新生把混有砒霜的肉包子塞給兒子,叫他躲起來吃,別叫其他小孩看見搶了去,小槓子答應著扭著小水桶一樣的小腰跑開了。張新生面部肌肉抽搐兩下,看著兒子跑到草垛後,猶豫片刻走到正和史明麗說笑的人群中。他在等待,等待有人發現兒子的死,時間彷彿被拉長了,每一個人都有說不完的話,可全都是些無聊的廢話,張新生敷衍著,不時懷疑自己被發現了,強作鎮定的露出笑容,甚至讓人感到莫名其妙,可下一刻他又開始發呆,根本沒聽到別人說了些什麼。
烈日當空,冷汗滾滾,張新生感到自己要虛脫了。
“死人啦!!”
到草垛後去方便的村醫楊大頭驚恐的大喊大叫,正準備下地幹活的村民們都愣了下,然後紛紛跑過去。張新生和史明麗被人流夾雜著湧去,有認識的人大喊張新生,史明麗在見到是小槓子的一瞬間昏倒了,而張新生則搖搖晃晃的跑上前,抱起七竅流血的兒子,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
“難道當時就沒人發現小槓子是中毒死的?”
陳宇不解的問。張新生感到疑惑不解,陳宇完全沒有他想像中的那些反應,太平靜了,平靜的像是早已知道這樣的結局。
“我也很奇怪,當時是村醫發現的,我還以為要被揭穿了,但楊大頭竟開出被毒蛇咬傷中毒死亡證明。張小將是史明麗家人運去火葬的。對不起,這麼多年,我一直隱瞞著你,我是怕……”
“不用說,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陳宇打斷他的話,神情有些異樣,張新生正想再說什麼,陳宇突然問:
“那史明麗呢?她後來怎麼樣了?”
張新生在床鋪上一抖,頭深深的垂下,埋在枕頭裡。
自從兒子張小將死後,史明麗就一直不開心,張新生決定帶她回老家溫州看看還住在祖屋的爺爺。但去溫州前要先到濟南探望父母,這一路走下來也算是旅遊了一回。
上路之後史明麗心情有所好轉,臉上漸漸有了笑容。
但這只是張新生回城計劃的一部分,等待史明麗的依舊是死亡,而非幸福的關愛。
在濟南住了六七天後,他們轉道煙臺乘船去溫州。那是另一場漫長的等待,張新生一直在等最佳機會,他最初計劃還使用砒霜,但船上的旅客中間有大醫院的大夫,砒霜會很容易被識破。張新生又想或許意外失足落水是可行的,但甲板上什麼時候都擠滿了人,根本沒機會下手。在出行第三天的夜裡,張新生甚至想到直接掐死她,然後逃跑。
但就在這個時候,機會突然降臨了。
船到一個小港口,睡在甲板上的那些人竟全都下了船,旅客們全都出來透氣,到了夜裡大部分人回到了客艙,甲板上只剩下不多的幾對男女。
“咱們也去透透氣吧!”
晚飯後在客艙裡悶坐的張新生提議,史明麗沒有反對,兩個人來到甲板,夜色已濃,四周的海面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張新生伏到甲板護欄上向下張望,只聽到水聲嘩嘩,根本看不清哪裡是海面哪裡是船體。
“別靠太近,小心掉下去。”
史明麗拉了他一把,張新生眉開眼笑的望著史明麗,看的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幹什麼這麼看著人家,又不是沒見過的……”
“但今天的你最好看,真的,最好看。”
張新生說著靠過來,抱住史明麗,他感覺的到史明麗的嬌羞顫慄,這甚至激起他了情慾,於是緊緊的抱住。
“放開,人家看見啦!討厭……”
史明麗半推半就的掙扎著,最後順勢摟住了張新生的脖子。
“你是不是想那個……”
在擁抱了近十幾分鍾後,史明麗仰起頭紅著臉問,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張新生吻住了雙脣,向下壓去。兩個人本來就靠在護欄邊緣,張新生這樣壓下去,史明麗很自然的向後倒,在彎到一定程度時,張新生突然鬆開雙手,甚至腳下勾了一下,把史明麗送進了漆黑的茫茫大海。就在史明麗向下跌落的剎那,她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但隨即眉頭一鬆,微微的笑了。
“你是說她笑了?”
陳宇更加疑惑不解的問。
“沒錯,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是笑了。”
張新生喘了幾口氣,像是呼吸有些困難,但卻十分確定的回答。列車停在一座橋上,橋下是奔流的江水。只要過了江,就是上海了。
張新生靠坐在下鋪的**,耳朵聽著車廂外忽遠忽近的水聲,還有偶爾雜物入水的響動,只一瞬就消失了,彷彿從未存在。現在是汛期,江水格外湍急。對面的車窗拉上了窗簾,但外面的黑暗如油般滲透進來,使得白色窗簾後像躲了個黑影,分不清那空間究竟有多大。
陳宇坐在身邊,默默不語,她的目光也有些散亂了,像是心底激起巨浪,正無處暴發。
“我知道自己乾的這都不是人事,所以每一天我都睡不好,總是做惡夢。現在我全都說出來了,你要是想報案就去吧,能和你夫妻這麼多年,我已經很幸運了……”
張新生嘆了口氣說,但陳宇仍舊沉默,她握著張新生的手也始終沒有鬆開。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宇開口說話了。
“其實……我也有事瞞著你的……”
陳宇不安的說,她避開張新生的眼睛,盯著地面。
“你還有一個兒子的,是我生的,但剛生下來第二天就給人販子偷走了……”
張新生猛的坐起,頭結實的撞到中鋪的床板,但他顧不得疼痛,緊緊抓住陳宇的雙肩,激動的說快要不出話來。
“兒子……我的?我還有一個……兒子?”
陳宇點點頭,眼中閃爍著委曲的淚光。這麼多年了,陳宇揹負著張家多少罵名,可她不敢說出事實。但是今天,一切都到了該說出口的日子了。
當年陳宇回城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而就在懷孕第八個月時,她被人**了,因此早產,幸運的是母子平安。但還沒等她緩過周身的疼痛時,孩子就被偷走了。陳宇為此精神恍惚過一段時間,直到再次收到張新生的信,他說想念陳宇的味道,還有陳宇左乳下的那顆痣,兩個人曾經歷過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陳宇被喚醒了生的希望,於是振作起來,一邊四處尋找兒子,一邊籌劃張新生回城的事。等到張新生終於回城了,新婚之夜,陳宇卻猶豫了,她不敢告訴張新生關於兒子的事情,懼怕脾氣火爆的張家人把她趕走。
“你怎麼這麼傻啊?我怎麼會怪你呢?我怎麼會怪你呢?”
張新生緊緊的抱住陳宇,淚流滿面的說。陳宇也放下心中的包袱,痛快的哭起來。
但就在這時,一位老乘警突然出現在兩人面前,臉色陰沉。
直到這時張新生和陳宇才發覺整個六號車廂裡死寂無聲,所有人都擠在他們的床鋪外偷聽。那麼多雙複雜的眼睛盯過來,一時間張新生感到無比窒息。
“我在這聽半天了,既然殺了人那就是犯了罪,我要逮捕你。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居然下的去手!都說虎毒不食子,你連自己兒子都不放過,你還有沒有人性?前程?狗屁前程頂個屁用!沒有老婆孩子你跟誰炫耀去?媽的,我當乘警都快二十年了,什麼人沒見過?還真沒見過你這號的人!不說廢話,跟我走吧!”
乘警掏出手銬,正要銬住伸過雙手來的張新生,史長髮突然一轉身出現在張新生面前,臉上掛著淚花。
“你不能逮捕他,他並沒有殺過人……因為,我就是小槓子。”“不……不!不可能!”
“看著我的眼睛!你難道不是一直都在懷疑嗎?我沒有死!我回來啦!”
“天啊,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小槓子,我做夢都想再見你一面……真……真的是你嗎?你怎麼會沒有死?”
“你永遠都不會猜到的。”
……
……
做為一個孤兒,童年的記憶遙遠的像夢境一樣虛幻不真實,史長髮不止一次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午夜夢迴時,所有的苦難還是會再想起,那種種飢餓的感覺,像胃腸裡鑽出的蟲子在咀嚼骨肉,混著對家的渴望,還有無數鄙夷的白眼,冷笑,在史長髮心底擰成一股躁動不安的力量,衝擊著他的理智,最終卻使得史長髮愛恨分明的眉眼漸變成一副笑臉,冷冷的笑看人世,或在微笑中無語的落淚。
史長髮不記得那個開始,也不知道將如何結束,他只是漠然的看著現在,這真實的一刻。
“你想知道嗎?我這次到上海就是為了我孃的案子,她寄給我一封信……”
“史明麗沒有死?!”
張新生再次猛然坐起,頭撞到上鋪邊緣,痛的他搖晃了下,站定後緊盯著史長髮的眼睛。
“她三十年前寄存在村醫楊大頭那裡,直到最近才交到我手裡。”
史長髮說到這裡突然停住,冷冷的看著張新生,嘴角浮過一絲嘲諷。
“你……你娘……她說什麼了?”
張新生伸手抓住上下床鋪的梯子,顫巍巍的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史長髮身上,但他並沒有回答張新生的意思,反而笑了,只是透著無限蒼涼。
“你是不是一直以為自己很聰明?”
“啊?”
張新生不明白史長髮為什麼問這樣一個問題,他腦海裡一片空白。小槓子沒有死,居然長大了,而且還當了警察,現在就站在自己面前,可張新生無論如何也沒法將這個人與記憶裡那個天真可愛的小槓子聯絡到一起。就像他的提問,有太多不可解。
張新生的目光飄向一旁,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有張臉!”
張新生突然指著史長髮背後過道的車窗驚恐的大叫,所有人扭頭看去,窗簾突起,真的像是有張人臉在後面,圍觀的乘客哄的一聲散開,無數目光盯著窗簾,只見它慢慢飄起,像有個人從後面走了出來。張新生臉色慘白,已看不出一絲血色。
“她還是來找我了……”
“她還是來找我了……”
史長髮一言不發,大步走到窗前伸手將窗簾扯下,回頭厲聲對張新生說:“看清楚啦!只是風!”原來不知道是誰把車窗拉了下來,列車停在橋上,江面上湧動著微涼的冷風正從視窗灌進來。列車從停下來起空調就也停了,車內溫度很高,所以有人不顧乘務員的警告打開了車窗。
“看,她來了……”
張新生的聲音弱下去,他驚恐的看見史明麗從窗簾後走出來,手裡捧著一隻插滿野花的酒瓶,站在史長髮身旁。史明麗還是從前的模樣,那麼年輕漂亮,只是面板比從前要白淨了些,她穿著新婚時的那件大紅襖,一條黑亮的辮子垂在胸前,甚至腳上的那雙鞋也還是村長老婆親手納的婚鞋,此刻她正對著張新生微啟雙脣,似笑似語。
史明麗是如此的光豔奪目,但車廂裡的其他人居然都沒發現。
“不……不要過來……”
張新生畏懼的縮到床鋪角落裡,臉上老淚縱橫。史長髮停住腳步,看著眼前這個可悲的人,他竟然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史長髮內心抑鬱多年的思念與憤恨竟無從暴發,只交替在胸口撕扯,心碎般的痛。
“不……不要……不要過來……”
張新生看到史明麗再次停在史長髮身邊,一臉錯愕的望著自己,突然間笑了,就像那一夜她落入漆黑的海水時的笑,透著絕望的怨恨。與此同時,史明麗手捧的野花迅速枯萎蔫掉了,玻璃酒瓶也遍佈裂紋,她向前邁出一步,玻璃碎片頓時從指間劃落,在車廂的地板上翻騰,閃著寒光。張新生的眼球有些僵直,他艱難的向上看去,大紅襖不知什麼時候變得破爛不堪,而史明麗伸來的雙手也變得灰暗像已開始腐爛。張新生心頭一跳,他不敢再向上窺探,那張臉一定很恐怖吧,而她就在渾然不覺的史長髮身邊。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難道這很難嗎?難過謀殺自己的妻兒?”
張新生哆嗦著說不出話,他終於看到了史明麗的臉,但出乎意料的是,張新生看到的竟是一個稻草人!
“你害怕啦?那時候你怎麼沒怕過?回答我!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以為沒人會發現你啊?你說啊!”
史長髮處在暴發的臨界點,他強行抑制著心中那股怒氣,咬緊牙關盯著縮在床鋪深處像個孩子一樣害怕的老人。周圍的人也感應到史長髮身上令人不安的氣息,無聲的退後散開了。
而在張新生眼中,眼前發生的卻是另外的場面。
披著破爛婚衣的稻草人站在史長髮身邊,那些稻草也不知在風雨裡侵蝕了多少年,微微一動便有幾根酥脆的崩裂掉落。張新生睜大雙眼,那些稻草下面有東西,烏黑像毛蟲一樣蠕動。順著手臂看上去,肩頭那一團稻草腦袋正盯過來,它居然有五官,而且在笑。
“啊?不要過來,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我真的沒有選擇,要不是你堅決不離婚,我也不會想到要那麼做啊……”
史長髮皺皺眉頭,他沒想到張新生會這樣回答,看來他瘋的實在不輕。但轉念一想,或許他是在裝瘋,畢竟一個智商達190的人怎麼可能說瘋就瘋了呢?
“你在說什麼?”
史長髮說著向前走,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像乾硬的草梗。可過道里什麼也沒有,那些圍觀的人都退出兩米有餘,甚至連乘警還有虞多多也被拉到人群中,那碰到的是什麼呢?史長髮打了個冷戰,他突然回想起記憶深處的某些片段,黑夜裡望不到邊的麥田和稻草人,還有風中擺動的衣袖。這回憶像惡夢一樣瞬間鑽進大腦,慢慢展開它的原樣。
那是輛驢車,趕車人走在地上,而史長髮則仰面躺著不停的顛簸,他感到自己渾身無力,天是黑的,或是白的,扭頭向旁邊望去,是田野或是樹林,偶爾會感到有人喂自己水喝,還有一股暖洋洋的臭味始終包圍著自己。還有稻草人,它無時無刻的不在路邊,模糊的視線城,稻草人在注視著自己。
“這是……”
史長髮愣住了,他還站在車廂裡,張新生仍蜷縮著發抖,一旁的陳宇則緊握著張新生的手,目光緊張的盯著自己。史長髮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拼命的回憶,這一切似乎都經歷過了,又像是剛剛才開始。
“她來了,她就在你身邊……”
張新生突然在床鋪深處戰慄著說,他躲在陰影裡,像只怕光的老鼠。
稻草人蹣跚的邁著步子,走到張新生面前,她彎下腰,身體頓時發出嘩嘩的聲響,無數塵埃飄飛。張新生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的看著稻草人,她的手指伸過來,在張新生額頭一點,然後再次無聲的笑了。可是張新生聞到一股腐屍的味道,那種已經乾透了的惡臭,像醫院後門垃圾箱的氣味。
“我是帶走你的兒子,既然你不肯和我走。”
一個女聲突然在張新生腦海裡響起,他立即辨別出那是史明麗的聲音。
“不!不要,他也是你的兒子啊……”
張新生的話卻並沒起到任何作用,稻草人已經轉過身去,從身體裡掏出一截木棍,她吃力的向外扯,最後錚的一聲竟拽出把鐮刀。張新生見過,那是收割用的長柄寬刃鐮刀,非常鋒利。他曾見過知青誤傷農民的場面,在麥田裡一鐮揮去頓時倒下一片麥子,也削掉了一旁站著的農民的四根手指。稻草人雙手握住鐮刀,回頭對張新生陰森的笑了笑。
“你……你……你不能……”
“他又不是我親生的兒子,為什麼不能?”
稻草人突然回頭惡狠狠的問,這倒讓張新生一愣,不明白稻草人說的是什麼。
“不……不是?”
稻草人仰面無聲的大笑,史明麗的聲音依舊在他腦海中說話。
“沒錯,我在信裡都已經寫明白了。”
張新生目光轉向史長髮,顫著聲音問:
“信?信上到底寫了什麼?”史長髮慢慢的從懷裡掏出信封,抽出張信紙。
那張紙已經發黃變脆,看上去不知已存放了多少年。史長髮展開它時張新生甚至懷疑那是清末文人的信箋,可上面的格子卻是解放後才會有的,而且寫信的人用力之大,已經不能用力透筆尖來形容,那簡直是刀筆。並且轉筆如斷,沒有一點圓滑。
不會有錯的,那正是史明麗的字。
根本一項心理學調查顯示,文化程度不高的女性通常在寫字時用力較大,而且在轉筆時不懂得運動技巧,直來直去。張新生在認識史明麗的人之前就見過她的字,那時候他還年青,以為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娶個鄉下老婆也沒什麼,大不了將來甩了,反正從這個女人的字上就能知道,她沒什麼智慧。
真的沒智慧嗎?
此刻張新生第一次產生了懷疑。
稻草人見到信不由的一愣,呆立不動。史長髮平定了下呼吸,開始讀信:
‘致吾愛子,張小將: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和你和父親都已經不在人世了。信紙上有些水滴,那是媽媽的淚水。其實我並不是你的親生母親,這封信的目的也只是告訴你,你並不是孤單一人。媽媽的文化水平不高,雖然一直很努力的學習,但還是配不上你父親的,但媽媽喜歡你父親,離不開他。
‘也許你會對自己怎麼會在一個陌生人家裡感到奇怪,但是孩子,如果媽媽不這麼做,你就會被你父親害死。他像著了魔一樣,媽媽為了保護你,只好想辦法讓你父親以為你已經死了,然後找機會把你送到別人家寄養。但是孩子,媽媽想你……
‘孩子,其實你是一個叫陳宇的女人的兒子,她是你父親在城裡的相好。你父親經常和她通訊,那些信件和照片媽媽都偷偷的看過,但只要你父親還要媽媽,媽媽就當什麼都沒看見。孩子,相信現在你已經長大成人,明白媽媽的感受,那種痛苦每日每夜的折磨著媽媽。媽媽懷孕後你父親被派到新疆公幹,要兩年才能回來。有一天媽媽收到一封信,是那個女人的,她說她懷孕了,媽媽就給她回信說你父親永遠都不會知道這件事,因為我們就要遷居到外地了。後來要生了時媽媽進城裡大醫院,生下來的卻是個死孩子。但那個時候,同房的產婦居然那個女人,她也剛生完孩子,也就是你。媽媽也是一念之差,想要留住你父親,就偷了你回家。可是,媽媽一直都當你是親生的孩子。
‘這些天你父親為了要回城,不止要害你,連媽媽也要害,但是媽媽不想他離開,就只好和他一起走了。我們準備九月七日離開濟南,然後到煙臺坐船去溫州。媽媽長這麼大還沒坐過船,也沒見過大海,真高興,雖然就要永遠離開你了。媽媽打算上船後第三天夜裡把你父親推下大海,然後自己也跳下去。孩子,記住,九月十三號就是你父母的祭日。
‘或者,只是媽媽一個人的祭日。
‘不管怎麼樣,孩子,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好好活下去。
‘母史明麗
‘一九八二年九月四日’
車廂裡死寂無聲,所有人都未曾料到這樣的結局,照信上所言,那個史明麗是自殺了。乘警呆了半天才緩過神來,雖然有這封信,但張新生謀殺的嫌疑還是有的,他正要走過去,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拋起,重重的摔在已經倒成一片的人群裡。
“天啊,出了什麼事?”
車廂裡喊叫聲響成一片,燈光閃了幾下熄滅了,過了會重又亮起,卻成了應付緊急事件的紅燈。無數行李砸下來,還有其他雜物,水房的開水漏了,不停的淌流,燙的壓在最上面的那層人慘叫不斷。
張新生和陳宇也摔出床鋪,不過比其他人幸運,只滾落在臥鋪間的隔板上。此刻車廂已經豎起來,垂在江面上。張新生艱難的爬起,耳朵裡中嗡嗡的響,他無法肯定剛才是不是聽到了一聲爆炸。他轉頭看陳宇,她似乎沒受什麼傷,張新生向窗外望去,漆黑的江面上不時響起重物落水的嘩嘩聲,還有人的慘叫聲,不遠處同樣有一節車廂垂在江面上,冒著火焰搖晃,照亮了部分橋面。
列車遭遇自殺式恐怖襲擊,強烈的爆炸使大橋部分垮塌了。
“小槓子!”
張新生嘶啞的喊,陳宇也和他一起爬到隔板邊緣向下望去,淚流滿面的喊,但下面卻壓著一堆人,根本無法分清誰是誰。就在這時,上面的水房停止滲漏,有人大聲問下面情況怎麼樣,張新生探出頭回答只有兩個人安全,其他人都在下面,那人順下條床單擰成的繩子,但只到張新生他們面前,張新生不容陳宇多說,就把她送了上去。之後張新生左右觀察,扯下床單撕成條,擰成繩,固定住,然後順著臥鋪隔斷向下爬去。張新生髮現,史長髮和虞多多雖然被壓在下面,但似乎並沒受什麼傷。
他們一起把能活動的人都送上去,然後是傷員。最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史長髮固執的要求張新生先上去,張新生上去後等著兒子也上來。但就在這時,張新生突然看見稻草人從臥鋪隔斷間探出身子,她仰頭揮了揮手中的鐮刀,然後高高舉起,向繃緊的繩子上劈去。
“不要!”
張新生大喊一聲,飛撲下去。
“不要!”
史長髮聽到聲音仰起頭,突然看見父親從上面跳下來,卻還沒來得急伸手,他就已經從身邊落下去。就在那一刻,史長髮似乎聞到了一股香氣,像是槐花香,又像是麥子熟時的濃香,而且還有淡淡的令人安寧的氣息。那麼熟悉,淚水頓時湧出了眼眶,那是童年時故鄉的味道,還有家的味道。
張新生死死抱住稻草人,向下墜落,撞碎車門玻璃時只感覺額頭一涼,他聽到吃吃的笑聲,然後才意識到從剛才起就包裹自己的香氣是那麼熟稔。張新生心頭一跳,猛的睜開雙眼,果然,懷裡的是最美時的史明麗,她雙手攬著張新生的脖子,深情的望著張新生的眼睛,微微一笑,淡淡的說:“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漆黑的江面陰森冰冷,可是張新生不管不顧的緊緊抱住懷裡的人,額頭的血和眼角的淚向上飛去,而他們卻在向下墜,只一眨眼就被湍急的江水吞噬了。
“爹!”
史長髮的喊聲在車廂裡迴盪,那麼的孤獨。“聽說你找著親孃了?”
“嗯。”
“聽說你又救了一車廂的人?”
“嗯。”
“聽說你老婆順產了一個女兒?”
“嗯。”
“聽說……”
“嗯。”
“我還沒說呢就你嗯。”
“嗯。”
“明天回刑警隊報道吧。”
這一回史長髮沒有嗯,只呆呆的看著轎車裡的局長,他那一口上海味的普通話讓人聽了感覺怪怪的。
“我認識你爸時還沒你呢。小王,走吧。”
轎車絕塵而去,留下一臉茫然的史長髮,他停了片刻,回身走到人行道上,向公安局相反的方向走去,漸漸隱沒在洶湧的城市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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